1.
他进门的时候,店堂深处有个铃铛响了起来。
雨伞滴着水,很快就在地板上制造出一个微型的沼泽。暴雨倾泻在空荡荡的街道上,他来早了,离预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左右。柜台后面没有人,这家裁缝店静悄悄的,固定在墙上的鹿头标本平静地看着他,玻璃做的假眼珠映着老式吊灯,两点针尖一样的微光。他在店堂里走了一圈,审视着花样繁多的布料和像勋章一样展示在墙上的领带。
柜台后面的门开了,一个裁缝模样的人探出头来,看起来就像只脖子上挂着软尺的燕隼。“先生?”燕隼殷勤地微笑,“有什么可以帮助你吗?”
“我在等人,事实上,”他回答,这才意识到雨伞还拿在手上,在店堂里洒了一圈的水,“老天爷,我完全忘记了这——”
“时有发生,先生,如果你允许的话,”裁缝绕过柜台,接过了他手里的雨伞,“你刚才说你在等人?”
“是的,一个朋友,Adrian Seymour,他约我在这里见面。”
“当然,”裁缝打开了试衣间的门,示意他进去,“你也许更愿意坐着等,Percival总是很准时。茶,Spencer先生?”
“为什么不?”
试衣间的门轻轻关上,James Spencer脱掉外套,在扶手椅上坐下来,思忖着裁缝是怎么知道他名字的。
——
故事,准确来说,开始于一杯茶和一个白煮蛋,稍加盐,不要胡椒。
James端着托盘穿过走廊,按捺着抬手去拽领结的冲动。茶壶放在保温套里,送到目的地的时候应该还能保持理想的热度,鸡蛋稍微多煮了一会,James祈祷他的学长不是喜欢溏心蛋的类型。今早的厨房里乱成一团,新入学的伊顿男孩们争抢着炉子和水槽的使用权,碰翻茶杯,被平底锅烫伤手指,互相推搡。穿着深蓝色马甲的级长来过一次,催促他们再快些,否则就要赶不上9点15分的早祷了。James跑上最后一段楼梯,敲响了左手边的第二扇门。
“稍等。”房间里模模糊糊地传来这么一句,James腾出手来,拉了拉外套下摆,确保它没有皱起。一阵细微的窸窣,门锁咔嗒一响。
“早上好,”James脱口而出,“我是——”
“James Spencer,我知道,”年长的男孩回答,侧过身,示意他进来,“托盘放在书桌上就行。我是Adrian Seymour,我们的父亲在鸡尾酒会上见过,他让舍监安排我‘照看’你。”
假如说Seymour的房间有什么显著不同的话,那想必就是一面空白的墙壁。伊顿的男孩们,从Walpole舍堂到Villier舍堂,没有不喜欢在墙上贴各式海报的,至少也会有板球队的队旗。Seymour的房间看起来更像是小礼拜堂里光秃秃的祈祷室。五六支马球球棒堆在墙角,每一支都缠上了不同颜色胶带。书桌上摊放着写了一半的几何作业,James把它们挪开,如释重负地放下托盘。
“你不需要替我准备早餐,”Seymour回到书桌边,着手收拾课本和作业,没再正眼看过James,好像他只是一件披着燕尾服的室内摆设,“但我确实需要人在马球赛期间看管东西,我们逢星期二和四下午练习,你知道马球场在哪里,对吗?”
他毫无头绪。“我知道。”James回答,“我当然知道马球场在哪里。”
“谢谢,James。”
“不客气。”他倚在书桌上,“你是前锋吗?”
Adrian Seymour的目光终于重新落在他身上,挑起眉毛,似乎在质疑他为什么还没有消失。James咕哝了一句什么,连他自己都听不清,迅速逃离了Seymour的房间。楼梯上全是准备去参加早祷的新生,James挤进人群里,和他们一起穿过草坪,往下礼拜堂走去。
事实上除了马球练习时间,James很少有机会见到Seymour家的男孩。Adrian比他大两岁,已经有资格在学院礼拜堂参加弥撒。James偶尔会在Manor舍堂的公共读书室看见他,像往常一样占据了靠窗的位置,在一本巨大的词典帮助下做他的阿拉伯语作业。假如James和他那些赛艇队的新朋友太过吵闹,Seymour也许会抬头看他们一眼,更准确地说,是盯着James看,皱起眉,直到后者乖乖地坐下来,开始看书为止。
James跟着Seymour到马厩去过两次,第一次是为了认路,第二次是去学如何梳洗马匹。然而Seymour教给他的一切和马建立信任的技巧,James不管是当时还是以后都没有用上过,Seymour一直都亲自动手,耐心地刷洗那匹奥尔洛夫马的毛皮,梳理鬃毛,摩挲着它覆盖着白色短毛的鼻梁,低声和它说话。James百无聊赖地坐在围栏外的长椅上,给皮革马具上油,竭力阻止自己昏睡过去。
“他今天很高兴,”Seymour宣布,James打量着面前的四蹄动物,不知道这个结论从何而来,“你可以摸摸他。”
马比他还高,鼻子轻轻拱着James的手掌,温暖的呼吸喷在他脸上。“慢慢地。”Seymour悄声说,马的耳朵抖动了一下,站在原地没有动。James抚摸着它的鼻梁,马温和地看着他,棕色的眼睛像是融化的焦糖。
“他叫什么名字?”
“Otto,父亲送给我的,”Seymour从挂在墙上的梳洗包里掏出一个苹果,递给James,“喂给他,小心手指。”
苹果新鲜爽脆,那匹棕色的俄国马一口咬掉半个,心满意足地咀嚼着。“很少和马打交道?”Seymour问,看着剩下的半个苹果消失在Otto嘴里。James掏出手帕,擦掉粘乎乎的果汁,“一般而言,我倾向于和比我高的动物保持礼貌的距离。”
Otto把头探出围栏,满怀希望地用鼻子拱James,寻找更多的苹果。西斜的阳光被开在高处的窗格切成轮廓分明的光和影,Seymour的脸正好在阴影里,因此James不能确定他有没有笑,多半是没有。钟声响起,距离太远,听起来不比一只蜜蜂更响亮。“如果你想赶上晚餐的话,”年长的男孩宣布,“我们该走了。”
他们在暮色中赶回舍堂,James负责背着梳洗包,马毯也塞在里面,鼓鼓囊囊的;金属粗齿梳的角度不太对,一直戳着他的腰侧。河边像往常一样聚集着一群学生,戴着South Lawn舍堂红黑相间的帽子,他们大概正在排练着什么,有人在吹萨克斯管,懒洋洋的音符被风吹散,融化在逐渐浮起的薄雾里。
对岸的温莎堡被残余的日光勾勒成一丛嶙峋的阴影。
2.
裁缝送来了茶,配着一小盘饼干、淡奶和一碗方糖。James向他道谢,熟练地没话找话,询问他雨是否已经停了,当然没有,这种阴沉的暴雨不下上两天两夜是舍不得停的。他希望Seymour带了足够大的伞,又或者干脆带一套潜水服,从这个雨势看来。他往茶里加了几颗方糖,用茶匙把它们一一碾碎,在白瓷杯里搅拌出一个深酒红色的漩涡。
——
“第一,你不该像个采石工人一样把糖砸碎,”Seymour放下钢笔,终于从书桌前转过身来,“第二,你在这里干什么?”
“第一,是‘碾碎’,”James拍掉落在大腿上的蛋糕碎屑,坐到书桌上,老旧的木头发出痛苦的吱嘎声,“第二,我是来给你送茶点的,F-blocker(*1)的义务。”
Seymour的目光从空空如也的盘子挪到James手里那张沾满糖浆和奶油的餐巾上,没有说话,伸手把墨水瓶挪开了一些,免得被James的燕尾服下摆碰翻,继续写他的阅读报告。
“你为什么选了阿拉伯语?”James问,驱散了即将蔓延开来的沉默。
“我父亲是,以前是,驻黎巴嫩大使,我在贝鲁特读过两年中学,”Seymour停了笔,斟酌了一下字句,继续写下去,他的字迹稍微向右倾斜,字母f长长地拖到下一行,像个音符,“没有理由不继续,是吗?”
“你想当一个外交官。”
“我另有安排。”
“它是?”
Seymour重重地点下一个句号,“从我的书桌上下来,James。”
“Seymour。”
“如果我告诉你了,你能保证不再打扰我吗?”
“是的。”
“MI6,”Seymour翻了一页,继续为他的报告收结,“我想在MI6工作。”
“你想当个间谍,”James高声宣布,手肘撞倒了台灯,Seymour面无表情地把灯扶起来,“Adrian Seymour,你是我见过的人里最不像——”
“既然你这么想聊天,”Seymour放下笔,摊开双手,直视着James,“我想我们该谈谈你的拉丁文课。就我所知,你的平均成绩是D。”
“Mapleton先生恨我。”
“Mapleton先生不恨任何人,James,他只痛恨糟糕的语法和错误的变位。”
这是Seymour式的逐客令,他从不挑明,只是让不速之客意识到尽快离去的必要罢了。James会赶在学长来得及提出帮自己预约拉丁文导师之前溜之大吉。反正他总能想出一千条在Seymour房间里待着不走的理由。他们原本的安排是每隔一天James会来取走需要熨烫的燕尾服外套和衬衫,次日再送回去,但这个正当理由很快就被滥用了,James每天都不请自来,带着茶点和不同的借口,而Seymour从来不会真的把他拒之门外。
第一个Lent学期接近尾声的时候,天气仍然不见转好,但赛艇队决定恢复练习。Seymour暂时解除了他的球童职务,James于是把多出来的时间花在跑步和复习上,试图把拉丁语这艘四处漏水的驳船拖出语法的沼泽。三月的午后仍然阴郁而湿冷,灰蒙蒙的河面上只有弯折的苇草和零星几只水鸟,蓬着羽毛,瑟瑟发抖地在泥滩上寻找着食物。他会故意绕一点路到马球场去,远远地看着Seymour。年长的男孩是球队里的2号,穿着伊顿马球队的淡蓝色队服,那匹奥尔洛夫马灵巧地急转弯和冲刺,Seymour弯腰击球,男孩们叫喊着James听不懂的术语和暗号,得分的时候全都欢呼起来,高高地举起球棒。非常偶尔地,Seymour会留意到James,颔首,短暂地露出半个难以察觉的微笑。
James会花上一个星期来回想这个笑容,兀自对着课本出神,直到Mapleton先生问他助动词的变位为止。
四月的短假期里,出于截然不同的理由,他和Seymour都没有离开学校。前者是为了舍堂野餐会的柠檬小蛋糕和水果塔饼,后者是为了补上化学课的进度——至少Seymour一开始是这么打算的,而这个计划在假期第一天就宣告失败了。James把他的学长从空了一大半的舍堂里拖出来,推上一艘平底船。靠近温莎堡的河道上几乎都是伊顿的男孩们,互相打闹着,试图把对方推进水里;在众人的哄笑中念蹩脚的诗歌,又或者用帽子盖着脸睡觉,几乎整个人滑到船底。
阳光和煦,Seymour脱掉了外套,只穿着黑色马甲和衬衫,过不了一会就干脆把马甲也脱掉了,袖子挽到手肘。James负责撑船,铁篙深深地插进河底的淤泥里,时不时会带起一团乱糟糟的水草。船缓慢驶离热闹得像个水上竞技场的河湾,漂进更僻静的支流。如果是在六月,这里会被树荫覆盖,但现在树枝上只有指甲大小的叶芽,与其说是树荫,还不如说是一层扯碎了的嫩绿色穆斯林纱。James放下湿淋淋的铁篙,在船的另一头坐下来,打开放在脚边的提包。
“我准备了娱乐项目。”
Seymour保持着倚在船舷上的姿势没动,冲他挑起眉毛。
“诗歌。”
“你看起来不像是会写诗的类型。”
“我不是,”James抽出了一本皱巴巴的平装书,“所以我带了艾略特。”
“上帝,”Seymour闭起眼睛,像是要赶走脑中什么可怕的景象,“要是你敢提到《荒原》——”
“《老负鼠的猫经》。”
“你不是认真的。”
“我当然是了,”James站起来,一本正经地翻开了那本儿童诗集,“你喜欢哪一首?《如何称呼猫》,还是《杰里科之歌》?”
“都不喜欢。”
“那就选《如何称呼猫》,”James清了清嗓子,“你已经见识过了不同的猫,而我认为,你已经不需要多加解释,就能明白他们的性格。”
Seymour摇摇头,移开视线,看着岸边瘦巴巴的树和尚未冒出新叶的棕灰色灌木丛,假装自己并不感兴趣,但终究是在James念到“狗们,大体而言/都头脑简单”的时候笑了起来。James出神地看着,直到对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才意识到自己早就忘记了手里的诗集。一条伸向水面的横枝差点把他打进河里,James摇晃了一下,勉强站稳,“我读到哪里了?”
“于是待你达到目的/能直呼其名的时候。”
“对,当然了,”James重新坐下来,水流带着船从一座石桥下穿过,短暂的阴影,然后阳光倾泻而下,Seymour随手拿起James的硬草帽挡住光线,眼睛里还有残余的笑意,“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就是你称呼猫的方式。”
3.
James得到手头上这个地址纯属意外,至少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地址被草草涂写在装书本的箱子侧面,并不是Seymour家祖产所在的萨姆塞特,而是佛罗伦萨。Seymour提到过几次他和家人会在意大利过夏天,但从来没有具体说过是哪里。夏季学期的末尾,Seymour的房间里都是纸箱,他显然打算把整个书架都搬过亚平宁山脉。为什么有人愿意在假期里看见可憎的代数课本,James恐怕无法理解。假如他撕下一张便笺,抄下了那个地址,那也不构成任何冒犯,毕竟他来的时候门是开着的,而且他必须归还Seymour借给他的领带,这是个正当而充分的进门理由。
他带走了领带和便笺纸,并在假期第二天把它装在一个黑色的礼品纸盒里寄出。Seymour一周后就回了信,James把信夹在一本平装书里,吹着口哨穿过静悄悄的房子,躲进花园,在他惯常消磨时间的无花果树下拆开了信封。信笺是米黄色的,对半折起,Seymour的笔迹像往常一样略微往右倾斜,y末尾的墨迹稍微有点化开,“迟了三个月,但谢谢”。
出于一种突如其来的玩心,James给他寄去了第二条领带,深绿色,上面有多得过分的三瓣鸢尾花,远远看起来就像什么从池塘底捞起来的、长满水藻的玩意。“请接受我诚挚的歉意。”他在信笺上写道,潦草地签下姓名首字母,把包裹交给男仆,让他再跑一趟邮局。
Seymour的回信在一个阴郁的雨天早晨到达,信封看起来受尽折磨,湿了一个角,洇开了意大利邮政的红印戳。回邮地址从佛罗伦萨改成了托斯卡纳山区的哪个前所未闻的小镇——更可能只是个暮气沉沉的村子,日复一日地出产卖不动的奶酪,种满橄榄的山坡上散落着红顶的夏季别墅。“假如你的歉意看起来像是发了霉,”Seymour写道,“怎么能指望别人接受呢?”
“海藻铁般的绿,”James早早找借口离开餐厅,带着信回到卧室,趴在写字台上写他的回复,“为一个花环而梳理乡村的花园。”
“毫无关联,”Seymour在他的下一封信里评论道,James无法得知他写下这行字的时候是微笑还是皱眉,他希望是前者,“请不要绑架可怜的托马斯先生作为你的借口。”
James在无花果树的阴影里构思他的回答,七月的阳光炙烤着草坪,蒸腾起一层水汽,扭曲了远处的宅邸和疏于打理的玫瑰花架。“我是否该把你比作冬日,”他终于下笔,信纸垫在一本小说上,一只松鼠在枝头打量着他,抽动着小小的鼻子,但终究没有勇气过来要一块面包,“虽然你比它更严厉和寒冷。”
这次他等得更久,七月悄无声息地过去,期间他不情不愿被父亲带到伦敦一次,参加那些没完没了的鸡尾酒会,James觉得自己就像只被展览的赛狗。他拒绝了跟着父亲和继母去尼斯度过余下假期的提议,独自返回阿尔索普。James和他的家人并不亲近,但少了他们,大宅里看起来更不适宜居住了,充斥着一种能压弯人肩膀的寂静。下一个Michaelmas学期还有一个月才开始,至少James现在可以独占书房写信,看书和发呆,无人打扰。
意大利来的信在七月最后一个星期五送到,男仆把它放到餐桌上,就在茶壶旁边。James直接拆开了信,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肉桂面包卷。
信笺上只有两个词,“不,James。”
他大笑起来,差点打翻了杯子。
——
他们从来没有当面谈论过这些信。Seymour偶尔会戴那条有鸢尾花图案的绿色领带,多半是在周末,非正式晚餐或者旁观板球练习赛的时候。“漂亮的领带。”James评论道,侧过身,凑到Seymour耳边。
年长的男孩并没有笑,只是抿了抿嘴唇,像是笑意的苍白残余,还没开始就被压制了下去,“对,”他低声回答,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板球场,投球手再次得分,人们礼貌地鼓掌,“确实是的。”
——
次年暑假James被邀请到意大利,作为Seymour家最年幼儿子的客人,在托斯卡纳烈日炙烤的群山里过了一个夏天。碎石路崎岖不平,车颠簸得厉害,James担心它会不会掉出什么零件来。那幢爬满了葛藤的房子建在一个和缓的山坡上,假如天气好的话,能越过橄榄树林远远地看见盆地里佛罗伦萨的红色屋顶。James被安排在客房里,和Adrian的卧室有一整条走廊的距离。栗树低垂的枝叶挡住了窗户,从这里他能看见远处山峰上的小礼拜堂,矗立在多刺的灌木里,仿佛它自己也是个棕黑色的石堆。夹带着尘土的热风吹来柔和的钟声,把他们从漫长的午睡里唤醒。
James短暂地试图练习写生,但在草草画了几张非常抽象的风景之后就放弃了。托斯卡纳的夏天慵懒滞闷,他和Seymour把整个下午花在门廊的阴影里,往柠檬水里加过量的冰块,安排着一场他们永远不会去打的网球赛;又或者偷一瓶气泡酒和两个玻璃杯,偷运到树林里,把空瓶子藏进灌木丛去,然后设法把杯子混进厨房水槽里,假装他们只是喝了比平常更多的柠檬水。更多时候他们沿着快要被野草淹没的小路散步,一路走到八公里外的磨坊前,再折返。磨坊久未使用,已经坍塌了一半,野草和一株年轻的橄榄树从里面长出来。有一次他们被突如其来的骤雨追上,狼狈地狂奔在变成烂泥的小路上,淋得透湿,最后干脆放慢脚步,并肩走在雨里,James就这样吻了他,湿漉漉的,两人的裤腿上都是泥水。也许并不算一个吻,只是嘴唇相贴,雨水顺着他们的脸颊和脖子往下淌。
他们也没有谈论这件事,就像他们从不提起去年夏天的信笺一样。James已经忘了那天他们是怎么走完最后两公里的,也忘了雨到底有没有停,大概一直没有。
试衣间的门打开的时候James抬起头来,暴雨还在敲打伦敦的街道,他能清楚地听见雨声,像一群小矮妖在铁皮上跳踢踏舞。裁缝对他露出一个充满歉意的微笑,仿佛知道自己打断了什么一样。“Spencer先生,”他说,“Percival到了。”
4.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James,”他进门的时候,Seymour说,并没有把目光从集邮本上挪开,“以及,我重复,你真的应该把备用钥匙还给我了。”
James一言不发地把上述钥匙拆下来,拍到书桌上。他的学长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皱起眉头,“你怎么了?”
James把手揣进衣袋里,藏起沾了血的衬衫袖子,“没什么。”
Seymour的视线扫过他乌青的眼眶和下颔的一道割伤,回到镊子上,小心翼翼地把一张奥地利出版的帆船版画邮票放回原处,合上邮册,“你该知道要是你和你的赛艇队小帮派再打一次架,舍监就必须上报这件事了。”
“是Paulet和他的跟班们先——”
“我不感兴趣,”Seymour打断了他,站起来,在柜子里翻找着什么,挪开放袋巾的盒子,拖出一个小药箱,“过来,James。”
James重重地在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坐下,看起来比刚才更像一只被踢了好几脚的狗,“你知道——”
“安静。”
于是他闭上嘴,略微仰起头,好让Seymour处理下巴的伤口。他们靠得很近,但Seymour自始至终没有看他的眼睛,专注于手上的酒精棉球,仿佛只要分神一秒它们就会起火自燃一样。“好了。”Seymour直起身,把小药箱推到一边,“你也许该找点别的兴趣,陶艺听上去就挺好的。”
他揉着下巴,“很好笑,Seymour。”
沉默像水一样从地板缝隙里漫出来,浸过了脚踝,缓慢地填满了这间并不宽敞的单人宿舍。Seymour收拾着他的书桌,毫无必要地编排着已经整理过的笔记,把钢笔和长短不一的铅笔摆成平行线。有时候James觉得和他说话就像往井里投了一块鹅卵石,你俯下身,看着深不见底的黑暗,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传来的回声;此刻就是这样的时候。“我该走了,”James打开门,犹豫不决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好像在等着什么,而且并没有等到,“谢谢。”
“不客气。”
这是他在伊顿的第四年,Seymour的最后一年,后者毫不意外地入选了Pop,有权把黑色马甲换成彩色的。而Seymour,因为他是Seymour,选了并不起眼的灰色,胸口绣着家徽上的三只狮子。他不再参加校际马球赛,马厩里原本属于那匹奥尔洛夫马的围栏被清空了,暂时还没有新住客,一根忘了带走的皮带孤零零地挂在生锈的钉子上。除去晨间弥撒,James很少能见到他的学长,Adrian Seymour总是和其他级长在一起,在壁炉旁的沙发上谈笑,又或者关在他们的会议室里一整天。即使是晚餐时间,那些穿着各色马甲的六年级生们也有另外的座位。James和他那三个被Seymour含糊地统称为“赛艇队小帮派”的朋友占据了长桌的末端,Paulet和他的四只看门狗坐在隔壁的桌子旁,其他学生给他们留出了大得不自然的空间,以防被卷入可能的斗殴事件。说真的,这不是James的错,他只是“对不合理的挑衅进行有节制的反击”而已,但不管是舍监还是Seymour都没有被这个理由所说服。
Seymour在复活节假期前一天来找他,James正在收拾行李,给纸箱贴上标签,等着男仆来把它们取走。“我应该为你提供一杯热茶,或许再来一点饼干,”James把一摞书从椅子上搬走,示意Seymour坐下,“但我不记得茶叶被掩埋在哪个角落里了。”
“没关系,我不会待很久,”Seymour审视了一下杂物之间的空隙和这些空隙相互之间的距离,还是没有踏进满地狼藉的房间里,“只是来道别。”
James碰翻了台灯,在抢救它的时候又撞倒了摇摇欲坠地垒在椅子上的课本。Seymour礼貌地移开了目光,假装对贴在墙上的板球队比分表产生了兴趣,输给哈罗公学的赛事全都被James用毡头笔划掉了。“对,当然,”James把台灯推回原处,“你夏季学期不会再回来了。”
Seymour点点头,向他伸出手,James跨过一个纸箱,抓住他的手腕,用力把他拉过来,抱住了他。Seymour犹豫不决地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像在对付一只过分友好的大狗,“这不完全是我预想中的道别方式,而且我想我刚刚踩碎了某种玻璃制品。”
“你现在应该说点什么能帮助我安然度过余下两年的话。”
Seymour的手停在他的后颈上,“祝你好运?”
James松了手,两人面对面站着,几乎额头相碰。他不知道Seymour有没有像他一样想到落在托斯卡纳群山里的雨水,它击打着绵软的泥路和孤零零地站在溪流旁边的山毛榉树,渗进两人相贴的嘴唇里,湿透的衬衫紧贴在他们背上。一群低年级的男孩从走廊那头走过来,高声谈笑着,两人拉开了距离,互相躲避着对方的目光。Seymour把手插进了裤袋里,他紧张的时候就会这样,James已经见过这个动作很多次,大多是在马球比赛之前。假如他当天穿的运动裤没有口袋,Seymour就会把球棍在左右手之间换来换去,James每次都会开这些小动作的玩笑,但今天不是这样的时候。
“抱歉,”Seymour瞥了地上的相框一眼,里面没有照片,蛛网状的裂缝贯穿了玻璃,“你最好把碎片扫起来。”
“没关系,本来也没怎么用。”
“我看出来了,”Seymour短暂地勾起嘴角,“再见,James。”
“再见。”
门关上了。
——
门打开了。
James站起来,看着Adrian Seymour走进试衣间。他的眼镜和肩膀都被沾湿了,这场雨实在下得太大,你需要一艘加装了全封闭玻璃顶的快艇才能安然无恙地穿过伦敦。时钟懒洋洋地走到了十点零五分。
“抱歉,这场雨,”Seymour指名了这种常见天气现象,但没有对它进行更进一步的评论,他把伞挂到衣钩上,摘下眼镜擦了擦,“Lim显然已经给你供应了茶点,我希望你没有等很久。”
不,不久,六年罢了。“两分钟不到,”他伸出手,和Seymour握了握,摸到了对方掌心里的茧子。James很熟悉这些小东西的分布,因为他自己也有,军队和Glock 17给他留下的纪念品。然而Seymour从来没有进入军情六处工作,James不能想象这些茧子是怎么来的,除非他是个秘密的码头搬运工,“Percival?”
“我的代号。”对方走到穿衣镜前,示意James靠近,“我会给你解释Kingsman的工作,然后我会问你一个问题。”他把手掌覆到平滑的镜面上,“准备好了?”
他准备好了,而且他早就知道了问题的答案。
James永远无法向Seymour说不。
全文完。
为太太的文磕起了这一对,像压抑在水面下的无声而炽热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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