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ll Human Voices Wake Us

1.

葬礼结束之后,Percival就知道时间到了。

虽然那时候他还不是Percival,他只是死者的侄子,军情六处的年轻候选人,刚刚接受了两个月的训练,狙击成绩如此令人印象深刻,以至于教官短暂地考虑过把他转介给陆军,只不过军情六处向来不乐于分享。弥撒冗长沉闷,牧师有一丝藏不住的苏格兰口音,唱诗班的孩子显然是临时召集起来的,最后一排中间的那一个还打起了瞌睡。棺材被抬出小礼拜堂的时候他和其他亲属一起走向墓地。昨晚刚下过雨,草地潮湿,不怀好意地藏掖着小小的水坑,他好几次听见有人一脚踩了进去,发出咒骂。

一个穿黑色西服的陌生人一直跟在队伍最后。

这本来没什么好奇怪的,所有男宾客都穿着黑色西服,别着白色襟花;然而陌生人看起来就像拼图里无端多出来的一块,看起来和别的碎块没什么两样,但就是砌不进画面里去。也许是个从奥地利又或者什么别的偏远角落来的远亲,看在上帝份上,这可是个家族墓园。泥土落在棺材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他们始终没能见到死者的遗容,可怜的George叔叔,显然,他选了阿尔卑斯山上最危险的一条滑雪道,摔得面目全非。墓坑被填平了,牧师最后说了祷词,站在外围的吊唁者开始静悄悄地离开,像躲避寒潮的乌鸦。

那块格格不入的拼图还站在原处。

“Adrian。”那人说。

他停下脚步,不知道是该觉得惊讶还是不悦,没有多少人会叫他的教名,对家以外的世界来说他只是A. Seymour,A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你是?”他问,试图平衡语气里礼貌和不耐烦的剂量。

“你可以叫我Merlin,”对方冲他微笑,那种装点门面的笑,就是你对不小心踩到你皮鞋的冒失路人所展露的那种,“我是你叔叔的同事。”

Adrian Seymour挑起眉毛,没有说话。

“他们说Percival是怎么死的?”

“抱歉?”

“George Seymour,他是怎么死的?”

“滑雪意外,”他机械地回答,Percival这个名字触动了一个遥远的铃铛,它微弱地响了起来,但Adrian想不起这代表着什么,“在格勒诺布尔,他选了一条未经许可的——”

“Percival死于多处枪击和内出血,”Merlin平静地说,轻轻抓住Adrian的手肘,把他带往栽种着两排雪松的碎石小道,“他当时在摩纳哥执行任务,线人出卖了他的行踪,后援迟了整整十分钟。”

他脑海深处的铃铛响得更急切了,George Seymour,萨姆塞特公爵最小的儿子,永远错过圣诞节的叔叔,声称自己是极限运动爱好者和登山家,常年失踪。偶尔毫无预警地返回伦敦,看起来总像是刚刚被人从高速行驶的火车上丢下来似的,并不是着装的问题,从来不是,George叔叔穿得像个超龄的伊顿六年级生,只是脸上和手上的淤青和擦伤看起来非常突兀罢了。“在秘鲁,”他告诉Adrian,塞给他一袋橡皮糖,全然不顾侄子已经超过十六岁,“我在登山小径上被一只灰熊袭击了。”Adrian向他指出秘鲁没有灰熊,但叔叔只是笑着保证当然有,揉乱了他的头发,走开了。没有人真的知道George在做什么,父亲很可能有个大致的概念,但从来不予置评。他们还住在贝鲁特的时候,George叔叔时不时会来拜访,多半是深夜,短暂地和父亲在书房里关起门谈话,然后一辆没有标记的使馆车辆会被派出或送入。George从不逗留超过两小时,父亲会在早餐桌上轻描淡写地解释“他在黎巴嫩转机,顺路拜访”,然后要求Adrian递给他远在桌子另一端的橘子酱。

“我不确定我懂你的意思。”

“你正在MI6受训,对吗?Galahad认识你的教官,他们在RAF一起服役过。这很好,你能更快地适应训练。”

Adrian一点也不想知道“Galahad”又是谁,他站住了,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听着,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闯进这个葬礼,但是——”

“显然,”Merlin再次打断了他,“我是来邀请你成为一个Kingsman的,Adrian,成为Percival。”

——

在他之前,Kingsman总共招募过三个Seymour,分别担任过两任Percival和一任Galahad。不,他并不想知道他们是如何“退役”的,非常感谢。“你会是第三个姓Seymour的Percival,”Merlin说,灰色的气压门在他们面前悄无声息地滑开,“那是说,如果你能从训练中活下来的话。”

训练,事实上,并没有比军情六处的难多少,毫无新意的淘汰制和以吓唬候选人为乐的教官。那时候他们还没有想出往宿舍里倾倒一个游泳池这种坏主意,如果Percival没记错,James那一批学员是最早的受害者,Percival不得不禁止James过分谈论不幸的裸泳事件,不管内裤被壁灯勾住的光景有多么好笑。后来他们拆掉了所有的壁灯,彻底翻新了候选人宿舍的墙壁,但这并不是重点。

一个阴雨绵绵的周六,他们被额外允许多睡了半小时,随后被集中到马厩。这里已经好几年没有真正养马了,“缺少人手”,如果你相信Merlin的说法的话。潮湿的冷风从木门缝隙里漏进来,Seymour不由自主地缩起肩膀,他们昨天在冰冷的湖水里争抢一个橙色的浮标,寒意和水草淘汰了两个候选人。Seymour的肋骨挨了不知道谁的一手肘,现在还在隐隐作痛。Merlin打开了一扇侧门,示意他们进去。小狗们被放在其中一个安装了加热灯的围栏里,十一团温暖的小毛球,在各自的笼子里摇尾,好奇地嗅着空气。一只杜宾幼犬在他脚边吠叫,试图把鼻子从铁丝的间隙里挤出来,Seymour蹲下来,不由自主地对小狗微笑,目光扫过旁边几个笼子,落在另一只小狗身上,它缩在笼子一角,盯着Seymour,好像也正在掂量他。那是只并不特别起眼的柯利犬,头和背都是黑色的,爪子和腹部覆盖着柔软的白色绒毛。狗和他对视了好一会,走近了笼门,试探性地摇尾,Seymour把它抱出来,小狗打了个哈欠,安静地趴在他怀里,暖呼呼的一团。

“让我们想想要怎么称呼你,”年轻的候选人低声说,揉了揉小狗的耳朵,“……普鲁斯特。”

就像所有小狗,普鲁斯特长得很快,Seymour并不允许柯利犬跳上床,狗之前睡在床边一个铺了软垫的篮子里,后来篮子变得太小了,Seymour 给了他一张新毛毯,这张毛毯后来被带到了Percival在贝鲁特的住处里,又短暂地塞在康沃尔那间夏季别墅的沙发下面,James声称这张邪恶的毯子总是神秘出现在他脚边,意图把他绊倒。最后又被放到伦敦的公寓里,像团垃圾一样躺壁炉前面,破破烂烂,从原本的棕色褪成了灰白色。普鲁斯特每学会什么小新鲜把戏,不管是随行练习还是追飞盘,总会特别骄傲,叼着心爱的旧网球巡视宿舍,好像他买下了这个地方似的。如无必要,Seymour很少和其他人说话——他更喜欢狙击枪和狗的陪伴,而平心而论,其他人在得到几次冷遇之后,也没有和他交谈的意愿。Seymour睡在最靠近门的地方,旁边是两张空床,上周他们刚刚完成了55公里野外行军和模拟游击战。方便起见,Seymour把柯利犬的毛剃得很短,以至于他看起来就像个长了四条腿和尾巴的刷子。这次训练过后,候选人只剩下三个,那只总是和普鲁斯特打架的史宾格也被带走了,这至少是一件好事。

“Seymour,Paulet,Wiltshire,”Merlin大声说,好盖过风声,“我本想祝贺你们进入最后一轮测试,但祝贺这个词大概会给你们带来误会,因为从现在起,所有测试都真枪实弹,再也没有安全网了,你失败了,我们就把你装在尸袋里送回去,明白吗?”

“是的,长官。”

“接下来你们需要应用渗透手段中最难以预测的一种,”Merlin放下写字板,逐一打量他们,“一个蜜罐任务。”

2.

Seymour掂量着两条领带,最后选了更加保守的那条,在任务中还是低调一点更好,安静得像只鸽子,像他父亲常常说的那样,这是个奇怪的说法,毕竟鸽子们事实上相当吵闹。Seymour对着穿衣镜调整了一下领结,想了想,从衣柜抽屉里摸出一副平光镜戴上,拿起外套出了门。

酒会在阿尔及利亚驻英国大使馆里举行,名头是为保护犀牛筹款,宴会厅里还挂了好几幅骇人的图片,被割去角的犀牛尸骸在草丛里腐烂,Seymour质疑这到底是不是促使人签下支票的最好方法。但只要你在外交官浑浊的小池塘里待得足够久,你就会明白所有这些酒会和午餐会都只是颜色不同的幕布,遮盖着各种等级的谍务活动,制造见面机会,制造不在场证明;如有必要,制造谋杀。侍应端着托盘过来,Seymour拿了一杯香槟,在人群里搜索着他的目标,一位Johannes D. Lepira博士,42岁,刚刚出版了一本关于东非草原植物群落的著作。这位生态学博士持有英国护照,但出生地却是阿尔及利亚,常年往来于欧洲和东非之间。撕掉学者这层皮之后,Lepira是个黑市象牙和犀角贸易的中间人,靠照片里这些横死的动物来喂肥自己的口袋。

“看见你的目标人物了吗?”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Wiltshire,Seymour抿了一口香槟,并没有转过头去。

“或许你应该关心你自己的目标。”

“显然,我需要攻陷一位生态学博士。”

Seymour皱了皱眉,“Johannes Lepira?”

“你是怎么——噢,”Wiltshire摇了摇头,“你觉得Paulet拿到的也是同一份资料吗?”

“我敢打赌是的。”

“今晚一定会非常好玩,不是吗。”

Seymour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随手把高脚杯放到就近的桌子上,走向宴会厅的前门。博士已经来了,和几个相熟的人打了招呼,独自站在冷餐台边,似乎并不能决定要选哪一种开胃菜。Seymour能看见Paulet正穿过人群走来,Merlin确实给了他们一模一样的资料,Seymour加快了脚步,抢在两个竞争对手前面接近了博士。

“Johannes,”他开口,对方回过头来,略带惊讶地打量着他,显然在努力辨认他的脸,“我们上次见面上什么时候了,两年前,对吗?天啊,抱歉,你肯定不记得我了,”Seymour假装尴尬地揉了揉额角,伸出手,“Dave Camps,我们在哥本哈根见过面,我还坚持让你在论文集上签名。”

这一切自然都是子虚乌有的,但只要你提供足够的细节,看起来足够笃定,社交礼节一般会迫使对方责备自己的记忆力,“写作显然摧毁了我的记忆力,Camps先生,”博士握了握他的手,顺利跌入社交陷阱,“哥本哈根的生态学年会,当然了,我一直记得他们糟糕的咖啡。”

“叫我Dave,我坚持,”Seymour截住了路过的侍应,从托盘里拿了两杯香槟,递给Lepira博士一杯,“阿尔及尔的一切都还好,我希望?”

“非常顺利,谢谢你还记得,”Lepira喝了一口酒,“我再次为我的记忆力道歉,Dave,你的研究领域是?”

“近海生态,更准确来说是水绵和红藻,”Seymour摇摇头,仿佛为自己的职业选择感到遗憾,“在洛里昂和圣布里厄之间来来回回奔波了半年,上帝保佑布列塔尼半岛,那里除了雨之外什么都没有。”

“恐怕你也不会喜欢肯尼亚的天气,那里——”

Lepira没能说完这句话,Wiltshire撞到了他身上,把半杯雪利酒洒在博士的西装上,Seymour差点当着目标人物的面翻了白眼。Wiltshire道着歉,招呼侍应拿餐巾过来,匆匆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塞进Lepira的衣袋里。“这看起来简直就像某种拙劣的搭讪技巧,不是吗?”Seymour半真半假地嘲讽道,喝了一口酒。Lepira笑了起来,向Wiltshire保证一点酒渍并不是世界末日,同时婉拒了现在去换一件外套的提议。Seymour能看见Paulet焦虑地在不远处徘徊,盘算着接近目标。“博士,如果你不介意的话,”Seymour抓住Lepira的手肘,把他带往宴会厅的另一边,“我想给你介绍一个人。”

两人穿过人群,从侧门离开了宴会厅,厚实的地毯吸去了他们的脚步声。宽敞的楼梯间明亮而安静。“我们要见的是谁?”Lepira问,在最后一个台阶上站住。

“我。”Seymour告诉他,眨眨眼,“只是想把你偷出来罢了。”

对方半张开嘴,没有说话。Seymour倚在楼梯扶手上,扯松了领带,任由沉默延伸下去。“抱歉,这不是个好主意,”他清了清嗓子,做出要往回走的样子,“我得在人们发现重要人物失踪之前把你送回去。”

“事实上我本来就打算提早离开,”目标叫住了他,“你可以到我的公寓去,你知道的,喝杯咖啡什么的。再说我很希望把这件外套换掉,我闻起来就像一杯会动的雪利酒。”

Seymour笑起来,好像这是什么只有他们知道的笑话似的,视线至始至终没有离开Lepira。人们喜欢注意力,能像酒一样把他们灌醉。“乐意之至,”他看了一眼手表,打开了定位装置,Merlin会知道去哪里找他的,“我去叫一辆计程车?”

“我的车就停在一条街外,”Lepira说,“来吧。”

他开的是一辆不起眼的黑色大众,乘客座的门上有一条没修好的刮痕。“我的汽车保险不包括这个,”Lepira毫无必要地解释道,发动了引擎,侧过身,在车厢的黑暗里摸索着什么东西,“我想我的手机滑下去了,给我两秒钟,好吗?”

他直起身的时候,Seymour仅仅来得及看见针头在路灯下泛出微弱然而凶险的微光。博士把针扎进了他的后颈,抓住他的手腕,几乎把Seymour整个人按在副驾驶座上。Seymour摸到了门把手,使劲一拉,毫无作用,车门被反锁了,他没有带枪,唯一的武器是藏在鞋跟里的刀片,假如他能在镇静剂生效之前把Lepira甩开哪怕一秒钟——

路灯闪动着熄灭了。

——

他醒来的时候刺眼的灯光像根削尖的木棍一样贯穿他的脑袋。

Seymour用力闭上眼睛,等待惨白的残影消退。他的手被反绑在背后,金属椅背硌着他的肩胛骨。他的眼镜、手表和皮鞋都被拿走了,脚下的瓷砖地冷得像冰,铺着一层防水塑料膜。

不管他的审讯者是谁,他们多半打算让Seymour流血,很多的血。

“又一位Seymour先生,你好,”灯光被短暂地挡住了,一个人影在他面前俯下身,打量着他的脸,“我还记得你的叔叔,Adrian,可怜的George,你该听听他被踢断肋骨时的尖叫。”

Seymour仰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一般会对小朋友手下留情,”对方直起身,灯光再次遮盖了一切,“直截了当地把你所知道的关于Kingsman的一切告诉我们,我们就让你完整地离开这里,给你和我们都省点麻烦。”

沉默。

“不是个聪明的选择,Seymour,”那个面目不清的人说,Seymour听见了打火机的咔嗒声,对方点了支烟,“你的手表被丢在一辆开往利物浦的货车上,Kingsman的人现在大概正紧张兮兮地追着一整车马铃薯。没人知道你在这里,没人会来救你,你听懂了吗?”

他仍然没有说话。一声尖叫撕裂了审讯室的寂静,他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那是你的朋友,”审讯者慢条斯理地说,“Wiltshire,我想。Paulet已经把他知道的都告诉我们了,在我们切掉他第三根手指的时候。告诉我Kingsman的总部在哪里,Seymour。”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

毫无预警地,第一拳落在他的左脸颊上,他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嘴里全是血的味道。第二拳击中了他的腹部,他干呕起来,本能地想弯下腰,但绳子牢牢地把他捆在椅子上。

“现在,Seymour,”审讯者的声音和烟草的气味一起飘了过来,“告诉我们Arthur是谁。”

“我不知道。”

再一拳,落在另一边脸颊上,“错误的答案,Seymour。谁是Arthur?”

他吐掉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我不知道。”

“我们在浪费时间,”一个陌生的声音插了进来,在房间的另一头,藏在阴影里,“把他杀了,和其他人一起处理掉。”

他听见了手枪保险栓打开的轻微咔哒声,吞咽了一下。没有任何反审讯训练能让他习惯疼痛,他思忖着Merlin会替他编造一个怎么样的故事,滑雪意外,登山意外,又或者只是“他死得很勇敢,太太,其余的是国家机密”。

“最后一次机会,Seymour。”

“我不知道。”

枪声响彻审讯室,把他的耳朵震得嗡嗡作响。Seymour屏住了呼吸,他竟然还在呼吸。灯光熄灭了,他头晕目眩地眨着眼睛,看着Merlin走进门来,解开了他的手铐。

“笑一笑,Seymour,”技术官敲了敲写字板,“你合格了。”

3.

他带着普鲁斯特穿过草坪的时候,一只云雀惊飞起来,扑腾着翅膀,像长羽毛的微型火箭一样冲向树梢,狗扯了一下牵引绳,显然很想去追,但最终还是回过头来,亦步亦趋地跟着Seymour向湖边走。庞大的庭院静悄悄的,仿佛连树木都屏住了呼吸。栗树下面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双手扶着伞柄,正专心致志地看着觅食的水鸭,Seymour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他面前,“长官。”

Arthur冲他微笑,但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并没有一丝笑意。Seymour思忖着自己在这个年长特工眼里是怎样的,一个鼻青脸肿的小孩,牵着只并不起眼的狗。忠诚度测试里的审讯是假的,但疼痛和淤青却是真真切切的。“好天气。”Arthur评论道,站起来,雨伞的金属尖敲在碎石上,轻微的喀嗒声,“适合散步,不是吗?”

“是的,长官。”

“跟我来。”Kingsman的决策者说,领着他穿过一条被昨晚的雨水泡得软烂的小径,树林在这里变得密集,狗嗅着空气,竖起耳朵,泥土和小啮齿动物的气味让他兴奋,“你的狗叫什么名字?”

“普鲁斯特,长官。”

“就像那个作家?”

“就像那个作家。”

Arthur并没有对此多作评论,泥浆变成了碎石,在Seymour的军靴下嘎吱作响。他们走进了一片林中空地,覆盖着柔软的羊齿。一个新挖的土坑格格不入地嵌在里面,像个伤疤,旁边放着一把铁铲。“让你的狗进去,”Arthur打了个手势,“这样比较省事。”

“长官?”

“这把枪上足了子弹,” 对方递给他一把左轮,枪柄朝前,“向你的狗开枪,Seymour。”

他接过枪,打开了保险栓,每个动作都出乎意料地慢,仿佛是在梦境里,在水下,连光线和声音都变得不太对劲。这是一把西格P210,保养良好,漂亮得更像是橱窗陈列品而不是武器。柯利犬温顺地等在墓穴里,满怀期待地仰头看着Seymour,以为这是什么新鲜的把戏。Arthur注视着他,目光像袋水泥一样重重地压在他肩上。

命令就是命令,他想,扣动了扳机。

枪声惊飞了一大群乌鸦,它们像乌云一样从树冠里升起,盘旋了一圈,嘶哑地叫着,飞往西南。狗瑟缩了一下,夹起尾巴,耳朵紧紧贴着脑袋。空弹,他想,像溺水的人一样紧紧地抓住这个词。Arthur从他僵硬的手指间取走那把P210,拍了拍他的肩膀。

“欢迎加入Kingsman,Percival。”

——

父亲在早餐桌上问起他最近到底在忙什么的时候,Percival耸耸肩,回答说没什么,攀岩训练,新爱好,然后递给他橘子酱。

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谈及这个话题。

——

不像James,Percival并不想念上世纪九十年代那些只能通过长途电话和总部沟通的日子,尤其不想念那些像面包屑一样散落在直布罗陀不怀好意的小巷和特拉维夫哪家烟雾缭绕的餐厅厨房里的联络站。James也许认为在突破火力封锁之后寻找一个指定的电话亭报告进度是个浪漫的主意,而Percival认为他1)被一群受惊的斑羚羊踩了脑袋,以及2)小时候读了太多的十便士一本的间谍小说。Percival第一次出外勤是在贝鲁特,1995年,塔伊夫协议签署不过六年,他记忆中的街道和公园荡然无存,当年的大使馆也只剩下一片被铁栅栏围起来的空地。遭受过严重炮轰的城市还在重建,极其缓慢地,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水泥和裸露的钢筋,尘土满面的小孩在长了野草的瓦砾里玩耍。

他带着Vanessa,一把经过Merlin改装的雷明顿M24狙击枪,和消音器一起藏在大提琴盒里。暗杀任务会在一个剧场里进行,他花了两天选好藏匿地点,现在还有一个下午的时间进行归零射击。因为资金短缺,剧院还没有完全被修复,东南侧外墙有一个用木条和塑料膜挡起来的缺口,人们很容易留意到破裂的玻璃,但甚少会注意损坏的塑料防水膜。他的目标明晚将会坐在第二排中间的位置,一个亲以色列的军官,Merlin给他的资料上还有更多的背景,但Percival没有继续读下去,过分了解暗杀目标不是一件好事。剧院门前有五根旗杆,只有中间的那一根挂了旗子,黎巴嫩国旗上的雪松从这个距离看来只是一块绿色的斑痕,但已经足够充当简陋的风向计和风速计。阳光猛烈,Percival终于走进建筑物的阴影里时不由得松了口气,楼梯静悄悄的,空无一人,这座废弃的楼房犹如沙漠里的骨架,风在许多条裂缝里呜呜作响。他爬到楼顶,从琴盒里取出支架,拉开,锁定,将Vanessa固定在上面。

二十分钟后他在编号B55的座位下捡回了弹头,经由防火梯离开了剧场,无人察觉。

二十八小时后,Faisal Ghazi上校出现在Percival的瞄准镜里。

他默数着自己的呼吸,M24的碳纤维枪托顶着他的肩窝。上校正俯身和另一个军官谈话,然后又后退一步,让一位裹着长袍的太太在B27落座。Percival瞥了一眼在夜风中飘扬着的旗子,略微把准星往左移动,以便补偿偏差。Ghazi上校坐下了,谢绝了引座员递过来的一盘土耳其软糖。Percival脱掉皮手套,食指轻轻放在扳机上。

剧场里的灯光稍微暗了下来,幕布拉开。

他扣动了扳机。

Faisal Ghazi上校的尸首往前倒下,脑浆和碎骨溅向前面的座位时,Percival已经熟练地收起狙击枪,折好支架,背着琴盒跑下楼梯。最近的联络站是一家古董店,又或者曾经是一家古董店。路灯坏了一大半,Percival快步走在昏暗的街道上,努力辨认那些仍然留有弹痕的路牌。他拐进了一条横街,只有一家店亮着灯,光线被积满灰尘的橱窗滤过,雾蒙蒙的。Percival拉了拉铃绳,门牌下方的一个方形栅格打开了,露出一双眼睛,眼角的皱纹像是风蚀的岩石。

“我们不为乐器估价。”

“我卖的不是提琴,而是琴盒。”他对上了暗号的下半段。栅格关上了,门锁咔嗒一响,打开了,灯光流泻出来,“请进,”对方说,“车已经准备好了,在院子里等着。”

警笛声从远处传来,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回响。

——

Percival仅仅和前任Lancelot说过两次话,三次,如果算上吸烟室里的那一句“下午好”的话。几乎就在Percival被派往黎巴嫩的同时,这位44岁的年长特工正在车臣阻止一起炸弹袭击——他几乎被弹片撕碎,而且遭受了严重的烧伤,新的候选人们到达的那天,他还躺在总部地下的病房里,插着呼吸机。“他会活下来的,”Merlin说,用铅笔带橡皮的那一端敲打着写字板,“只是无法再站起来罢了。我发现你推举了一个飞行员,Percival。”

“RAF,参加过海湾战争,观鸟爱好者,听起来是个好组合。”Percival走到窗边,和技术官一起看着在集合在草坪上的候选人,“那是谁?”

“Gawain的候选人,”Merlin看了一眼写字板,往后翻页,寻找着姓名,“James F. Spencer。”

“阿尔索普的Spencer?”

“显然是的,”Merlin回答,“刚刚在陆军服役了一年,几乎因此和家里断绝了关系,并且积累了非常精彩的违规记录。这个批次很有趣,Galahad从东区找来了一个‘实验对象’,Lee Unwin,就在Spencer旁边。”

批次,Percival想,仿佛他们是流水线产品,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确实是的。“对,”他附和道,看着James Spencer,这些候选人们不到24小时前才第一次碰面,但他已经是注意力的中心,像是和所有人都认识了超过十年,“相当有趣。”

4.

早在Percival正式结识James之前,他就已经为后者输掉了一支定制钢笔和私人码头三个月的使用权。应该事先声明的是,Percival不喜欢赌博这个主意,并且谢绝了Merlin头两次的下注邀约,但问题在于,“这是个传统,Percival,”Gawain告诉他,眼睛事实上却看着桌子对面的Harry Hart,他们正坐在吸烟室那些古旧的扶手椅上,咖啡桌上摆着威士忌、茶和半空的雪茄木盒,“而且Galahad仍然认为他的东区男孩能坚持到最后,并且为此押了一块镶珐琅的古董怀表,我几乎要为他感到遗憾。”

那时候裸泳事件已经过去了七个月,Percival刚从苏黎世回到伦敦,他一年前住过的宿舍已经安静了许多,候选人剩下四个,James Spencer也在其中。“公平起见,”他把钢笔从西装内袋里取出来,放到茶几上,和怀表摆在一起,“我应该把赌注押在自己的候选人身上。”

“这听起来和公平没有半点关系,”Galahad指出,喝干了杯底剩余的酒,“不过,欢迎加入。”

他在四十六小时后输掉了钢笔。最后和降落伞一起重重地跌进目标区域的只有Spencer和Unwin,另一个候选人在七百多公尺外着陆,Percival提名的候选人更令人咋舌,远远地落在2.7公里外,像落进蛛网的苍蝇一样被缠在树上。“我可以安排把他接回来,”Merlin提议,从控制台前转过身来。

“不用,”Percival站直了些,把手插进裤袋里,“就把他丢在那里吧。”

“最后一轮,”Gawain点燃了烟斗,暴雨抽打着吸烟室的双层玻璃窗,庭院融化成大团大团湿漉漉的灰色和绿色,“Spencer还是Unwin?”

“Unwin,”Percival给自己倒了一指高的威士忌,回到壁炉边的扶手椅上,“我不认为Spencer过得了狗的那一关。”

“我希望你有两支钢笔。”Gawain磕了磕烟斗。

“赌注是卡普代的游艇码头,”Percival抿了一口酒,松开领带,“一个月的使用权。”

“半年。”

“三个月。”

“成交。”

然而这个赌局最后不了了之,两只可怜的狗都受到了空弹的惊吓。Merlin和Galahad从中东回来之后没有人再提到Lee Unwin,更没有人会想到兑现赌约。新任Lancelot第一次出现在会议室的时候显得沉默而疲惫,打着黑色领带,仿佛是在参加葬礼。James后来会否认这件事,声称这是Percival的想象,他不可能“沉默而疲惫”地出现在任何公众场合。Percival清楚记得时间和日期,1997年12月2日,雨夹雪断断续续的,从十一月中开始就没有真正停过,路面滑得像涂抹了一层油的玻璃。八点过五分,会议室里只有他们两个,深埋在墙壁里的暖气管道震颤着,像是有一整群老鼠正在里面行军,老房子。“James Spencer,”Lancelot伸出手,“你想必是我的保姆。”

“Percival。”他握了握对方的手,“而且我很确定Merlin的原话是‘搭档’。”

“我刚刚说的就是‘搭档’,”Lancelot宽容地冲他微笑,仿佛犯错的是Percival,“你有名字吗,Percival?既然我们要在开罗待上一个月——”

“显然,”Percival打断了他,摆正了桌子上歪斜的钢笔,“你可以叫我‘Percival’,Spencer先生。”

——

开罗联络站高高地藏在酒店顶楼,电梯在六楼终止,必须爬上一道嘎吱作响的木楼梯,推开一扇凶狠地用阿拉伯语和英语警告“高压电危险!禁止入内!”的铁门,走过一条年久失修的走廊——在暴风雨来袭的时候,这一小段路既漏风也漏雨,Percival不得不在室内打开雨伞——再扳下伪装成灯座的把手,打开和墙壁融为一体的暗门,才能到达。酒店本身,出于莫名的理由,被命名为Le Sud,虽然它既不在城市南面,也和法国没有半点关系,住客能吃到的只有因为过分炖煮而味同嚼蜡的地中海菜。James喜欢把这个宽阔的顶楼房间称作“鹰巢”,窗户被旧报纸糊了起来,一个积满灰尘的排气扇嗡嗡地运转着,却始终无力驱散房间里刨花和老鼠的气味。整个地方仿佛直接从七十年代末剪切下来,冷冻,压平,保持着冷战末期的原状。靠墙的架子上甚至还放着一台巨大的录音机,铁锈已经蚀穿了外壳。

“一周内十二个电话,”Percival摁熄了烟,把文件推到Lancelot面前,可疑的通话记录已经用红墨水圈了出来,“开罗本地四个,伦敦五个,巴拿马城一个,阿姆斯特丹两个。Spencer,把脚从桌子上放下来。”

“而你还说你不是保姆,”Lancelot摇摇头,假装在调整自己的袖口,并没有把脚从办公桌上挪开,“我听说你两次都没有把赌注押在我身上。”他忽然抛出这句话,就像捕鸟人洒出一把饵料。

“我不喜欢打赌。”

“你没有回答问题。”

“这不重要,Spencer。”一盏红灯闪动起来,一个来自阿布扎比的电话正转接到目标人物的办公室里,Percival重新戴上了耳机。Lancelot站起来,绕到他背后,俯身窥视他的笔记,几乎整个人贴在Percival背上,后者不自在地吞咽一下,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电话内容上。

“放松,”Lancelot低声说,轻轻揉他的肩膀,Percival这才发觉自己僵硬得像块木头,“他们说了什么?”

他重重地在一团潦草的阿拉伯语单词下面画了两道横线,“‘货物六点送到,4号码头,MSC Loretta号’。”

“如果这还不是行动信号,那我不知道什么才是了。”

Percival摘下耳机,把它挂到一边,“对,所以你打算直接挡在毒贩和他的海洛因之间,和他的私人军队驳火,然后把他绑起来送给埃及警方。”

Lancelot装填好子弹,咔嗒一声推上弹匣,耸耸肩。Percival和他面面相觑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对方是认真的。

“你疯了。”

“如果你有更好的主意,我听着。”

“你打算怎么对付守卫?”

“你知道的,像个正派的绅士那样,”Lancelot把另一支M16步枪丢给他,Percival下意识地接住,“礼貌地祝他们晚安,然后开始扫射。”

——

有时候Percival会惊异于他们当时的自大和鲁莽,多数是在无所事事的午后和隆冬夜晚,卧室里只亮着一盏灯,他漫不经心地抚摸着James身上的疤痕,后者侧过身来,懒洋洋地微笑。“开罗,”他说,声音有点沙哑,混着烟灰的酒和蜜糖,Percival的手指停在最靠近脖子的一条伤痕上,“美妙的回忆。”

“你说的是爆炸的部分,还是你失血接近两品脱的部分?”

“都是。”

引燃货船的是被击中油缸而爆炸的面包车,火舌顺着层层叠叠堆在码头上的木箱和油腻的缆绳一路舔上去,柴油顺着损毁的船身往下淌,火焰一下子窜得那么高,看起来就像某种嘉年华压轴节目。Lancelot卸掉打空的弹夹,倚着布满弹孔的货柜喘息,按着颈侧的伤口。“我们需要尽快离开这里,”血在跳动的火光里泛出沥青一般的黑色,Percival移开了目光,“我们可以劫走那辆吉普车——”

第二次爆炸撼动了整个码头,火光几乎把MSC Loretta号从中间撕开。气浪掀起了吉普车,把它像玩具一样掷向远处。Percival的脸颊被水泥擦破了,火辣辣地疼。Lancelot躺在两米开外,一动不动,Percival爬起来,单膝跪在他旁边,轻轻拍他的脸颊,“Spencer,”他耳鸣不已,连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都像是从水底传来的,“James,醒醒。”

“我活着,”对方嘶哑地说,把手探进Percival的外套里,抽出他腰间的Glock 17,往他身后开了两枪,从货柜背后摸出来的偷袭者闷哼了一声,摔倒在地,“……不用谢。”

Percival把他架起来,两人一跛一拐地离开了码头,火光把满地的玻璃碎渣映得像红热的炭块。

“顺带一提,”James凑近了些,床垫随着他的动作而略微下陷,“你从来没有回答那个赌注的问题。”

Percival的回答是伸手关上台灯。

5.

假如,基于个人观察,Percival需要为所有同僚建立一份档案的话,那么Lancelot的文件夹会有三英寸厚,封面沾着茶渍。手写的注解,以及对注解的注解,足以淹没正文。比如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Lancelot坚持开自己的老爷车,一辆跑起来像个肺痨病人的雪铁龙2CV,右边那盏车头灯撞坏了,替换零件生产商早在二十年前就关门结业。车窗要不就打不开,要不就关不上。然而Lancelot爱着这堆废铁,“我每个周末都把它清洗一次,”他告诉Percival,虽然后者明确表示自己不感兴趣,“手洗,海绵、上光剂和水管,你知道的。”

Percival不想知道。

这个带轮子的绿色沙丁鱼罐头慢吞吞地在总部周围招摇了一年之后,Merlin终于以“过分显眼”为由,把车拖进了后勤部仓库,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大修,把它拆得几乎只剩下一个空壳,重新安装了和标配计程车一样的监控导航系统、酒架和四扇能正常工作的车窗。Lancelot陷在吸烟室的沙发里,向Percival抱怨技术人员的暴政,随后话锋一转,问Percival现在是否已经准备好兑现和他共进晚餐的承诺。

“我从来没有答应过和你吃晚饭,Lancelot。”

“‘Lancelot’,”对方假装若有所思地重复道,磕了磕雪茄的烟灰,他把领带打得很紧,衣领勉强能遮住脖子上的伤疤,“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你正在用训练普鲁斯特的方式训练我,Perci。假如我及时为Vanessa装填弹药,那就是‘做得好,James’;假如我带来了昨天烤的曲奇,那就是‘不,Lancelot’;假如我在洗手间里——”

“以防你刚刚没有听清楚,”Percival摘下眼镜,技术部的新发明太重了,而且镜框上鼓起的接收器像条可笑的触角,Merlin要是真的指望骑士们戴着这附加物出外勤,那就得重新改造这玩意,现在就改,“不,Lancelot,我没有许下过任何晚餐承诺。”

“Perci,你的原话是,‘我拒绝坐上这辆车去任何地方’,暗示了一旦我的车完成了改造,你有可能重新考虑我的提议。”

“你的乐观主义令人印象深刻。”

“我的众多优点之一,”Lancelot摘下他的眼镜,揉着鼻梁,他们今天下午都在为Merlin充当小白鼠,“再多戴一分钟,这副刑具就要压断我的鼻梁骨了,我们需要和Merlin谈谈,他不能指望我鼻子上架着一台摄像机出外勤。晚餐,Perci,明天晚上七点半,我的公寓。肉眼排听起来怎么样?芦笋?”

他永远不会习惯Lancelot转换话题的速度,就像一辆危险驾驶的跑车,总是挑角度最小的弯道急转,轮胎在沥青上刮擦得嘎吱作响。Percival不喜欢让步,但如果对方把东西放在银盘子里双手奉上,那就是一个可供商榷的灰色地带了。“我会带酒过来。”

“如果我能为你推荐——”

“不,Lancelot,”Percival站起来,把西服外套搭到手臂上,准备离开吸烟室,“你已经用完了你的决定权。”

他带了一瓶1945 Château Pétrus,James恭维了他的选择,宣布1945 Pétrus适宜搭配歌剧,然而客厅里的老式唱机不愿意合作,唱针一放下去就发出类似铁钉刮过黑板的刺耳噪音,狗被吓了一跳,钻到了James的办公桌下,一整晚都没有出来,偷偷摸摸地从桌子下面伸出湿漉漉的鼻子,嗅着厨房里传来的肉汁香味。

“没想到你会弹钢琴。”Percival说,揭开了琴盖。

“我不会,”James随手按了一个键,“不太会,准确来说,我的水平停留在十二岁,没有再长进过。但有趣的是,Cheesy是个行家,你知道谁是Cheesy,对吗?”

“你的射击教官,Charles Eaton。”军队里唯一一个对你有正面评价的人,Percival吞下了后半句话,这是个并不高明的陷阱,而他就像只被枪响吓坏的鹿一样摔了进去,还不如抄起一个扬声器向全伦敦宣布自己看过James的档案。James了然地微笑,并不打算戳穿他,“你为什么参军?”Percival问,试图把话题从这片尴尬的水域引开。

“想让我父亲犯心脏病。”

“成功了吗?”

“不知道,三年没和他说过话了。”James喝了一口酒,耸耸肩,“你呢?”

“算是家族事业。”

“这大概能解释,”James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抽出藏在袖子里的刀片,对着灯光把玩着,好像在检查它的锐利程度,“为什么你会带武器来赴晚宴。”

“职业习惯。”

James笑起来,把刀片还给他,脱下一顶看不见的帽子向他致敬。“餐后甜点听起来怎么样,Seymour先生?”他问,在Percival来得及开口之前消失在厨房里。

在那份不存在的、三英寸厚的档案里,关于晚餐和下午茶的条目至少占了四分之一。厨房是James最喜欢的地方,餐桌上堆着剪报和厚厚一叠手写的食谱,页边上沾着干裂的面糊和没有完全擦干净的糖浆;后来又多了个棋盘,这样他们下棋的时候就不再需要费心把茶和甜点运送到书房里去。挂钩上有三条围裙,都是棕色的,唯一的区别在于深浅,Percival想不通个中原理,只能和那辆老爷车一起归结为James的个人怪癖。

书房是他们最常待的地方,那是说,当他们不忙着在地球另一边阻止军火贩子混战的时候。“书房”与其说是一个独立物理空间,不如说只是一个概念,毕竟它和客厅之间并没有任何阻隔,只是书架前的一张沙发。Percival习惯坐在靠近窗户的那一边,琢磨James收集起来的填字游戏。公寓的主人躺在沙发另一端,借着落地灯的光线翻阅一本书,有时候他会谈起赛艇队的事,把它描述得像是某种七十年代初的电视剧,场景有限,固定角色就那么几个,Beanie,Chuck和剑河上耀武扬威的天鹅,三个故事里有两个都以James狼狈落水作结。“而Perci安静得像只老鼠,”James凑过来,摘掉了他的眼镜,这是技术部的第五代产品,触角已经消失了,看起来完完全全就是一副普通而无害的平光镜,但James仍然拒绝佩戴,声称这是原则问题,“……告诉我一个故事。”

Percival已经不记得自己说了一个怎样的“故事”,要不是康沃尔乡下的小马驹,要不就是开往布列斯特的渡轮,或许什么都没有说。记忆并不可靠,当他回想起James的厨房时,窗外总是覆盖着一月初的大雪,铁灰色的天空像一池凝固的浊水,狗躲在桌子下,紧贴着暖气片;书房里却是明亮的、没有尽头的夏天,小雨留下的水珠逐渐在阳光里蒸发,唱机开着,James躺在摇椅上跟着哼,从膝盖到脚跟都打着厚厚一层石膏,阿根廷任务的纪念品。他们那时候还都是孩子,至少Merlin是这么对待他们的,Kingsman里最年轻的两个骑士,一个二十三岁,一个二十五岁,如果幸运的话,还能再活上二十年。

甜点是树根蛋糕,配着柔软的鲜奶油。厨房的桌子太小了,两人的膝盖不时相碰,都心照不宣地假装没有留意到,礼貌地聊着些琐碎的话题。Percival婉拒了再喝一杯咖啡的邀请,折起餐巾,回到客厅里。Lancelot替他取来外套,整理着其实并没有皱褶的翻领,“一个简单的问题,Perci,”他说,好像只是在询问天气,“我能吻你吗?”

6.

这就是了,Percival想,舞曲的结尾,他可以选择下一曲,又或者就此离开,晚安,感谢你的邀请,走的时候请把门锁上。这支长达数十个月的慢舞,从镶着红木饰板的吸烟室到开罗的鹰巢,再从塔林阴郁的冬天傍晚到安达卢西亚风雨将至的早晨。James看着他,不再微笑,像在等候判决。

并无必要,James事实上比他更早就知道了答案。

外套落在地上,James把他拉近,手掌轻轻按着他的后颈,像是要捕捉某种特别容易受惊的猫科动物。他闻起来有烟叶、糖浆和雪松的气味,Percival半闭着眼睛,并没有阻止James解开他的领带。“下雪了。”James低声说,贴着他的嘴唇。

“一个寒冷的夜晚。”

“我敢肯定是的。”

领带也落到他们脚边,然后是衬衫,Percival跨过这些揉皱了的丝织品,短暂地穿过书架的阴影,踏进落地灯柔和的光圈里,沙发的皮面微微有些凉意,紧贴着他赤裸的肩膀和背。James没有系领带,Percival解开那件格子衬衫,抚摸颈侧的伤痕。James侧过头,亲吻他手腕内侧苍白的皮肤,摘下他的手表。“危险品。”James悄声说,半是认真,半是玩笑,低头磨蹭他的鼻尖。

“慢点,”James的手往下探的时候,Percival说,嘴唇贴着他的耳朵,“对,就像这样。”

十一点半,挂钟敲响了沙哑的一声,没有人留意。窗玻璃起了一层雾气,模糊了路灯暗淡的光线和纷纷扬扬的大雪。外面没有一点声音,仿佛都被积雪掩埋了,空气也随之而去,Percival挣扎着呼吸,膝盖在沾了汗水的皮革上打滑。“Perci,”James悄声说,仍然埋在深处,俯身亲吻他的肩膀和脖子,胸口紧贴着他汗淋淋的背,“Perci。”他又说了一遍,仿佛这是一句祷文。Percival闭上眼睛,跟着他的节奏摇晃,另一场慢舞。是的,James,他想,又或者干脆喊叫了出来。火焰缓慢地燃烧,从内而外,直至变成血红的巨浪,把他们彻底吞没。

——

狗跳到了他们身上,就在天刚亮的时候。卧室在阁楼里,倾斜的窗户被雪盖住一半,透出有气无力的灰白色,有那么几分钟Percival以为现在还是深夜,他和James摸黑爬上楼梯的时候,挂钟刚刚敲响三下。他们应该才睡着不久,枕头上的水迹还没干,两人从浴室出来的时候都懒得拿毛巾。狗舔着James的脸,使劲摇着尾巴,像个全力运转的水磨风车。“看在上帝份上,焦糖。”James翻了个身,把狗推下去,它转身又跳了上来,踩过James的肚子,安稳地趴到两人中间,好奇地嗅着Percival,冰凉的鼻尖擦过他的脸颊。

“抱歉,”二十分钟之后,James把糖罐从餐桌那头推过来,他们的衣服还散落在客厅里,Percival穿着借来的睡袍,试图不要打哈欠,“我本应把早餐和长达十二页的诗歌送到床上,然后赞美你的眼睛。”

“只要早餐就好了,谢谢。”

James冲他眨眨眼,回到炉子旁,照看煎锅里滋滋作响的培根。狗追逐着碗底残余的食物,鼻子把食盆推得到处乱跑。Percival摇摇头,微笑起来,往茶里加了一勺黄糖。

他们最后在沙发下面找回了眼镜和手表,“Kingsman的项圈,”James评论道,倚在门边,看Percival在衣帽间里寻找合适的衬衫和长裤,“就像那些带有电击装置的玩意,你懂我的意思吗?Merlin在控制室按一个按钮,我们就要跳起来,为戴着淡水珍珠的老太太拯救她心爱的猫咪。”

“如果我们能在十分钟内离开,”Percival拿起一件灰色细条纹衬衫,想了想,还是换了一件白色的穿上,“还能赶上今天的例会。”

“又或者,”James把领带从他手里抽走,塞回抽屉里,“我们可以回到床上,带上剩下的半瓶1945 Pétrus,我会从书架上挑一本最无聊的书,朗诵给你听。”

这是个可怕的主意,Percival想,Lancelot开始一颗颗地解开刚系好的纽扣,但是听起来不错

——

他时常梦见James的公寓,或者康沃尔的夏季别墅,尤其是在贝鲁特的时候,他在这个劫后余生的黎巴嫩城市断断续续居留五年,一点点地替Kingsman重新搭建被内战撕碎的情报网,安抚那些总是惴惴不安的联络人,他们并不比一匹患了蛔虫病的狂躁马驹容易对付;还有那些私下里被他和James称作“小鱼”的下线特工,时不时他们之中的一个就会出些差错,游进错误的网里,误伤了错误的人,诸如此类,而Percival不得不着手解决,钱和子弹,不外乎是这两种手段。他在贝鲁特的住处宽敞然而陈设简单,办公室,客厅,卧室,普鲁斯特心爱的旧毯子丢在沙发上。邻居们只知道他是一位从加拿大来的木材商,安静,喜欢外出,姓名不详。Percival睡得很浅,梦见被浓雾腰斩的悬崖和海鸥的叫声,“盐,”James睡意朦胧地抱怨道,在他们当天第二次做爱之后,鼻尖蹭着他的后颈,“这里到处都是盐的味道,Perci,还有褐藻,上帝保佑康沃尔。”

然后他独自醒来,枕头下压着手枪,东三区的夜晚还没有过去。

他们并不每年都能到海边去,取决于能不能凑出完整的时间。Lancelot原本被派往波哥大,Kingsman南美调控中心的所在地,后来又带着大部分的“小鱼”迁往哈瓦那,接管了George Seymour留下的情报网。“我有一个错觉,”James在电话里说,Percival把话筒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调节着监控屏幕的亮度,目标人物今天并没有在固定时间点离开住所,安全起见,他派出两个特工在街对面蹲守,“我比你更了解你的叔叔。”

“很可能不是错觉。”

“他推荐了你。”

“你应该知道骑士有权指定候选人参加测试,如果你乐意去填一份表格的话。”目标在公寓侧门出现,提着两个巨大的黑色帆布包,“不,不要接近,”Percival捂住话筒收音口,按下通讯键,“在后面跟着,直到他和联络人接头为止。”

“我希望你找了一个擅长跳伞的候选人。”Lancelot说。

Percival把手从收音口上挪开,“如果这个阿曼商人手里提着的是C4炸药,你很快就会知道了。顺带一提,Lancelot。”

“是的,Percival。”

“别再给我寄雪茄了。”

对方低声笑起来,挂上了电话。

7.

黏湿的小雨已经下了好一阵了,Percival终于打开伞,挡住从树上滴落的水珠。这株巨大的雪松即使在一个阳光和煦的日子里看起来也相当阴森,雨天里更加充满威胁性,枝条像是瘦骨嶙峋的爪子,随时会活动起来,掳走一个尖叫着的过路人。但此刻墓地里静悄悄的,一层稀薄的雾鬼鬼祟祟地从树林里爬出来,盖住了草地,慢吞吞地滑向坡度和缓的谷底。

“他是个好人,我的意思是,曾经是,”Lancelot踢起一颗石子,它打在墓碑上,弹开了,Percival略微把伞举高了一些,以便遮住他们两个,水滴耐心地从湿漉漉的针叶上滑落,打在腐烂的花束上。墓碑上刻的姓名还是新的,但大概是因为连日阴雨的缘故,看起来已经非常暗淡,“无聊,冷淡,脾气古怪,遇上一个不好的日子还有点卑鄙,除此之外还不算特别坏。”

“这就是你‘向父亲致敬’的方式。”

“不,我致敬的方式是缺席葬礼,”Lancelot碰了碰Percival的手肘,两人并肩沿着铺满落叶的小路往前走,被死去的Spencer们包围着,“老家伙死于心脏病,我听说,挣扎了好一会,吐了一地,书房的地毯已经被掀掉运走了。我的Margaret姑姑不愿意说更多,她现在还认为我躲在道德败坏的阿姆斯特丹抽大麻。”

“你确实抽过大麻。”

“你听起来就像Merlin,”Lancelot转过身,双手交握在背后,倒退着走,像个超龄的童子军,“我只尝试了那么一次,19岁,喝醉了酒,除了地狱般的头痛,什么都记不起来。”

“你会摔倒的。”

“现在你听起来像我的保姆。”

他们走出了树林,地平线上高耸的雨云犹如山峰,嶙峋的峰脊之间露出湿漉漉的太阳。小路在这里终止,再往前就是硬泥地和蓬乱的野草,James解开袖扣,把衣袖挽到手肘,走了进去,Percival犹豫了一下,跟在他后面。细长的、沾着水珠的柔软草叶刮过他的裤腿。

“不知道这里还有没有獾,”Lancelot拨开草和羊齿,寻找着这种小型哺乳动物的巢穴,泥地上有些零散的爪印,但看起来属于更大的动物,也许是狐狸,“我父亲和表兄们最喜欢的猎物,多半是因为没什么挑战性,他们轮流用一把双管猎鹿枪,有时候那些倒霉的小东西没能马上死去,在草丛里叫唤。我跟在后面,拧断它们的脖子,coup de grâce,总得有人来做这种事,不是吗。”

Percival没有回答,有时候James并不想交谈,只是希望说话。Lancelot处理问题的方式是假装没有问题,抽太多的雪茄,开始谈论天气、烘焙技巧和上个月的板球赛比分。那是个走运的界外球,不是吗,Perci,非常走运。Spencer伯爵的葬礼已经过去了两周,James昨天才从古巴飞回来,不打招呼就闯进Percival的公寓,外套上全是烟草的味道。“是我,”他按住了Percival拿枪的手,拧亮台灯,“起来,我们要去一趟郊游。”

越远离小路,脚下的泥地变得越湿润松软,布满动物爪印。几只麻雀惊飞起来,逃往远处的树林寻求庇护。蒸腾而起的水汽里夹裹着泥和植物根茎的气味,眼镜发出细微的提示音,Percival把它摘下来,放进衣袋里,Merlin可以等。“他试图教我航海,”James继续说道,在他自己的记忆里游荡,像个落入漩涡的软木塞,“在卡普代,因为我母亲喜欢摩纳哥,船的名字也是她的主意,Patricia。我们打算在船上过我的十五岁生日,”他摇摇头,仿佛在整整十六年过后,他仍然认为这是个荒谬的主意,“一整个星期,我们的对话不超过五句,周围除了海水就只有海水,比巴拿马的监狱还可怕。靠近直布罗陀海峡的时候遇上了风暴,不大,但足以让我们三十多个小时没能合眼,水从你的领口灌进来,根本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海浪——你带了烟吗,Perci?”

他没有。Lancelot耸耸肩,毫不在意地踩过一个浑浊的水坑,一棵被雷电劈中的树倒在那里,覆盖着厚厚的青苔,树干已经快要烂透了。Lancelot站在那上面,像个第一次看见乞力马扎罗草原的旧世界探险家,“百分之九十五的可能性,我会被葬在这里,受人尊敬的Margaret姑姑向所有愿意听的人讲述我堕落的私生活,”他冲Percival微笑,“确保她不会成功,好吗,Perci?”

“我想,”Percival温和地说,收起雨伞,“我们该回家了。”

——

他负责开车,James陷在副驾驶座里,不停地转换着频道,直至找到一个正在播放爵士乐的电台为止,但他在半路上就睡着了,靠着车窗,眼眶下有疲倦的阴影。Percival在公寓门前把他摇醒,提议喝一杯白兰地。

“这是我一个月以来听过最好的提议,Perci。”

他们总共有三个“家”,各自的公寓,外加康沃尔那栋种着无花果树的宅邸。Percival坚持他们保持现状,与其说是出于安全考虑,不如说是因为他们一年里也难得见面。Percival脱掉外套,倒了两杯酒,回到沙发上,把其中一杯递给Lancelot。眼镜又响了起来,细弱的蜂鸣,Percival假装没听见。

“Merlin的鞭子。”James评论道,和他碰了碰杯。

“敬责任。”

“糟糕的祝酒词,Perci。”

他们沉默地抿着酒,James挪动了一下,把头靠到Percival的肩膀上。天早就黑下来了,路灯的光线被百叶窗切成细细的长条。“假如你想私奔的话,Patricia就停在朴茨茅斯港。我两年前就把她从名为地中海的水塘里捞出来了。”

“我们对私奔的定义大概不太一样。”

“考虑一下,”James侧过头,嘴唇贴着Percival的耳朵,“南太平洋,甲板上的鸡尾酒,阳光。”

“条件是我负责驾驶Patricia。”

“我明明是个更好的水手。”

“James,我们都清楚是谁把摩托艇开到水泥地上去的,四年前,直布罗陀。”

“我告诉过你那是战术。”

电话响了起来,Lancelot耸耸肩,“等我们有时间。”他一口喝光了剩下的白兰地,把杯子放到茶几上。

“等我们有时间。”他附和道,又一个他们都知道无法兑现的承诺,因为世界就是这么一个无可救药的地方,时间和晚钟,没有向日葵。

他接起电话。

8.

最后让他们陷入麻烦的是Lancelot手下的一条“小鱼”。

“求救信号从加拉加斯发出,红标的加密信息,只允许Lancelot阅读,但我一整天都没法联系上你。至于Lancelot,你也知道他是怎么样的,所以我直接把它破译了,抱歉。”Merlin在电话里说,语气里没有哪怕一毫升的歉疚,Percival冲James打了个手势,把自己的眼镜丢给他,示意他加入对话,后者伸了个懒腰,戴上这副大小不怎么合适的通讯工具。

“Merlin,老伙计。”

“感谢你屈尊加入我们,Lancelot,”技术官话里的刺几乎能戳穿听筒,“六小时前,你的两个下线特工,Nathan Manson和Abbot Lamont,发出了加密信息,内容是‘礁石,被迫弃船’;三小时前Lamont触发了求救机制,报告Manson死亡,他自己轻伤,这是最后的通讯。”

“他们暴露了,”Lancelot坐直了些,再也没有一丝调笑的意思,“Manson和Lamont在调查一个新近出现的雇佣军团。”

“El Furioso?”

Lancelot站起来,在Percival的客厅里踱步,“对,El Furioso,这群人原本只是在巴西边边角角活动的乌合之众,但是从去年年底开始挖到了新的‘水源’,做起了走私军火和生化武器的生意。有人为他们提供武器和专业训练,不到一年时间El Furioso的势力就扩展到阿根廷和秘鲁,我离开哈瓦那的时候,Manson已经查出了一批生化武器的去向。但我们始终追踪不到资金的来源。”

“我也许知道。”

Lancelot挑起眉毛,看着Percival。

“去年十一月,来历不明的七十五万美元通过两个离岸公司注入了阿比扬省一个受当地佣军控制的账户,与此同时一批从美国运往巴格达的武器在途中蒸发,最后出现在也门。这个佣兵团原本只能算作当地野猫,最后被这些从天而降的钱和枪支喂成了庞然大物,”Percival停顿了一下,“听起来熟悉吗?”

“假如他们分享同一个‘水源’。”Lancelot说。

“那我们要对付的就是一只巨型乌贼。”Merlin接口,“Percival,那两个离岸公司的名字是什么?”

“Eco Panama和Marina Delta,都是空壳公司,在开曼群岛注册,我追查到那里的时候,他们都已经撤离了,抹掉了所有痕迹。当时我以为这两家公司只是藏黑钱的老鼠洞,毕竟这种洗钱手法并不罕见,东非和拉美的任何一个军火商和毒品贩子都会。”Percival把电话听筒从右手换到左手,斟酌了一下言辞,“值得指出的是,那个雇佣军团后来被谋杀了。”

Lancelot皱起眉,“这是一种修辞手法吗?”

“谋杀的意思就是谋杀,有人在他们的水井里投毒,没有生还者。”

“你没有调查资金流出的银行吗?”Merlin问。

“我有,我甚至找到了经手人的名字。”

“他不肯招供?”

“尸体不会招供,Merlin,就像我说的,他们抹掉了所有痕迹。”

Lancelot在沙发扶手上坐下来,“假设‘乌贼’专门资助小型私人武装,再把他们毒死,他能得到什么好处?”

“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救回你的下属,假如他还活着的话。我会追查那两家空壳公司的资金来源,”Merlin说,“先生们,请在一小时内到总部来,去委内瑞拉的飞机已经安排好了。”

——

Percival在起落架触到跑道的时候醒来,毛毯从他肩头滑落。飞机正在减速,震颤着,引擎隆隆作响。Lancelot把目光从舷窗外收回来,冲他笑了笑,“好梦?”

“几乎没有睡着过。”Percival侧过身,看着夜色中的小雨,跑道泛出暗淡的水光,像块粗糙的有色玻璃,拿着荧光指示棒的地勤拉起了帽子,缩着肩膀走向停在远处的小货车,“迷人的天气。”

“雨季,这种雨能下三个星期。”

“你在这里的工作名是什么?”

“我还以为你都把我的档案背下来了。”

“James。”

“Richard Haller,新西兰护照,商人。”

“Dicky,很适合你。”

“而讽刺不适合你,Perci。”

一辆黑色越野车等在跑道尽头,没有司机,钥匙插在点火口。他们合力把伪装成行李的枪械搬到车上,循着一条没有照明的小路驶出机场,开往笼罩在黑暗中的阿维拉山区。“Lamont的追踪器在这里失效,”Lancelot用笔型手电筒敲了敲地图上的一个小点,“要不就是被发现了,要不就是有什么东西屏蔽了信号。”

Percival猛地往左一打方向盘,绕开路面上一个积水的坑洞,“那是什么地方?”

“什么都不是,”Lancelot熄灭了手电筒,车头灯变成了唯一的光源,照亮了坑坑洼洼的水泥路,“只是半山腰上的一块荒地。这么多个小时过去,踪迹都已经冷却了。”

车轮又碾过一个凹坑,重重颠簸了一下,水花飞溅,但Percival并没有减速的意思。路逐渐收窄,变成了一条缠绕山丘的水泥细线,坡度陡峭。他在目的地五公里之外关掉了车头大灯,缓慢接近地图上的红点。

“见鬼。”Lancelot悄声说。

“‘半山腰上的一块荒地’,嗯?”Percival熄灭引擎,车停在一个和缓的高坡上,被树丛和巨石遮挡,俯瞰着一个灯火通明的工厂,六个巨大的白色储存罐矗立在厂房旁边,几辆油罐车停在门前,Percival碰了碰眼镜,把图像传输回伦敦,“Merlin,你看见了吗?”

“有人篡改了卫星图像,”技术官的声音从车载音响里传出来,“民用卫星的航拍图里没有这个工厂,但如果改用我们自己的卫星,”短暂的停顿,Percival能听见敲打键盘的微弱声响,“这个工厂是去年年底出现的。”

“差不多就是El Furioso收到神秘资金的同一时期。”

“我敢打赌这就是他们生产危险化学玩具的地方。”Lancelot降下车窗玻璃,湿冷的山风卷着雨滴吹进来,“如果Lamont被关在这里,我们找到他的最快办法是黑进闭路电视系统。”

“前提是他们有设置监控中心。”Percival调整了一下镜片的焦距,放大工厂前门的图像,“守卫不多,两个固定门岗,两个巡逻。”

“这是个化工厂,肯定会安装某种形式的中央监控系统,监视搅拌器和粉尘之类。”

“Merlin,你能黑进这个系统吗?”

“他们没有接入网络,El Furioso显然不相信远程控制,”技术官回答,“除非你们能剪断主光缆,把我接进去,否则我对它束手无策。问题在于,先生们,一、我们没有蓝图;二、我们不知道Lamont是否还活着。”

“James,”Percival侧过头看着他,“一个快速的风险评估,现在。”

“简单而言,如果El Furioso或者它背后的‘乌贼’从Lamont嘴里敲打出什么来的话,我的整个情报网都可以跟着下地狱去了。”

Percival点点头,解开安全带,“我们混进去。”

9.

“你们从飞机上带下来的‘行李’里应该有一个解码器,”Merlin说,Percival从黑色单肩包的夹层里翻出上述的设备,细长的方形,像块光滑的金属饼干,Percival把它藏到西装内袋里,“等你们找到监控中心,设法把它接到控制台上,如果没有合适的接口就剪开主光缆。我会花点时间劫持整个监控系统,取决于它的复杂性,幸运的话两分钟就够了。”

“不好运的话?”

“三十分钟,也许更多。”

Percival把单肩包彻底拉开,取出一把Glock 17和一把Beretta 92,检查弹药,分别给它们安装上消声器。“Heckler?”他问,把Beretta递给Lancelot。

“不,冲锋枪缺乏美感。”

“我不认为里面的人会注意视觉效果。”

“等我们进去了,视觉效果生死攸关。”

Percival把枪插进皮套里,关上乘客座的门,“说得好像我们能大方地从正门走进去似的。”

“进去不是问题,mi amigo,”Lancelot借助后视镜整理了一下衣袖和领带,“出去才是。”

——

就像回到了开罗,Percival想,两个人,一个不完整的计划。砂石在车轮下嘎吱作响,化工厂地势低平,越野车的车头灯仍然关着,就像开在墨水里。他们绕到坡顶,略微左转,车头向下,正对着工厂侧面摇摇欲坠的栅栏。从这里看过去那几个储存罐显得更庞大了,被惨白的弧光灯照亮,那上面漆着一个三角形商标和“VN Meds”字样。

“VN Meds制药公司在巴哈马群岛注册。在委内瑞拉境内没有任何不良记录,按时交税,世界野生动物保护基金会的固定捐赠者。如果公司网站可信,那么他们的主要产品是维生素泡腾片,”Merlin停顿了一下,“如果你问我的话,与其相信VN Meds真的在生产泡腾片,我宁愿相信Kingsman是卖报纸的。”

Percival拉起手刹,跳下车,越野车倾斜停在山坡上,就像一只趴在草叶上的甲虫。“如果幸运的话,油箱在撞击后会起火爆炸,制造足够的热闹,”Lancelot把两个弹夹塞进衣袋里,“让我们向基础物理学祈祷。”

他们最后把车检查了一遍,松开了手刹,绕到车后,合力把它往下推。惯性和重力渐渐接管了这辆无人驾驶的越野车,加速把它推向工厂。两个Kingsman特工半路转向,在夜色掩盖下跑向化工厂的大门。车重重地撞上铁栅栏,生锈的金属弯折断裂,并没能阻止越野车继续往前冲,碾断两条物料管,撞上厂房外墙,油箱在几分钟的沉寂之后爆炸,火焰冲天而起。警报声四起,警卫们像得到喂食的鸽子一样向事发现场聚集,茫然不定地互相叫喊着qué pasa, qué pasa

大门外只剩下一个年轻守卫,把玩着警棍,仿佛那是什么舞台道具,像只不太灵光的鹅一样伸长脖子去看燃烧着的越野车。“晚上好。”Lancelot说,在对方回头的时候一拳揍在他脸上,年轻人像袋马铃薯一样倒在地上,一动不动。Percival拿走了挂在他脖子上的磁条卡,和Lancelot合力把警卫拖回简陋的岗亭里,锁上门。

狭小的前院被两盏氙气灯照亮,停着一排喷涂着VN Meds商标的白色货车,但空无一人。他们用警卫的身份卡打开了气压门,走进厂房。一道灯光刺眼的走廊通往消毒间,前面还有一个衣柜大小的警卫室,同样没有人,一株半死不活的盆栽摆在对讲机旁边。Lancelot从消毒间的置物架上取下两件白袍,丢给Percival一件,“如果有任何人问起,我是Haller医生,而你是Thompson医生。”

“我一般会在人们开始问问题之前开枪。”

“我欣赏你的和平主义,Perci。”

一个金属牌钉在墙上,标示着1-4号车间的方位。“我希望他们能顺手标上中央监控室的位置。”Lancelot评论道,把偷来的身份卡插进凹槽里,又一扇安全门滑开,露出后面更长的廊桥,左右两边安装着双层玻璃,能俯瞰1号车间内部,六条生产线,机械臂忙碌地运送着终端产品。他们快步走到尽头,跟着走廊往右拐。一群警卫迎面向他们走来,大约有十一二个,每人都背着一把Heckler冲锋枪。Percival把白袍拉紧了些,遮住腰间的Glock 17。“你们是谁?”领头的警卫问,右手放在Heckler上。

Lancelot大步走上前去,像是要给他一巴掌,“你还敢问我是谁,”他用西班牙语回答,“外面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一辆该死的车冲进来?先生,我不认为你明白情况的危险性,要是火势蔓延,我们都会被炸到天上去。”

“我当然明白——”

“那你们为什么还傻站在这里?”Lancelot质问道,提高了声音,“出去!”

警卫忙不迭地道歉,领着他的队友跑了出去。“视觉效果。”Lancelot冲他眨眨眼,两人离开了1号车间,快步走进昏暗的办公区域,半封闭的小隔间占据了这个地方,沿墙是一排办公室。“Lancelot。”Percival抽出枪,冲右手边第一扇门扬了扬下巴,透过门上的玻璃隔板,他们能看见监控室里数十个屏幕蓝幽幽的光线。他们交换了一个眼色,Percival开枪打掉那个脆弱的弹子锁,一脚踹开门,在里面的警卫来得及反应之前开火。一个警卫被击中了肩膀,另一个就地一滚,躲开了,拔枪还击。

“先生们。”Merlin开口。

“不是个好时候,Merlin。”Percival回答,躲在桌子后面,流弹击穿了一个电脑屏幕,火花四溅。

“VN Meds制药隶属于一个注册在英国的控股公司,”技术官继续说下去,“而这个控股公司由一个基金会投资和管理,这个基金会的主席是Richmond Valentine。”

“经营互联网公司的Valentine?”

“看来他扩展了业务范围。”

监控室另一端传来一声闷哼,Lancelot击伤了警卫,走上前去,踢开了他的武器,用电缆把两个反抗者捆到一起。Percival摸出衣袋里的解码器,拔出接口和天线,把它插到控制台上。“Merlin说VN Meds隶属于Richmond Valentine的控股公司,我们有理由认为他就是‘乌贼’。”

“互联网公司为什么需要南美的雇佣军团?”

“上帝知道,”Percival扫视着面前的众多屏幕,锁定了其中一个,“那是Lamont吗?”

监视屏上是一个看似单人病房的囚室,病床上的人被仪器和导管包围着,像是昏迷了。屏幕右下角显示着时间和实验室编号。“转告Merlin我们需要知道实验室的位置。”Lancelot说。

“转告Lancelot他需要像别人那样戴上眼镜,”技术官回答,“工厂被分成五个区域,实验室在C区,你们在A区,回到走廊上,往反方向走。”

他们跑出了办公区,原路返回,在Merlin的指示下推开一扇防火门,走下一段楼梯,深入化工厂的腹部。一个高大的护工在他们接近的时候站起来,要求他们接受喷雾消毒和出示身份卡,Percival直接用麻醉针把他放倒,跨过这个昏迷不醒的棕发男人,踏入实验室区域。

“VN Meds在进行某种生化研究,大部分文件都是加密的,我需要一点时间才能破译,”Merlin说,“他们在Lamont身上进行了实验。”

“怎么样的实验?”

“你们很快就能看见了,7号门,密码是8743,最好抓紧时间,警卫已经回来了,两分钟前有人拉响了警报,但我把它解除了。”

Abbot Lamont看起来就像科幻电影里的可怜受害者,头发被剃光,耳后鼓起一个不自然的肿包,像是有人强行往里面植入了一块畸形的金属器械,缝线粗陋,草草包裹在上面的绷带沾满血迹。“Abbot,”Lancelot拔掉下属手背上的针管,“你能走路吗?”

事实是他甚至不太能说话,Lancelot和Percival合力把他架起来的时候,Lamont口齿不清地咕哝着,涎水从嘴角淌下。一个医生从配药室里跑出来,想阻止他们,但在看见Percival手里的枪之后就退缩了。“你们不能返回A区了,警卫都在那里,”Merlin说,“左手边有电梯,到地下一层去,卸货区在那里,你们能找到逃走用的货车。”

地下一层就像个防空洞,天花板和墙壁都是灰色的水泥,没有涂漆,只安装了基础照明。一道血红的虚线把他们引向上落货口,五六辆货车和一排叉车停在那里。Abbot Lamont干瘪的赤脚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刮擦着,继续含混地喃喃自语。货梯重新打开,追踪而来的警卫向他们开火。两人吃力地拖着Lamont躲到柱子后面,换上新弹夹。

毫无预警地,Lamont尖叫起来。

他剧烈地挣扎,Percival和Lancelot不得不松了手,看着这个深受折磨的前特工在地上打滚,抓挠着耳后的植入物,扯裂了缝线,血流得满手都是。他的肩膀挨了一枪,但他好像没有感觉到,像受伤的动物一样惨叫。“他们似乎远程启动了植入物,”Merlin说,“它能引发——”

植入物炸裂开来。

起码有半分钟,Percival所能做的只是僵在原处,看着溅在地上的碎骨和血浆。Merlin轻声咒骂了一句。一颗子弹擦过柱子,灰泥飞溅,Percival终于回过神来,把视线从尸体上挪开。Heckler冲锋枪的声音在这个水泥盒子里被放大了好几倍,震耳欲聋。因为连续射击,消声器热得发烫,他还剩四发9mm鲁格弹,远远不足以对付五把Heckler。

“打火机?”Lancelot问,摸出了那个小小的爆炸物。

“请。”

仿佛再次回到开罗的码头,爆炸的气浪几乎掀起Lamont的尸体,被震碎的日光灯随着断裂的水泥哗啦掉落。他们向卸货口跑去,爬上一辆货车,钥匙就插在方向盘下,司机大概不准备在这里逗留很久。Merlin给他们打开了电控闸门,货车飞驰而去,撞开铁门,冲进山区安全的夜色之中。

一直到他们登上等候着的私人飞机,都没有人再说一句话。

10.

“回家。”Percival第三次问他们要去哪里的时候,Lancelot回答。

车窗外面,暮色像墨水一样缓慢洇开,覆盖住了镶嵌着褐色乱石的山坡和用低矮栅栏分隔开来的牧场。几匹毛色灰暗的摩根马显然被车灯的光线所吸引,齐齐抬起头来,嘴里仍然咀嚼着草根;围栏里的羊群不为所动,紧紧挤在一起,一团团肮脏的棉絮。远处有些零散的灯光,但拐了一个弯之后就看不见了。小路继续向前延伸,越过一条处于枯水期的溪流,探进阴影幢幢的树林里。

会议结束得并不愉快,与其说Percival能看出来James还在生气,不如说他能感觉到那些掩埋在沉默里的怒火,像那种带有熏黑了的挡板的老式铜暖炉,你不一定能看到火焰,但能感觉到缓慢渗透出来的热量。四个小时前他们坐在裁缝店楼上,桌子上摆着冷透了的茶,听Lancelot第二次解释为什么Kingsman应该亲自调查那家该死的制药厂,而不是像个鬼鬼祟祟的告密者一样给委内瑞拉警方塞一份匿名线报了事。Merlin站在门边,像个影子。Percival看着Arthur,Arthur专心致志地盯着墙上的画像,当他收回目光的时候,Percival就知道他们已经输了。

“感谢你的意见,”年长的特工温和地说,仿佛这是一场不怎么样的拍卖会,Lancelot仅仅是指出了两尊雕像之间细微的美学差异,“Merlin会设法匿名为委内瑞拉警方提供线索,他们追查与否,结果如何,Kingsman都不会再跟进。我们是一个秘密的独立情报机构,我希望在座每一位都明白‘秘密’的意思。Percival,Lancelot,感谢你们发掘这些情报所冒的风险。”

“有时候当我看着Arthur,”James开口,Percival看不清楚他的表情,车开进了树林深处,连最后一点灰蓝的光线也被树冠遮蔽,车头灯切开黑暗,就像插进水里的刀刃,“我会想Galahad是对的,Kingsman并不需要更多的Chester King,我们需要的是。”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但Percival知道他指的是谁。这是James十三年来第一次提起Lee Unwin。Percival并不清楚这个候选人是怎么去世的,倒不是说三个当事人都在刻意逃避,他们只是单纯地不再谈起,也许是出于尊重,也许是别的东西。这里的黑暗太浓重,不适宜谈论幽灵。Percival沉默地移开目光,夜空在枝叶的缝隙里飞掠而过,稀落的星星就像忘记扫起的玻璃碎渣。

树林另一头是康沃尔嶙峋的海岸线,和家。

——

房子阴暗而寒冷,壁炉里象征性地堆着木头,因为久未使用,这些可燃物事实上都已经被蛀坏了。阁楼里以前住着一个老迈的男仆,像头发灰白的幽灵一样在宅邸里徘徊,颤颤巍巍地用软布擦拭银器,但他两年前就去世了,而Percival无意再雇佣一个。平时除了园丁和知更鸟,再没有什么别的活物在房子周围出没。Percival摸黑穿过温室,从低矮的储物房里抱回一摞木柴,放进漆黑的炉膛里,点燃了纸捻,火焰舔舐着浇了油的松木,阴影在家具之间随着火光跳动。

James轻车熟路地从酒柜里找到威士忌,把两只玻璃杯放到茶几上。“不,”Percival说,把酒从他手里取走,“你只能喝茶。”

“保姆。”

Percival揭开一个锡茶罐,盖上,拿出另外一个,“从不厌倦这个笑话,是吗,James?”

“永不。”

厨房的灯也坏了,他按亮了笔型手电筒,觉得自己像个非法入侵者。天花板传来细微的嘎吱声,像是有什么四脚生物飞快地在楼上跑过。Percival小时候惧怕这些声音,深信那是某种不怀好意的怪物,有着细长的四肢和剃刀一样的牙齿。Adrian的怪物,George叔叔这么称呼它。六岁那年闷热而混乱不堪的夏天,所有人都在,包括沉默寡言的祖父。厨房里总是忙着烘焙什么,拱形花架上的玫瑰开得像一场粉色的小型雪崩。George带他去远足,教他辨认花朵和莓果,牵着他那匹灰色小马驹的缰绳,慢腾腾地在暮色中返回亮起灯的宅邸。

George Seymour死去已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Adrian也是。

他带着烫手的茶壶和两个瓷杯回到壁炉旁,在James对面坐下。假如从窗外窥视,客厅就像一幅匆匆挥就的拉图尔仿作,炉火和一盏孤独的落地灯照亮了茶几和沙发,人物被安排在明暗交界处,被没有耐心的画家几笔勾出轮廓了事。James往前倾身,手肘撑在膝盖上,看着暗红色的茶水注入白瓷杯。

“我差点没有通过狗的测试,”他抬起手,做出枪的样子,瞄准了茶杯,“有那么几秒钟我在想,见鬼,我没法向这只可怜的动物开枪,就像我没法向草丛里的獾开枪一样,‘懦夫’,我父亲说,把猎鹿枪拽走,我当时七岁,或者八岁,不记得了。”

“而折断受伤的獾的脖子比开枪好一些?”

“好一些,那是在修复别人的错误,至少我是这么告诉自己的,”James收回手,仰起头,向天花板微笑,“士兵Spencer对男孩Spencer说,不要试图为命令寻找意义,你会发疯的。士兵赢了。”

一块烧透的松木滚落,砸出一丛火星,灰烬缓慢地随着热气上升,消失在烟囱漫长的黑暗里。

“Perci。”

“是的,James。”

“你认为我们在做正确的事吗?”

一只夜鸟开始啼叫,声音太大了,好像就是从阁楼里传来的,不是件好事。壶嘴滴落的茶水烫到他的手指,Percival皱了皱眉,把茶壶放到布垫上。刚刚学打马球的时候父亲曾经带他去看驯马,不管那匹马如何挣扎踢打,骑手自始至终紧攥着缰绳,靴跟夹紧马的肋骨;Percival希望他也能同样对付James抛过来的问题,保持控制,等待着,看是马还是他先投降。Lancelot轻轻敲开结块的糖,舀进茶里,心不在焉地搅拌着,似乎这只是一个修辞用的问题,并不指望得到答案。后来Percival许多次想起这个浸泡在墨水里的康沃尔傍晚,思忖着如果当时他是不是应该说点别的什么,表示同意,表示同情,说我就在这里,说我爱你

“你需要休息。”Percival回答,就这么一句。

11.

天将黑未黑的时候,他们喜欢在窗边做爱。

窗帘开着,有时候窗也开着,取决于外面是晴还是雨。点燃草地的金色阳光已经熄灭了,天空泛出一种层次复杂的蓝紫色,像是浸湿的绉纱。他们的影子在微弱的光线里交缠融合,Percival支起上半身去吻James,手指缠进他汗湿的头发里,摩挲着他的后脑。James的手按在他腰后,尾骨上方的凹陷处,再近一些,再深一些。Percival倒回枕头上,紧闭着眼睛,发出半是叹息半是呜咽的声音。James俯身追逐被打断的亲吻,轻轻咬着他的下唇。

卧室昏暗而安静,像个柔软的茧,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的荒岛。当所有喘息和难以自抑的呻吟消退下去之后,夜晚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远处树林里猫头鹰的叫声,细弱的虫鸣,应该是春末孵化的第一批蟋蟀,还得再抵受将近一个月的寒意才能等到夏天。James赤身裸体地下床,关上窗,从丢在地上的裤子里摸出打火机。Percival摇摇头,拒绝了他递过来的香烟,在James故意把烟吹到他脸上的时候皱起眉。

“你该戒掉它了,”Percival穿上睡袍,把一个枕头塞到腰后,“五十岁之后这玩意会害你患上肺癌。”

“容许我提醒,你也没有戒烟。”

“只在有任务的时候抽。”

“Percival和他模棱两可的自制力。”

直到James凑过来吻他的嘴角,Percival才意识到自己正在笑。“你会点着床单的,”他警告道,勾住James的脖子,不让他退开,“你知道每年有多少火灾是由处置不当的烟头引起的吗?”

“我非常小心。”

“你上一次说这句话的时候,一艘游艇在莱芒湖起火爆炸了。”

“新游戏规则:不翻旧账。”

Percival把他推开了一些,略微侧过头,打量着他,像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人。James的眼角有些愉悦的细纹,他笑起来的时候总是如此,而且他从不吝啬笑容。Percival抬手抚摸他的脸颊,拇指划过他的嘴唇,James抓住他的手,亲吻手腕内侧苍白的皮肤。

“我不准备回贝鲁特去了,”他告诉James,假装对睡袍的袖子产生了兴趣,“除非再有任务,否则我都会留在这里,或者伦敦。”他让句子悬空在这里,James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等待着,用力攥着他的手腕。Percival收回目光,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想我们应该待在一起。”

像是终于卸下了长久以来背负着的石块,James呼了一口气,往前俯身,直到两人额头相碰,“是的,”他悄声回答,贴着Percival的嘴唇,“乐意之至。”

——

假如Merlin对这个新安排有什么意见,那他也没有发表任何评论。他们在康沃尔的最后几年如此普通,Percival觉得自己应该感到惊讶。第一个夏天在敲敲打打中过去,后勤处替他们翻新了那些无可救药的排水管道,修葺了温室和马厩,他们谈论过养两匹阿拉伯马的可能性,最终并没有付诸实践。“我敢肯定他们已经偷偷把监视系统装上了,”James有一晚这么说,轻轻敲打墙壁,“了不起的年轻小鸟们。”

Percival翻了一页书,“说得好像你已经七十岁一样。”

“九十二岁,准确来说。”

“很好笑,James。”

时间和雨水一样充足,Lancelot从第一天起就声称自己要跟着Percival去晨跑,但没有一天能在八点前醒来。他占据了厨房,烤甜得发腻的饼干和外皮酥脆的全麦面包,琢磨各种酱汁,在他捣鼓出一种因为放了太多甜菜根汁而泛着可疑紫色的佐料之后,Percival正式禁止他继续进行这些可怕的生化实验。他们在晚餐之后外出散步,穿过雾蒙蒙的草地,林鸦在树梢上方盘旋,一群吵闹不堪的小黑点。有时候他们会一直走到海边,有时候不会;沙滩荒僻冷清,散发出盐和海藻的腥味,粗糙的小石块混在沙子里。一只孤零零的海鸥在黑褐色的石头之间寻觅食物,在他们走近的时候飞起,紧贴着灰绿色的海面滑翔,向远处即将熄灭的太阳逃去。

理论上来说他们共用书房,但真正在那里工作的只有Percival。Lancelot总是匆匆地上楼,搬走一堆从哈瓦那发来的报告,挂着一副牙疼的表情到厨房去看,煮一壶浓稠得像航空煤油的咖啡。普鲁斯特睡在他脚边,发白的鼻子埋在旧毛毯里。柯利犬没能熬过第二个康沃尔的冬天。夏天到的时候这些被翻起的泥土会披上一层柔软的草芽,但现在还是一月,雪落在低矮的坟冢上。焦糖整天趴在门口,嗅着空气,等他失踪的伙伴重新出现。

复活节前后Lancelot去了一趟莫斯科,用的是一本空白的瑞士护照,并没有解释为什么,Percival也没有问。他回来的时候带着两份装在手提箱里的文件,和严重的感冒。“车臣,上个月。”James告诉他,喝着今天内第三杯加白兰地的热茶,用指节敲打照片,Percival想象着感冒杆菌愉快地在他的办公桌上繁殖扩散,“无法解释的互相残杀,和去年的乌干达事件高度相似,唯一的不同是水源和尸体里都没有发现卡西酮残留。”

“一个简单的问题,”Percival把手提电脑推到一边,转身看着他,“你为什么还在调查这件事?Arthur三年前就把档案封了。”

“很可能因为我是个不敢违抗命令的人。”Lancelot讥讽地回答,放下茶杯。

Percival把照片扫回文件夹里,合上,遮住那些黑白的断肢残体,“Merlin不需要知道这件事,至少现在还不需要。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的话,我能——”

“当然,”对方眨眨眼,“请把纸巾递给我,mi amigo。”

那些从西伯利亚跋山涉水而来的细菌终究还是找上了Percival,Lancelot从阿根廷打来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发烧,把一包充当冰袋的冷冻玉米粒按在额头上。“你欠我一个道歉,”他说,把听筒从左手换到右手,“布宜诺斯艾利斯怎么样?”

“吵闹。”Lancelot回答,提高了声音,好盖过背景里的交通噪声,一辆车在使劲按喇叭,“不,我什么都没有找到,El Furioso已经消失了,被‘销毁’了,如果你问我的话,但我找到了一条新的线索,你听说过Arnold教授吗?”

“不。”

“正常,即使是他的同事也不太把他的盖亚学说当一回事。Arnold教授上周五从伦敦的寓所失踪,警方推测是绑架,但绑匪至今没有提出任何要求,”James停顿了一下,街道的噪音消退,Percival想象他走进一条安静的横街,给自己点一支烟,用手拢住火焰,“我找到了他的下落,就在这里,在阿根廷。Perci,这次我能抓住那群祸害,我很确定。”

“小心点。”

“是的,保姆。”

Percival摇摇头,放下电话,兀自对着空荡荡的客厅微笑。二十七个小时后Merlin会找到他,告诉他Lancelot的死讯。但此时此刻,在他们远离伦敦的家里,阳光和暖,漫长而明亮的夏天才刚刚开始,James临走前总算修好了温室的玻璃顶棚,好对付康沃尔没完没了的大雨。一只云雀开始鸣叫,刚开始只是羞涩的啁啾,随后变成了嘹亮高亢的演唱。Percival难得地哼起了歌,唯一的听众是趴在门口的拉布拉多犬。大狗伸了个懒腰,下巴搁在前爪上,悄无声息地滑进甜美的睡梦里。

全文完。

Till Human Voices Wake Us”的一个响应

  1. 好喜欢老师停在这个地方结尾。全文特别有粘稠的甜味,但一想到这甜味后面直接一把大刀就悲伤(爆哭

发表评论

Fill in your details below or click an icon to log in:

WordPress.com 徽标

您正在使用您的 WordPress.com 账号评论。 注销 /  更改 )

Facebook photo

您正在使用您的 Facebook 账号评论。 注销 /  更改 )

Connecting to %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