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晚上九点开始营业,所以八点多就有人走动,拖拽椅子,清洗吧台上的各种容器,叮叮当当。再过了一会儿,因为今天是星期天,乐队来了,舞曲混着人群的喧哗穿透地板,吵醒了马可。卧室里一片漆黑,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处,花了好几分钟才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然后花了更长的时间摸索电灯开关。安东尼奥也醒来了,在灯光里皱起眉。马可用手指帮他把乱糟糟的头发往后梳,双手捧着神父的脸,借着灯光仔细审视。
“结论?”等了好几分钟之后,安东尼奥问,仍然趴在他身上。几个小时前,他们第二次做爱的时候,用的就是这个姿势。那套黑漆漆的神职人员“盔甲”放在床头柜上,一颗纽扣也没有少。安东尼奥拒绝让马可染指这套衣服,小心翼翼脱下来叠好,然后才爬到床上参与“游戏”,显然很把克莱门神父的建议当一回事。
马可把手指缠进他的头发里,轻轻拽了一下:“结论,你的头发长了一点,而且你需要一顿正经晚餐。”
“定义‘正经’。”
“到楼下来,厨房能给我们准备烤香肠和薯条。”
安东尼奥皱起眉,似乎认真感到忧虑:“酒吧老板知道我们在这里吗?”
马可大笑起来,许久都止不住,浑身发抖。安东尼奥疑惑地盯着他,马可对着天花板喘气,仍然挂着笑容。最后他咬了一下神父的嘴唇,翻身爬起来,踢开扔在地上的脏睡衣:“来吧,我不知道你怎么样,但我真的很需要食物。”
“但我没有别的衣服了。”安东尼奥看了一眼床头柜,“我可不想——”
“穿我的。”这个房间没有衣柜,只有胡乱堆在椅子上的一团衣物,干净程度不一,马可拽出一条短裤,丢到一边,从靠近衣服堆底部的地方翻出一件衬衫,扔给安东尼奥,接着找出一条看起来还可以的长裤,也丢到床上。安东尼奥拿起衬衫,犹豫着闻了闻,穿上了。他们身高差不多,马可的肩膀比他宽,但是安东尼奥的手臂比他长,衬衫袖子卡在手腕往上两三英寸的地方。神父走到堆放衣服的椅子前面,拽出一件深棕红色薄毛衣,套上,借助窗玻璃反光整理衣领。
“你看起来足够好了,作为约会对象。”马可评论,扣好裤子,着手处理格子衬衫的纽扣。
“科斯塔先生,你可约不上像我这种人。”
“膨胀的自信心。”
“这不是自夸,我在重申正式立场。”
“那你的非正式立场?”
“晚餐之后告知。”安东尼奥看了一眼楼梯,“你先请。”
马可首先下去,走向酒吧的噪声和灯光。酒保卢比奥已经在同时应付三位顾客,他冲马可点点头,马可举起手,算是回答。酒保好奇地打量安东尼奥,但马可什么都没说,把神父安置在一张靠墙的小桌旁边,走进厨房,和里面的所有活人打招呼,拍了拍厨工的背,熟练地把两人份的香肠和炸薯条码到盘子里,盛了一碗肉汁,回到他的客人身边。
神父显然想假装对乐队和酒吧里形形色色的主顾不感兴趣,但又忍不住四下打量。两个喝醉的水手在桌子上歪歪扭扭地跳起了舞,乐队马上抛弃的原本的曲子,开始给他们伴奏,萨克斯故意吹得怪腔怪调。离他们更近那张桌子,三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在玩骰子,桌子正中的烟灰缸里装着污渍斑斑的零钞。
“这是你的酒吧。”安东尼奥说,听起来不知怎的就像指控。
“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发现这件事。”
“但是那个名字,‘麦克尼尔’——”
“买来的,从一个破产的爱尔兰人手上。很久之前的事了,我爸爸刚在纽约下船不久。几乎不要钱。因为禁酒令,他本来想把这个地方改造成意大利餐厅,但后来钱都拿去买船了。幸好没改。”
“最好还是稍微改改,这里看起来就像每晚都会发生凶杀案。”
“只有那么两次,很正常。”
“科斯塔先生——”
“安东尼奥。”马可舔掉手指上的盐粒,“你想玩一个喝酒游戏吗?”
“我们不在喝酒。”
马可转过身,抬手引起卢比奥的注意,然后冲他打了个手势,啤酒两杯。卢比奥做了个“明白”的手势,从架子上取下两个品脱杯。
“游戏内容是,”马可把其中一杯啤酒推到安东尼奥面前,“在我们喝完这两杯之前,你可以不当神父,甚至不当安东尼奥·佩里格里尼。我也不当马可·科斯塔。我们就是两个坐着喝酒的家伙。”
“怎么决定输赢?”
“不决定,喝完了,我们都赢了。”
“有悖喝酒游戏的本质。”
“那你的提议是?”
“谁先变回自己就输了。”
“我接受。”
两人碰了杯,安东尼奥喝了一口啤酒,用手指揩掉沾到嘴边的泡沫:“在这个游戏里,我和你事先认识吗?”
“应该不。”马可清了清喉咙,“是什么让你到这个破地方来?”
“我的旅馆就在附近。”神父回答,眼睛一眨不眨,“我想找个地方喝酒,听听当地人聊天,前台接待员推荐这里,但我现在觉得他大概是撒谎了。”
“旅馆,嗯?不是本地人?”
“从加州来的。”
马可吹了一声口哨,伸出手:“我叫尼克。”
安东尼奥握了握他的手,稍迟了那么一秒才回答:“基里安。你似乎经常来这里?”
“如果你觉得每年两次也算‘经常’的话。”
“我以为你就住在布鲁克林。”
“我住在布鲁克林,也住在‘科德角’号上,在船上的时间更多——至少战前是这样的,现在商船不怎么出海了,我能怎么办呢?只能在酒吧里慢慢把薪水喝掉。你呢,怎么会跑到纽约来?”
“打算把我的面包店扩张到这里。”
“现在考虑扩大生意?你一定是个乐观的人。”
“总得有这样的人。”
其中一个跳舞的水手摔了下来,撞翻了旁边的桌子,一时啤酒、酱汁和炸鸡碎屑飞溅。乐手放下萨克斯,跳下圆形小舞台,扶起了水手,好几双手递来了餐巾。水手的舞伴摇摇晃晃地滑下桌子,帮坐在地上的朋友擦脸和手臂,眯起被酒精蒙住的眼睛检查有没有伤口,然后,尽管血正从上臂的细长割伤往下滴,舞伴宣布朋友完全没有受伤。
音乐继续,洒在地上的啤酒无人清理,油腻腻的鸡骨泡在里面,被许多双脚踩来踩去。
“我希望这不是布鲁克林的常见情况。”
马可冲杯里的酒微笑:“哦,宝贝,你还没见识过真正的布鲁克林。”
“不太确定该不该见识。”
他嗅到了机会,于是试探着发起进攻:“为什么不该?有什么道德准则阻止人们在纽约市内观光吗?”
安东尼奥耸耸肩:“我结婚了,‘观光’的选择有限。”
马可差点被啤酒呛到,抓起餐巾假装擦嘴,掩盖过去。实在不应该低估安东尼奥临时编织谎话的能力,他难道不是在那辆货车上见识过一次了吗?神父显然把他的小小失态看在眼里,露出微笑。
“夫人没有和你一起旅行?”马可勉强挤出一句话。
“不,她留在家里照看店铺。”
“你没有戴婚戒,所以我有点惊讶。”
“哦,戒指。”安东尼奥心不在焉地揉了揉右手无名指,“我旅行时从来不戴,我妻子害怕我在火车上遭到抢劫。中西部有些火车站仿佛还滞留在牛仔时代,你无法想象。还有,”他压低了声音,“你想听一个秘密吗?”
“如果你愿意对酒吧里的陌生人讲,那我没理由不听。”
“当人们在酒吧或者公园角落里‘寻找乐趣’的时候,戒指经常把潜在的玩伴吓跑。也许有些人对已婚男人特别感兴趣,但我本人从来没遇到过,所以我不戴。”
这不像彻底的谎话,似乎包含了一点点经过改良的真实经验。马可的好奇心像嗅到肉味的猫咪一样抬起头,鼻子翕动:“不,等等,你真的试过吗?在公园里?我的意思是,这是你为了赢这个游戏而编造的,还是——”
“你输了。”安东尼奥慢条斯理地切下一截香肠,蘸进肉汁里,“输得太快了,科斯塔先生,我还以为这个游戏可以持续一阵子。”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能赢。”
“这是人们挽回面子的说法,只要出现竞争,参与者都想赢。”
“很高兴见识到你隐藏的攻击性。”
“我没有攻击性,因为我通常会尽一切能力避免卷入任何竞争。但如果它缠着不放,那我当然要设法从中得到最多利益。”
“我也得告诉你一个秘密,神父,这也是码头黑帮的生存哲学。”
“又或者说你能成为一个不错的神父。”
“我可不认为这是赞美。”
神父兀自笑起来,像是想出了一个笑话,但只有他自己能听明白,所以不打算分享。在酒吧的灯光里,他的眼睛显得颜色更深,头发也是,而且因为床单和枕头的摩擦,发尾乱糟糟地卷翘起来。安东尼奥可以宣称自己是无所事事的话剧演员,或者刚下班的银行出纳,这个酒吧里没有人会不相信。
乐队换下一首曲子之前,他们就回到楼上去了,偷偷带走了啤酒。这些啤酒有一大半最终在接下来的三十分钟里喂给了起居室的脏地毯,踢翻杯子的声音轻易就被音乐和赌输了大吼大叫的水手掩盖过去了。
这一次性爱就像他们的第一次。谁都没有说话,安东尼奥双手紧抓床头板,汗淋淋的额头顶着墙壁,随着马可的每一次深入而呜咽。马可猜想他也有同样的紧迫感,好像时间正从破损的玻璃容器里哗哗流失,既轻又重,就像一场沙暴,把他们逼进只有光裸岩石的山隘之中,他们只好拼命攥紧剩余的这点小小快乐。
安东尼奥断断续续的呜咽变成了低叫,马可知道这种叫声很快就会变成拉长的呻吟。他放慢了速度,浅浅地顶了几下,突然用力往前挺腰,埋到最深处,用同一个角度来回摩擦。安东尼奥颤抖起来,从声音听来像是感到痛苦。马可把手伸到他腿间,摸到他黏湿的手指,握紧,咬住安东尼奥的肩膀,让高潮像雷暴一样从他身上碾过去。
乐队奏起了新的曲子,大概是第六首了。
谁都没有睡意,担心电话突然响起。两人于是匆匆淋浴,回到起居室,窝在沙发里消耗剩下的威士忌,盯着远处的海湾。以往从这里能看到过路船只的灯光,像漆黑海水上的萤火虫,但为了防止夜间轰炸,民用船只要不就禁止出港,出去了也必须严格遮光。战列舰更加隐蔽,就算有一整个舰队驶出纽约上湾,他们也看不见。
凌晨一点,乐队下班离场。凌晨两点,酒吧打烊,又是一阵拉拽家具的声音,醉汉沉重的脚步声,还有厨房里洗洗涮涮的微弱声响。停车场里有人高声唱歌,酒保卢比奥打开窗骂了一句,歌声消失了。最后卢比奥也走了,用力关上卡住的门,上锁。
安东尼奥睡着了,靠着马可的胸口,手臂搭在他的脖子上。马可拽下搭在沙发背上的盖毯,把两人裹起来。电话始终没有响起,外面也悄然无声。凌晨四点,他不知不觉闭上眼睛,又突然惊醒,心怦怦直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楼梯静悄悄的,没有人上来,门闩还在原处。安东尼奥也睁开了眼睛,抱怨背痛,抱着毯子爬到更长的那张沙发上,蜷缩起来,再次入睡。马可站起来,在起居室里踱步,五圈,电话自始至终沉默着。他挤到安东尼奥身边,也闭上眼睛。
天亮了,第一班渡轮拉响汽笛,但没有吵醒长沙发上熟睡的两个人。七点半,码头工人陆续离家。隔壁的洗衣店十点开门,零星几辆车驶进了停车场。十一点,在海湾上空徘徊的云下定了决心,往下湾飘去。和煦阳光毫无阻拦地泼向每一扇窗户,每一个行人和每一寸未被建筑物遮挡的混凝土。
十一点过一刻,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多好的drinking game,可惜太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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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演员的自我修养,看得好起劲,而后像第一次一样,可能就是最后一次…(;´༎ຶ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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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打实滴哭了wwwwwwww他们的第一次wwww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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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打心眼里在意安东尼奥!subconsciously ,毫无自觉就会被牵去,自然而然就输了游戏(这俩在一起真是太好了!快杀了我给他们助助兴∠( ᐛ 」∠)!(毛毛鸟上帝:你以为杀了你就可以改变剧情光助兴了吗?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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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他们俩张力十足……不过看到对于“像是第一次一样”的形容就好像知道了两件事,一件是他们俩彻彻底底相爱(也许),另一件是接下来会有大事发生,而且大概率不是什么好事……不过既然是毛毛鸟老师我早早的做好心理准备了!x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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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安东尼奥半真半假的公园趣事激动得胜负欲都丢掉的马可太可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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