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之路 Chapter 18

抱着面包和蘑菇汤罐头走上楼梯的时候,安东尼奥听见电话铃声隐隐从上方某一个公寓里传来。到了二楼楼梯平台,他意识到铃声就是从自己的住处传出来的,慌张地加快了脚步,摸索钥匙。一个罐头看准时机逃出了纸袋,哐当滚下楼梯,安东尼奥不得不回头往下跑,捡起罐头,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前,开锁。

铃声停了。神父胡乱把食物堆到餐桌上,不由得有些恼火。他走到电话前面,手按在听筒上,等它再次响起。但这件事并没有发生,公寓静悄悄的,安东尼奥又能听见楼上的夫妇在播黑胶唱片,某种爵士乐,音符零零碎碎地沿着墙壁滑落。

也许并不是什么紧急事务。安东尼奥告诉自己,返回厨房,着手准备午餐,切开面包,从冰箱里取出白蜡一般淡而无味的芝士。早上读过的《纽约时报》还丢在桌上,头版刊登着一个站在木筏上的士兵,标题写着“仅凭一艘救生筏 海上存活十二天!”[*1]。照片周围散落着关于珊瑚海海战的零碎报道。神父随手把报纸和空食品包装盒扫到一边,放下餐盘和三明治,着手煮咖啡。

敲门声响起。

壶嘴喷出来的滚烫蒸汽灼到手背,安东尼奥低叫了一声,啪地关掉炉子,揉着发红的一小块皮肤,绕过餐桌去开门。

站在外面的并不是干瘪的老门房,而是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穿着松垮垮的工装裤和格子衬衫,安东尼奥以为他是走错门的水管工,但这人没带任何工具。门房为什么让他上来?那个老头虽然态度恶劣,但至少在守门这个职责上并不含糊。

“你走错了。”安东尼奥说,准备关门,“你该到楼下去问问——”

“佩里格里尼神父。”

安东尼奥暗自叹了口气,重新打开门。

“克莱门神父想和你谈谈,请换好衣服到楼下来,不是正门,克莱门神父不希望我们太显眼。我把车停在垃圾通道前面。”

垃圾通道,棒极了。“我现在的衣服有什么问题?”

“你看起来不像神职人员,我们的雇主希望你穿着‘全套戏服’。”

戏服,听起来就非常克莱门。“克莱门神父不是我的‘雇主’,我没有雇主。神职不是什么普通办公室工作。”

“随便你,神父,不是就不是。车不能在楼下停太久,十分钟换衣服够吗?”

安东尼奥摔上了门。

对这个人发火并不公平,他不是不明白,但是一听见克莱门神父的名字,从四月底那个雨天开始积聚起来的无名情绪纷纷浮出水面,令人恐慌,就像一大群浮肿的死鱼。安东尼奥把自己关进卧室,在床上呆坐了好一会。他花了那么长时间等克莱门神父出现,暗暗希望能打探到一点关于马可的消息。但当对方真的出现了,安东尼奥又只想躲在这个被人遗忘的小公寓里。怎样的消息需要当面“谈谈”?也许马可去世了,一周前已经办了葬礼。也许哥哥回到纽约来了,又或者他要到罗马去了?

安东尼奥换上黑色衬衫和长裤,走进浴室刮了胡子,对着镜子调整罗马领,然后在洗手台前面站了两分钟,看着自己的眼睛,镜子里的人看起来苍白又忧虑,而且头发稍微有点太长了。安东尼奥最后深呼吸了两次,关灯,走了出去。

停在垃圾通道外面的是一辆货车,白色,车头和车尾都有剐蹭的痕迹,货厢侧面印着一把巨大的扳手,下面是一行蓝色大字:“麦金农父子水电维修”。如果这是伪装的话,安东尼奥不得不承认非常到位,副驾驶座堆放着工具箱和卷起来的软管,几乎无处下脚。车开动之后,货厢里一刻不停地传来金属碰撞的当当声。

车开往布鲁克林,他能看出来。过了桥之后,路两旁的房屋逐渐变矮,挤得越来越紧,疏于修缮的痕迹也越加明显。就在安东尼奥感觉不安,“绑架”这个词开始在脑海里一浮一沉的时候,车驶进了一片坑坑洼洼的空地,紧靠着码头,油腻腻的海水拍打着开裂的水泥。

“进去,门没锁。”

安东尼奥逐一打量蒙尘的木工店,昏暗破败的杂货店,一家脏兮兮的酒吧,还有角落里展示着褪色雨伞的可疑店铺。“进去哪里?”

“酒吧。‘麦克尼尔’,就在——”

“我看见了。”

“祝你好运,神父。”

我为什么需要运气?神父慢慢走向那家破败的酒吧,绕开水坑。酒吧大门是杉木做的,已经明显变形了,门确实没锁,但顶部稍微卡住,需要用力撞开。里面的空间比他想象中小,大概只能放十来张桌子,散发出一股发酵麦芽和酸腐油脂的气味。大门右侧有一大块从墙壁延伸到天花板的焦痕,这地方失火一点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业主竟然没有重新涂漆。安东尼奥犹豫不决地在门口站着,等眼睛适应了酒吧里的昏暗光线,他才看见吧台旁边有一段狭窄的木楼梯,他走了上去,又推开一扇门,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小小的起居室里,圆形气窗开着,灰白光斑照亮了地毯和米白色沙发。克莱门神父坐在右侧,手里拿着酒杯。在另一张沙发上,背对着光线的,是马可·科斯塔。

安东尼奥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甚至不关心克莱门神父会怎么想。马可穿着皱巴巴的睡衣,看起来两天没刮胡子了,而且睡得不好。他也看着安东尼奥,耸耸肩,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像是感到抱歉,像是在说“很遗憾你又回到这摊脏水里来了”。

我很可能从未离开过,安东尼奥想。

“威士忌?”克莱门神父问。

“不,谢谢你,神父。”他机械地回答,找了一个离马可最远的地方坐下,并且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一直盯着自己的手背。克莱门神父开始解释把他叫来这里的原因,什么剧本,什么意外情况,什么会面,好像还提到海鲜餐厅,安东尼奥几乎完全没听进去。直到最后马可忽然插嘴,说“这不是快乐郊游,也许佩里格里尼神父需要更多时间认真考虑”,他才抬起头,看向对方的眼睛。

“没有这个必要,科斯塔先生。我会去教会派我去的任何地方。”这是他此刻唯一能说的台词,专门为克莱门神父的耳朵而设。马可移开目光,给自己倒了更多威士忌,陷在沙发里一口接一口地喝,不再说话。

克莱门神父冲安东尼奥眨眨眼,喝掉杯底的酒,站起来,抚平实际上没有皱褶的衬衫。和安东尼奥完全不同,年长神父今天穿着的是深蓝色长袖衬衫和灯芯绒裤子,比起神职人员,更像个退休化学教授。

“会面时间还没有敲定,让我们祈祷今天之内就会有消息。”主教的私人助理把手放在安东尼奥的肩膀上,“在此之前,也许你愿意等在这里?我们不能让麦金农父子的小货车同一天内跑两趟。”

“如果科斯塔先生不介意的话,我没有意见。”

“不介意。”马可懒洋洋地拖长声音,“他可以睡在地毯上,最近天气不冷。”

“记得不要弄皱你的‘戏服’。”克莱门神父说,嘴角和眼睛都没有笑意,安东尼奥一时无法分辨他是不是在开玩笑。老神父走到窄小的气窗前面,冲外面的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打了个手势,走下楼梯。安东尼奥凑到窗边,正好看见一辆白色轿车颠簸着横穿遍布坑洞的停车场,悄无声息地停到酒吧门前。

马可又给自己加了威士忌,玻璃酒瓶底和茶几相碰,哐的一声,轻轻的。

“无意冒犯,科斯塔先生,但你的地毯看起来会令人罹患多于一种传染病。”

“没关系,我们都明白你不会睡在上面。”

安东尼奥绕过沙发,站到他面前:“也许我更愿意睡在地毯上。”

马可仰头冲他微笑,安东尼奥已经预估到他的下一个动作了,不过完全不打算阻止。马可抓住他的手腕,没有用力,给了足够的逃脱空间,但神父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他挤进单人沙发里,紧贴着马可。后者转而握着他的手,用力攥了一下安东尼奥的手指。

“想念我了,神父?”

“显然没有。”安东尼奥简短地回嘴,侧过头,认真审视马可的脸,“你还好吗?”

“考虑到我的父亲昏迷不醒,母亲被教会和联邦政府绑架了,而我和你即将被用作诱饵,很可能过几天就死了。不过我还有足够的烈酒,所以,还算可以,不错。”

“给我。”

“什么?”

“威士忌。”

马可把杯子递给他,安东尼奥喝了一大口,深呼吸了一次,把剩下的也灌进喉咙里,连同融化成花生大小的冰粒。马可笑起来,拿走了酒杯,凑过来吻他,胡茬刮擦安东尼奥的脸颊和下巴。神父抓住他松垮垮的睡衣领子,把他拉近。

“我原本希望你能摆脱这些麻烦。”马可悄声说,额头贴着安东尼奥的。

“只要能保住自己,克莱门神父甚至愿意标价出售教宗,把一个小信使推进火坑里算不了什么。”

马可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靠在安东尼奥的肩膀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是感到疲倦。安东尼奥抬起手,抚摸他的头发。公路的噪声从打开的气窗传进来:喇叭,汽车高速行驶的呼啸,不过遥远而微弱,像收音机的电流杂音,深夜,所有节目结束之后。

“安东尼奥。”

“科斯塔先生。”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我也是。安东尼奥想,没有说出来。他把酒瓶拖过来,倒出半杯,喝了一口,把剩下的递给马可。


[1] 真实存在,见1942年5月10日的纽约时报头版。

罗马之路 Chapter 18”的一个响应

  1. 在这种身不由己的无力感重压下两个人相互陪伴度过风暴前片刻的安宁,真的太压抑太动人 了。。(以及看到最后我有非常强烈的不祥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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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好像要发生什么…这山雨欲来的氛围令我头痛(5月是丁香的月份,想起那首惠特曼的诗“一只隐藏着的羞怯的小鸟唱着一支歌。
    …………每年开放的紫丁香,那颗在西天陨落了的星星”(胡言乱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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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越来越深入,越来越压抑了……
    不祥预感越来越强
    人物也是真的很有魅力很吸引人很生动(辞穷
    话说罗马之路完结后会有实体书吗x非常期待非常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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