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之路 Chapter 21(完结)

枪声在隧道里回荡,被弯曲的水泥壁放大了二十倍。余响还没有消退,又有人开火了,这些互相交叠的巨响盖过了一切。但马可的注意力不在子弹上,还差一点他就能勒住布鲁赫的脖子,他暗自发誓一定要亲手杀掉这只嗜血的码头老鼠,就在这里,就是今天。

布鲁赫发出恼怒的喊叫,乱挥的拳头打中了马可的鼻子,血的气味同时在鼻子和口腔里炸开。马可没有松手,趁机把布鲁赫的手臂扭到背后,总算成功卡住他的脖颈,但对方显然预料到这一招,用后脑勺猛撞马可的脸,挣脱了,踹了马可的膝盖,往前一步,打算在他摔倒的时候继续踢他的脑袋。马可翻滚一圈躲开了,布鲁赫踩住他的手,跪下来,膝盖压在马可的胸口上,掐住他的喉咙。马可揍了他一拳,布鲁赫吐掉带血的唾沫,低头冲他咧开嘴,就像滴着口水的鬣狗,眼睛里满是混杂着疯狂的兴奋,卡着他气管的手一点也没有放松。

流弹打在几英尺开外的水泥地上,擦出了火星。马可徒劳无功地扭动,想掰开布鲁赫的手。他已经无法分辨疼痛来自哪里了,肋骨,膝盖,手腕还是腹部,所有的痛楚都汇集在一起,变成一条巨大的水蛭,咬着他的脑袋不放。他张开嘴喘气,听见自己的喉咙发出奇怪的咯咯声。要是不赶快挣脱,很快就会陷入昏迷,他应该可以找准角度攻击布鲁赫的眼睛,但肌肉比他的大脑更早宣布放弃,手指麻木僵硬,根本抬不起来。

布鲁赫突然发出受伤牲畜一般的嚎叫,松了手,踉跄后退了两步。马可仰躺在地上喘息,头晕目眩,除了救命的空气,什么都顾不上。他试图爬起来,不太成功,只是换了个姿势趴在地上,干呕,然后咳嗽。等呼吸慢慢恢复正常,他才重新察觉到周围的混乱,枪声还在继续,不过没那么密集了。受伤的人在地上呻吟,运气不佳的那些一动不动地躺在逐渐扩大的血泊里。布鲁赫还在吼叫,但不是对着马可。金发“航海家”的条纹衬衫背后出现了一大块血迹,来自一把插进肩胛骨之间的小刀。神父想必捡到了被马可打掉的那把折叠刀,但就像任何一个从未实施过肢体伤害的好人一样,拔不出卡在复杂筋腱和骨头之中的刀刃,而且被自己的暴力行为吓住了,过了许久才想起往隧道深处逃跑。布鲁赫步履蹒跚地追上了安东尼奥,一拳把他揍翻在地,开始胡乱踢打他的胸口和肚子。

马可想大喊“不!”,但发出来的声音沙哑微弱,连自己都听不清楚。他爬起来,在别人的血里滑倒,再起来,大步跑过去。

可是有人比他先一步到达。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拉开了布鲁赫,把他按在墙上,手臂扭到腰后,上了手铐。第三个警察弯腰查看安东尼奥,把他扶起来,也戴上了手铐。不,这不对。这个念头刚刚闪过,马可也被按到隧道壁上,一个警察摁着他的头和背,另一个铐上他的手。我说过不要制服和手铐的,马可想,贴着粗糙的水泥喘气,没有力气再挣扎。

隧道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脚步声和无法分辨的谈话声,还有远处某个警官大声要求救护车马上过来。马可被押上一辆窗玻璃碎裂的警车,安东尼奥上了旁边的那一辆,马可喊他的名字,神父抬头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两人的目光对上了,安东尼奥虚弱地笑了笑,脸色苍白,看起来快要吐了。马可也露出微笑,做了个“待会见”的口形。

车开走了,这是马可最后一次见到安东尼奥·佩里格里尼。

——

安东尼奥独自在上锁的房间里待到半夜。

他知道是半夜,因为这个上锁的房间是个办公室,不是拘留室,和外面的大办公室隔着一扇百叶窗,正对着挂在柱子上的大钟,这钟看起来就像是直接从火车站拆了搬来的,指针在数字12上重叠的那一刻,安东尼奥甚至以为自己会听见汽笛和列车长的哨子声。

手铐已经解开了,但没人把他放出去,更没有人解释为什么。四小时前,傍晚八点左右,有个年轻制服警送来了滚烫的咖啡和接近冻硬的面包,安东尼奥两样都没碰,呆坐在桌子旁边,隔着窗看外面的人来来去去,偶尔有打字员向他投来不安的目光,不过九点半之后,打字员全都下班了。警探的办公桌也慢慢空了,台灯一盏接一盏熄灭,最后只剩下角落里还亮着一盏,台灯旁边有个肥胖的蓝衬衫男人守着电话,不停地用手抓饼干吃,时不时被收音机逗得哈哈大笑。

时针非常缓慢地往前爬动。

肩膀上的刀伤又开始发疼,是一个法医帮他包扎的,从表情看来,那人很不喜欢触碰尚有心跳的人类躯体。安东尼奥摸了摸绷带,还是干燥的,伤口没再流血。他起来踱步,但因为肋骨和腰侧都隐隐作痛,又坐下了,别扭地靠到墙上。他闭着眼睛,短暂陷入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里,没过多久就惊醒了。电话正在响,但蓝衣男人不见了,台灯还亮着。神父以为现在是后半夜,但实际上差四十分钟才到一点。什么地方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安东尼奥跳起来,耳朵贴到门上,那不是收音机的声响,确实有人在谈话,三个人,脚步声往这边靠近,停住,谈话声消失。最后只有一个人朝办公室走来。神父回到椅子上,假装从未离开过。

锁咔嗒一响,克莱门神父推门进来,轻轻关上,走到桌子对面,放下一叠文件,然后拉开椅子坐下,从衣袋里摸出钢笔,放到文件上面。

“签了这些。”

“这些是什么?”

“离开这里的路。”克莱门神父把文件往安东尼奥面前推了推,“读一遍。不过我建议你一眼都不要多看,直接签名。”

那是一份打好的证词,读到第二页,安东尼奥的手已经开始发抖。在这场有书面记录却从未发生的审讯里,“安东尼奥·佩里格里尼神父”指证了马可·科斯塔和威尔伯·布鲁赫的罪行:绑架、恐吓、贿赂、走私和未遂爆炸案。安东尼奥摇摇头,合上文件夹:“我不会签名,这是作伪证。”

“是吗?”克莱门神父合起双手,指尖相对,“哪部分?布鲁赫先生没有当街绑架?休斯探员的证词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确实有这么做,但——”

“也许你想宣称科斯塔家族品行端正,从未走私?”

“不是这样,你知道我的意思——”

“事实上我不知道,佩里格里尼神父。或许你想修改关于贿赂的指控?我们可以把你的名字加上去,和科斯塔先生放在一起。毕竟款项是你安排的,检察官会很有兴趣知道你把教众的善款用在了什么地方。”

“是你安排了货车——”

“我毫不知情,主教也不知道。哪个陪审团成员会相信你?教会怎么可能和码头黑帮有牵连?”

安东尼奥张开嘴,但没能发出声音。他甚至一时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冷,而且反胃,好像有什么带刺的东西缠在肋骨下方,用力扭绞。你们这群人,撒谎,算计,拉帮结派,互相踩踏。他想起马可在那个狭小的修道院卧室里说过的话,他当时感到不忿,但此刻意识到马可是对的,没有哪一句指控是夸大其词。克莱门神父让他在沉默中煎熬了几分钟,拍了拍他的手背,换了一种表情,在别的情况下可以形容为慈爱,但此刻,在这个办公室里,安东尼奥只觉得可怕。

“但是,安东尼奥,我们不可能让你承受不公正的指控。签了这份证词,这里面没有一句话是撒谎,只不过重新安排了事实。就像花艺,我们不改变花瓣的颜色,花也不是假的,但是编排过后看起来变得更……顺眼。”

哪怕是在昨天我都会相信这些说辞,现在不能了。安东尼奥深吸一口气,让声音稳定下来:“我不会签名。”

“是时候长大了,安东尼奥,想想你的哥哥,想想他会怎么做。”

我太明白他会怎么做了。“我不会签这份伪证。”他重复了一遍,一字一顿,“今天不会,以后也不会。”

克莱门神父盯着他看了许久,出乎意料地笑了笑,没有说话,收起证词和钢笔,离开了办公室。

门又锁上了。

值守电话的胖男人回来了,带着咖啡,一边喝一边翻看色情杂志。到早上七点,他也离开了,路过办公室的时候一眼也没有看安东尼奥。稍后,早上八点,一个警探和一个制服警把神父押进拘留室,重新给他戴上手铐。这里没有窗,只有一个开在天花板的换气扇,嗡嗡作响。他独自在里面等了很久,也许两个小时,也许五个小时,警探终于回来了,带着同一份证词,问他是否签字确认。

安东尼奥说不。

接下来几天都像化开的白色颜料那样糊在一起,分不清头尾。小房间里的灯总是亮着的,有人给他送水和食物,每次都是一样的,一杯冷水,一份干得掉渣的面包,配着黏糊糊的罐头豌豆,或者令人生疑的燕麦稀粥。警探不再问他是否签名,转而盘问他“用什么方法贪污教会公款”,并且警告他“教会给出了确凿证据,你肯定要去坐牢了,伙计。还不如帮自己一个忙,认罪,看看检察官愿不愿意减刑”。

“我没有。”他一遍一遍地重复,我没有,不是,不对,不正确。不,我不签名。

然后,基里安打来了电话。

他们让安东尼奥到一个看似档案室的地方去听电话,把他的左手铐到文件架上,听筒塞进右手。神父缩在凳子上,紧抓着电话,不知道能说什么。基里安也在等他,两兄弟沉默着听了一会电流噪声。

“你还好吗,安东尼奥?”基里安问,从罗马。

他开口想回答“不”,但喉咙堵住了,泪水刺痛了眼睛。这可不是安东尼奥预想中的反应,他想念基里安,但绝没有到这个程度。更合理的解释是连日审讯之后,熟悉的声音刺破了某一个鼓胀的情感脓肿。他颤抖着深呼吸,请了清喉咙。

“不怎么好。”

“你知道我为什么打电话来。”

安东尼奥没有说话。

“听着,图书馆的职位仍然有效,什么都没有改变,不要担心。把证词签了,对你自己有好处。”

“可是。”安东尼奥停住了,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感觉,“但这不是计划之内……这和克莱门神父承诺的不一样。马可不应该——”

基里安叹了口气,顺着跨海电缆传来,变成一阵带电的呼呼声:“安东尼奥,亲爱的,这从一开始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这不公平。”

“这不是公平问题。所有的帮派都要被控制住,‘化解’了布鲁赫之后,谁能保证意大利裔不会做同样的事?”

“我们也是意大利裔。”

“但我们不是码头帮派,现在不是争论细节的时候。”

“如果我签名了,马可会怎样?”

“你想听实话吗?你如果坚持不合作,对庭审没有太大影响,闭门听证昨天已经开始了,我猜没人告诉你。布鲁赫不认罪,给自己请来了一整个马戏团的律师。至于科斯塔——感谢克莱门神父——地检为他准备了一份协议,如果他愿意参军,就取消所有指控。我猜他会接受协议,如果不,他的律师会把你拽到证人席上,把你们上床的事抖出来,再把你撕成碎片。你没有那么重要,弟弟,把那份该死的证词签了,然后我才能把你捞到梵蒂冈来。”

安东尼奥用力挂上电话,靠着文件架滑到地上,咬紧牙关,阻止自己发出抽泣声。他用衣袖擦脸,一遍,然后再来一遍,眼泪似乎无穷无尽。警探打开门,看了他一眼,脸上全是怜悯。他解开了手铐,把手放在神父的肩膀上,轻轻把他推进了又一间办公室,桌子上放着一玻璃杯水,一个熟悉的文件夹,还有一支钢笔。

——

1942年5月14日,星期四。佩里格里尼神父离开了编号不便公开的警署,尽管在书面记录上,他早在5月11日傍晚就录完口供走了。一辆黑色福特把他接走,没有人关心这辆车的目的地。

布鲁赫遭到逮捕的新闻上了报纸内页,同一篇报道里并没有提到马可·科斯塔,更没有安东尼奥·佩里格里尼,不过又刊登了一次88号码头和“诺曼底”号的照片,提醒公众纳粹同情者的危害。司法的齿轮转得很慢,拖进了夏天,然后才敲定九月提堂。那时候战争的消息已经滚过好几轮,没有多少人记得这个码头帮派首领了。

初冬,码头和与之相连的街道挂起了彩带,不是因为圣诞节,而是为了即将离港的运兵船。街道拥挤不堪,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人吹起了大号,一度还传来不协调的鼓声。在众多新婚妻子和忧愁的父母之中站着一个独自前来的男人,穿着灰色长大衣,帽子压得很低,因为他是偷偷溜出来的,不希望太快被发现,再过三天他就要去罗马了,搭乘往来北大西洋空运线的军机,用另一个名字再次充当信使。后来在教廷之中,那个假名会更为人熟知,不过现在,他还是安东尼奥。人群在港口边缘推挤,丝巾和帽子飞舞,一个女孩差点被撞进海里,安东尼奥一把抓住她,把她拉回来,没有听她道谢就走了,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寻找空隙。

他站上了一个系缆绳的木桩,眺望运兵船,从这个距离看去,甲板上密密麻麻的士兵看上去都一模一样,哪一张脸都不是马可。所有人都在喊叫,挥手,又哭又笑。安东尼奥也举起手,像是挥别,也像是祈求保佑,也许马可看见了,也许没有。安东尼奥更愿意相信他有。

船缓缓远去。去往欧洲,去往战争所在的地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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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之路 Chapter 21(完结)”的一个响应

  1. 收到邮件第一反应:啊怎么就完结了??
    看完后:呜呜,我懂了,真的完结了……
    所以很好奇,鸟老师的灵感来源是什么!以及安东尼奥后来那个有名的名字是啥=(: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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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结局竟然是离别和战争的双重刀😭
    马可待会见和神父挥手也算是错位的道别了…
    (打开毛毛鸟刀片™️收藏盒——归档——缩进角落抱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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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最后一次见到安东尼奥佩里格里尼!那岂不是还有新身份重逢的可能!
    嗅到希望的我和我最后的倔强(一边默默为码头男孩和小水蛇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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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呜呜……点进来之前已经有非常强烈的不祥预感了,但是还是不能拒绝这篇的吸引力。从之前两个人之间的张力到最后怅然若失又彷徨的感觉,真的很喜欢这篇文。
    从第一次看完卢比扬卡真的以泪洗面到这次做足准备,每次看毛毛鸟老师的文都是紧扣心弦,无论看多少遍都还是会为之动容。
    总之,谢谢毛毛鸟老师带来这么扣人心弦的故事!<3
    (期待实体书XDXDXD

  5. 又是一次国际航班上阅读毛毛太太的文章!再次感谢生活中能有毛太创作出的这样优秀的作品和让人欲罢不能的角色陪伴🥰🥰!
    一开始抱着毫无负担的心情,随着剧情越看越揪心。条条大路通罗马,但是各自去往的不是同一个罗马,啊啊啊,只有被泪水浸湿的衣袖,只剩下无尽地想念😭。非常非常喜欢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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