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可没有复述电话的内容,但安东尼奥也并不需要转述。电话挂断之后,两人在沙发上并肩坐了好几分钟,共享沉默。安东尼奥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又找不到合适的措辞。他看了马可一眼,伸出手,马上就收了回去,站起来,到卧室去换衣服。
离开酒吧时,他们看起来就像缩减了的葬礼队列。安东尼奥认为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衣着,好像一个人穿着黑色长袍还不够,另一个还换上了黑色长袖衬衫和深棕色裤子。车也是黑色的,一辆福特,有栅格散热板和猫眼似的圆形车头灯,是那种经常在电影里遭到扫射、血溅座位的类型。开车的是休斯探员,穿着便装,但即使是安东尼奥这种外行人也能嗅出他身上那股执法人员的气味。
“整件事很快就能结束。”马可说,声音很低,也许不是说给安东尼奥听,而是安慰他自己,“只需要把布鲁赫引出来,和他说话,把我家的船队吊在他鼻子前面,拖足够长的时间,直到那些由纳税人供养的职业打手们介入。”
“我们不是职业打手。”休斯插嘴,不过无人理会。
安东尼奥碰了碰马可的手背,“会没事的。”
“当然,我知道,这下你也知道了,这很好。”
“会没事的。”安东尼奥又说了一次,用上更坚决的语气,就像他哥哥会用的那种,不是基里安,是二哥尼科罗。在佩里格里尼家四个儿女之中,尼科罗最为稳定,像一块压舱的石头。安东尼奥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守着流水线装配汽车,两人恐怕超过十年没见面了,不是因为情感疏远,纯粹是因为物理距离。此刻,在这辆气氛阴沉的车上,他突然想念起这个敦厚的哥哥,甚至幻想尼科罗奇迹般出现,揪住自己的领子,一路拎回家里,扔到妈妈脚边。尼科罗不像基里安,各种意义上都不像,人们很难想象这两人只差一岁,并且来自同一个家庭。要是长兄知道安东尼奥目前的境况,很可能会大加赞赏,因为“这是随时可兑现的政治筹码,我们必须用这种筹码塞满口袋”。
妈妈说得没错,如果不是贫困家境迫使基里安选择教会,另一条自然路径就是国会。
探员突然猛踩刹车,安东尼奥差点一头撞上前面的座位。一辆明黄色小轿车毫无预兆地从右边压过来,就在休斯猛打方向盘往左躲避的时候,一辆皮卡车从旁边车道挤上来,完全截断了左转的路线。这两辆陌生汽车把他们夹在中间,驱使黑色福特驶入建筑物之间的狭窄单行道。
“别去。”马可大声说,“停车!”
“你不能就在路中央——”
“就在这里停!现在!”
紧急刹车。不过这次安东尼奥早有准备,牢牢抓紧车门把手。跟在后面的一辆绿色道奇慌忙闪避,但还是撞上了福特的左侧尾灯。道奇的司机恼火地下车了,准备冲他们大吼大叫,但是一看到两个面目不善的男人从前面的皮卡车上走下来,马上就改变了主意,躲回驾驶室,发动引擎,驾着前盖凹陷的道奇掉头离开。
“这边。”马可抓住安东尼奥的手,两人跑上人行道,“这是绑架,我们必须——”
一阵惊呼,人们四散奔逃。又一辆车追踪而来,冲上人行道,撞翻了一个报摊,拦在马可面前。安东尼奥下意识地转过身,第四辆车也出现了,截住去路。不到五英尺之外有一家咖啡店,但侍应察觉了外面的骚动,当着安东尼奥的面把门锁上了。马可把神父拉到身后,打翻了第一个胆敢靠近的人,那个倒霉鬼在地上扭动呻吟,抱着膝盖,但这并不能阻止打手们一拥而上,把他们分开了。两个人合力把马可的手臂扭到背后,另一个人踹了他的肚子一脚。安东尼奥扭头想看他们把马可拖到什么地方,但随即有人用枪托砸了他的后脑,把黑色布袋套到他头上,把他塞进汽车后座。
安东尼奥花了很长时间才控制住呼吸,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像一头口吐白沫的驮马。脑后被砸到的地方传来一阵一阵的钝痛,他想摸一摸,确认头骨一切完好,但他的双手被绑了起来。车里始终没有人说话,连呼吸声也不太听得到,也许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个人,也许还有一只鸵鸟和一头科莫多巨蜥,也许他们要去野餐,也许五分钟之后安东尼奥就会被扔进港口,连同一袋碎砖块,确保他再也浮不起来。
车似乎在某个隧道似的地方停了下来,因为引擎噪声激起了微弱回音,远处还传来水在密闭空间来回流动拍打而产生的“咕噜”和“哗啦”。有人命令安东尼奥出来,但他下意识地往后躲,害怕真的要被推进海里淹死。那个人于是把他拖了出来,掀开了布袋,但没有解开束缚着手腕的绳子。
车头灯光柱在水泥墙壁上一晃,又一辆车驶进了这个看起来像废弃隧道的地方。马可也被拽了下来,拆掉蒙眼布条,推到安东尼奥身边。除了左眼眼角一块肿胀的新鲜瘀青,马可看起来没有大碍。两人对视一眼,紧紧挤在一起,打量这个水泥洞穴。
唯一的光线来自灯泡,成排安装在墙上八英尺高的地方,互相间隔四英尺左右,每一个都用带锁的小铁笼保护着。可以推断这地方不是什么私人地下密室,而是普通公众能够进入的地方,也许经常有流浪汉潜进来过夜,否则不需要防盗措施。有规律的隆隆声从某处传来,安东尼奥起先以为是驶过上方公路的重型卡车,很快察觉到震动声来自水泥墙的另一边,多半是地铁。
布鲁赫从隧道的另一边出现,独自一人,而且是走路来的,不慌不忙,好像这是洒满阳光的公园大道。安东尼奥想起自己和马可在冷风呼啸的88号码头见面时的对话,不禁思忖步行出场是不是帮派之间流行的奇特震慑方式,也许是要借此展示某种令人不解的威势或者自信。在他身边,马可往前一步,站直,安东尼奥很确定如果他的手没有被绑起来,肯定会摆出拳击姿势。
在安东尼奥此前的想象里,这个德裔帮派头领应当如同巨怪,膘肥体壮,挥舞着自制斧头,带来一股下水道的臭气。但实际上布鲁赫相貌平平,油腻的金发耷拉着,像个用稻草编织的头盔,唯一吸引人多看一眼的是贯穿右边眉毛和额头的一道伤疤,愈合得不好,像山脊一样鼓凸起来。他也并不高,五尺六寸,或者更矮一些,穿着松垮垮的卡其色长裤,条纹衬衫扎进裤子里。要是走在码头上,人们根本无法从水手和搬运工之中分辨出布鲁赫。
“我就知道你会挨打。”这是布鲁赫的第一句话,他从裤袋里摸出折叠刀,靠近了马可,安东尼奥瑟缩了一下,但谋杀并未发生。布鲁赫挑断了捆着马可手腕的绳子,然后来到安东尼奥面前,花了一小会儿打量他的脸,从喉咙里哼了一声,也割开了绳子。
“原本的设想是‘护送’你们的车到这里来,闹出最小的动静,没有人会受伤。”布鲁赫继续说,双手插进裤袋里,略微往前弓起肩膀,“但是科斯塔可不会乖乖地坐着,从来就不会。神父,”他突然转向安东尼奥,咧嘴一笑,“你好,我知道你是谁,你也应该稍微了解我,这才公平。威尔伯·布鲁赫,我在码头上做一些小小的……搬运生意。”
在他们身后,在几辆车周围或站或坐的爪牙们发出同谋者的窃笑声。
“教会知道你是谁。”安东尼奥回答。
“‘教会知道我是谁’!你们听见了吗?我吓得说不出话了。”布鲁赫咂了咂舌头,注意力又回到马可身上,“这就是你的主人,小狗狗?我猜这是你老爸的主意。也就只有你们家还在崇拜这些神神叨叨的喜剧演员。”
“你不配谈论我爸爸。而且你是个言而无信的懦夫,不敢在约定地点露面——”
“谢谢,我宁愿当活着的胆小鬼。是什么让你觉得我真的会去那个废弃餐厅?我敢肯定条子已经像蟑螂一样占领了那个地方,就等着轮奸我。”
马可往地上啐了一口:“让我和警察合作,还不如切掉我的睾丸。”
“这我可不介意代劳。”布鲁赫的犬齿和笑容一起出现,安东尼奥思忖这是天生的还是帮派无休止内斗的副作用,“别装了,科斯塔,霍博肯码头那件事,我和你都知道是你告的密。”
“不是我。”马可咬牙切齿地回答,不仅显得坚决,甚至还带着一点遭到冤屈的愤慨。如果这是昨晚的喝酒游戏,安东尼奥不一定赢得了。神父清了清喉咙,感到有必要为这个谎言添加一根支柱:“那不是他。”
布鲁赫挑起眉毛。
“一个……有一个装卸工去告解,他意外发现了炸药,不敢报警,但又担心自己的怯懦会害死很多人。他非常害怕,不肯说自己的名字,于是那天当值的神父也没有问,神父迟疑了许多天才报告给克莱门神父,因为告解内容理应保密,但是——”
“你有证据吗?”布鲁赫打断了安东尼奥。
“布鲁赫先生,我们不是银行,不会给每一个来忏悔的人发一张收据。”意识到语气过分尖锐,神父放缓了声调,“克莱门神父马上就通知了布伦南主教,之后我就不太清楚了,主教人脉很广,我想他一定是把消息转告给某个合适的‘朋友’了。如果你要报复告密者,那就去找布伦南主教。”
“如果这是真的,你们根本不需要科斯塔。”
“我们当然需要科斯塔先生。”神父叹了口气,“教会不喜欢弄脏自己的手。你看,从某种意义上,我们栽赃了科斯塔先生。”
“有趣。”布鲁赫评论道,忽然搂住安东尼奥的肩膀,把他带到一边,安东尼奥很想扭头看一眼马可,但是忍住了,“告诉我,神父,要是我把你带回家,把你的肠子掏出来,克莱门神父会不会请求FBI把我的十六个弟兄放出来?”
“不会,克莱门神父不到两小时就能找到一个新的神父来取代我。他们会为我的灵魂祈祷,但不会关心我的肠子。”
“假设——只是假设——我想通过教会和FBI谈判,你建议我拿上什么筹码?”
“诚实告诉他们你是怎么和德国人通讯的,并且保证以后远离码头。”
“你知道得真不少,神父,我有点想现在就掏出你的肠子。”布鲁赫捏了一下他的肩膀,安东尼奥下意识地尝试挣脱,但对方摸出了折叠刀,刀尖抵在他的脖子上,安东尼奥僵住了,屏住呼吸,不敢动弹。布鲁赫懒洋洋地打了个手势,守着隧道出口的“航海家”们举起了左轮,五把,从各个角度对准了马可。
“现在,我们谈谈生意。”布鲁赫宣布。
“你看起来不太有诚意。”马可说。
“你们两个现在还能呼吸就是我最大的诚意。”
“如果你想要我的船队,那就让你的疯狗收起枪,要是我死了,你什么都得不到。”
“告诉我船契在哪里,否则我现在就割开神父的气管,这个条件听起来怎么样?”
“你是认真的吗,布鲁赫?你拿这个傻瓜来威胁我?这人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牵线木偶,跟我毫无关系。你要是乐意就动手,挖掉他的眼睛,扭断脖子,随便。说真的,你既然打算玩这一套,应该先去加拿大把我姐姐抓回来。”
刀刃浅浅地刺破了皮肤,安东尼奥尽力往后躲,不敢作声。
“你的船队换你的命,就这么简单。”良久沉默之后,布鲁赫说。
马可举起一只手,做出安抚的姿势:“我明白,但我刚才就告诉过你,要是我死了,你也不可能得到船,不只是合同的问题,船长和水手只忠于科斯塔家族,他们必须听到我或者我爸爸亲口解释物权转移,才不会半夜杀掉拿着船契的陌生人。”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夸大其词?”
“没指望你相信,无所谓,你可以亲自试试。等你和你的人半夜被绑起手脚扔进大西洋,希望你记得我今天的话。”
“我可以换掉所有水手。”
“一口气换掉十六艘船的船长和水手?祝你好运。”马可往前一步,背后举着枪的人大喊一声,他停住了,翻了个白眼,“听着,让我们现在就到码头上去,不耍花招,一起解决所有问题。我不像你,布鲁赫,我懒得争什么港口之王,你可以拿走我的船队,但必须承诺不再骚扰我和我的家人。”
安东尼奥能感觉到布鲁赫持刀的手略微松开了,这显然是个诱人的提议,但他最终没有听到布鲁赫的答复。汽车轮胎摩擦水泥的刺耳声音忽然从远处传来。原本瞄准马可的枪口纷纷转向另一个方向,一辆警车率先冲了进来,然后是第二辆和第三辆。布鲁赫低声咒骂,攥紧了安东尼奥的头发,用力把他的头往后拉,准备刺穿他的脖子。但马可已经趁着刚才几秒钟的分神扑了过来,把布鲁赫撞翻在地。刀刃滑过安东尼奥的肩膀,拉出了一道长长的伤口,但是在震惊和恐惧之中,安东尼奥什么都感觉不到。他缩在墙边,浑身发抖,用力按着汩汩流血的割伤。马可和布鲁赫扭打在一起,小刀落在离安东尼奥的脚不到五英尺的地方,他呆呆地盯着武器看了好一会,爬过去,抓起了带血的折叠刀。
就在这时,枪声响了起来。
喝酒游戏的时候,神父给自己起名叫做“基里安”。但他今天似乎没那么爱他的大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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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看完的我就像被雨水淋湿的肮脏猫咪,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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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待毛毛鸟老师下一章!!(๑˙ー˙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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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在这里让人还算有点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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