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之路 Chapter 8

木头在火里裂开,噼啪一响。

马可盘腿坐在壁炉前面,在黑暗和火光的交界处。熄灯时间早就过去了,大厅里只剩下这堆燃烧的松木。光线触不到高耸的天花板,大约两公尺开外就是彻底的黑暗,马可想象自己藏身山洞,左侧墙壁的高窗就是洞口,一块长方形的深蓝夜空,飘着雪。

远处传来脚步声。马可手脚并用爬到扶手椅后面,躲进阴影里。大厅的沉重木门开了一条缝,一道细细的灯光切开黑暗,不知道什么人把头探进来,四处打量了一会儿,又把门关上了。

炉火继续哔剥燃烧。

大多数学生都不知道大厅是最好的躲藏地点,入夜之后遍布阴影,即使开了灯也无法照亮全部角落。马可已经不是第一次半夜溜出宿舍,准确来说,他被关进这所糟糕学校的半年里,总共十一次深夜游逛,被抓住三次,这三次马可都确保自己不在大厅,免得让神父们知道他的最佳藏匿处。

今晚他不打算闲逛,他准备逃跑。

外面很冷。因为学生一般不外出,雨衣、雪鞋和厚外套都存放在门厅右侧的一个小房间里,房间不上锁,方便学生户外活动的时候取用。这家天主教寄宿中学实际上是修院的一部分,只不过互不相通。非常偶尔,某个老师请病假的时候,会有一个或者两个修士过来看管学生,像苍蝇一样嗡嗡讲解《教理问答》。要是当日运气非常好,遇上了本杰明修士,学生们就可以逃出课室,跟修士到温室去看植物。马可喜欢本杰明修士,但本杰明毕竟只是这所学校无休止的沉闷折磨之中偶发的奇迹,不可复制,也不可持续。

他顺利拿到了外套,对着雪鞋犹豫了一小会儿,把鼻子贴到小气窗上,观察雪的状况。雪根本没有积起来,枯死的草坪仍是黑漆漆的,大门上方的吊灯照出了泥地上的车辙,边缘有少量的碎冰。马可拉好厚外套拉链,取下挂在墙上的钥匙,打开门出去,躲开灯光,紧贴着墙根下的阴影。

从修院走到最近的公路大概需要十分钟,途中经过一小片树林。马可没有想好要去哪里,但无论如何不能回纽约,爸爸只会再一次把他拎回这个监狱。也许他可以搭便车到康涅狄格,甚至去加州,成为一个邮差,或者火车锅炉工,实在不能选择的话,渔民也可以。他已经十五岁了,没理由不能工作养活自己,父亲的餐厅雇用的厨工甚至有年纪更小的[1]

小雪不停地落在肩膀和头发上,马可这时候才想到应该拿上毛线帽。在室外还不够五分钟,他的手和脸已经快要失去知觉。不过他认为这不要紧,只要一直往前走,保持速度,很快就会暖起来。他轻车熟路地找到围墙破损的地方,踩住砖块,然后——

尖锐的哨声响起,马可吓得脚下一滑,差点栽到地上。手电筒的光落在他身上,不止一个手电筒。狗在脚下狂吠,守门人养着两只黑灰相间的杂种狗,一只叫“矿工”,另一只叫“胡椒”,马可不知道这是哪一只。他继续往上爬,手搭到围墙上沿。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右脚,把他拽了下来。马可重重地摔在冻硬的泥地上,三个手电筒正对着他的脸,除了白光,他什么都看不见。狗凑了过来,湿润冰凉的鼻子蹭过马可的脸颊,嗅来嗅去。

接着就是例行公事了。校长被叫醒,披着睡袍到办公室来,黑着脸,听守门人和两个修士复述马可·科斯塔的深夜冒险,最后点点头,转向低头缩在扶手椅里的十五岁男孩,问他有没有什么要解释的。

马可摇头。

“站起来,把手伸出来,科斯塔先生。”

他站起来,平举起双手,掌心向上。校长取下挂在墙上的短鞭——这可怕的东西专门为捣蛋的学生而设——高举起手臂,鞭子像蛇尾一样晃动,然后落下。

马可猛然惊醒,整个人在床上抽动了一下,脚踢到墙壁,一阵钝痛。玻璃窗高悬在左侧墙上,仿佛挂画,没有雪,只有一片呆板的夜空,被树枝切成不规则的小碎块。玻璃映出隐隐的火光,他清楚听到木头燃烧的声音,转过头去,看到睡在旁边的安东尼奥。

神父躺在床的边缘,毯子上面,盖着外套,头扭向壁炉的方向,像是想尽力和马可保持最远距离。马可这才发现自己紧攥着神父的手腕,很可能会留下一圈瘀青,不知道是什么噩梦的副作用。他马上松了手,悄声道歉,但安东尼奥并没有醒来。

马可想到靠近火的地方去。但这个想法仅仅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就淹没在再次翻涌而上的倦意里。火光缓慢消失,他听着安东尼奥的呼吸,远远地,在梦中,一辆火车在雪夜中轰隆前进,朝着太平洋的方向。

——

他白天醒来一次,喝了安东尼奥喂给他的水,又睡了过去。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阳光仍然明亮,也许是同一天下午,也可能已经过了好几天。这次马可能够吃下一点带汤的罐头番茄,并清醒地盯着炉火看了十几分钟,在安东尼奥用冷毛巾给他擦脸的时候再次不知不觉昏睡过去。

安东尼奥似乎有和他谈过话,但马可不记得内容,只记得神父的语气,温和而耐心,同时心不在焉,仿佛对话者是不能理解人类语言的生物,比如遭遇车祸的小狗,或者后腿骨折的驼鹿。马可有一次清晨醒来,神父再一次睡在旁边,背对着马可,裹着一张此前没见过的毛毯。马可伸手触摸毯子的菱形花纹,观察毛线的缠绕方式。安东尼奥转过身,轻轻拨开他的手,问他感觉是否有好一点。

“我不知道。”马可诚实回答,忽然想起一个不相关问题,对他混沌的大脑来说,这个问题似乎非常重要,“为什么有那么多番茄汤?”

神父低声笑起来,也许是因为距离很近,或者清早的暧昧光线,他的眼睛现在是水蓝色的。马可好奇对方乱糟糟的头发是什么触感,伸出手,安东尼奥再一次抓住他的手腕,推开,并不粗暴,但拒绝的意思非常明显。

“储藏室里不是罐头番茄汤就是罐头豆子,难以置信。我找到了一些菠萝罐头,不过我打算留到以后吃,万一我们需要在这里待很久。”

“好的。”马可闭上眼睛,他不打算睡觉,只是需要稍微缓解干涩的感觉,“我们在这里多久了?”

他没有听到安东尼奥的回答就睡着了。

昏沉睡梦和发烧在傍晚某个时候离他而去,如此突然,就像紧锁的牢房大门砰然打开。马可坐起来,等了一小会儿,以防头痛重新发作,并没有。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地板上散落的玻璃药瓶、空罐头、毛巾和汤勺,打量了一会熊熊燃烧的炉火和砍得乱七八糟的松木,迟缓地察觉到安东尼奥不见踪影。

马可披着毯子下床,推开木屋的门,树林的味道涌了过来,一种苔藓、泥土、松脂和腐叶混合的气味。安东尼奥坐在最高的那一级台阶上,同样裹着毛毯,手里拿着冒出热气的杯子。

“咖啡?”

安东尼奥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马可好几遍才开口:“是茶,今天在储藏室发现的。”

“我也很需要一杯。”

“茶壶在里面。”

马可在台阶上坐下,从神父手里拿走了杯子,尝了一小口测试温度,然后灌下一大口。茶温暖浓烈,有点过苦,但在荒郊野外也不能要求更多了。马可把茶杯还给神父,对方摇头拒绝,让他自己喝完剩下的。

“你在外面干什么?”

“想看看红尾隼,你说这附近有红尾隼出没。”

马可对此全无印象:“是吗?我说过?”

神父侧过头盯着他,皱起眉,看起来并不相信马可在说实话,最后放弃了这个话题:“我来做晚饭,过来帮忙,要是你确定自己短期内不会再昏倒的话。”

“又是番茄汤?”

安东尼奥冲他笑了笑,没有回答,回到木屋里去了。马可继续在外面坐了一会,看着夕阳下沉,阴影一英尺接一英尺吞没原先照在林间空地上的灿烂红光。他喝掉迅速变冷的茶,也回到四面墙壁的保护范围里去了。

晚餐当然还是罐头番茄汤和罐头豌豆,不过他们开了一罐糖渍菠萝,以示庆祝。马可讨厌罐头菠萝,但在番茄汤的陪衬下,菠萝变得美味非凡。木屋里没有餐桌,两人把食物放在倒扣的罐头箱子上,坐在壁炉前面。马可试着闲聊,但神父越来越沉默,也不欣赏他的笑话,仿佛不知道如何和一个清醒着的马可共处,于是拼命下潜,躲回河底的石头下面。

马可决心抓住他的尾巴。

“帮个小忙,神父。”他扶着木箱站起来,在安东尼奥疑惑的目光里脱掉上衣,然后是裤子,“我需要洗个澡。”


[1] 美国在1924-1938年间逐步修法限制童工,各州施行新法案速度不一,因此在马可的少年时代,童工仍十分普遍。

罗马之路 Chapter 8”的一个响应

  1. 哈哈哈哈哈(不停动手动脚,还要别人喝你剩下的茶,最后直接当面脱光光!!好样的,马克

  2. 我昨夜还梦见自己在看马可与他的小动物,今早一睁眼就更新啦!看来这做的是为俩男的的春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嚯嚯嚯嚯脱完衣服快快快快avi.

  3. “ ……只记得神父的语气,温和而耐心,同时心不在焉,仿佛对话者是不能理解人类语言的生物,比如遭遇车祸的小狗,或者后腿骨折的驼鹿。”——嗷嗷好喜欢这段描述!太到位了TT!“遭遇车祸的小狗”什么的,既精准又好可爱啊!(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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