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之河 Chapter 25

第二十五章:夜曲

黄伯说话的时候,吕西恩从头到尾只提了一个问题,之后就一直保持沉默。菲利普坐在旁边,一点点喝那杯他其实并不想要的浓茶,等这漫长的叙述结束,之后才能从吕西恩口中听到梗概。

疼痛仍然像一对钳子那样紧扣着他的肩膀,并且有加剧的迹象。菲利普很想站起来,活动疼痛的肌肉,可是气氛似乎并不允许,语言并没有阻碍他读出老人和吕西恩的脸色,菲利普思忖是不是有什么人去世了。茶叶的苦涩味道黏在舌头上,他实在想喝酒,转过头偷偷打量厨房,寻找酒瓶,最后在堆放着瓷罐的木架子上发现了目标。棕色玻璃,标签遮住一半,勉强能从最后几个字母判断是朗姆酒。菲利普叹了口气,收回目光,轻轻扭动脖子和右边肩膀。没人留意他的举动,老雇工还在说话,打着手势,好像要在空气中套住什么。吕西恩往前倾身,手肘支在桌子上,专心致志地听着。

“好吧。”吕西恩突然开口,用法语,显然是讲给菲利普听的,“我们今晚可以在这里休息吗?”

“很多空房间。”对方回答,用商行区通行的那种略微变形的法文。

“谢谢。”

雇工并没有带他们上楼。吕西恩从橱柜里拿了几支蜡烛,提着风灯走上楼梯,直接走向右手边第二个房间,像是早就设想好了。客房宽敞,放着四张木床,窗户正对着码头,菲利普第一眼以为家具上落满银色灰尘,实际上是微弱的月光。菲利普想象吕西恩无数次走上这道嘎吱作响的木楼梯,推开过同一扇门,用同样疏离的礼貌和陌生行商说话。要是没有在“代尔夫特之星”号上遇到那一系列不幸,这些房间很可能就是菲利普在黄埔的第一个落脚点,他可能会在商行楼下和年轻的通事秘书擦肩而过,甚至会向他询问西江船只的动向,但不一定知道他的名字,故事绝不会来到这里,在这个漆黑静默的秋季夜晚徘徊不前。

“你在想什么?”吕西恩问,倾斜燃烧的蜡烛,让蜡滴到桌面上,再把蜡烛底部摁进快速凝固的一小滩蜡里。

“哲学。”菲利普说。

吕西恩怀疑地皱起眉,盯着他看了一会,笑着摇摇头,没有问下去。他似乎并不急着转述发生了什么,菲利普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发问的好时机。吕西恩放好最后一支蜡烛,在其中一张床上躺下来,看着天花板。菲利普认为这是拒绝一切谈话的信号,于是也在旁边的狭小木床上坐下,弯腰脱掉靴子,准备睡觉。

“我们去广州的那天,你见过我的老师。”吕西恩忽然打破沉默,仍然一动不动地仰卧着,“你记得他吗?五十岁上下,黑色衣服,总是拿着折扇。”

模糊的印象。“记得。”菲利普回答。

“我十五六岁的时候,加布里埃带我去见他。划船去的,他那天在拾翠洲监督出货。拾翠洲是个小沙洲,在城里,总之是个码头,你不知道也无所谓。我哥哥认为最适合我的出路就是当个通事,不能说他没有道理,有谁比格格不入的吕西恩更适合充当职业中间人呢?我自出生以来就在担任这份工作了。”

这里可能有个转折,菲利普等着,没有插嘴。

吕西恩叹了口气:“我不是在抱怨。我不讨厌翻译和报关,事实上,这简直是一份为我订制的工作。但我的老师比加布里埃看得更清楚,他很可能从第一天就预见到海关不会给我颁发牌照,不管我表现有多好。他们看中的不是能力……你以为一个翻译最重要的特质是语言吗?不,是身份。我恰好没有‘恰当的’身份。海关容忍我,只是因为我偶尔有用,非常偶尔,他们也需要精确的翻译。”

“我时常想老师为什么没有从一开始就拒绝我,他的态度就像是,‘可能不行,但我们还是试试看再说’……他对很多事情都是这种态度。在广州,接纳一个被夷人收养的孩子可不是什么好事。不过海关的人本来就不太喜欢他,因为他把西洋钟放在家里,吃夷人带来的食物,还从英国人手上买了一顶毡帽,在海关看来都太怪异了,更别提最后还来了一个我。他带我去商行、码头和海关,指着货物,让我说出葡萄牙语名。有些船长还以为我是他的儿子。”

吕西恩深吸了一口气。

菲利普站起来,走过去。两张床之间的空隙大概只有一步那么宽,他也躺了下来,没有碰吕西恩,同样看着天花板。吕西恩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没有挪开,但也没有靠近。

“你的老师听起来是个好人。”

“他死了。”吕西恩清了清喉咙,语速忽然变得很快,“邻居发现的。官府说是入室劫案,凶徒用草绳勒死了他。他们认定是我哥哥干的,所以派人把教堂里所有人赶走了,包括孤儿们。他们昨天傍晚上船去了澳门,正好就是我们从‘飞燕草’号下来的时候。”

菲利普用手肘支起上半身,看着吕西恩,张开嘴,又闭上,不知道能说什么,言辞不是他的强项。吕西恩也看着他,并不显得悲伤,只是疲惫,似乎随时会崩解成松散的灰色粉末,消失在晃动的烛光里。他握住吕西恩的手,用力攥了一下:“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谢谢你。”

这可不是菲利普预料之中的回答:“为什么?”

“你刚才说,‘我们’。”

菲利普把他的手拉到唇边,吻了吻食指指节,这似乎是最为自然的举动,他甚至没有多想。吕西恩的脸颊和耳朵都涨红了,抽回手,避开菲利普的目光:“恐怕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可能买到茶叶了,林诺特先生,抱歉给了你好几个无法兑现的承诺。”

“你打算到澳门去吗,找你的家人?”

“这是最合理的,不是吗?明天一早出发,午饭过后就到。”吕西恩揉了揉耳朵,可能感觉到颜色还没消退,“也许我们再也不能回到黄埔,但朱利安神父已经老了,本来就在考虑返回法国,他一直没有定日期,可能并不想走。出了这样的事,他可能会改变主意。加布里埃本来就住在澳门,我姐姐说不定能找到愿意雇佣她做助手的兽医。我在那边的港口也不难接到委托。”

“所以我们明天一早出发。”

“不。”

菲利普困惑地皱眉:“不?”

“我不去澳门。”吕西恩坐起来,靠着床头,双臂抱着自己的膝盖,“二十多年了,朱利安神父住在黄埔的时间比某些海关关员还长。教堂是我们自己建起来的,火灾之后,我天天都在码头上,捧着一个小陶罐,希望哪个水手或者富有的船长能给我一点零钱,积攒起来买木材。他们不该随随便便被驱逐到澳门,这没有道理。是我造成了这一切,我必须补救。”

“这不是你的错。”

“肯定是。”吕西恩把自己抱得更紧了,“我哥哥不可能伤害邵通事,也不可能是劫案。他们多半是在调查我的‘死亡’,有人想阻止他们问问题。你记不记得塔瓦雷斯船长说过,他有‘身在高位’的朋友?要包庇一艘外国船,这些‘朋友’要不就在海关,要不就在布政司,希望不是两个地方都有。明天我要到广州城去,把关于‘波尔图猎犬’的事全部告诉巡抚,只有他有权同时撕开两个地方,看看底下长了怎么样的虫。”

“他会见你吗?来广州的路上,我听范德堡医生说——”

“他说,要见中国的官员是不可能的事,除非你有办法把一队炮舰开进珠江。是的,医生经常这么说,不代表他是对的。”

菲利普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翻身坐起来,靠在吕西恩身边:“我不确定,也许你的哥哥不希望你自己一个去——”

“你甚至没见过我哥哥。”

“我的意思是,”菲利普轻轻把手放在吕西恩背上,像在安抚一只过度紧张的小动物,“在我看来,这些不幸事件的起因是塔瓦雷斯船长和他的贿赂对象,不是你。我不认为你负有补救一切的责任。”

“如果我在那艘炮舰上小心行事,不引起船长的注意,邵通事不会被杀。”

“你不可能预见到——”

“确实不能。”吕西恩打断他的话,“我的老师还是死了。”

短暂的沉默。商行里没有一点声息,外面的黄埔岛也是,连狗吠声都没有。

“明早我和你一起去。”菲利普提出。

“我只能自己去,如果有外国人站在我旁边,只会削减我的说服力。”吕西恩咬了咬嘴唇,“抱歉,不是故意刁难你,只是,他们一向——官府的逻辑就是这样的。而且我需要你留在黄埔。”

菲利普转过头盯着他。

“可能是我太多疑了。”吕西恩深吸了一口气,“万一,只是万一,可能性很小,要是巡抚就是控制‘波尔图猎犬’和军火交易的那个人,我就再也走不出广州城了,你要到澳门去,把这件事告诉我哥哥。不,先别反驳,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不太可能,巡抚不是本地人,也没有和洋人打交道的经验,就算他真的要和葡萄牙人勾结,还是得通过海关,至少也得雇佣海关里的人,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漏不出来。”

“我还是觉得你不应该冒这个风险。”

“而我出了名不擅长接受其他人的好建议。”吕西恩抬起头,冲他笑了笑,“留在商行里,要是我下午还没回来,就让黄伯帮你租船去澳门。”

菲利普看着他的眼睛,过了好久才点头。

吕西恩握住了他的手,这一次,当菲利普吻他的手背时,他没有再把手收回去。

珍珠之河 Chapter 25”的一个响应

  1. 啊啊啊是乱世中复杂让他们一次次大大小小的相聚又分开(大部分都在一起共同经历着,真是太好了!可这次是真的几乎捅破窗户纸了却面临最无可预知的挑战。忽然感觉哪怕菲利普去澳门找哥哥也算是…他们之间有一种深厚的联结感了,他能带着吕西恩那一份(当然还是希望这个状况不要发生呜呜……太太真是又是神仙又是天使我难以想象这是碳基生物能创造出的好文字❤️❤️给太太拜年了祝您新年一切顺心喜乐,能有更多人爱着,2021一样会在的!(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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