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比扬卡的孩子们》番外03
Auld Lang Syne
“对不起,少尉。”那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德国人说,弯下腰来,对着半开的车窗,他的俄语很差,在呼啸风声中更加难以听懂,“今晚无论如何起飞不了,我们只能把你送回去了。”
“我明白。”菲利克回答,雪从车窗灌进来,落在他的手臂和大腿上,“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除非你能控制天气。替我给柏林打个电话。”担心对方没听懂,他把手举到耳边,做出打电话的样子,“电话,告诉柏林,明白吗?”
“长官,非常抱歉,线路也在抢修,因为”他吐出一个菲利克抓不住的德文单词,“压断了电线——”
“算了,没关系。”他摇上车窗,敲了敲分隔后排座位和驾驶室的塑料板,“开车,回大使馆。”
回程颠簸。和四小时前完全不一样,菲利克从柏林出发的时候还是下午,乌云尚在远处,十二月底的阳光尽管疲弱,仍然照亮了广袤的郊野。此刻暴雪已经降临在柏林头上,没有路灯,“压断了电线”,刚才那个东德飞行员是这么说的。市区还有电吗?菲利克凑到车窗边张望,四面八方都只有黑暗,浓稠,寒冷,无法穿透。车真的在往柏林开吗?
他看了一眼手表,11:57,离新年只剩下三分钟。他本应在莫斯科的。
一路上没有别的车辆,哪个方向都没有。玻璃边缘结出了冰晶,雪已经在马路上堆积起来了,司机不得不停下来,为轮胎套上防滑链。寒冷难以忍受,菲利克戴上手套,把自己裹进大衣里,缩成一团,祈祷汽车不会出故障。
下一次看手表的时候,午夜已过。他们已经进入新年十五分钟了。
——
东柏林部分停电,一些街道亮着彩灯,另一些没有一丝亮光。使馆所在的一小片区域仍有电力供应,在冬夜中形成一个小小孤岛。成团的雪花在路灯下飞舞,菲利克下了车,一脚踩进深及小腿的雪里,底下竟然是石阶,害他差点扭断脚踝。守卫本应在的岗亭空着,菲利克一瘸一拐地走到使馆门口,冷得发抖,抬手按铃。
没有动静。菲利克后退一步,仰头去看这栋建筑物的窗户,全都没有灯光。这是新年夜,恐怕连夜班发报员也不在。他回头看了一眼大街,车已经不见踪影,不能怪司机,如果不是因为飞机无法起飞,司机本应在晚饭前就下班了。他重新按了一次门铃,手指摁在按钮上不放。
一盏灯打开了,光线透出门缝。门打开了,里面的人和菲利克一样愣住了,两人僵在原地,互相打量。过了好几分钟,瓦西里才抓住菲利克的手臂,把他拉了进去,锁上门,把寒风挡在外面。
“你怎么会在——”
“你看起来糟透了。”瓦西里打断了他的问题,“跟我来。”
菲利克抿了抿嘴唇,显然不愿放弃问题,但最后还是保持沉默,跟着这位理论上不应出现在柏林的K处军官穿过走廊。瓦西里一路上都不说话,也不开灯,感觉就像在阴影里潜水,每一步都更接近海底。
两人走进茶水间。这里没有窗户,不知怎的比走廊里更冷。瓦西里打开了灯,用铜质茶壶接了水,放到炉子上。菲利克绕着桌子转了一圈,靠到煤气炉旁边,倒不是为了接近瓦西里,而是想尽量接近热源。
“我不知道你在柏林。”瓦西里开口。
“所以你可以问我,我却不可以问你同样的问题。”
“我没有这么说。你为什么会在柏林?”
“回莫斯科路上。飞机引擎故障,只好从机场折返。我现在本来,”菲利克瞥了一眼手表,“本来应该到家了。”
“新年。”
“新年。”菲利克侧过头,“你在工作吗?”
瓦西里揭开壶盖,检查水有没有沸腾,仿佛完全没听见菲利克的问题,这行为本身就是答案了。瓦西里不但有任务在身,还特意花费功夫掩盖行踪,新年夜独自一人待在坟冢般的大使馆里。菲利克猜测他在“打猎”,只是不能确定瓦西里是在做准备,还是在善后。
“斯塔西的人,还是我们的人?”菲利克问,他不该问的,但这是1980年第一天,凌晨,他又累又饿,还很冷,挨着一个污渍斑斑的炉子取暖,他的大脑已经没有余力算计。
“这里有咖啡,也有茶,你更喜欢哪一个?”瓦西里打开壁橱,拿出一个纸袋和一个铁罐,“茶叶可能比咖啡更新鲜一些。”
“茶。”
“好的,先生,马上来。坐下,不要在这里碍事。”
菲利克短暂地思考最后这句话是不是别有深意,或许瓦西里正在刑讯逼供一个有叛逃嫌疑的克格勃同僚,那个倒霉鬼说不定此刻就关在使馆地下室里,满脸是血和瘀青,冷得半死。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大门口没有守卫,以往的新年夜有守卫吗?菲利克努力回忆,但什么都想不起来,以前他借道柏林回莫斯科的时候,从不在使馆停留超过十分钟。
他坐下了。选了离门最近的椅子,出于习惯,而非潜在的威胁。这张桌子有频繁使用的痕迹,黏黏的,聚合了成百上千次午餐的糖浆、啤酒、茶水、油脂和肉汁。意外掉落的容器和刀叉砸出裂缝和凹痕。瓦西里泡好了茶,没有肉桂和柠檬片,也没有牛奶,就是一杯苦涩发黑的浸出物。他还拿来了饼干,菲利克撕开包装,就着浓茶吃了半包。
“你有过夜的地方吗?飞机什么时候能起飞?”
“我不知道。也许明天早上会有人过来接我,我以为我能在这里对付一晚。”
“也不是不可以。”
“我马上就感到自己非常受欢迎。”菲利克笑了笑,“你可以接着‘工作’,我只需要一个抱枕和一张毯子,使馆里现在也不缺空房间。”
“我没说我在工作。”
“也没说你不在工作。”
“你已经被英国人传染了玩文字游戏的坏习惯。”
“抱歉,但不得不承认非常上瘾。”
“看得出来。”瓦西里站起来,把冷了的茶倒进水槽里,“来吧,让我们找个暖和的地方,你倒是说对了一件事——”
灯突然熄灭。黑暗来得如此突然,菲利克还以为使馆受到了炸弹袭击。他下意识地跳起来,寻找开关,瓦西里比他更快。电灯开关徒劳地咔嗒作响,没有光,使馆区也停电了,看来电线终究在无声的角力之中输给了大雪。
瓦西里轻声骂了一句脏话。
菲利克十分同意。
——
大使的办公室有宽大的窗户,假如是晴朗的夏日早晨,整个房间都会浸泡在柔和的金色光线里。此刻这扇窗户外面只有横飞的雪片和随着狂风中摇晃的枯枝。路灯全都熄灭了,冬夜吞没了东柏林。
“毯子。”瓦西里逐一数出物品的名称,“抱枕,手电筒,额外的大衣,万一气温变得更低。”
“谢谢。”
“我就在楼下,如果你需要我的话,但我估计你不需要。”
“应该不会,我不会妨碍你的。”
瓦西里迟疑了好一会才说话,菲利克看不清他的表情,“晚安,菲利克。”
“晚安。”
然后,与他们的对话完全相反,瓦西里吻了他,又或者菲利克吻了瓦西里,难以判断谁先行动。没有人再说话,语言在这片黑暗中毫无用武之地。菲利克的背重重撞上沙发,不由得轻轻叫了一声。瓦西里的手牢牢抓着他的腰,皮肤紧贴着皮肤。
冷,然后热,随后是淋漓汗水。
菲利克跪趴在沙发上,手臂发着抖,腿缠在毯子和没能完全脱下的裤子里,几乎没法动弹。风摇撼着窗户,树痛苦地弯腰,枯枝刮擦玻璃。瓦西里在他耳边喘息,然后变成了喉咙里的低吼。菲利克的呼吸变得浅而快,伴着呜咽。瓦西里放慢动作,仍然顶在深处,手按在菲利克的肩胛骨之间,强迫他趴得更低,手肘支着沙发,汗淋淋的额头贴着皮革。他们更年轻一些的时候,还不明白“旷野”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夏天尚且明亮温暖的时候,这一度是他们最习惯的姿势。
瓦西里吻了菲利克的后颈,很仔细,意犹未尽地用鼻尖蹭他的耳朵,仍然保持沉默。他再次抽出去,然后重重插入,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用力,像某种声明,或者不言自明的宣言。菲利克的喘息变成了叫喊,不成形的词语,没有意义,也不需要有意义。
他的颤栗在高潮过后很久都没有停止,瓦西里抱着他,轻轻拍打他的背,吻他的额头和鼻尖,帮他整理好衬衫,遮住肩膀。菲利克等了五分钟,也许六分钟,挣脱瓦西里的手臂,从沙发上爬起来,找回滚了很远的手电筒,重新套上毛衣。
“也许我该给机场打个电话。”他说,声音嘶哑,“他们不一定知道我在大使馆。”
“你不在。”瓦西里说,“根据书面记录,我也不在。我们从未见过面。”
菲利克拿起电话听筒,一片寂静,线路还没修复。他回到沙发上,躲进毛毯和瓦西里的怀抱里。他们没有理由不能共享这个不存在的夜晚,黑暗会保护他们,这么多年来,黑暗总会保护菲利克。
时间是凌晨两点四十五分。
全文完
感谢阅读,新年快乐🍾️
谢谢太太!太太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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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太太!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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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张国荣的《最冷一天》
“任面前時代再低氣溫
多麼的慶幸
長夜無需一個人”
最初看到毛毛的文字还是2010年。不知不觉已经十年了。爱您。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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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好快😭!2021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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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在听完一首歌的时间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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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棒的ti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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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瓦索的实体书无法收录 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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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两个都是此时此地不存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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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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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这篇实在是太甜啦!可是当我打开音乐,听这首确实很应柏林哪怕是莫斯科的雪夜,想起这两个男孩子在成年以后难得意外几乎是不存在的一晚,那总是在凛冬和黑夜里的爱情洪流,还是会悲从中来。感觉菲利克在和瓦西里正式“谈崩”之前,(匆匆回莫斯科抓到他和小女孩调情然后不愉快的谈话那回)以前,每次遇到瓦西里仍然是带着那种小老鼠般的天真羞怯和愉悦的,哪怕他早已经是个出色的特工了,却在哥哥面前还是收起利爪和故意屏蔽脑中太过聪明的运转(其实当然停不了),去低下头偷享哥哥的温情保护和爱,就像这一晚似的。然而啊然而,这篇就和题目一样的,old time gone……已逝的岁月啊,老师您糖中夹着背景刀孩子哭了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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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渣糖是最好吃的糖(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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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作者太太出了这么多优秀的作品~
最近刚刚看了两篇都非常喜欢!
可以求问一下卢比扬卡的孩子们番外1在哪里能看到吗?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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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1是实体番外,并未在网上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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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太太的回复~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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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问问太太这个版本的Auld Lang Syne哪里可以找到呀,自己找了一圈没有,真的很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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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版本的演唱者是Pentatonix组合,加上这个关键字应该能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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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延迟地看到太太的回复抱歉!!感谢,我找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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