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之河 Chapter 10

第十章:交错

在“波尔图猎犬”号以西,五日行程之外的澳门,初升的太阳照透了絮状云层和薄纱窗帘。加布里埃溜下床,从扔了一地的衣物里找回自己的衬衫和裤子,帽子咬在嘴里,推开窗户。床上的女人翻了个身,加布里埃马上站着不动,确认她没有醒来,才翻过窗台,从藤蔓最茂盛的那一边爬下去。整座宅邸静悄悄的,没有烦人的小狗,园丁也还没有出现,这很好。他跳到柔软的草地上,从高墙一般的灌木丛下面钻过去,跨过破损的篱笆,重新穿上外套,把帽子按到头上,踏上铺了石砖的小巷,一路吹着口哨。

继续这样下去,你总有一天会挨一枪。吕西恩曾经这么警告。

喜欢年长女士不是我的错。加布里埃辩解,假装不明白弟弟的弦外之音。

你和我都知道问题不在“年长女士”,在于“已婚女士”。吕西恩指出。天知道他是怎么打听到的,也许弟弟有奇怪的门路,也许加布里埃的名声已经传到了广州。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不是他能控制的。加布里埃抬手调整帽子,沿着缓坡往下走,离开了葡萄牙官员和富商居住的静谧街区,走向码头。他住在茶叶转运公司的小阁楼里,旺季负责协调中国引水人,淡季帮公司翻译文书,冲抵一部分房租。

码头清早已经很热闹。这是加布里埃的天下,一路都有人和他打招呼,拿他身上皱巴巴的礼服开玩笑,大声问他钓上了多少条穿金戴银的美人鱼。加布里埃一概眨眼微笑,除了“早上好”之外什么都不回答。

茶叶公司对面原本长期停着英国运茶船,不过今天靠岸的是一艘印度尼西亚货船,码头工人小心地抬下装着孔雀的笼子,大概是哪个有钱葡萄牙人的新宠物。装车的时候,一个工人没抓稳,笼子砰地砸在平板车里,孔雀惊慌扑腾。监工大步跨过来,用鞭子猛抽那个搬运工。加布里埃厌恶地移开目光,到井边打了一桶水,提上楼去。

参加舞会用的丝质衬衫和外套残留着酒渍和香水气味,他匆匆洗澡,刮了胡子,换上平时穿的粗棉布上衣和长裤,带上几天前收拾好的礼物,锁上门,下楼。经过茶叶运输公司办公室的时候从小推车上偷了两片热腾腾的面包,那是为监工准备的早餐,负责备餐的中年葡萄牙寡妇时不时趁午休和加布里埃在阁楼上床,她永远对年轻情人的轻微罪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艘中国载货帆船今天从澳门返回广州,加布里埃认识船主,可以免费搭到黄埔。他已经超过一年没回去了,上次走的时候,玛约利还没有结婚。过了三个多月,他才从吕西恩的信里获知妹妹和新婚丈夫一起搬到巴达维亚去了。

吕西恩已经很久没有写信。也许这次回去加布里埃会发现连玛嘉利也出嫁了,不过这不太可能,比起活的男人,这颗奇特的珍珠更喜欢不会说话的水牛和母鸡。加布里埃的行李里塞着一本带插图的兽医手册,那是上个月从一位法国兽医手里买来的,兽医急着返回欧洲,开了一个很低的价钱,但依然不便宜。加布里埃还是付钱了,玛嘉利会喜欢的。至于弟弟,加布里埃给他买了颜料,还带了一瓶波特酒。今晚他们两个可以像以前那样,躲进存放杂物的阁楼里,慢慢分享这瓶酒,聊到天亮。

帆船中午在南沙下锚,让水手吃午饭。食物是事先按人数分好的,不多不少,半粒大米也不给免费船客。船花了整个下午,慢悠悠地沿着珠江北上,到广州城东水关卸货,接上几个买办,以及他们替商行区外国人采买的面粉和猪肉,这才掉头前往黄埔。加布里埃已经饥肠辘辘,一心只想着晚餐。

像小时候那样,加布里埃从菜园进去,直奔厨房。一切都和他上次走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大锅放在煤炉上,小火熬着鱼汤。大藤篮挂在砖砌烤炉侧面,用厚棉布盖着,里面是撕得七零八落的面包。餐桌上的砂锅里盛着炖肉,已经冷透了,蒙着一层白色的油膜。他独自用餐,就着汤和冷肉吃完了藤篮里所有的面包,把行李甩到肩上,走进教堂。

他最先找到的是玛嘉利。妹妹在卧室里读书,油灯加上蜡烛,把书桌照得通亮。墙角堆放着四个笼子,养着大小不一的老鼠。加布里埃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对方先是愣住了,瞪大眼睛,跳起来,扑进加布里埃怀里,吻他的脸颊,左右各一下。

“为什么不先写信回来?”玛嘉利问。

“免得朱利安神父又隆重迎接我,你忘了上一次多么‘愉快’了吗?”

“你明天早上还是该去见他的。”

“我当然会。”加布里埃敷衍道,放下行李,取出那本厚厚的硬皮书,“礼物。”

玛嘉利深吸了一口气,坐到床上,小心翼翼地抚摸封面,翻阅内页,入迷地盯着马匹解剖图。

“吕西恩在哪里?我给他买了新颜料。”

玛嘉利翻到了禽鸟的部分,嘴唇蠕动,小声读那些蝇头小字,显然没有听见加布里埃的问题。他在妹妹旁边坐下,再问了一次。

“哦。”她合上书,扭头看着加布里埃,好像从梦中惊醒,“他出海了。”

“吕西恩?出海?”

“对。邵通事让他去的,‘波尔图猎犬’号。随船翻译。”

“怎么可能?葡萄牙战船从来不需要随船翻译。”

“他说他要暗中监视葡萄牙人的走私活动。”

加布里埃猛地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玛嘉利把兽医手册放到一边,抓住他的手,让他停下来,“那艘船有什么问题?”

“他为什么不先跟我商量一下?”

“他说他自己可以拿主意。加布里埃,你在澳门,我们不太可能为了问一个问题就花上两天坐船。那艘船到底有什么不对劲?”

“那是一艘走私船。”

“没什么危险,不是吗?也不是什么秘密,来广州的十艘船里,十艘都在走私鸦片。连挂旗船也——”

“不,不是鸦片,比鸦片更糟。”加布里埃轻轻挣脱妹妹的手,往门外走去,干脆在走廊里跑起来。

“你去哪里?”玛嘉利在背后喊道。

“去找一艘快船!”

——

“玻璃制品”。

菲利普悄声读出木箱上的字,举高提灯,绕着箱子转了一圈。这就是一个普通运货木箱,松木做的,盖子用长钉钉死,异常沉重。要是有撬棍,他可以试试撬开盖子。但这样的话一定会留下痕迹。船身的嘎吱声听着非常像人的脚步,菲利普不由得频频看向货舱门口。始终没人出现。他刚才偷溜出水手舱的时候,哈维尔还在睡觉。

时间是正午,但货舱里永远像海洋巨兽的肚子,漆黑,气味奇怪,能听见水拍打船身的低沉声响。菲利普弯腰查看地面,提灯微弱的光芒照出了沙子似的黑色小颗粒,摸着有点像泥土。他用手指拈起一些,犹豫了一下,嗅了嗅。

焦炭和硫磺的气味,是火药。

菲利普直起腰,飞快地用衣服擦掉手指上的黑色粉末,四下环顾货舱里的其他箱子。“玻璃制品”不远处堆放着葡萄酒箱子。他试了第一个,打不开。第二个没有钉紧,一揭就开了,里面根本没有酒瓶,满满地塞着泥土样的黑色粉末,第三个木箱也是。菲利普后退了一步,本能地让手里的火种远离易爆品。现在不难猜出大箱子里是些什么东西了,步枪零件,甚至是大炮部件。昨晚水手们送出去的零部件,足够组装出武装一整艘船的枪械。

按照计划,“波尔图猎犬”今天下午就会和大清水师会合。如果这些武器不是给他们的,那这片水域上还有什么其他顾客?

吕西恩必须知道这件事。

菲利普匆匆盖上木箱,重新把它们垒起来。跑上楼梯的时候,远处传来鼓声,如此低沉,他一度以为暴风雨来了。他先去了客舱,吕西恩不在那里。跑到甲板的时候,他发现中国船队已经来了。“波尔图猎犬”号放下一艘小艇,吕西恩和大副踩着绳梯爬下去,两个水手轮流划桨。小船在波浪上摇晃,驶向旗舰。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吕西恩回过头来,看到了站在炮艇左舷的菲利普。两人沉默对视,被风和海水隔开,菲利普不知道该怎么做,上蹿下跳或者傻乎乎地挥舞手臂应该不会有帮助。

过了好一会,吕西恩低下头,移开了视线。

珍珠之河 Chapter 10”的一个响应

  1. 故事到这里已经开始有转折了!难怪之前说提灯有烧毁整艘船的风险,细节呀伏笔呀!这一船子火药的,所以这个仓库才永远漆黑不见明火啊(当然也见不得光)。太太是超级神仙!!这结尾一对望不知下次是什么情境下了,我忍不住想看下一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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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allennox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