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之河 Chapter 3

3. 晚餐

菲利普没有见过单人囚室,但他猜想差不多就像面前的房间这样,窄小,没有装饰,靠墙放着一张木床,床同侧的墙上钉着一个木制苦像,因为潮气和年岁,暗沉发黑,像一块烙在墙上的十字形焦痕。另一边墙上有两个钩子,应该是挂衣服用的,但是看上去也很适合锁起犯人。那位不是神父的神父把风灯放到藤编小圆桌上,出去了,过了几分钟才回来,抱着一张薄被子,另一只手提着一双皮靴。

“这是我哥哥的,不一定合适,比没有好。”他放下靴子,点上蜡烛,环视这个房间,“火灾之前的客房更舒服一些,可惜我们没有足够的钱再建一个一样的。不要坐这张椅子,一条腿已经断了。如果您需要额外的蜡烛,在这里。”他拍了拍小桌子,“如果你有其他要求,礼貌地询问任意一位修女,但不要支使她们,她们不是用人。如果您碰巧遇见一个拿着剪刀,围裙上有血的女人,不用害怕,那是我姐姐,很可能在给水牛或者别的什么接生。除非我或者一位修女在场,否则不要和她搭讪。朱利安神父在意想不到的方面很随意,但另一些方面很传统。”

菲利普这才发现自己半张着嘴,迅速闭上了,然后又张开:“什么?”

吕西恩笑了笑,有一种恶作剧得逞的神色,就好像他刚刚设置了一个测试,而菲利普悲惨地失败了,甚至不明白测试的内容是什么。

“还有别的需要吗,林诺特先生?”

他的胃一阵绞痛,提醒他已经一天没有进食,“不,没有了,谢谢。”

吕西恩审视着他,像只准备把田鼠撕开来研究清楚的猫头鹰,最后点点头,祝他晚安,关上了门。菲利普坐到床上,呆呆地盯着对面的墙和嵌在墙里的铁钩,胃继续抽痛,好像被铁棍压扁了,又粗暴地捏成一团。他站起来,把外套挂到钩子上,探头确认走廊里没有人,虚掩上门,拿走了壁龛里的烛台,悄悄寻找厨房。也许他能找到一些面包碎屑和马铃薯皮。菲利普不介意残羹冷炙,渔获稀少的时节,他和雅克接连吃了两个星期的煮马铃薯皮。

走廊足够宽敞,但对菲利普来说太矮了,必须时刻留意头上的木梁。他走进了一个他以为是餐厅的房间,举高蜡烛,晃动的光线落在五斗橱和铺着白布的桌子上,一排铜烛台挤在上面,烛光拉长了它们的影子,好像十几只巨大的手掌。他后退了一步,碰翻了一个熏香炉,幸好它砸进一个堆放着袍子的衣箱里,没发出声音。

他回到走廊上。微弱的歌声从另一端的黑暗中传来,厨房肯定不在那边。菲利普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想找一条出去的路,为了避免火灾,厨房一般都建在外面,从外面绕教堂走一圈肯定能找到。走廊尽头的门锁着,他退回刚刚听到歌声的地方,试了试另一扇门,踏进一个石砌大厅,蜡烛快要燃尽了,映着玻璃上,只剩黄豆那么大的光芒。家具的轮廓灰蒙蒙的,影子叠着影子,看不清楚。一个画架摆在最靠近窗户的地方,他不由得伸出手去,触碰画笔和颜料。

“迷路了吗,林诺特先生?”

菲利普差点把蜡烛打翻在画布上。他转身的动作太突然,滚烫的烛泪流到手背上,火焰彻底熄灭了,剩下的唯一光源就是吕西恩手里的提灯。通事秘书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一根拨火棍,这可不是好预兆。“我在找厨房。”他诚实告知,“想喝一点,呃,热汤,不希望打扰到您。”

“厨房在这边。”

菲利普沉默地跟在通事秘书后面,穿过一扇他刚才没察觉的门,走进传来阵阵虫鸣的小菜园。厨房的灯光漫溢到瓜棚旁边的土路上,窗户蒙着水汽,砖砌小烟囱冒出白烟,空气里有一股水煮白菜的气味。一群吵吵嚷嚷的孩子突然从里面冲出来,一看见吕西恩就安静了,抿着嘴,手拉手走过小菜园,不停地回头打量菲利普。

“教会收养的孤儿。”吕西恩解释,尽管菲利普没有问,“就像我。”

孩子们在厨房里留下了战斗痕迹,这里一块面包碎屑,那里一滩喷溅状的汤。吕西恩把拨火棍放到煤炉旁边。收拾了餐桌,掀开盖在藤篮上的棉布,轻轻发出愉快的哼声,取出面包,切成两份,一份推给菲利普。煤炉里的炭块即将烧尽,大锅里的菜汤还是温热的。通事秘书同样盛了两碗,在客人对面落座,背对着悬挂在窗前的一排鱼干。

菲利普专心消耗面前的食物,直到他用面包吸干碗底最后一点菜汤的时候,才察觉到吕西恩正盯着他看。他把那一小块浸透汤汁的面包扔进嘴里,摸了摸胡子,确保没有残渣沾在上面:“怎么了吗?”

“您刚才是真的在找厨房。”

“不然呢?”菲利普问,马上自己想出了答案,一时不知道应该感到愤怒还是羞惭,“您以为我想偷东西。”

“我们之前不幸接待过好几个小偷。有一个银香料盒再也找不回来了。小心一点没有坏处。”

菲利普瞥了一眼煤炉旁边的拨火棍,想象被生铁敲穿脑袋的感觉,刚刚填饱的胃不舒服地翻搅了一下。吕西恩慢条斯理地吃完晚餐,离开餐桌,弯腰检查煤炉里的火,往里面加了木炭,把黄铜烧水壶放到炉子上。通事秘书没有像其他中国男人那样蓄发,而且打扮得像是要参加一场永不结束的葬礼,菲利普悄悄咽下至少五个问题,决心一找到机会就去问荷兰船医。

“所以,‘通事秘书’具体做什么?”菲利普问,急于把话题从盗窃上拉开。

“想象一下一个人照顾十五个婴儿,同时驾驶一艘帆船,顺便腾出一只手来扑灭火灾,同时只能拿一半的报酬,因为你是个‘秘书’。差不多就是这样。”吕西恩把滚烫的茶滤进宽口陶瓷杯里,示意菲利普拿走其中一杯,“您是这个比喻里的婴儿。”

“谢谢,我猜也是。”

吕西恩笑了笑,吹凉茶水,抿了一口。如果老实承认的话,菲利普并不喜欢通事秘书的微笑,那让这个人看起来总是在盘算某种小诡计,并不具有威胁性,更接近孩子气的恶作剧,特意说一些意料之外的话,欣赏别人脸上的惊讶。而且他自始至终在使用“您”,像举着一块盾牌,防止菲利普靠近。两人沉默地喝了一会茶,同时开口说话,同时停下,菲利普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示意吕西恩先说。

“只是想问问您遇上了什么不幸。”

“有人偷了我的钱。”

“全部?”

“全部。”菲利普耸耸肩,盯着陶杯湿润的红棕色边缘,“本来是要拿去买茶叶的。”

“您原本是做什么的?在家的时候?”

法国人花了几分钟思考答案,在两个版本之间犹豫。他离开村子的那天,风暴逼近海岸,泥地和雨都是灰色的,他记不清母亲脸上的表情,因为他一直避免看她的脸,反而一直盯着畜圈,“南瓜籽”,父亲死前不久买回来的那匹骡子,为了躲雨,紧贴着石墙。他记得那头动物的眼睛,故意不去记其他东西。他没有和雅克道别,本来打算一直往前走,一次也不回头,不过爬上小山丘的时候摔了一跤,他趁此机会站在高处看了一眼村子,大雨遮盖了一切,他甚至看不到教堂的钟塔。

“我打鱼。”他告诉吕西恩,最简单的版本,不会引发进一步提问的版本。

“不是能一夜发财的职业。”

菲利普不由得笑出声,“不,确实不是。”

“那么,渔民先生。”吕西恩看着他,菲利普担心那双黑眼睛能直接看穿他的颅骨,一直看到布列塔尼的贫瘠海岸,“您说您需要帮助,具体是怎样的帮助?”

他不确定。“做生意的本金,也许借贷,也许你能为我介绍一份体力活……只要我能在贸易季结束之后带着茶叶回去,一定能还上钱。”

“谁能确保你回去之后还会回来?”

天主,人的良知,或者广州商会的打手,“我会回来的。”

吕西恩支着下巴,“您准备怎样支付我的服务费?”

菲利普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一点,“我不……我只剩下几个硬币,你可以拿去。我也可以在教区帮忙,如果你们需要有人劈柴——”

通事秘书大笑起来,菲利普惊异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的哪句话能带来这么多乐趣。吕西恩摇摇头,重新往两人的杯子倒茶。“你真的是第一次来广州。林诺特先生。”

“有人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吗?”

吕西恩耸耸肩,“通事的服务费是向整艘商船收取的,你的船票就包含了这部分费用,船长或者大班应该向你解释这件事的,我猜他们懒得这么做。只要‘代尔夫特之星’付清了规礼[1]和船牌费,我就为你服务——不是你单独一个人,但你明白我的意思。”

“感谢天主。”菲利普喃喃道。

“我不碰信贷生意,也建议你不要信任那些在澳门和广州放贷的英国人和亚美尼亚人——你会读会写吗?”

“能看懂账单。”

“这可不够。”

“像我刚才说过那样,我可以干体力活。”

“黄埔不是做体力活的地方,广州城没人会雇佣夷人。你会说别的语言吗?葡萄牙语?广州英语[2]?”

“我在路上学了一些葡萄牙语。”

“‘一些’也不太够。不过只要你能区分火药和面粉,我就没有意见。”吕西恩的手掌摊平在桌子上,好像按着一个看不见的筹码,“我尽量帮你想办法,但不要抱太大希望,我有很多‘婴儿’要照顾,而且荷兰人和英国人特别会哭。听着,林诺特先生,假设我把你放到一艘炮艇上,你能活下来吗?”

话题转换得太快,如果菲利普不是本来就坐着,可能会被撞倒。“作为士兵?”

“作为水手。”

“我能。我知道怎么当水手,从六岁开始就跟着渔船出海了。为什么这么问?”

“暂时没有原因,可能明天有,所以让我们明天继续谈,渔夫先生。尽量不要四处乱逛,要记得我有一位很擅长使用剪刀的姐姐,晚安。”

吕西恩出去的时候带走了提灯。菲利普坐在煤炉透出来的幽暗红光里,努力追忆通事秘书是从哪一句话开始把“您”换成了“你”。


[1] 原本是进贡皇帝的一笔钱,后来逐渐变成类似港口费的固定税金。

[2] 类似上海的洋泾浜英语,不过广州英语出现得更早,发源于澳门葡萄牙语,混杂了英文、法文、中文和荷兰文单词,是当时珠江口外商和中国人的主要交流方式。

珍珠之河 Chapter 3”的一个响应

  1. 是从“您准备怎样支付我的服务费”的下一句开始的!(赫敏举手)

留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