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比扬卡的孩子们番外2-Glint

Glint

去小溪边不是菲利克的主意,游泳才是。两人都没带泳裤,但这无所谓,森林里除了红松鼠和鸟儿,没有别的活物会留意他们,说实在的,松鼠对两个少年也不是很感兴趣。瓦西里很快脱掉了所有衣服,跳进水里。溪水冰凉清澈,食指那么长的小鱼四散逃开,消失在石缝里。

菲利克叠好衬衫和短裤,四下寻找干燥的地方,最后回到大树底下,把衣服留在稀疏的草地上,这才踏着淤泥走回小溪。他下水的样子很谨慎,像是要先取得水的同意似的。瓦西里游过来,在水下揽住菲利克的腰,吻他的脖子。菲利克转过身,歪着头打量瓦西里,在烈日下眯起眼睛。一滴水滑下发梢,滴落菲利克唇边。瓦西里凑过去,也许打算舔掉水珠,出人意料地,邻家男孩猛推了他一把,瓦西里仰面摔倒在溪水里,手臂乱挥,水花四溅。等他在齐胸深的水里重新站稳脚跟的时候,菲利克已经快要游到那株歪斜的橡树前面了,瓦西里拨开湿淋淋的头发,深吸一口气,潜到水下,追赶菲利克。

比赛没有持续很久。瓦西里在游到浅滩之前就抓到了菲利克,攥紧他的手腕,把菲利克压到河滩上。水懒洋洋地拍打两人的腰和臀部,溪流两边都是茂密的树丛,在正午的热浪里垂着头,保持沉默。男孩们在晒暖了的淤泥里接吻,互相抚摸,皮肤贴着皮肤,都浸透了溪水的凉意。一时间说不清楚手指和水流哪个更温柔。菲利克首先从这个吻里挣脱,仰着头喘息,闭着眼睛。瓦西里低头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菲利克气喘吁吁地笑起来。他们的手指在水下交缠,太阳打碎在水面上,融合,然后撕裂,再随着下一个涟漪晃动。

瓦西里翻过身,和菲利克一样仰面躺到河滩上,胸口随着呼吸起伏。天空过于明亮,他们都不得不闭上眼睛。大概过了二十次心跳那么长的时间,菲利克爬起来,滑进小溪里,洗掉背上和头发里的泥浆。瓦西里支起上半身,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直到菲利克转过头来,冲他挑起眉毛。

年长的男孩摇摇头,也踏进溪水里,用力擦掉粘在身上的淤泥。菲利克伸手替他抹掉沾在左边脸颊上的泥点,瓦西里把头埋到水下,过了十来秒再哗啦一声浮起来,像大狗一样甩头。菲利克冲他露出笑容,一蹬水下的石块,游远了。两人一前一后游回放衣服的地方,逆水,比来的时候吃力得多。他们没多久就放弃对抗水流,爬到岸上,踩着硌人的碎石走完剩下的路,一丝不挂,阳光很快就烤干了挂在身上的水珠。始终没人说话。

瓦西里的上衣和裤子仍然在草地上堆成皱巴巴的一团,一只红松鼠端坐在上面,嗅了嗅空气,蓬松的尾巴尖和耳朵一起抖动,听到脚步声靠近就迅速逃跑,窜上就近的树干,小爪子动作飞快,隐没在树冠之中。男孩们捡起衣服,抖掉草屑和可能藏在皱褶里的迷路昆虫,穿上,攀爬通往公路的和缓斜坡。

他们骑自行车回去。平坦的水泥公路热气蒸腾,扭曲了远处隐约可见的火车站。没有汽车。一切都是凝滞的、炎热的,空气,光线,天空。骑到被灌木和桦树包围的那一段路时,除了呼吸声和自行车车链的轻微咔嗒声,没有别的声音,仿佛原野连同莫斯科一起消失了,世界也消失了,只剩下这一小段摊平在烈日下的马路,头连接着尾,一圈圈地循环,他们永远不会骑到尽头。忽然,桦树让到一边,把位置留给低矮的野草,莫斯科重新出现,一颗嵌在河畔的巨型心脏。

“在科米人的语言里,它是‘牛河’的意思。”

瓦西里看了一眼菲利克:“什么?”

“莫斯科河的名字,是科米语里的‘牛河’。但是古代的芬兰-乌戈尔部落叫它‘黑河’。上课的时候听说的。”

“什么课?”

“天啊,瓦西里。”菲利克感叹,摇摇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抓紧车把手,俯下身,用力蹬自行车踏板,超过了瓦西里,回过头来冲他喊了一句“如果我第一个到家,你负责做晚饭!”

——

父亲从黑海的‘达恰’打来电话,菲利克心不在焉地应答,把电话线绕在食指上,再松开,再绕上去。“当然,爸爸,我不出门,天气太热了,而且听说什么地方爆发了痢疾。”他说,瓦西里刚好从厨房走进客厅,他冲瓦西里挤眼,“对,瓦西里有过来照顾我,早就走了,这个人没什么耐性。”

短暂的停顿。菲利克继续玩弄电话线,瓦西里走近,靠在墙上,看着他。菲利克把听筒换到左耳:“一切都很好,爸爸,我当然有给你的花浇水,好的,再见。”

他挂上电话,瓦西里再靠近一步,把他逼到墙角:“‘这个人没什么耐性’?”

“恐怕这是大多数人对你的印象。”

“你可以说点好话,免得我妈妈回来的时候教训我。”

“可惜我不太会撒谎。”

“你爸爸的花已经枯死了,顺带一提。”

“什么?”菲利克伸长脖子,越过瓦西里的肩膀去看窗台上的陶土花盆,“你觉得我们能买到一棵差不多的吗?”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该说谎,小老鼠。”

“道德课程。”菲利克皱了皱鼻子,仿佛闻到了什么东西放久了腐坏的气味,“不需要,谢谢了。”

瓦西里笑起来,轻轻摇头,好像菲利克是一副难以揣测的画作。菲利克躲开他的手臂,走到窗边,审视那株萎蔫的植物,花盆里的泥土已经干裂。但问题不难解决,这不过是一株随处可见的无名野花,他明天会挖一棵新的回来,然后祈祷它活到父亲回家。甚至不需要那么急,夏天还没有结束的意思,时间多的是。

“你是对的。”当天晚上,快要睡着的时候,菲利克忽然说,“去小溪是个好主意,我们应该再找个时间去游泳,也许下个周末,你有空的时候。”

瓦西里发出一声半梦半醒的咕哝,收紧了搭在菲利克身上的手臂。

“瓦西里?”

这次没有回答,瓦西里睡着了,呼吸和缓,鼻子贴着菲利克的后颈。窗帘紧闭,但是缝隙里透出的灰蓝色微光,快到午夜了,这个纬度的太阳还不舍得完全沉入地平线,像清晨,又像薄暮。这实际上是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到小溪去游泳的那一天,但就像许多个“最后”那样,没有人能事先预见。八月还很遥远,没必要思考时间。菲利克把脸埋进枕头里,闭上眼睛,稍后,他会梦见水泥浇铸的树林,地下河淙淙作响,却始终不在视野之内。一只孤单的红松鼠跑过覆盖着灰烬的草地,爪子碰到的地方长出血红的苔藓,从远处看去,就像许多簇小小火焰。

全文完

卢比扬卡的孩子们番外2-Glint”的一个响应

      • 实体里面有一篇没在网上公开的番外,叫”Tinted Glass”,翻到书最后就看得到了,目录里也标了页码。此外,这个网站里发布的2篇番外(分别叫Glint和Auld Lang Syne,在本站下拉菜单里能找到),是实体出版后才写的,实体书里当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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