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不在柏林

黑暗有很多个名字,而格里安知道其中一个。

每当他冷汗淋漓地在凌晨惊醒,这个名字就在他唇边。他拒绝说出黑暗的名字,只要保持沉默,黑暗就不能拥有可触及的形体,只能用回声和影子来恫吓他,而回声和影子伤害不了任何人。格里安摸索台灯开关,手颤抖得那么剧烈,仿佛马上就要挣脱他的身体,拖着血淋淋的筋腱和皮肤,像蜘蛛一样爬到床底下躲起来。他放弃了灯光,直接拉开抽屉,即使在黑暗中,他也能凭触觉摸到那一排安瓿瓶,还剩三个。第一个从他僵硬的手指间滑下去了,快要没有时间了,枪炮声已经隐隐响起,如此真实,仿佛就发生在窗外。战马嘶鸣,再过两秒,黑暗就要呼唤格里安的名字了,格里安抓出第二瓶,折断瓶口,把吗啡倒进嘴里。

爆炸声退去,马的哀鸣逐渐减弱,很快就听不见了。格里安仰面倒在床上,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卧室里的黑暗重新变得柔软宁静,深夜的柏林,斯普雷河畔搏动的心脏。他的手滑落在床单上,已经不再发抖。

他再次睡着了,吗啡像云朵一样包裹着他。

那个丢失的安瓿瓶,最后是在地板的缝隙里找到的,非常隐蔽。格里安其实早就放弃了寻找,只是某个下午阳光的角度刚刚好,而他又巧合地站在一个合适的位置,看见了棕色玻璃的反光。他翻出一支铅笔,趴到地上,把小瓶子挑了出来,轻轻握在手里,像是握着自己仅存的理智。出于直觉,又或者仅仅是被害妄想症,他把小瓶子收进衣袋里,走到通往阳台的窗边,检查地板和木窗框,寻找入侵的痕迹。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小撮灰色绒毛,来自悄悄到访的鸽子。

“我最近有访客吗?”他问房东太太。对方正忙于加热肉汁,浇到晚餐的马铃薯丸子上。

“你是说你不在的时候吗?”

“不。”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晚上,我在房间里的时候。”

寡妇看了他一眼,蹙着眉,似乎觉得格里安疯了。“别拿我开玩笑了,拉特先生。”她说,把一勺热腾腾的浓稠肉汁扣进他的盘子里。

——

格里安·拉特独自站在圣母堂的过道上。

有人在背后看着他。感觉就像小小的、白色的蜘蛛,成群结队,从后颈爬向背部。格里安没有回头,格里安对此已有经验,只要不去看,形态不明的影子就只能待在眼角余光里。他向圣坛走去,脚步声跟了过来。他跪下,盯着彩色玻璃留下的斑斓光斑,脑海里一片空白,忘了要为什么祈祷。脚步声停住了,短暂的寂静。

然后是轻轻的口哨声,吹一首缓和起伏的歌。

格里安的手心发冷,但是脸和耳朵发热,血敲击着太阳穴。他站起来,呼吸又浅又快,一阵晕眩。站在后面的人抓住了格里安的手肘,把他扶稳。他满怀恐惧地转过身去,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教堂里了,夕阳西斜,照亮了卧室另一边的墙。他少年时代的卧室,窗外是莱茵兰冬季的灰色天空。黑暗伸手抚摸格里安的脸颊,掌心温暖。

“告诉我,你梦见什么?”

格里安半张开嘴,闭上,拒绝回答,只要不给黑暗以姓名,它就不是真的——它本来就不是真的,不可能在科隆,也不在柏林。格里安把它留在战场上了。炸弹在远处落下,机枪轰鸣,黑影俯下身,吻格里安的嘴唇。

他再次在柏林的深夜里醒来,冷汗在枕头上留下一块深色痕迹。卧室门开了一道缝,他能听见卡泰尔巴赫先生敲击打字机的哒哒声,老家伙又在写那些充满阴谋论的垃圾文章。格里安用手肘撑起上半身,盯着门缝看了一会,混沌的大脑总算辨别出不合理的地方,他总是锁了门再上床的。

警官拧亮台灯,动作缓慢地爬起来,拨弄了一下门锁,确保它正常运作,关上门,又去检查窗户,锁得好好的,从外面也不太可能打得开。他摇晃了一下冷水壶,喝掉里面剩下的水,在床边呆坐了几分钟,像是下定决心一样,打开门出去了,像只疑虑重重的西班牙小猎犬一样检查了地板,一路嗅到公寓大门,同样锁着,还上了门栓。

“睡不着吗?”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摸配枪,徒劳地碰了一下睡衣口袋。卡泰尔巴赫先生探出毛茸茸的、头发灰白的脑袋,冲他微笑。

“不是。”格里安回答,叹了口气,倚到墙壁上,“是的。”

“我的经验是,威士忌大有帮助。”

“谢谢。”他清了清喉咙,“卡泰尔巴赫先生,你刚才有听见什么吗?”

“什么意思?”

“没有可疑的动静,对吗?”

“恐怕最可疑的就是你了,拉特先生。”

“抱歉。”

“喝点烈酒,好吗?你看起来很需要。”

“我会的,晚安。”

“晚安,拉特先生。”

——

你梦见什么?

莱茵河,滴着水的木桨,从火车站后面露出来的教堂尖顶,自行车,野猫,火车桥,被灌木尖刺划破的手指,晒暖的石头,清晨的汽笛声,剃刀,煮马铃薯的沉闷气味,玻璃花窗,浆硬的衬衫,燃烧的没药和乳香,“原谅我,神父,我有罪”,钟声,落在积水里的报纸,灰尘。

“你的告解也包括这个吗?”阿诺问,嘴唇擦过格里安的耳垂,“包括我们吗?”

他不敢开口,也说不出话。告解室狭小闷热,他把额头靠在雕花隔板上,快要喘不上气。他的大腿下面是阿诺的大腿,哥哥甚至没有把裤子完全脱下来,布料摩擦着汗淋淋的皮肤。阿诺把他往后拉,让格里安的背紧贴着他的胸口,继续往上顶,直到格里安发出呜咽。

“你代我忏悔了吗,格里安?”

事实上,他有。阿诺很久之前就拒绝告解了,声称自己已经从家庭强加的信仰中脱身。而格里安出于习惯和自小积累的恐惧,仍然参加主日弥撒,临走的时候买一支蜡烛点上,当作一种微不足道然而可累加的赎罪。他不确定自己是受害者还是同谋,人可以同时承担这两个角色吗?

外面有人走过,低低的说话声,布料扫过石砖,一张椅子被拖走了。格里安咬住自己的指节,屏住呼吸,但阿诺没有停下,手掌滑过格里安的腹部,往下探去,握住了他的阴茎。他不得不张嘴呼吸,仰起头,抓紧阿诺的手臂。哥哥贴着他的后颈喘息,他熟悉这种声音和节奏,他们共同的罪行列表马上要增加一项了。

格里安最终还是发出了声音,不过外面已经没有人了。他在发抖,这才感觉到肩膀的刺痛,阿诺又咬了他,和上次同一个位置,肯定是故意的。

“格里安。”

他转过头去,睁开眼睛,在柏林的清晨里醒来。窗开着,布帘在带着潮气的冷风里轻轻摆动,他从不开着窗睡觉。

格里安披着被子,关上窗,呆坐在椅子上。邮差来过了,在楼下和门房说话,拨弄着自行车铃,邮差总是以同样的节奏拨车铃,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察觉。格里安看了一眼手表,着手准备出门。

“你看起来像是撞见幽灵了。”四十分钟后,在满是烟味的办公室里,夏洛特评价道,“准确来说,更像是被幽灵操了。”

像往常一样,她是对的。格里安假装没有听见。

——

幽灵更加频繁地出现。格里安认为自己发现了证据,房间里的小物件在他不注意的时候移动了位置,笔记本也好像被翻过了,但他不能确定这是吗啡作祟,还是脑海里的影子真的伸出手,挪动了台灯。

你梦见什么?

,格里安告诉面目不清的影子,全都是你

影子有许多个名字,格里安知道其中一个是什么,那个名字烧灼着他的嘴唇,他拒绝说出来,只要他守住沉默,这团互相缠绕的恐惧、内疚、欲望和羞耻,永远不会拥有形体。

——

电话铃声响起。他随手把烟摁在满溢出来的烟灰缸里,没有动,听着本特太太从厨房出来,拿起听筒,模糊的说话声,然后有人敲了敲门。

“找你的,拉特先生。”

他出去了。房东太太冲她笑了笑,回到厨房里去了。走廊里满是黄油和煮马铃薯的气味,不难想象晚餐是什么。他等她重新着手搅拌肉汁,才拾起听筒,问对方是谁。

回答他的是电流噪声,然后是飘渺的口哨声,漫不经心,离话筒有一段距离,好像对方也并不是特意吹给他听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走廊的灯光在眼前闪烁起来,不要叫黑暗的名字。手心出了一层汗,听筒粘粘的。

“阿诺?”他悄声问。

电话挂断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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