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森林和原野上

Shcherbina等在捷尔任斯基广场11号外面。

他坐在车里,小雪落在挡风玻璃上。Legasov出来的时候没有立即看见他。于是Shcherbina在车里再坐了一会,观察着物理学家。Legasov给人一种流浪动物的印象,皮毛蓬乱,没有吃饱,似乎迷失方向,但又好像是知道要去哪里的。教授在路边站了一会,往一个方向走了几步,又折返,似乎想去巴士站。

Shcherbina让司机按两下喇叭。

物理学家明显吓了一跳,马上认出了这辆疲惫的伏尔加轿车,走了过来。

“要是你再玩这种极限运动,我可不会再把你捞出来了。”Shcherbina说,看着教授作僵硬地挤进乘客座。

Legasov没有回答。

“他们问你什么了?”

“不还是那些。”

“哪些。”

“集体主义,忠诚,不要拿真相来‘侮辱’不能侮辱的某些东西。”

“我明确告诉过你闭上嘴的。”

“是的。”Legasov阴郁地回答,“你是这么说过。”

我还说过很多话,但你偏偏不听这句。Shcherbina想,没说出口。车驶出了捷尔任斯基广场,离开了克格勃的阴影。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这地方总让他心里发毛,好像被湿润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从暗处里盯着。更可怕的是,他知道这些眼睛是真实存在的。

Legasov在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这三天里克格勃估计没让他睡过觉,这是豺狼们惯用的审讯技巧,把人耗得极度疲劳,再一锤子敲碎。Shcherbina移开目光,怒气冲冲地瞪着窗外灰蒙蒙的建筑和行人。这就是为什么他讨厌科学家,一群直肠直肚的白痴,长着那么聪明的脑袋,却一句谎话都编不出来。

司机直接把他们送到旅馆。Shcherbina家在莫斯科,但只要他一天还没摆平切尔诺贝利这个烂摊子,一天都不能回家,Legasov也一样。客房墙壁油漆剥落,散发着一股漂白粉和下水道的气味。物理学家连大衣和围巾都没脱,就脸朝下趴在床上,睡过去了。Shcherbina把自己的大衣挂到门后的钩子上,看了Legasov一眼,确保他不会死于窒息,拉开椅子,在摇摇晃晃的桌子旁边坐下,拧开托盘上的伏特加瓶子,给自己倒了一杯。

“干杯。”他对着墙壁说,把酒灌进喉咙里。

——

Legasov被带走的时候是凌晨三点多,因此Shcherbina过了足足四小时才知道这件事。他把他能看见的人都吼了一遍,总算从他们结结巴巴的废话里榨出唯一一条有用的信息来:教授被带到莫斯科“协助调查”了,飞机早就从基辅出发了。

Shcherbina怒气冲冲地打电话给Charkov,质问他手下的人为什么莫名其妙逮捕对整个行动至关重要的科学家。电话那头的克格勃头子耐心地听他发完脾气,轻飘飘地回答“不知道,没听说”,挂上了电话。

他之所以没砸烂电话,是因为勤务兵这个月内没法给他找来新电话机了。

大概在核物理学家消失的十二小时之后,Shcherbina回到了莫斯科,睡眠不足,还在生气,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他先去了捷尔任斯基广场11号,被拒绝入内,能源总局局长的名头在这里不起作用。他花了两个小时打各种电话,对一些人低声下气,对另外一些威迫利诱,砍伐莫斯科的政治丛林里的藤蔓。Legasov被逮捕第二十小时,Charkov勉强同意见他,把Shcherbina晾在走廊里一小时,才慢条斯理走出会议室。

“Shcherbina同志。”

“核电厂需要Legasov。”

“这听起来不像一场愉快对话的开头。”

“他只是个学者,他不懂政治,不要把他牵扯进去。”

“牵扯进什么里?我没有听懂。”

“这里。”Shcherbina冲克里姆林宫灯火通明的走廊打了个手势,“这一切。Legasov只是个局外人,他不知道怎么玩我们的游戏,不要拿我们的规矩去耍他。而且切尔诺贝利,”他停下来喘了口气,“那个见鬼的大洞还在冒出射线来,你不能就这样把我的首席科学家拔起来拎走。”

“听起来‘首席科学家’有个很好的朋友。”

“我和他不是朋友。”Shcherbina怒气冲冲地说,懒得掩饰自己的不耐烦了,“你在妨碍我完成戈尔巴乔夫同志交给我的任务。如果你不想再听见美国人吱吱喳喳评论我们的核电厂,就赶紧把Legasov还给我,等我收拾完切尔诺贝利,你可以把Legasov关在地下室一辈子,我一点都不关心。”

克格勃头子打量着他,镜片后的眼睛让Shcherbina联想到食腐动物,时刻想从别人的死亡里给自己捞好处。

“我会打几个电话问问情况。祝你过个愉快的夜晚,Shcherbina同志。”

Shcherbina站在原处,看着他走开。过了好一会才叹了口气,在墙边一张长椅上坐下来,揉捏鼻梁。柱子之间的阴影里藏着两个人,鬼鬼祟祟的,Shcherbina认得他们,这两条“尾巴”从机场开始就跟着他了。看吧,Shcherbina想冲他们大喊大叫,看个够

­——

Legasov醒来的时候,轮到Shcherbina自己睡着了,反倒是物理学家把他摇醒的。天已经亮了,窗帘没拉。他口渴得要命,舌头和喉咙像是要裂开来一样。雪还没停下,不过也没有变大,像柔软的糖粉一样,飘飘摇摇。Legasov坐在床沿,直接拿他用过的玻璃杯喝酒,教授昨晚忘记摘掉眼镜,托架在他脸上留下了明显的红印。

Shcherbina看了一眼座钟,六点半还没到:“这就开始喝酒了?”

“莫斯科的钟每一刻都指着酒精。”

“核物理学研究所也教文学吗?”

“我自己研究出来的。”

“吃早餐吗?”

“当然。”Legasov砰地放下杯子,“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没必要问回去哪里。“如果你想在莫斯科多待一会,明天出发也不迟。”

“不。”教授摘下眼镜,用衬衫擦了擦,戴回去,“早餐之后就走吧。”

——

直升机在基辅等着他们,和他们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一模一样。那不过是半年前的事,回忆起来却像过了半辈子。两人心照不宣地占据了平常的座位,Legasov在笔记本里写着什么,喃喃自语,声音完全被直升机旋翼的噪音淹没了。Shcherbina盯着舷窗外,乌克兰也下雪了。

Legasov说了一句什么,把钢笔插回衣袋里。

“什么?“Shcherbina高声问,旋翼轰轰作响,“我没听到!”

“我说我们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你威胁要枪毙我。“

“我现在也能枪毙你。“

Legasov可能笑了,也可能没笑,看不清楚。物理学家重新打开笔记,不一会又合上。

“你跟克格勃说了什么?”

Shcherbina哼了一声,“不关你事。”

“我才是被关在牢房里的那个,怎么会‘不关我事’?”

“这是行业秘密,要是你知道了,你也能当副部长了。”

“如果这个秘密是砸电话的话——”

“我现在后悔把你弄出来了,应该让你烂在地牢里。我再去找别的物理学家,苏联的核物理学家多了去了。”

“祝你好运。”

Shcherbina想笑,但这种转瞬即逝的感觉终究没能穿透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阴霾。飞机越接近切尔诺贝利,这些雾霾就越稠密。Legasov不再说话了,也许他也带着一小片属于他自己的雨云,谁不是这样的呢?舷窗下面是棕褐色和白色混杂的森林和田野,隔着这么远,看起来洁净而宁静。

“很美。”他说。

Legasov皱起眉,一时间不明白Shcherbina说的是什么,随后看了一眼窗外,耸耸肩:“多看几眼,接下来很多代人都看不到这个地方了。”

,Shcherbina想,我忘了,科学家总是学不会撒谎

全文完。

在森林和原野上”的一个响应

  1. 虽然没看过这个迷你剧 但是太太写得超级好 我都忍不住要去看看原作了!

  2. 想起S说L你在kgb头子面前就像个天真的白痴,天真的白痴应该不会有威胁;以及第一次见面的:好了,我也是专家了,我不需要你了。这里面:要我一次次去捞这个以为没威胁的科学家!而且,我需要他!哈哈哈哈威严而言不由衷的政治家

    Liked by 1 person

发表评论

Fill in your details below or click an icon to log in:

WordPress.com 徽标

您正在使用您的 WordPress.com 账号评论。 注销 /  更改 )

Facebook photo

您正在使用您的 Facebook 账号评论。 注销 /  更改 )

Connecting to %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