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r Crowning Glory

Pairing: Eames/Arthur

Summary: Hollywood AU, movie star! Eames and publicity agent! Arthur.

A/N: 文中提及的电影都是编造出来的,如有雷同,请带我去看。本文2011年发于随缘居。

Your Crowning Glory

“看在上帝份上,Eames。”Arthur虚弱地说,摸到沙发,跌坐下来,疲惫地扶着额头。

在过去的两个半小时里,这位敬业的经纪人走完了从温和劝诱到暴怒咆哮再到无力恳求的悲惨循环——他还不如去和一块石头或者一台自动贩售机说话,Eames窝在沙发一角,打开了一包新的薯片:“不,darling,我不去。”

Arthur很少怀疑人生的意义,也不常反思自己的职业选择,但此时此刻他实在想不通上帝究竟是有多痛恨他才会把他丢进电影界,而且还让他碰上了目前的雇主。尖叫着追星和甜蜜地在卧室里贴海报是一回事,跟着脾气古怪的明星跑进跑出还得收拾他的烂摊子又是另一回事。他瞪着那个安安稳稳地埋在大堆柔软坐垫里吃薯片的男人,好像要凭意志力在他额头上烧出两个一英寸半深的洞来。

三年前,Eames凭借一部“Written on Water”打响名声,然后又接拍了“Opium”,他在里面扮演一个罂粟贩子,那种深藏痛苦和矛盾的眼神继续为他赢来大批的fans;然后是“Swaying in Between”,他出演一个为少数族裔打官司的律师,正如电影名字所暗示的那样,在良心和各方压力之下摇摆不定。

去他的“Swaying in Between”,正是这部电影导致了Arthur现时的麻烦。

“Eames,你听我说,”他清了清嗓子,往前倾身,手肘撑在膝盖上,“这是他妈的金球奖颁奖典礼,你不能说不去就不去。”

“我没有说不去,love,”对方咕哝道,那低沉的英国腔摩挲着Arthur的每一寸神经,“我很确定我的用词是‘请假’,个人事务。”

“你他妈的才没有什么‘个人事务’要处理!”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又拉高了,“你那见鬼的日程表是我做的!”

“临时紧急事务,好了么?”对方挪动了一下,用脚趾换了个台,Arthur短暂地想,要是Eames那些fan girl们能看到这一幕,不知会作何感想,然后他猛地站起来,关掉了电视。

“我想告诉你,Mr. Eames,我可是有持枪执照的。”

英国男人支着下巴打量他,似乎感到好笑,“我想告诉你,darling,”他学着Arthur的美国口音,“你要是打碎了这里,”他指指胸口,“也就打碎了这个国家里成千上万个姑娘的心,她们会把你撕碎的。”

Arthur翻了个白眼,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才把视线转回来,“这是你的工作,Mr. Eames。”

“对极了,而你的工作就是在我不想做我的工作时替我想办法,不是吗,love?不然我付那么高的薪酬请你回来干什么?”

Arthur的手指抽动了一下,“你没有付我薪水,”他干巴巴地说,“是Cobb付的,更准确地说,是Saito先生付的。”

“目的都是相同的,love。”

“请不要再叫我love,或者darling,或者任何其他你想得起来的昵称。”他交抱起手臂,“而且我必须向你澄清我的工作职能:我的工作是确保你做完你该做的工作,Eames,后天的颁奖典礼你非去不可,否则……”

对方的笑意更明显了,“否则怎么样,darling?”

Arthur站在电视机前面,咬着牙,搜肠刮肚想找出一句适用的威胁来,他目前最想做的事是一枪把那张贱笑的脸打开花,然后买当晚的机票飞到雷克雅未克去躲上十年。不过谋杀是一件需要详细计划的工作,在拿Eames的脑灰质来涂墙或者在他的薯片里拌上砒霜之前,还得在瑞士银行开个账户,把全副身家存进去。Arthur不想在雷克雅未克乞讨为生。

“……我明天一早再来。”他冷冷地说,按照一贯的习惯用专业感回避了问题,“过来帮你挑西装——对了,你到底知不知道上一期的Vogue用了整整一个版面挑剔你的着装?”

“本来不知道的。”

“好好记着,别忘掉。”Arthur大步走过去,抢走了薯片,塞进垃圾桶里,“晚上九点以后不准再吃这种高热量的垃圾。”

“噢,darling——”

“闭嘴。”他拧开门,“明早7点,Mr. Eames。”

他乘电梯下了楼,和门房打了个招呼,走出了这栋22层高的公寓。他的黑色SUV就停在路边,Arthur心不在焉地摸着车匙,突然停了下来,慌张地拍着全身的口袋。他的钱包和两部黑莓手机都在,但就是车匙不翼而飞。

就在他开始想通这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其中一部黑莓手机响起了短信提示音,私人的那部黑莓。他打开了短信,毫不意外地看见Eames的名字,然后是一句“forgot sth, darling?”

Arthur狠狠踢了路边的自动计费器一脚,怒气冲冲地跑回公寓里。

2.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love。”Eames说。这是他在”Written on Water”里的经典对白之一,他当时捧着女主角的脸,额头相碰,他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把那句僵直地打印在A4纸上的台词念得嗞嗞带电。Arthur抖了抖,迅速坐直了,拽拽领带,掩饰自己的失态。Eames赤裸着上身站在他和全身镜之间,眉毛上挑,带着显而易见的戏谑神色。

“把你痛苦地折磨死的一百种方法?”Arthur说,强迫自己保持语气平淡,“对,一定是这个。”他移开了目光,死死盯着搭在椅背上的一条深酒红色领带,“Eames,我发誓,要是你在两分钟内还不能穿好衬衫,我一定会把你下半年的日程表排得惨无人道,帮你接二十个广告,还要把你和Mal的空余时间全部错开——”

“Whoa, whoa, 好吧,我姑且屈服在强权之下。”Eames咕哝道,慢吞吞地把手臂伸进袖子里,布料遮住了纹身,Arthur觉得自己总算可以继续呼吸了。他一把抓起放在窗台上的西装外套,丢过去,“穿上。”

“我讨厌西装。”

“等我辞职之后,你在头上插上火鸡羽毛裸奔也没关系,但只要我合同还没到期,你就得听我的,穿上。”

“我和Cobb签约的时候,合同里可没有注明我卖身给你了。”

“我和Cobb签约的时候,合同里也没有注明我还需要兼职保姆、司机、玩具、送快递的、厨师、临时护工和小跑腿。”Arthur冷冷地回答。

Eames得意地笑起来,“你忘了清洁工,darling。”

“等我老了,我要写一本600页的自传,详细列出你的两百种恶习,毁掉你的公众形象。”

“有两百种那么多吗?Ariadne以前常说小小的生活恶习会令我的形象更加亲民。”Eames懒洋洋地走到床边,躺倒在松软的鸭绒被上,他的衬衫扣子还没扣好,随着他的动作而滑开了,露出一边的锁骨和肩膀,Arthur吞咽了一下,目光又跳回那条深红色领带上,上帝作证,那人是个会走路的荷尔蒙发生器,这对维持他的专业感没有丝毫的好处。Ariadne是Eames的前任经纪人,一年前跳了槽。她把一大箱乱七八糟的各类文件和日程表给他的时候,还附送了一句“祝你好运,Arthur”,他当时以为这是普通的客套话,但现在看来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另有所指。

Arthur成为Eames的经纪人之后接的第一部电影就是”Swaying in Between”,这部戏得到了这一届金球奖的四项提名,要不是担纲主演的男主角脑子进水死活不愿出席的话,这本来是件喜事。

“你没留意她的形容词,Eames,她说的是‘小小的’,而你的恶习……让我找一个词,‘巨型’听起来怎么样?又或者‘灾难性’?”他走到床边,踢了踢Eames裹在定制西裤里的小腿,“起来,你把衬衫弄皱了。”

“没关系,反正我明天还是不会出席的。”

“Eames,我们昨天已经谈过这个问题了。”

“我们并没有达成共识。”

“你贫瘠的词汇居然足以支撑你使用‘达成共识’这么艰深的说法,我深感惊讶。”

“你愿意把一整天都花在吵架上,我倒不是很介意。”Eames翻了个身,“继续说,我先睡一觉。”

“这不是一个该死的游戏,Eames,你必须出席,否则我给你接四十个广告让你在摄影棚之间跑到死——”

Eames伸手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扯,西装笔挺的经纪人先生不太优雅地摔倒在床上。“武力,”Eames低声说,试图揉乱他被发胶固定住的头发,“是无能者最后的武器(*1),Arthur。”

“哈定市长是因为不认识你才会说这句话的。”

“嘘,love,”Eames的声音更低了,转入了带电模式,“但愿我们能这样肩并肩躺着,直到永恒。”

又是见鬼的”Written on Water”的台词,Arthur翻了个白眼,“好的,darling,”他嘲讽地说,“可是你十点钟约了摄影师。”

Eames大笑起来,“你真会破坏气氛,sweetie。”他松开了Arthur的手腕,敏捷地跳起来,把衬衫拉整齐,扣好纽扣,穿上外套。

Arthur慢慢坐起来,试图挽救被弄乱的头发和手肘处的皱褶,“我真不明白,”他说,“三十秒就能做完的事,你为什么非要拖上半个小时。”

Eames冲他眨眨眼,没有回答。

——

四十五分钟后,他们的车在工作室外停了下来。Eames摸出墨镜戴上,对Arthur笑了笑,“我看起来怎么样?”

“和平常一样。”Arthur冷淡地回答,“外面有记者,我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会问你Fischer Entertainment挖角的事,你要回答‘我不太清楚,工作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或者干脆‘我没有听到类似的消息’,你可以随意发挥,但别太过火了。”

“还有别的指令么,有时我真搞不清楚这里谁是谁的上司。”

“不要再和摄影师的女助手调情,你的花边新闻够多了。”

“这我可不能控制,darling,她们——”

“闭嘴,下车,上司。”

Arthur敲着方向盘,看着三个工作人员替Eames在记者堆里清出一条路来。演员大方地冲每个人微笑,好像个个都是他的情人似的。挂着各色台标的麦克风递到他面前,Eames说了些什么,Arthur听不见。他难以察觉地笑了笑,绕开人群,把车开进地下停车场里。

今天Eames要为纽约一家时装公司拍春季新品宣传照,摄影棚布置得活像个湿热的雨林,让Arthur不禁怀疑“春季”的定义。他乘电梯到16楼的时候,化妆师正在往Eames头上抹发蜡,Arthur探头看了一眼,随手摸了两本杂志溜出去,打算找个地方坐着等。他刚走出化妆间就碰上了Yusuf,这胖胖的摄影师正在指挥灯光技师调整反光板和灯光的角度。一见到Arthur,对方便笑起来,“围绕着星星转的感觉怎么样,Arthur?”

“偏头痛。”他回答,也笑起来,“你从哪里弄来那么大的树根?”

“不是真的,”Yusuf说,“现代科技的神奇产物之一。”

Arthur扬了扬手里的杂志,“不打扰你,”他说,拍拍对方的肩膀,在一个角落里找了张折叠椅坐下。

Eames开始倚着假树根一边摆pose一边和Yusuf开玩笑的时候,Arthur躲在阴影里,静静地看着那个被六七盏灯从不同角度照亮的男人。一页没看的杂志从膝盖上滑落,掉到布满黑色电线的地板上,他也没有察觉。

1:语出Isaac Asimov《基地》系列第五本,哈定市长的名言。

3.

事实上,Arthur在”Swaying in Between”里最喜欢的角色并不是Eames扮演的Tilly律师,而是处处和Tilly作对的地区检察长Coleman.他对这个角色的感情一部分来自于……好吧,事实上他自己就扮演过Coleman,为了帮助Eames入戏,在正式开拍前两个星期里他每晚都拿着厚厚的剧本陪Eames玩角色扮演,就像两个入选了学校话剧俱乐部的高中生似的。他至今仍清楚记得玻璃窗上的雾气逐渐扩散,模糊了外面闪烁的城市夜景。他和Eames分坐在落地窗旁的小咖啡桌边,膝盖几乎相碰,两大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摆在面前,慢慢变凉。房子里唯一亮着的便是咖啡桌上的台灯,柔软温暖的黄光打在A4纸、格子桌布和Eames的侧脸上。

“我的忠告是,”Arthur干巴巴地念道,觉得整件事荒谬极了,“别管这桩事,Mr. Tilly。”

Eames泄气地看着他,“再加点感情好么,检察官?”

Arthur尴尬地揉了揉额角,他中学的时候加入过话剧社,但他对演戏的经验到此为止。现在要他对着这个几乎横扫所有颁奖典礼最佳新人奖的男人“加点感情”念剧本,压力实在很大。“我的忠告是,”他用上了自己最苛刻的声音,“别管这桩事,Mr. Tilly。”

对方点点头,似乎感到满意,然后他脸上的表情变了,变得严肃冷硬,“这世界上总有些人的良知还未死去,Coleman。”他直视着Arthur,后者怔了一会,才仓促地翻过一页,继续念道:“到最后,Mr. Tilly,你会发现那些人都成了白痴。”

Eames猛地站了起来,“我们的谈话已经结束了,Mr. Coleman,法庭上见。”他的表演完美,肩膀紧绷着,脸上的每一寸线条都写着愤怒,眼神里混合了鄙夷和不屑。Arthur跟着站起来,看着他的双眼,“如果我是你,我会小心点儿,”他冷冰冰地说,“你或许还不知道自己招惹了什么人,Mr. Tilly。”

他们挑衅一般对视了一会,直到Eames突然笑起来,肩膀一下子放松下来,“嘿,真该跟导演说让你来演Gregory Coleman这个角色,Arthur。”

Arthur重新坐下来,喝了一口冷掉的咖啡,“这算是夸奖吗?”

“绝对是的。”Eames也坐下来,碰了碰咖啡杯,发现冷了,便一口都没喝。

Arthur的手指心不在焉地玩弄着剧本的一角,“你还要继续对戏吗?”他问,没等对方回答,又补充了一句,“其实我可以替你给David打电话,要是你真的那么不确定的话,毕竟他是导演,知道得比我清楚。”

“我知道,”Eames略微抬起下巴,看起来有点倔强,“只是想自己先试试。”

他的经纪人挑起眉毛,上下看了他一眼,好像这才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似的。Eames很随和——Arthur在认识他五分钟后就发现了这一点,然后这个优点就迅速恶化成缺点;在他们认识的第三天Eames就开始叫他“darling”,轻松又随意,仿佛他们已经是一对金婚老夫妇似的。Arthur看到Cobb的头啪地从文件里抬起来,眯着眼睛,来回审视他们两个,大概是在猜测他们俩昨晚是不是一起睡了。Arthur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忽然很想拿手上的文件夹砸过去,可是他应该赔不起这张备受影院宽幕、电视荧屏和各类杂志宠爱的脸,更加不能在接手新工作第三天就因为故意伤害罪而入狱。“呃,听着,Mr. Eames,”他尴尬地开口,“请别那么叫我。”

“好吧,love,”对方嚼着口香糖,毫不在意地转向Cobb,“所以,你刚才说我的经纪人,”他朝Arthur笑了笑,后者瞪着他,“给我接了新片?”

“和我说话的时候嘴里别嚼东西。”

Eames投降一般举起双手,“抱歉,老板,”他吐掉口香糖,“那么,新片。”

“事实上,是David先找到我,给我看了剧本,问我你会不会感兴趣,我告诉他我可以问问。”Cobb公事公办地说,递过来一沓打印好的纸张,“要看看么。”

“不用了,”Eames重新戴上墨镜,站起来,“我愿意相信我的经纪人。大不了票房不理想的时候再炒了他,是不是,darling?”他冲Arthur抛了个飞吻,出去了。

“你们昨晚睡过了。”门关上的时候,Cobb说,陈述句,判断句。

“我昨晚他妈的窝在沙发上写了一百多封电邮,不信的话我把纪录调出来给你看,”Arthur咬牙切齿地回答,“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Dom?不是谁都像你和Mal那样——”

“好好好,停下,”Cobb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和Mal结婚的事还绝对不能传出去。好了,”他指指门外,“稍微给他讲讲这部戏,看他感不感兴趣,然后我安排签约。”

Arthur突然留意到一只手在自己眼前晃动,“Love,”Eames说,挨近了些,“你走神了。”

“我没有,”他撒谎说,把剩下的冷咖啡喝完,低头翻过一页剧本,“继续吧。”

——

“Swaying in Between”首映礼,Arthur当然也去了,他本来打算看一半就走,因为下午还有公务要处理,但最后竟然把电影整场看了下来。

最后一幕是Tilly被人暗杀,漆黑的冬天的街道,肮脏的积雪,Tilly靠墙坐着,徒劳无功地捂着胸前的枪伤,每一次呼吸带着可怕的、痛苦的咯咯声,子弹贯穿了他的肺,血液正在浸透他的肺组织。最后他不再动弹了,眼中最后一丝光芒消失。他就死在离联邦法院不到一条街的地方,仿佛这个世界最后的良心也随之死去了。

灯光亮起的时候掌声四起,他深吸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屏住呼吸。他匆匆溜走了,反正助理会替Eames打点的。Arthur今晚还要和另一个导演一起吃晚餐,谈谈Mal的片酬。

只是一整晚,那双濒死的、痛苦的蓝灰色眼睛都挥之不去。他明知道这是假的,只是个虚构的故事,但还是禁不住情绪低落。

——

“Swaying in Between”上映至今已超过半年,票房不俗,一向苛刻的影评人也纷纷推荐。金球奖的四项提名虽不算多,但都是重量级的奖项,对一个出道不到五年的演员来说,实在够好的了。Arthur认为他在颁奖礼上的露面非常重要,可是……“嗯,听着,他有个习惯,”一年前,Ariadne一边清空办公桌,一边对他说,“他不太喜欢被逼着做什么事的。”小姑娘拿起一支秃头的铅笔看了看,丢进垃圾桶里。

“他们都这样。”Arthur轻声笑了,不以为然。

“不是,”Ariadne狠狠地扯出长长一段封箱胶,发出很响的“卡啦”声,Arthur走过去,帮她按紧纸箱,“Eames是……倔强,就像五岁小朋友那样的——哦,妈的,这箱子太满了——起因不明的倔强,我经常觉得自己会被他气死。”Arthur移开了视线,假装没听见她的那句脏话。

“我觉得我们像是非洲象饲养员,”Arthur说,对方挑起了眉毛,他又补充了一句,“在换手之前交待动物的习性和怪癖。”

小姑娘笑起来,用马克笔在箱子侧面潦草地写了名字和地址。Arthur替她把箱子搬下楼,塞进她那辆红色本田的后座里。“那么,祝你好运,Arthur。”她说。车开走了,迅速融进rush-hour的车流里,消失不见。

Arthur用力揉了揉脸,用袖子遮住嘴打了个哈欠。拍摄应该快要结束了,Eames换过无数套衣服,大概已经把整个季度的新品都穿了一遍。Arthur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又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Yusuf才总算宣布结束。Eames立即露出大松一口气的样子,溜进化妆间去换衣服。Arthur又等了一会,终于还是忍不住跟了过去。Eames正在和那两个和他一起拍宣传照的女模特聊天,逗得那两个美女咯咯笑个不停,根本没留意到他的经纪人在化妆间门口翻了个白眼,转身走开。

他打算回家。他昨晚没睡好,已经困得快要站不稳了。他打了个电话,安排好了司机。然后问一个相熟的摄影助理能不能顺便把自己送回家——他的公寓就在两个街区之外,对方答应了,说自己不太熟悉这边,要是Arthur能指一下路应该没问题。

可是摄影助理的车还没驶出一个街区,他的黑莓就响了起来,Arthur叹了口气,把手机摸出来。

你去哪里了?-E

他本不想回复,但还是随手按了两个字:回家

我还以为我们要一起吃晚饭,在Rodson大街等我。-E

这是Arthur这辈子见过最没礼貌的晚餐邀请,他揉了揉额角,扭头对驾驶座上的年轻人说:“抱歉,我在那边下车就行了。”

4.

“你是在制造一副拼图吗?”Eames饶有兴致地看着Arthur切牛扒,“等下我可以把它们重新砌起来吗?”

Arthur瞪了他好一会,用的是那种保留给精神病患的既惊愕又怜悯的眼神,最后才吐出一个字,“不。”

Eames露出“真可惜”的表情,往后一靠,轻轻晃着酒杯。Arthur低头看着自己的餐盘,他喜欢把什么都切成碎块,再一点点地吃,大学时的女友评论说这就像“变态碎尸狂的行为”,可他就是忍不住这么做,连豌豆都要切成两半吃,小时候他妈妈没少说过他。

他放下刀叉,抿了口水。这是间会员制的餐厅,很安静,几乎有点吓人。Arthur本想再提颁奖礼的事,可又懒得再拌嘴。他抚着玻璃杯结满细小水珠的外壁,看着20层楼以下光河一样的车流。Eames也没说话,忙着把叉子和餐刀垒到杯沿上。Arthur思忖着他为什么非要拖上自己吃饭不可,“该不会是要贿赂我吧?”他听见自己大声把想法说了出来。

Eames抬起头,起先有点迷惑,但很快就露出被逗乐了的神情。“我猜我还没有落魄到需要贿赂你,sweetheart。”他松开手,刀叉稳稳地架在杯子上,没有掉下来,他满意地哼了一声。

他的经纪人叹了口气,摇摇头,举起手中的冰水, “for you, Eames.”他本想说得愉快一点,但他累了,那种疲惫一直渗透到声音里。

对方看起来有点惊讶,但很快地把刀叉拿下来,也举起酒杯, “and for you, darling.”

玻璃轻轻相碰。

——

Arthur很确定自己没有喝醉,他一整晚只喝了半杯冰水。

但他不能确定Eames有没有喝醉,那人一路上都懒洋洋地窝在副驾驶座打瞌睡,额头不时碰到玻璃,发出听起来很疼的一声“咚”,然后迅速坐直,低声咒骂几句,再次睡着,如此循环直到Arthur半扶半拽地把他弄进电梯里为止(门房高度专注地盯着手里的报纸,假装这是个平静美丽的夜晚)。电梯门刚关上,对方就整个垮塌在他怀里,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Eames闻起来有酒精、烟草、古龙水、棉布和(奇怪了)苹果的气味;Arthur只能祈祷他没有听见自己原因不明地加快的心跳。“Eames,”他用他最平淡苛刻的声音说,“我要报警了。”

他感觉到(而不是听到)对方笑起来,胸口的震动一直传到他身上,“理由是?”

“工作场合的性骚扰。”

“我以为我们都下班了,darling。”

“那就删去‘工作场合’——该死,别装了,Eames,你根本没醉。”

“不,我醉了,”对方口齿不清地说。

“Eames,这一招大概能帮助你把鼻子埋到金发美女的胸脯里,但你现在只是把口水弄到我的新领带上而已。”电梯门开了,Arthur咬牙切齿地把人拖出来,“上帝作证,这件事我一定要写进我那600页的回忆录里。”

“小标题是《甜美回忆》?”

“什么叫——fuck, Eames。”

“那就是《火辣回忆》了,darling。”Arthur被摁到门上,觉得肺里的空气全被Eames的体重压了出来,他觉得自己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又或者只是毫无尊严地哀鸣了一声,他不知道,血轰隆隆地在鼓膜后面横冲直撞,他什么都听不见,也无法思考。Eames一手拽住他的领带,把他拉近,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看着我,darling。”他悄声说,Arthur迟钝然而顺从地抬起视线。

Eames吻了他。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视网膜上炸开,茫茫一片惨白。

他的第一个想法是推开他,现在,然后是Oh holy mother of God,我在吻Eames,再然后是对,就是这样,我还要,再来再来再来。他们的吻混乱而灼热,用上了舌头和牙齿。Arthur吮着Eames的下唇,后者气喘吁吁地笑起来,急切地撕扯着他的领带,解开衬衫纽扣,一口咬住他的喉结,然后滑向颈侧,舌尖抵着他激烈搏动的动脉。Arthur的手指痉挛一般攥紧了他的短发,够了,他想这么说,却发不出声音。他们仿佛跳上了一列疯狂地往前冲的列车,还没来得及眨一下眼睛就连同制动失灵的车厢一起翻落悬崖。

Eames解开他的皮带,把手探进去的时候,Arthur抓住他的肩膀,推开了他。两个人都粗重地喘着气,Arthur的耳朵变成了一种明亮的深粉红色,“你在,”他喘出两个字,攥紧了Eames的手肘,“……干什么,Eames?”

“很难说,love,”对方笑起来,露出了不整齐的牙齿,“但肯定不是在检查你的内裤质量。”

“不,”他艰难地挤出一个词,他的大脑痛苦地在一片肾上腺素迷雾中运转,试图造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这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们不……”

“It’s Hollywood here, darling,”对方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放松点,只是一点小小的、无害的乐趣。”

Arthur瞪大了眼睛,好像突然之间被一桶冰水兜头淋下,Eames大概没预料到这个反应,困惑地皱起眉头,但在他来得及问“怎么了”之前,Arthur抬起膝盖踢中了他的肚子,然后狠狠推开了他。Eames往后踉跄了好几步,撞上墙壁,疼得弯下腰,倒抽着凉气。“Arthur,你他妈的怎么——噢真他妈痛,你最好给我说清楚是怎么回事,Arthur。”

他的经纪人走到电梯旁,按了“往下”的按钮。他脸色冰冷地整理着衣服,脸上和耳尖的红潮正在迅速退去。Eames揉着上腹,看着他一丝不苟地将领带打好,拉直衣领。“你找错人了,Mr. Eames。”电梯随着悦耳的铃声打开,Arthur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

门缓缓关上。Eames靠墙滑坐下来,手掌搁在抽痛的胃部上,拼命思考整件事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5.

闹钟响起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才睡了不到两个小时。Arthur按掉了闹钟,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房间里昏暗而温暖,他静静地趴着,打算再睡十分钟。但就在此时,他的黑莓响了起来,工作用的那部黑莓,私人的那部他从Eames的公寓搭电梯下来时就关掉了。

“喂?”他坐起来,尽量把浓重的睡意掩盖过去,“哦,早上好,Dom,不不,我早就起来了,”他随口撒了个谎,“是吗?我马上过来。”

他挂掉电话,飞快地下床洗漱,从满衣柜的定制西装里挑出一套。他本想找昨晚戴过的那条领带,但这个想法立即让他回忆起Eames的舌尖如何滑过他的上颚,手指如何急切地撕扯着他的衣领,Arthur吞咽了一下,翻出另外一条墨蓝色的领带。

Mal说想找他们谈谈,但Cobb在电话里并没有说清楚到底是什么事。Arthur觉得最好把她下半年的日程表和新片的剧本一并带上给她。他叼着半片吐司匆匆跑下楼,发动了车子才记起另外一部手机还丢在床头柜上,他耸耸肩,系上安全带,决定等会有时间再回去拿。

他走进Cobb的办公室时,Mal已经在那里了,她坐在办公桌边,包裹在黑色丝袜里的腿轻轻晃动着。Arthur进来的时候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你们昨晚睡过了。”她说。

“台词错了,Mal,”经纪人语调平板地说,“应该是‘早安,Arthur’。”

Mal开心地叫了一声“他又生气了!”,从Cobb的外套里翻出烟盒,给自己点了一支,Arthur不满地盯着她,又看看Cobb,但女明星的丈夫只是宠爱地看着她,笑得像个傻瓜一样。Arthur翻了个白眼,板着脸把烟从Mal手里夺过来,按熄在烟灰缸里,对方撅起嘴看着他,“你说了要戒烟的,Mal。”他说,把两个文件夹取出来,“正好,这里是你的日程表,我们今天可以谈谈——”

“谈谈你和Eames睡过了。”Mal半弯下腰,指指Arthur的喉咙(那里有块小小的、意味深长的红斑),狡黠地眨眨眼。Arthur深吸了口气,转向Cobb,“Dom,麻烦你告诉Mal在讨论工作时要认真些。”

“认真些,亲爱的。”Cobb毫无威胁性地说,仍然挂着一脸白痴般的笑容,手轻轻放在妻子的大腿上。

Mal转过头,对他做了个“你看,他没说‘不’”的口型。“别以为我看不见,Mal,”Arthur干巴巴地说,“我清楚告诉你,不,我们没有睡过,一次也没有,开心了吗?再说,你不是该准备今晚的颁奖礼吗?现在我简单给你讲讲下半年的日程安排,然后你就可以——”

“没有下半年的日程安排了。”Mal打断了他,Arthur眨眨眼,目光下意识地转向Cobb,发现后者也是一脸茫然,“呃,什么叫没有下半年的日程安排?”他耐心地问,思考着要如何反驳对方任性又无聊的回答。Mal很可能只是想要求他安排一个长一点的圣诞假期,这样她和Dom就可以去瑞士滑雪了,这应该不难,他只要把某些可有可无的慈善晚宴都调一调——

“我怀孕了。”

办公室里安静了好几分钟,就像播放DVD时令人烦恼的卡带。Arthur呆立在原地,半张着嘴,觉得大脑里某个阀门被关上了,害得所有词语都挤在喉咙口出不来。他和Cobb在这行打滚多年,不是没有处理过类似的事,什么新秀男演员突然不顾劝告想要结婚啦,新科影帝被小报捅出有私生子啦,当红的电视剧女主角被拍到在夜店喝得烂醉啦,诸如此类。

但他们都不是Mal,不是下届奥斯卡影后的大热门,不是Arthur直属上司的秘密妻子。更别提他不久前才替她接了新电影,谈好了片酬,并且为此喝了一肚子的香槟。

“噢,”Cobb好不容易挤出一个语气词,“天哪。”

“这不是我想要的反应,”Mal笑了,“再来一遍,Dom,我怀孕了。”

“天哪!”她的丈夫从椅子里跳起来,一把抱住了她,“天哪,亲爱的!”

Arthur往后一靠,打开文件夹盖住了脸。

——

Eames打开一盒麦片,倒进冷牛奶里,然后把电视音量调高。他一向习惯早起,边吃早餐边看早间新闻。通常,在新闻播完之前,他的经纪人就会打来电话,或者亲自登门,黑着脸监督他穿上所谓“过得去”的衣服,然后把他拎到摄影棚或者各种各样的活动现场去。Eames是有一个助理没错,但在Arthur接替了Ariadne之后,助理的事几乎都被Arthur接过去了。或许过一阵子应该把助理辞退,司机也不用了,留下一个万能的Arthur就够了。

Eames换了一个姿势,把剩下的牛奶喝完。新闻里短暂地提到今晚举行的金球奖颁奖礼,他看见”Swaying in Between”的海报和自己的脸在荧屏上一闪而过。他瞥了挂钟一眼,Arthur居然还没有打电话来下最后通牒,更加没有敲门敲得像是发生火警。Eames撅起嘴,无趣地盯着电视看了一会,关掉,起身去洗碗。

他草草地把鲜绿色的塑料碗冲洗干净,又泡了一杯茶,踱到客厅的大落地窗前,看着下面繁忙的城市。过不了一会就咒骂了一声,放下茶杯,在沙发上躺下来。公寓里很安静,几乎都能听见时钟走动的滴答声,这富有节律的声音让Eames烦躁不已,他不喜欢失去别人的注意力,尤其不喜欢失去Arthur的注意力。他像个急于讨好的小学生一样喜欢赞美,喜欢掌声,希望所有人都爱他(说真的,谁不喜欢以上这些东西呢?),可惜Arthur不像大部分人那样被他吸引(更糟糕的是,Arthur似乎对他的魅力完全免疫),他只能靠幼稚的撩拨来得到他想要的注意力。

不妨撩拨到底。Eames跳起来,走进卧室,从乱糟糟的被子枕头里挖掘出手机,给Arthur发了条短信。他在床边坐了十分钟,没有回音。演员挠了挠头,转而给他的经纪人打电话。他先拨了对方的私人号码,但Arthur大概是没有开机,自动接驳到语音信箱。他于是试了试工作用的那个号码,仍然是语音信箱。

他不认为Arthur是那么幼稚的人,因为hook-up不成功就关掉所有手机避世。他又发了一条短信,丢开手机,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

Arthur和Cobb夫妇开完紧急公关会议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餐时间了。Mal的助理一脸焦急地在门外踱步,一见他们出来就大松了一口气,唠叨着什么约了发型师都迟到十分钟了不知道会不会赶不上颁奖礼之类的事情。Arthur正想到楼下随便买个三文治垫肚子,Cobb从后面叫住了他。

“Eames耍完小孩子脾气了吗?”

忽然听到那个名字,Arthur的思维停滞了那么一秒半秒,才重新接通,“我想还没有。”他干巴巴地说,把黑莓从衣袋里摸出来,重新开机。

“你该给他打个电话。”

Arthur盯着手机屏幕,上面显示有一个未接电话,还有一条短信。

抱歉,darling –E

Arthur板着脸把手机塞回衣袋里,回头看着Cobb,“不用了,由他去吧。”他在对方疑惑的目光下大步走了出去,摔上了门。

6.

交通灯跳转成红色,Arthur猛地踩下刹车,烦躁地敲打着方向盘。他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可以赶回家洗个澡,换一套更正式的西装,然后开车到颁奖礼现场。明星们可以走红地毯,Cobb和Robert Fischer这类王牌经纪人和经纪公司太子也会在镜头前出现,而他则会在两个街区外停好车,走工作人员的通道进去。他很确定Eames今晚不会来,助理已经给他打了两次电话,抱怨说他们的男主角似乎人间蒸发了。Arthur闭上眼睛,呼了口气,脑中闪过各式各样好听的借口和理由,要是今晚Eames拿了奖,他就得把这些借口和理由串成一段讨人喜欢的谎言。

等他匆匆洗完热水澡,对着镜子打领带的时候,一个借口渐渐成形。他调整好领带结,走进卧室,从床头柜上抓起早前遗落的手机,给Eames打了个电话,对方在响第三下的时候接了起来。

“我以为你永远也不会打电话给我了,darling。”

Arthur无视了这句粘糊糊的调情话,声调平板地直奔主题,“我不知道你在什么鬼地方,Eames,但你最好不要被狗仔队拍到,否则就是一场公关危机。又或者你可以祈祷自己今晚不会拿到任何奖,这样会省掉很多麻烦。”

“我可以问为什么吗?”对方的声音居然带着笑意,Arthur咬了咬牙,强忍住把手机摔到墙上的冲动,“因为我正在做我的本职工作,也就是收拾你的烂摊子,Mr. Eames。”

“哦,我很——”

Arthur挂断了电话,抓起西装外套和钥匙出了门。

——

“……感动,darling。”Eames无趣地说完了后半个句子,耸耸肩,把手机丢到茶几上。他什么地方也没去,不过是呆在家里,拔掉了电话线,也不应门。电视开着,大批记者已经聚集在红地毯周围,噼里啪啦地按着快门,高声叫出各种问题,新片的内容?是不是离婚了?是不是结婚了?您对三个星期之前的某事件有什么评论?

……Eames是喜欢成为注意力焦点没错,但他痛恨各种汇集了大批记者的颁奖礼或者筹款晚宴,他宁愿躲在家里,通过电视荧屏偷窥这一团貌似光鲜美丽的混乱。就像他小时候毁掉邻居的玫瑰花床之后,喜欢躲在自家阁楼上观赏邻居的愤怒一样。他挪动了一下,更舒服地陷进柔软的坐垫里。

他瞥见了David,”Swaying in Between”的导演,挽着妻子微笑着走过红毯。他被提名了最佳导演,各类杂志和小报已经吹了好几天的风说他能毫无悬念地获奖。过了不久,Gary Oldman也出现了,他在戏中扮演的就是Tilly律师的对手,地区检察长Gregory Coleman;Eames轻轻哼了一声,打开了一包薯片。熟人似乎渐渐多了起来,Mal穿着一袭贴身的黑色礼服踏上红地毯,微笑着让记者们拍照,同时无视了所有抛向她的问题。十来分钟之后,Cobb也到了,独自一人,礼貌地向每一个叫喊他名字的记者微笑,但同样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

他不指望能在镜头前见到Arthur,他的经纪人先生多半正穿着剪裁合身的定制三件套西装,打着一条老气横秋的领带走工作人员通道进入会场。记者们也不见得会去追逐他,哪怕他是Eames和Mal的经纪人。Cobb之所以也被狗仔队盯上,纯粹是因为娱记们要打探他和Mal的关系。在他们少数几次闲聊里,Arthur曾经一脸困惑地跟他说,他想不通为什么两个已经建立起法律意义上夫妻关系的人,在私下里粘腻得像对荷尔蒙过剩的高中情人,在接受采访的时候居然可以挂着一脸诚恳又无奈的笑说“抱歉,我和Dom(Mal)只是好朋友”。他记得自己当时换上一副过来人的说教模样,揽住他的肩膀说,最好的演员其实不在大屏幕上,darling,是你们这些狡猾的经纪人。Arthur不置可否地哼出一声短促的笑,拨开他的手,喝完了剩下的啤酒。

总有那么些时候,Arthur同时显得既老成又幼稚,让他琢磨不透。他在应付媒体的时候轻松圆滑,活像个上世纪的外交家;可是当Eames第一次叫他“darling”的时候却又尴尬地涨红了脸,比他那个六岁的小侄女还害羞。昨晚他把他摁在门上的时候,本以为会挨上一拳——好吧,他最终的确被踹了一脚,差点把刚刚吃进去的晚餐都吐出来——但在他说出那句致命的乐趣宣言之前,Arthur攥紧了他的衣襟,充满渴望地张开嘴,好像等待已久。Eames舔了舔唇,要是他能管住自己的嘴巴,说不定他就能把他的经纪人带进来,他们会就近倒在沙发上,然后——

电视里传出一阵故作神秘的开场音乐,把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Eames懒洋洋地嚼着薯片,看着主持人讲着早有准备的俏皮话,惹起一阵一阵轻笑。这又是Eames不喜欢颁奖礼的理由之一,只要你不幸站到那个舞台上,他们十有八九会拿你来开玩笑,而你不得不假装兴高采烈地奉陪到底。他中途走开了一会,给自己做了简单的晚饭,微波炉加热的速食意大利面,边吃边看电视剧类的奖项逐一揭晓。颁发完年度最佳喜剧的时候他大概是睡着了一会,等他醒来,天已经完全黑了,客厅里一片昏暗,电视荧屏偏蓝的光线在茶几光滑的玻璃面上闪烁跳动。Eames坐直了,揉着酸痛的脖子和肩膀,打了个哈欠。浓重的睡意让他反应迟钝,他看着Mal走到台前,打开了手里的信封,调皮地眨眨眼,然后读出了Eames的名字。

他的睡意突然间跑得干干净净。

Eames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又扭头看了看窗外,然后又回头盯着电视,好像一时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Arthur在镜头前出现了,完美的三件套,面带微笑,似乎故意要炫耀他那对要命的酒窝。Mal轻轻拥抱了他一下,把奖座递给他。Arthur站到麦克风前,掌声慢慢消失了,等着听他说话。

“我明白很多人看见我站在这里都不太高兴,”Arthur假装严肃地说,唇角微微上扬,“毕竟,你们期待的是一张英俊得多的脸。”台下一阵笑声,“Will本人今晚不能来这里,他自己也感到非常遗憾,我确信,对他来说,这是历史性的一刻。”Arthur晃了晃手里的奖座,Eames挑起了眉毛,他的经纪人居然叫了他的名字,还才是历史性的一刻。

“他非常感激David……”Arthur冲台下点点头,显然是在对着导演微笑,“……Will一直说没有你细致的想象力和耐心的解说,他无法塑造出Tilly这个角色。”掌声,Arthur礼貌地停下,过了一会才重新开口,“至于他今晚为什么没法来到这里,主要是因为他的新片——我猜你们都已经听说了——‘Downtown’下个星期二正式开拍,他希望在工作之前……”Eames突然哼了一声,明白了他的经纪人想说什么“……能和家人稍微团聚一下,在这里我必须提醒大家,’Swaying in Between’虽然给他带来了荣耀,但也令Eames太太整整一年没法见到自己的儿子。”他戏剧性地停顿了一下,Eames差点就要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他的经纪人先生才是真正的影帝,他上个月才悄悄溜回家探望过母亲,给她买了一套漂亮的银餐具,顺便也给家里的猫咪Donut买了一只灰色毛绒老鼠。他揪住那只老鼠玩具的长尾巴,在Arthur面前晃来晃去,直到经纪人忍无可忍地爆出F开头的单词为止。

他专注地盯着荧屏上Arthur的脸,那对淡色的薄唇(它们镇定地、充满说服力地说着谎),那双眼睛,那两个不时闪现的酒窝。“请容许我,”Arthur说,Eames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在沙发上躺下来,解开了自己的皮带,“……代Will在这里表达最真挚的感激,谢谢。”他礼貌地颔首,在掌声中轻快地走下台去。聚光灯又对准了主持人,但Eames的注意力已经不在电视上了,他盯着漆黑的天花板,想着Arthur,Arthur,Arthur。

7.

Arthur把钥匙丢进鞋柜上的小篮子里,踢掉皮鞋,在沙发上倒下来,把鼻子埋进柔软厚实的坐垫里,连灯都懒得开。他把手表举到眼前,艰难地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看了眼指针,差不多凌晨两点,他长长地呼了口气,闭上眼睛。他累得要命,可是没法睡熟,只能半梦半醒地盯着漆黑的地板发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睡着了,梦境混乱而模糊,只是一团怎样都看不清楚的光线和色块。接近清晨五点的时候他睁开眼睛,忽然之间完全清醒,脖子和肩膀酸痛不已。Arthur吃力地坐起来,扯掉领带丢到一边,然后又脱掉西装外套,衬衫已经毁了,皱巴巴的,他叹了口气,弯腰捡起丢在地上的领带和外套,搭在椅背上,然后走进卧室翻出一套舒适的旧睡衣,打算洗个热水澡。

热水冲走了剩下的睡意,他擦着头发,穿着宽松的T恤和灰色睡裤回到客厅,拧亮台灯,顺手打开了电视。那件T恤本是白色,因为洗了太多次,变成了一种略显陈旧的米色,领口的线头也开始松脱,但他还是喜欢穿。Arthur无趣地换了几个台,放弃了,起身到电视机旁的架子上挑了一张碟片,放进DVD机里。

轻柔伤感的开场音乐响起,Arthur盘腿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荧屏,这是”Written on Water”的蓝光DVD——事实上他几乎买齐了Eames出演的所有电影,就连他最初出道时客串一个小配角的电影,Arthur也有。他不知道Eames对此会作何感想,但那位现今光芒璀璨的巨星不见得会到他家来,而他也没有邀请他进门的打算,所以他应该还是可以心安理得地把他的DVD收藏光明正大地陈列在客厅里的。

Eames在“Written on Water”里扮演一个刚刚从曼彻斯特大学医学院毕业的实习医生Alan Stanley,独自一人来到伦敦,梦想着能在大医院里谋到一个职位。1938年的英国,战争的传言像野火一样到处蔓延,人心惶惶,Stanley在好几家医院都碰了一鼻子灰,唯一的收获是认识了漂亮的护士姑娘Mille Depaul。Arthur不知道编剧是怎么想的,大概是为了增加戏剧性吧,反正Mille恰好是院长的女儿,老头子非常不待见那个来路不明的年轻人,禁止女儿和他来往。

Arthur看着Stanley被几个高大的护工从后门撵了出去,Eames完全抓准了Stanley的情绪,表情复杂深邃,愤怒、茫然、受伤和挫败感交织在一起,那双蓝灰色的眼睛里却是摄人心魄的哀恸。他挣扎着回头扫视着医院密密麻麻的、爬满了常青藤的窗户,好像要找Mille的脸,最终什么都没有找到。Stanley从地上爬起来,用袖子草草擦了一下被打破的嘴角,一跛一拐地走了。

他花了一下午默默地坐在喷泉边,看着鸽子在广场上漫步。暮色降临时,他站起来想走,却远远瞥见了一个人影——Mille正穿过人群向他跑来,Stanley死死站住了,脸上的惊愕慢慢绽放成灿烂的喜悦。

Arthur按了“暂停”,Eames的脸定格在荧屏上。他静静地注视着那个温暖的微笑和那双蓝灰色的眼睛——他很熟悉这个笑容,Eames常常对他露出这副表情,但Arthur无法确定这是不是他优秀演技的一部分。他按了一下“主菜单”,跳转到电影的最后一幕。那时候已是1945年初,战争行将结束,Stanley蓬头垢面地坐在野战医院的帐篷外,拿着一封信,看着远处的森林出神。Mille一年前已经去世——她在转移伤者的时候遇上了德国人的轰炸,她和她的两个同僚当场死亡。一阵风吹走了Stanley手上薄薄的信纸,他也没有去捡,任由它飘落到泥浆里。独白开始了,Eames低沉的声音从音箱里流出来,一如既往地渗透了他的头盖骨,摩挲着每一寸神经:“……有时候我祷告,有时候我静默不语;我觉得我的生命如同一道混浊的急流,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抓不住。我叫Alan Stanley,这是我的故事,没有破碎的心,没有死亡,也没有爱情,每一个字母都写在水上,了无痕迹。”

剧终。Arthur深吸了口气,忽然发觉自己喉头有些发紧。他曾经当着Eames的面说片尾这段独白非但肉麻至极而且言之无物,后者还夸张地挥舞着手臂对Mal抱怨说“我得不到该有的欣赏”。

Arthur难以察觉地笑了笑,重新在沙发上躺下来,任由演职表伴着音乐缓缓在荧屏上滚动,懒得去关机。外面天还没亮,只是变成了一种光滑的深蓝色。再过一个小时,他就得着手安排今天的记者会,将新的日程表发给Eames——演员再过两天就要飞到纽约去了,“Downtown”将在大苹果取景——然后,然后他会像以往那样工作。他是个专业的经纪人,而不是任何人的一点“小小的,无害的乐趣”。

——

Eames飞抵纽约之后的第二天,Tumblr和Flickr上就井喷一般涌出大堆的剧照,既有用iPhone拍的角度别扭的业余作品,也有娱记们专业单反拍的高清照片。“Downtown”有不少场景需要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拍摄,Eames穿着一身黑色长风衣,在三十公尺左右的一段路上来回地走,和Armie Hammer拍对手戏。纽约初春的凛冽寒风把他的外套下摆吹得啪啪作响。

自颁奖礼之后,Arthur再没有给他打过电话。机票行李之类的琐碎事务一概交给助理打点,日程表也全部用电邮传给助理。Eames偶尔会在拍摄间隙给Arthur发无聊短信,抱怨午餐的牛肉三文治太咸,或者拍逃亡戏的时候跌进结冰的水池,差点把门牙磕掉。他的经纪人从来没有回复过任何一条。

“你知道纽约市Bronx区为什么叫Bronx吗?”洗过澡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给他的经纪人发去了一个问题——Arthur从来无法抗拒任何类型的挑衅。演员盯着天花板,无意识地抚摸着额头上新增的一个小小的伤口,等待着。

没有回复。十分钟之后他发去了答案“因为最早的定居者是一个名叫Jonas Bronck的丹麦人。我今天从一个场记那里听回来的,那家伙是个历史迷。以为你会感兴趣。”

Arthur显然不感兴趣。Eames耸耸肩,关掉了床头灯,把双手垫到脑后,躺下来,试图哄自己睡着。这几天他在反复地拍一场枪战,剧本上要求他“自三楼楼梯平台跳下,落到大厅中央的吊灯上,回头扫射二楼的追兵”,他不得不整天绑着钢丝在半空中荡来荡去,腰肋上留下了一圈淤青,在床上换了很多个姿势都还是疼。最后垫了两个枕头,勉强睡着了。

他在次日七点半被闹钟吵醒,赶到曼哈顿南边的一个街区拍追捕戏,里面自然包括了危险驾驶和撞车,但这些都是由专业人士完成的,他只要拍完某几个镜头就好了——至少不用再吊钢丝了,他为此感到庆幸。

他需要抱着一个包裹在狭窄的巷道里逃跑,两队拿着轻型机枪的黑衣男开着车在后面穷追不舍。两辆车各自从巷子两端冲进来,把他像一只走投无路的老鼠一样逼在中间。情急之下他踩着其中一辆车的车前盖跳了过去,在满是垃圾的地上滚过一圈,然后忍着坠地时的疼痛逃命。

……但实际情况总没有那么理想。

Eames已经来回跑了三趟,气喘吁吁,但仍是无法拍出理想的镜头。九点过后,开始下小雪,地面变得湿滑。他休息了几分钟,喝了点水,边听导演解说这个场景边默默地点着头。化妆师抓紧时间上来给他补了妆,咕哝着下雪了会很麻烦什么的。Eames脱掉外套,准备拍第四次。

他在粘着黄色胶带标记的巷口站好,右手夹着包裹。随着一声Action开始跑,车轮滑过湿滑路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跑着,另一辆黑色丰田从巷子尽头出现,他搂紧了包裹,准备跳到车前盖上,踩过车顶,从另一头跳下去。

化妆师是对的,下了雪真的会很麻烦。

他后来也说不清楚当时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只知道脚下一滑,然后整个世界就颠倒了,周围传来惊叫声和尖利的刹车声,肩膀和身侧一阵剧烈的钝痛,在他晕过去之前,最后听见的是金属擦刮过墙壁时发出的刺耳又可怖的噪音。

8.

就像漆黑的电影院里,放映机刚刚开动时的一道模糊蓝光。

Eames睁开眼睛,试图对准焦距。他想揉揉眼角,可他的右手被固定住了,动弹不得。他涣散的目光被医用软管里有节奏地滴落的药水吸引住了,久久地盯着。

有人清了清喉咙。

他迟钝地在枕头上转过头,想笑一笑,可是这个动作牵起了意想不到的疼痛,害得他立即变得愁眉苦脸。Arthur把控制吗啡用量的旋钮塞进他左手里,薄嘴唇紧抿着,看不出情绪。Eames用拇指拨了两下旋钮,肩膀上剧烈的疼痛缓慢地消退下去,他重新笑了笑,“Hi,darling.”

他眼睁睁地看着经纪人脸上飞快地掠过好几种情绪,从愤怒到宽慰再到焦虑,然后融化成一个略显无奈的浅笑,“欢迎回来,Mr. Eames。”

“谢谢,love。”

“和上帝谈过话了吗?”

“没,见他要提前预约。”

“太糟糕了。”

“对。”

这本是个心照不宣的笑话,但两人都没有丝毫笑意。他们到处游移的目光偶尔碰到一起,又马上错开,空气中弥漫着一丝稀薄的尴尬。Eames专心地抚弄着手里的吗啡旋钮,药力暂时消解了痛楚,也让他昏昏欲睡。“那么,”他突然开口,想打破沉默和浓重的睡意,“我怎么了?”

“车子撞上了你的肩膀,幸好它当时开得不算很快,只是路面的薄冰害得司机没法及时刹停。”Arthur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好像上面有预先写好的发言稿似的,“你的肩骨有两道裂痕,大概有三个月不能随便动。手肘也脱臼了,不过医生已经给你处置好,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他重新抬起头,直视着Eames的眼睛,“剧组会先拍完没有你的戏,其余的等你康复再说。那场逃亡追捕戏太危险,还是用替身——”

“不要替身。”

Arthur高高挑起眉毛,“听着,Eames,你现在——”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不要替身,等我能从这张他妈的床上起来,我就再去拍那个镜头。”他越说越激动,几乎想要坐起来,Arthur一手按住他没受伤的那边肩膀,轻柔然而坚决地把他摁了回去,“现在先别谈这个,Eames。”

他忿忿地躺了回去,短暂的紧张和不甘消退之后,睡意变本加厉地卷土重来。他丢开吗啡旋钮,模糊地打了个手势,Arthur迷惑地皱起眉,歪着头想了几秒,起身给他倒了杯水。Eames摇摇头,抓住了他的手腕,“Arthur。”他说。

“嗯?”

留下。他想这么说,却没有发出声音。他的经纪人沉默了一会,放下水杯,把椅子挪近了些。他没有挣脱,却也没有回握演员的手,“睡吧,Mr. Eames。”他轻声说。

在陷入昏沉无梦的睡眠之前,Eames思忖着他的经纪人怎么就那么喜欢在他的姓氏前面冠一个疏远的敬称。

——

他第二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坐在他床边的变成了Cobb,正在大口吃一个蛋黄酱酸黄瓜三文治。Eames强迫自己把失望的表情掩盖起来,敷衍地打了声招呼。Cobb从纸袋里掏出餐巾,擦了擦嘴,“Mal让我转告你,在撒手人寰之前,要先把杂果鸡尾酒的做法写下来给她。”

“她还真是个善良的小甜心。”Eames说,“告诉她,我还有望活上六十年,所以短期内不会出卖调制杂果鸡尾酒的秘诀。”

“她会失望的。”Cobb把剩下的三文治塞进嘴里。

“这正是我的初衷。”演员干巴巴地说,在枕头上挪动了一下,“Arthur在哪里?”

“记者会。”Cobb简短地说,“我今晚回洛杉矶,Arthur还会多留几天。”

“这么说,你千里迢迢飞来纽约,纯粹是为了从虚弱的伤者手里盗取杂果鸡尾酒的秘密,”Eames按了按鼻梁,“我一开始就应该跟Fischer Entertainment签约的。”

“别忘了现在是谁在给你付医疗费。”Cobb站起来,把纸袋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

——

Arthur多留了一个星期。

他每天八点半准时出现在病房里,精确得就像铯原子钟,手里总是拿着一本平装书。第一个星期是Brideshead Revisited,然后变成了Siddhartha,第三个星期刚开始,又换成了报纸,经纪人极有耐性地把它从头到尾翻一遍,然后从衣袋里抽出钢笔做填字游戏和数独。他们的对话少得可怜,基本上仅限于“早上好,Mr. Eames。”、“早,Arthur。”、“我要去买午饭,要给你带点东西上来吗?”和“双薯沙律,谢谢”之类客气又疏远的一问一答。为了填补难忍的沉默,Eames只得开着电视,不停地换台,视线却黏在Arthur身上,他的经纪人专心致志地盯着报纸,钢笔在指间旋转着,苍白的阳光从半开的百叶窗外漏进来,不时在金属笔杆上一闪,再一闪。

护士逢星期四给他换一次药,他总是毫无顾忌地跟她们调情,每次都害得她们红着脸咯咯笑。偶尔还有些别的科室的护士会羞答答地跑过来跟他要签名和合照,Eames都一一满足,还拿自己脸上的淤青开玩笑。Arthur总是扮演好脾气的摄影师角色,毫无怨言地听任姑娘们指挥。等她们兴高采烈地离开之后,又回到窗边坐下,拿起报纸,把自己藏在后面。

Eames沉默不语地盯着那张布满铅字的纸,徒劳无功地猜度着Arthur的情绪。他们相隔不过一米半,中间只有弥漫着药物气味的空气,却好像隔了一堵透明的砖墙,不管他怎么努力地呼喊敲打,Arthur都充耳不闻。

——

Arthur已经把同一篇社论的同一个句子看了不下六次,却还是不知所云。他不是很想看报纸,但这些巨大的纸张能有效地阻挡Eames的视线。他早该回洛杉矶了,他的机票已经改签了三次,可他还是没走。

……毋宁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不停地看表,想熬到六点半,然后回酒店去,迅速收拾好行李,第二天回洛杉矶。继续留在这里根本毫无意义,他和Eames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他永远也学不会对方驾轻就熟的那种调情游戏。他自小便是这么个刻板又无趣的人,接受不了哪怕一丁点的不确定性。而Eames本身就像个灌满不确定性的盒子,无法预测里面会蹦出什么奇怪的东西来。

他没熬到六点半就收拾东西走了,就在他逃命一般拉开门的时候,Eames忽然叫了他一声。Arthur不情不愿地停下来,看着他。

“你明天还来吗?”

他僵住了,手仍然握着门把,忽然之间喉干舌燥,好像吞了一把沙子。Eames每天都会问这个问题,他每次都含糊地回答“再看吧”,然后匆匆躲开Eames复杂的目光。这次他垂下视线,神经质地把手里的报纸卷起又松开。“不,”他说,重新抬起头,直视着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我明天一早回洛杉矶。反正……”他吞咽了一下,“你也,不怎么需要我在这里了,我的意思是,媒体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还有,呃,”他无力地打了个手势,任由句子后半截消失在不明所以的空白里,“再见,Mr. Eames。”

他没有等对方回答便大步走出门去,几乎小跑起来,彻头彻尾的落荒而逃。

9.

Eames再也没有发短信给他。

早前被短信轰炸的时候,Arthur恨不得把那部黑莓肢解掉,可是等到它像现在这样安静的时候,又不知为何惴惴不安起来。他无法阻止自己不停地回想他离开医院病房的情境,他当时一定像个局促紧张的神经病,语无伦次讲完话之后就逃命一般跑了出去。他忍不住揣度Eames会怎么想,或者自己有没有说错什么。而每次发现自己在走神,Arthur便会陷入一轮自我厌恶,然后在咖啡里加太多的白兰地,抽太多的烟,接太多的工作,一直要折腾到凌晨两三点才难受地在沙发上蜷起来睡着。

是Cobb首先发现他不对劲,于是在一次简短的会议之后把他留了下来。“你最近很糟糕。”他开门见山地指出,却很巧妙地闭口不问状态糟糕的原因,“如果你现在要拿假,我可以马上批给你,你知道的,你累积的带薪假期已经足够你环游世界一年了。”

“我很好,只是一点点失眠。”他淡淡地说,整理着本来已经很整齐的文档。

“‘失眠’是不能和‘一点点’搭配的,Arthur。”Cobb皱了皱眉,“这样吧,明天不要来了,策划拖一拖也可以,你休息两天——”

“我说了我他妈的好极了!”他暴躁地吼了一声,砰地把文件摔到桌面上,随即就后悔了,他呻吟一声,跌坐下来,揉着额角,“天啊,对不起,Dom,我不是有意——”

Cobb举起右手,打断了他,“回家,现在,”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你需要休息,Arthur,你这个样子没法正常地工作。”

他疲惫地点点头,不再争执,一言不发地把文件重新收拾好,朝Cobb点点头,开门出去。

他像梦游一样开车回家,一路上居然没有撞到任何东西。他在公寓不远处的便利店前停了一下,买了些饼干和啤酒。然后回到家里,脱掉衣服,直接爬到床上,几乎马上就睡着了。他中途短暂地醒过来一次,窗外已是黄昏,似乎还下起了小雨。Arthur翻了个身,再次入睡。

电话铃声把他吵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发出不耐烦的鼻音,胡乱踢开被子,伸手去拿在床头柜上不停震动的手机,甚至没来得及分辨到底是哪一部黑莓在响。“喂?”他说,坐起来,摸索着想拧亮台灯。

“Arthur。”

他的手僵住了,整个人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被电话那头的声音变成了大理石像。他吞咽了一下,瞪着眼前的黑暗,“哦,”他发出一个愚蠢的单音节,“Eames。”

长久的静默。

他拿着手机,僵硬地坐在床边,手指死死抓着床沿,好像要在一艘剧烈颠簸的船上稳住自己。窗外是沙沙的雨声,伴着Eames均匀的呼吸和细微的电流噪声,让他有点恍惚。在黑暗里,世界都仿佛消失了,只剩下细微的雨声,和他们俩交替的呼吸声。

最后是他先打破了沉默。“有什么事吗?”他问,瞥了一眼手表的夜光表盘,“你那边是凌晨两点。”他补充了一句,好像这才想起时差的存在。

“我不知道。”对方说,有点犹豫不决,“或许只是想和你说话。”

又来了,那该死的、无聊的调情游戏。Arthur紧紧闭起眼睛,压抑住立即挂断电话的冲动。他需要和Eames讲清楚,“听着,Mr. Eames,”他说,虽然刚刚才睡了六七个小时,但还是突然之间疲惫不堪,“没什么事的话,我就挂线了,我不会和你玩这种游戏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抱歉,我没听懂,你在说什么游戏?”

“你那他妈的调情游戏!该死,别在这里装傻!”Arthur感到自己按捺已久的脾气像沸水一样开始升腾冒泡,在胸腔里危险地咕嘟作响,“我才不会给你提供什么操他妈的‘乐趣’,看在上帝份上,Eames,我是个专业人士,我不和我的客户纠缠不清。”

“哦,原来你想跟我谈专业,”Eames回嘴,带着尖锐的嘲讽意味,“就我所知,那晚你也很享受。”

“我没有。”

“你没有推开我。”

“我踹了你的肚子一脚,Eames,我不认为那是爱的证明。”

“对,而且在此之前,你还把舌头伸进我嘴里了。”

Arthur被噎得失语了几秒,因为怒火和尴尬而急促地喘息着。Eames也并不心平气和,Arthur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在电话里激起一片杂乱的静电噪音。他们就这样隔着上万公里各自生着气,直到Arthur首先控制住了情绪,“Eames,”他再次开口,“我们该用成年人的方式来处理这个问题,这件事……像那晚那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他思索了一下,“对吗?”

对方深呼吸了几次,“对,我想是的。”

“我仍然很乐意和你一起工作,Mr. Eames。”

他等着对方说出同样的门面话,但Eames久久没有回答,许久,到他差点想说“那我先挂线了”的时候,演员才低声挤出一句“当然,我也很高兴,Arthur。”

10.

Arthur在办公室待的时间越来越长。

他有十分正当的理由:Mal怀孕已经五个月了。Cobb终于开了记者会,公开了他和Mal的婚事。随后自然是一轮火山喷发一般的报道和追访。连长年隐身人一般躲在幕后的Arthur也天天被狗仔队围追堵截,害得他每天离开公司的时候都鬼鬼祟祟地从防火梯走下去,在记者来得及把他团团围住之前开车逃跑。

他不知道Eames和Mal是如何天天忍受这种生活的,他只觉得这种密集得可怕的关注就像个铁了心要吞下他的鸟笼,把他追得几乎发疯。他的电话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响,他恨不得把那些好奇心过剩的记者骂个狗血淋头,但是顾忌到Mal的声誉,还是压着火气把已经重复过无数次的官方说辞再重复一遍,两遍,三遍,十遍。Cobb接手了和剧组的谈判——Mal本来在两个月前就该开始拍摄了,演一个人格分裂的女作家——Arthur不情不愿地把这份工作让出去,他本想用工作填满自己的大脑,这样他就不用想起Eames了。

Eames,见鬼。

再过一个月,他们就有半年没说过话了,虽然Arthur依然在编排、修改和监督他的日程表,但演员本人已经成了一个遥远苍白的符号——至少Arthur是这么告诉自己的。现在他几乎每天都在办公室呆到凌晨一两点,有时甚至就在窗边那张小沙发上过夜,第二天一早回家洗个澡,换套衣服再回来。公司上下五层楼一片寂静,城市的各色灯光从窗外漏进来,伴着隐约的噪声,营造出一种奇异的安全感。他时常一边开解自己“这是工作需要”一边打开新网页,浏览Tumblr上Eames的照片。演员一个月前已经出院,重回剧组,也如愿完成了那场逃亡追捕戏——但鲜有杂志跟踪这件事,近来占据版面的全都是“独家报道:Dominic Cobb与Mallorie Miles的5年隐婚”之类的东西。Arthur并不知道“Downtown”的进度如何,不过Eames似乎每时每刻都乐在其中,“他是个彻底的甜心,”剧组里的其中一个工作人员在twitter上兴奋地说,“我会说他有种神奇的能力……能和每一个人都谈得来。他还很喜欢到处找人比试拳法。”那条tweet还附了照片,Eames一脸搞怪的表情盯着镜头,五官挤成一团巨大的皱纹。

Arthur心情复杂地关了网页,打开邮箱,却没有打开任何一封邮件,只是盯着屏幕发呆。他凭什么认为Eames会因为和经纪人差点闹翻而情绪低落呢?他本来就是个信奉及时行乐的人,Arthur对他而言,只不过是又一个毫无乐趣的呆子罢了。

一阵夸张的、醉醺醺的笑声从街尾的酒吧那边传来,被窗玻璃滤过,变成了一阵模糊的噪音。Arthur在转椅里挪动了一下,按了按鼻梁。五个月前嘴硬地说“像一个成年人那样处理问题的”是他,然而到现在,Eames早已move on了,他自己却还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上个星期六,他花了一个半小时把所有DVD从架子上清理下来,垒进一个纸箱里,接着再花了一个半小时把它们原样摆回架子上,然后躺在沙发上抽了好久的烟,试图说服自己刚才那些精神分裂般的行为没有发生过。

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就像部坏掉的收音机,不厌其烦地滚动重播那场不愉快的对话。哦,原来你想和我谈专业,Eames说。就我所知,那晚你也很享受。然后是当然,我也很高兴,Arthur。还有长长的、令人不安的沉默,他听得见Eames的呼吸声,快而紊乱,仿佛一个被刺伤的人惊愕地紧抓着插入心脏的尖刀,无法理解也不愿理解眼前的事。

对他而言,这不过是场游戏。Arthur冷冷地告诫自己,随后便会有一个低低的声音浮起来,徘徊不去:假如不是呢?

不可能。他用力摇了摇头,啪地合上手提电脑,往后一靠,闭上眼睛。远处,那群醉鬼还在放肆地笑闹,有人摔碎了酒瓶,玻璃破碎的声音像剃刀一样割开脆弱的寂静。

——

“……Mr. Sandusky,”他说,给自己点了支烟,深吸了一口,透过烟雾微微眯起眼睛,“谢谢你你纾尊降贵到这种地方来。”

对方没有说话,攥紧了手里看起来很昂贵的帽子,神经质地四下打量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下酒吧,“我来看货,马上就走。”

“当然。”他戏谑地拖长了声音,却没有动,仍然深深陷在破旧的皮沙发里,惨白的烟雾缓缓浮升打转。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变成一种幽深的墨蓝,就像草丛深处的蝰蛇。

“你最好信守诺言,”来客忽然开口,声音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什么而微微有些发抖,“我随时可以报警——”

“不不不,Mr. Sandusky,”他慢吞吞地说,摁熄了香烟,站起来,两步跨到对方面前,似笑非笑,“在纽约,你得按我的规矩玩。”

他等待着,一秒,两秒,然后“Cut!”。导演从折叠椅里站起来,挥了挥手上卷起来的一团不知什么东西,“干得好,Eames!”演员冲他点点头,接过一瓶水,找了张折叠椅坐下来,看着工作人员转换机位,准备下一场的拍摄。这是Eames第一次演反派,之前在“Opium”里饰演的那个罂粟贩子比较像悲剧英雄,而这次的角色Leo Hessler是纽约庞大地下世界里的黑市军火巨头,精明狡诈,野心过剩,心狠手辣,似乎从来不知道“良心”为何物。拍摄刚开始的时候,导演时常指责他把Hessler演成一个“过分纠结的悲剧英雄”。“他才不是什么披着狼皮的圣母,Eames,”对方如此向他解说,“Hessler在一个混乱黑暗的世界里长大,他只想要更多的钱和更大的影响力,他喜欢别人听见他的名字时吓得发抖,他是个混蛋,Eames。”

混蛋。Eames揉揉脸,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哈欠。他们今天已经连续拍摄超过九小时了。或许他已经入戏太深,又或者他本来就是个混蛋,否则他不会对Arthur讲出那些刻薄的话。哦,他妈的,他当时肯定是吗啡打太多了,但是无论如何,这也不全是他的错……

Eames把最后一点冰水倒进掌心里,拍到脸上。化妆师一脸惊恐地看着他做这个动作,急匆匆地提着胀鼓鼓的化妆包跑过来,修复他毁掉的妆容。Eames冲她眨眨眼,装出乖巧讨好的表情:“抱歉,Lindsay,我累了。”化妆师瞪了他一眼,但还是忍不住微笑起来,让他闭上眼睛别动。

他依言闭上眼睛,试图不去再想Arthur,这对等下的拍摄没有丝毫帮助。可是经纪人的脸还是不停地闪现,那双深棕色的眼睛每当微笑的时候便会略微眯起来,眼角露出密集的纹路。Arthur很少对他笑——这似乎是他保留给Cobb和Mal的表情,Eames自己大概连熟食店门口的流浪猫也不如。等到他好不容易鼓起近乎莽撞的勇气吻了他,却又效率奇高地把事情搞砸了。上帝作证,他当时的那个电话本意是要道歉,但是鬼才知道后来为什么会——

“Stand by!”

他站起来,伸展了一下筋骨。化妆师迅速离开了摄制场地,敏捷得像只麻雀。Eames走进摄影机的包围圈里,在贴着白色胶带标记的地方站好。

我是Leo Hessler,我是个恶棍。他想。关于Arthur的思绪终于暂时平息下来。

11.

“Downtown”拍摄进度超过三分之二的时候,Eames抽空回了洛杉矶一趟,拍一辑汽车广告,内容很简单,倚着车耍帅就好了,对比起充满动作戏的“Downtown”来说简直轻松得宛如置身天堂。广告是Arthur替他接的,说是不要让他的脸从公众视线里消失太久——以上内容是Cobb告诉他的,Arthur当时“恰好”不在洛杉矶,“……回波士顿探望父母去了,”Cobb说,心不在焉地弯折着一张计划表的边角,“昨天下午上的飞机。”

“哦。”Eames应了一声,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去多久?”

“他说一个星期左右。”Cobb把注意力从天知道什么地方收回来,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嘿,那里,”他指了指前额靠近发际线的地方,“怎么回事?”

“玻璃,”演员往后一靠,转椅嘎吱一响,伸手做了个“爆炸”的手势。

Cobb点头表示听见了,并不显得有多同情,Eames也不是第一次在拍摄中受伤了。两人沉默了一会,Eames用脚尖抵了一下办公桌,让转椅飞快地旋转起来,他仰起头,看着模糊一团的天花板,哼着一首走调的歌,直到Cobb出声制止。

“Mal还好吧?”他问,免得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他呷了口凉掉的茶,掩饰自己的晕眩。

“她很好,只是有点累,”Cobb想了想,又加了一个形容词,“……很兴奋。Miles和Marie下个月从巴黎飞过来,这几天她都在收拾客房——准确来说,是在指挥我收拾客房。我们还在婴儿房里挂了一串新的风铃,漂亮极了。”他的眼神飘远了,慢慢咧嘴笑起来,Eames盯着他神采飞扬的脸看了一会,又垂下视线,不打算去戳破围绕着这位资深经纪人飞舞的粉红气泡。

他瞥了眼身旁的椅子——Arthur惯常的座位,经纪人总是把整个人的重量都放在椅背上,让人很担心那张可怜的转椅有朝一日会像一条拉伸过度的弹簧那样啪地断掉;他思考的时候喜欢咬笔头,不管是铅笔还是钢笔都一样塞进嘴里,恰巧没有笔(这种情况很罕见)的时候就咬下唇。Eames有时候会活灵活现地模仿Arthur的姿势——用力倚在椅背上,笔头抵着下唇——而Arthur往往会瞪他一眼,直起腰,继续解说他的策划,耳尖却变成无可抵赖的深粉红色。

“……Eames。”

他猛地回过神来,看着Cobb,“嗯?”

Cobb又眯起了眼睛,“我刚才说,”他斟酌了一下词汇,“虽然不该这么问,不过,你和Arthur没什么事吧?”

我妄想拖他上床,然后肚子上挨了一脚。之后我们半年多没有说话,而他报复似的出现在每一次wet dream里。“没事,”他故作鄙夷地说,皱起眉头,好像Cobb问了个荒谬至极的蠢问题似的,“能有什么事?”

“是吗,”Cobb看起来完全不相信,但没有追问,“那就好。”

——

每次Eames回忆起来,总觉得“Downtown”的摄制是耗时最长的。首先当然是由于他困在医院差不多四个月,后两个月还花在生闷气和sexual frustration上。其次,“Downtown”是部动作片,他好像老是绑在钢丝上晃来晃去,弄得胸腹处都是淤青。每晚他疲惫地倒在枕头上的时候,总有种错觉,仿佛拍摄永远不会结束,他永远被困在昏暗的地下酒吧里,假装自己是一个凶残的军火商。

完成自己所有戏份的那天,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既兴奋得想要跳起来,也累得随时会膝盖一软倒下去。要是他愿意,今晚就可以回洛杉矶去了,剧组还需要再逗留四五天,补一些镜头。他拧开一瓶水,给助理发了条短信,让他订回家的机票,越快越好。

连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急躁。

——

Phillipa Cobb出生的那天,Arthur飞抵纽约,参加“Downtown”的首映礼。他腾出手来推了推墨镜,拖着拉杆箱走出候机大楼,一边按着手机,听取八小时飞行中累积的语音留言。最后一条留言居然来自一个狂热的保险推销员,Arthur刚听了开头就厌恶地按掉了,重新把手机塞回口袋里。一个穿着利落黑色制服的司机举着写有他姓氏的牌子,正在外面等候,Arthur走过去,司机接过他的行李塞进车尾。黑色的车子离开了等候区,往市区驶去。

他的酒店房间在24楼,有个铺着白色云石的浴室和大得夸张的衣帽间。他满意地哼了一声,把拉杆箱留在衣帽间里,把自己抛到宽大的沙发上,撩开了窗帘,记者们已经追上来了,楼下聚集了大堆拿着长枪短炮的娱记,每一个都等着逮住他,从他嘴里敲打出Cobb夫妇和新生婴儿的新闻。过几天回到洛杉矶,他要给Dom安排一个记者会,还要从众多热切的杂志社里挑选出一家,安排他们采访Mal和Dom,然后还要这样,还要那样,充当Cobb夫妇和媒体之间的一条操劳过度的桥梁。

至于现在。

他站起来,走进衣帽间,打开行李箱,小心地把整齐叠好的衣服拿出来,开始挑选首映礼和其他乱七八糟的公众场合上要穿的衣服。他刚才顺手打开了套房客厅的电视,Arthur一边把各种颜色和花纹的领带举到胸前对比,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新闻。墨西哥湾的石油泄漏,北卡某户人家的聪明鹦鹉会玩特制的小滑板,本州上周签署的新法例遭到猛烈攻击,削减花红引起华尔街高管强烈不满,然后是广告时间,Eames的声音传了过来:“……全路况性能,无限可能,无所不能。”Arthur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死死盯着全身镜,左手臂上仍然挂满了各种颜色的领带。那个吉普车广告一个月前就已经投放了,只要你愿意,每隔三十分钟左右就可以观赏一次Eames那种标志性的“野性笑容”(如Première杂志所形容的那样)。Arthur盯着一条银色的领带,似乎一时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这条太夸张,他想,总算回过神来,换了一条深酒红色的。

或许他根本不如自己所想象的那般冷静自持。

这个想法让他突然之间感到无比沮丧。

——

因为时差的缘故,当晚他并没有怎么睡着,难受地在混乱的梦境里浮浮沉沉。一时好像回到波士顿的家里,在花园里和去世六七年的西班牙猎犬玩飞盘;一会儿又好像回到办公室里,一盏孤独的台灯照亮了满桌散乱的文件;随后Eames凑过来吻他,舌尖上有酒精、薄荷和苹果的味道。他气喘吁吁地舔过他的上颚,我还要,对方轻笑起来,解开了他的领带,再来再来再来

Arthur猛然惊醒。窗帘拉着,只剩一丝细细的,泛蓝的光线。他懊丧地叹了口气,翻身,把头埋进枕头里,等待着四角裤里那些不该有的压力自行消退。

——

Arthur不喜欢密集的人群。

虽说他作为经纪人常常要出席发布会和记者会,但是这份工作更像外交使节,因此并没有什么让他觉得特别不舒服的地方。况且有Mal和Eames这两颗明星在,他就像半个隐身人。可是今天踏出车门外的只有他一个,所有镜头突然都对准了他。

噪音几乎把他淹没,会场上立起了两个巨大的投影屏,正在播放“Downtown”的预告片,影迷和记者挤在临时架设的围栏外面。有好些不识相的记者喊叫着问他Mal和婴儿的现状,Arthur礼貌地笑着,一概以“对不起,我今天是来欣赏一场好电影的”为由拒绝回答。也有聚集一旁的影迷大声问Eames什么时候会到,他仍然是颔首微笑,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影院的滑门关上,把噪音和人群挡在外面,他松了口气,在休息区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制作人已经先到了,Arthur和他攀谈了几句,外面的喧哗声忽然升高了一档,他下意识地回头,正好看见Eames走上深色的地毯,正在向影迷微笑挥手。

“他真是个万人迷,不是吗?”制作人说,Arthur强迫自己跟着笑起来,答应等下一定介绍他们认识。就在他匆匆结束对话,试图找一个更偏远的角落躲起来的时候,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施加了一点必要的压力,逼他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

“好久不见,Arthur。”Eames说,眨了眨右眼。

他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就像许多年前他站在学校的舞台上,聚光灯把他的脸照得惨白,无数张脸往上仰着,从台下充满期待地看着他,而他忽然之间喉干舌燥,所有背诵过无数次的词语和句子统统蒸发了,剩下一片干涸的、了无生气的盐碱地。他张了张嘴,听见自己机械地发出声音,遥远又模糊,简直不像他自己的,“对,好久不见,Mr. Eames。”

12.

“Mr. Eames?”Arthur清了清嗓子。

“啊,抱歉。”演员咕哝了一声,松开仍然放在对方肩膀上的手,转而插进裤袋里,经纪人礼貌然而冷淡地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向放映厅走去。Eames快步跟上,不想让他的经纪人有消失在人群中的机会。沿路好像有不少人跟他打招呼或者微笑,但他只是匆匆走了过去,没空搭理任何一个。

他在倒数第二排座位附近追上了Arthur,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肘,“这边,和我一起坐,”他说,“呃,角度比较好。”他毫无必要地补充了一句,直视着Arthur的眼睛,等着对方甩开自己,他的经纪人看起来正严肃地考虑这么做,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任由Eames把自己带到中间的位置上。“我再过二十分钟就要走了,”他说,“会打扰到别人的。”

“至少你可以享受这二十分钟。”Eames坚持道,拽了拽他的衣袖,示意他坐下来。Arthur犹豫了几秒,在他身边坐下,背脊挺成一条僵硬而拘谨的直线,像个被叫进校长办公室挨训的中学生。放映厅里充满了一种低柔的嗡嗡声,人们低声交谈,等待着电影开演。

片头音乐响起的时候,Arthur终于放松了一点,靠着椅子靠背,一手支着下巴,手肘撑在塑料扶手上,跳动的光线把他的侧脸染成一种朦胧的蓝色。Eames不时偷偷地看表,计算着那宝贵的二十分钟还剩下多少。可是四十五分钟过去了,Arthur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暗自松了口气,终于把注意力转到大荧幕上。Leo Hessler正用一截细钢丝勒死一个被械斗声吸引过来的巡警,他审视着自己那张放大了无数倍的脸:表情平静,带着一丝扭曲的笑意,仿佛杀戮能带给他一种难以言传的快感似的。这种嗜血的疯狂让他略微有些尴尬,Eames下意识地瞄了Arthur一眼,后者专注地看着银幕,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把目光收了回来,变换了一下姿势,心不在焉地盯着荧幕,思考着散场之后该如何打破这坚冰一般的尴尬气氛。

——

灯光重新亮起,伴随着暴风骤雨般的掌声。

Arthur眨眨眼,慢慢从“Downtown”的情绪里苏醒过来。人们开始缓慢地离场,不断有人过来和Eames握手,拍拍他的肩膀,说几句礼貌的恭维话。Arthur看了看表,他居然完整把这场两小时十五分钟的电影看了下来,而且是在自己事前撒谎说“过二十分钟就走”的情况下。他感觉到自己的耳尖热了起来,Arthur艰难地挤出人群,大步走出放映厅。三分钟之后,他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泼了一捧凉水,闭着眼睛深呼吸。洗手间里空无一人,他抬头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把几缕落到额前的头发拨回去。水滴缓慢地顺着下颔的曲线淌下来。

“如果你还需要多点时间,自便,我替你把门锁上了。”

Arthur吓了一跳,猛地扭头看向门口。Eames倚在墙上,灰蓝色的眼睛在暗处变成了一种晦暗的深灰色。Arthur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他草草地抹了抹脸,扯下一张纸巾把水珠擦干。“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把纸巾揉成一团丢到垃圾桶里,挑衅一般看着演员。

“你是我的经纪人,你不能一直躲着我。”

Arthur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忽然冷笑起来,“抱歉,Mr. Eames,我没有‘躲着你’,奉劝你不要自视过高。”他伸手想开门,Eames往左边跨了一步,挡住了他的去路,“让开。”Arthur冷冰冰地命令道,后者充耳不闻。两人相隔不到五十公分互相瞪视着,好像两只充满敌意的、随时会扭打在一起的狼狗。

Eames突然往前跨了一步,把Arthur推到墙上,在后者来得及发出声音之前堵住了他的唇。

Arthur咬了他,毫不留情。血的味道在两人交缠的唇舌之间浸润开来,Eames没有退开,反而捏紧了他的下巴,更深地吻进去。Arthur呜咽出声,扭动着要逃开,但Eames整个人压在他身上,把他牢牢摁在光滑的瓷砖上。Arthur抓紧了他的肩膀,不知道是要推开他还是要把他拉近。Eames舔过他的上颚,抬起膝盖,摩擦着Arthur两腿之间的位置。他的经纪人倒抽了口气,差点顺着墙壁滑下来。Eames托住他的后腰,帮他站稳。Arthur贴着他的嘴唇喘息,本能地在他的膝盖上磨蹭着。

“Arthur。”Eames低声说,轻轻把他推开了一些,好看清楚他的脸,“…darling。”

他的经纪人睁开眼睛,深棕色的瞳仁涣散迷离,脸颊和耳朵都变成了深粉红色。Eames忍不住再次凑过去,吻他湿润的嘴唇,贴在Arthur后腰的手往下滑,摸索着解开皮带,探进他剪裁贴身的裤子里。Arthur整个人颤栗起来,再次试图逃开,Eames捉住他的手腕,把他按紧在墙上,“相信我,love,”他贴在他耳边说,“这不是个游戏。”

Arthur瞪大眼睛看着他,胸口急促地起伏着,“不,”他终于挤出一个词,“我不能,我是说,我们不能……职业操守——噢,妈的。”他猛然往后仰起头,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呻吟出来,Eames的手指相当有技巧地环住了他,上下抚弄着,“你想要我,”Eames悄声说,“少拿什么职业操守来做挡箭牌。”他解开了自己的皮带,好让两个人可以紧贴在一起互相摩擦,“我想要你,Arthur,拍那部他妈的片子时简直就像地狱。从看见你开始我脑子里就只剩下一件事,”他往前顶撞了一下,两个人都呻吟起来,“……把你操得站不起来。”Arthur发出窒息一样的呜咽声,Eames加快了节奏,“所以我再说一次,”他咬着Arthur的耳廓,勉强让声音保持平稳,“这不是,一个,该死的,游戏。你这自以为是的混蛋。”

Arthur狠狠地咬住他的颈侧,整个人痉挛一般颤抖起来,然后无力地贴着墙壁滑坐下去。Eames跟着跪下去。两人互相倚着对方,等待着呼吸和心跳恢复正常。

“我疯了。”许久,Arthur才打破了沉默,他疲惫地枕在Eames肩膀上,闭着眼睛,“接下来我会邀请你到我的酒店房间去,然后明天一早我就会开始后悔整件事。”

Eames轻声笑起来,抚摸着Arthur的背,“你真的准备邀请我到你酒店房间去吗?”

“是的,我建议你拒绝我。”

“没有人能拒绝你,love,”Eames侧过头,吻了吻他的脸颊,Arthur满足地哼了一声,把头埋进他的颈窝里。

“我有一个问题。”宜人的沉默过后,Eames说,Arthur嗯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外面有半个纽约市的记者,我们要怎样……”他低头扫了一眼两人的裤子,“……走出去?”

“你走运了,Mr. Eames,”Arthur懒洋洋地说,“你碰巧有一个业内最好的经纪人。”

——

他们从员工通道离开了影院,跑过大半个停车场,钻进Arthur的黑色SUV里,经纪人朝警卫晃了晃证件,车子冲出马路,在最近的一个灯位掉头,向城北开去。

“你确定我不需要先给你送花和葡萄酒?”房门刚关上,Eames便把他的经纪人重重按在墙上,牙齿恶作剧般刮过他的喉结,“你知道的,作为前戏的一部分?”

Arthur——领带歪向一边,头发蓬乱的Arthur——笑了起来,Eames忍不住倾身吻他的酒窝,“改天吧,”他听见他的经纪人说,气喘吁吁,“五个工作日内有效,Mr. Eames。”

“请记得提醒我不要错过死线,love,”Eames咬了一下他的下唇,两人纠缠着,步履不稳地穿过漆黑的酒店房间,倒在床上,在湿润灼热的深吻里沉陷下去。

13.

Arthur醒来的时候,Eames正好拿着一壶茶回来,他翻了个身,睡眼惺忪地看着演员把茶壶放到床头柜上,然后俯身索要早安吻,Arthur心不在焉地碰了碰他的嘴唇。坐起来,伸了个懒腰。Eames倒了一杯茶,递给他,Arthur摇摇头,“不,谢谢,我要喝浓烈一点的东西。”

他看见演员唇边勾起一个狡黠的笑,但他的脑功能还没有完全启动,以至于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脑中浮起了怎样的邪恶念头。Eames喝了一大口茶,放下杯子,把Arthur按在床头,吻了上去。热茶呛到了他,Arthur咳嗽起来,拼命要推开他。棕色的茶水沿着他们的下颔淌下来,滴到Arthur赤裸的胸口上。Eames得意地笑起来,轻轻咬了咬他的下唇,直起腰,“对你的口味吗,darling?”

Arthur恼怒地瞪他一眼,勉强克制住又一轮的咳嗽,“我的意思是咖啡。”

“太遗憾了,我有责任引导你欣赏茶的妙处。”Eames随手捡起丢在床边地板上的白衬衫,胡乱卷成一团,擦干Arthur下巴和胸口的红茶。当他的手意味深长地滑到腰下的时候,Arthur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我应该提醒你,Mr. Eames,这件衬衫价值300美元。”

“Hmm,”Eames装出费力思索的样子来,审视着手里的毁掉的衬衫,“这样,我替你在上面签个名,拿到ebay上应该可以拍出超过300美元的价钱,”他眨了眨眼,“更何况上面还有我的——”

“闭嘴。”Arthur揉着太阳穴,闭上眼睛,“我恨你。”

“如果我说我会把一桌丰盛的英式早餐送到你床上,你觉得你会撤销刚才的仇恨宣言吗?”

他的经纪人睁开眼睛,努力要板起脸,但还是忍不住扬起嘴角,“我可以考虑。”

Eames傻笑起来,爬下床,假装正经地对他鞠了个躬,走到套房客厅里去打电话。Arthur掀开被子,下床走进浴室,因为明显的疼痛而倒抽了口气。他拧开花洒,让温热的水流淋到脸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

这看起来就像一个浪漫故事的开头,或者结尾。

不,不是这样的,Arthur只觉得自己快要在狂喜和焦虑交替的波浪里窒息,就像在梦境中,战战兢兢地推开了摩天大厦顶楼的一扇落地玻璃门,俯视着下面美丽而致命的虚空。狂风呼啸,他在数百米高空摇摇欲坠,沉醉于烈酒一般的兴奋和恐惧之中。

——

Cobb在早餐过后不久打来电话,当时Arthur正和Eames百无聊赖地窝在沙发里看电视里的问答节目。事实上前者正在警惕地提防着后者靠得太近,坚称自己十分痛恨“搂搂抱抱”。铃声响起的时候他充满感激地逃离了沙发,从茶几上一把抓起手机,走到落地窗边,Eames趁机丢下薯片粘过来,从背后抱住了他,Arthur翻了个白眼,“Hi, Dom,Mal怎么样了?”

“她很好,刚刚睡着了,”Cobb听起来非常兴奋,虽然洛杉矶现在是凌晨两点,“宝宝也是,天啊,”他停顿了一下,Arthur能精确地想象到他一手抹开落到额前的头发,呼出一口气,“我觉得我今晚睡不着了。”

Arthur不禁微笑起来,“Dom——”

“代我向女王陛下问好,Cobb!”Eames忽然插嘴,下巴压在Arthur肩膀上,对着电话喊叫,“对了,小公主叫什么名字?”

电话那头传来尴尬的沉默,Arthur觉得自己的脸热了起来,他用手肘狠狠地捅了Eames的肋骨一下,把他赶开,演员倒在沙发上,逼真地装出痛苦万分的样子来。“抱歉,我,呃,我刚才想说,恭喜你,Dom,”他按了按鼻梁,“好吧,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Dom,但事情不是那样的。”

“好吧,当然,”Cobb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笃定,“听着,Arthur,很抱歉打扰了你们——”

“你没有打扰任何东西,Dom。”Arthur打断了他,充满恨意地瞪着Eames。

“好吧,呃,我是想告诉你,Mal和我在考虑办个派对,她再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所以大概是这周末。”

Arthur点点头,随即又意识到Cobb看不见,于是补充了一句,“好的。”

“也可以着手安排杂志采访了,她乐意让公众见见我们的宝宝,具体时间你来安排就好。”

“好的,我会处理,”Arthur说,从外套口袋里翻出他那本Moleskine,匆匆抄下待办事项,“睡一会,Dom,Mal不会想看见一个顶着黑眼圈的丈夫的。”

对方笑起来,“谢谢,Arthur。”

他挂了电话之后才发现Eames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自己,“怎么了?”他问,合上笔记本,没等演员回答,他就继续说了下去,“他们给女儿取名Phillipa,你最好别记错,不然Mal会拿剪刀捅死你的。”

“听起来真像她会做的事。”

Arthur翻了个白眼,走过去踢了Eames的小腿一下,“你可不能整天躺在这里吃薯片,先生,把自己收拾一下,下午有一场采访,晚上还要去讨好那些有钱又苛刻的投资商。”

“奴隶主回来了。”Eames评论道,站起来,走进卧室里,半途又转过身来,看着Arthur,“听着,”他说,看起来忽然有点局促,“要是你不想,你不必为,呃,这件事——或者我们,管它是什么——贴上标签,走到哪里算哪里就是了,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蠢,我只是……说一声。”

Arthur吞咽了一下,移开目光,“当然,”他说,然后重复了一遍,好像要说服自己,“当然。”

演员冲他笑了笑,弯腰捡起昨晚丢在地板上的西装外套。

——

离周末还有三天,他已经安排好了所有的采访,也和Dom一起拟好邀请函,发给十来个比较亲近的朋友,一如既往地干净利落。Mal以前说过,假如编排时间表和多任务运作列入奥运项目的话,Arthur能拿一堆金牌回来。星期四下午他把摄影师和记者带进Cobb家中——这个举动只是出于礼貌,Cobb和前来采访的资深记者Sean相当熟稔,一见面便互相捶一下对方的肩膀,笑着谈起一些可有可无的话题来。

他和Mal看起来相当的……Arthur眯起眼睛,试着找一个能够同时包揽完美和耀眼的词语。他们特意为这次采访换上了和小Phillipa款式相同的家居服。摄影师指挥着他们在宽大的米色沙发上换各种位置,其间Phillipa醒过来一次,可能是被闪光灯吓到了,大哭起来,夫妻俩花了十五分钟才把她哄住。

Arthur坐在厨房料理台旁的高脚椅上,看着外面的花园发呆,手指心不在焉地抚摸着黑莓的屏幕,觉得自己就像个突兀的局外人。就在此时,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来,跳出短信提示。

当我今晚打开门的时候,会有一个一丝不挂的经纪人躺在我的沙发上吗? -E

Arthur当场发出了一声古怪的、既像咳嗽又像呜咽的闷笑,Cobb夫妇好奇地看了过来,他指了指手里的咖啡杯,示意自己是被呛到了,为了增加说服力,还假咳了几声,然后抓起黑莓,很快回了一条信息。

很难说,需要把当天的气温和那个倒霉经纪人遇上的麻烦数量纳入考虑。再说,就算他答应,他也会躺在一张couch而不是cauch上,请注意你的拼写。 –A

一分半钟之后,第二条短信。

谢谢,darling,你让我充满了儿童不宜的希望。 -E

Sean不知道挑起了一个什么话题,Dom和Mal一起笑了起来,Arthur抬头瞥了他们一眼,很快打出了回复,发送。

活在希望中是好事,Mr. Eames –A

他把黑莓塞回裤袋里,坐直了一些,摆出“工作中”的假象来。或许这件事——这件没有标签,悬浮在半空中的、违反了他心中一大半原则的事——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艰难。

还有,在他承认自己也“充满了儿童不宜的希望”之前,他多半会先杀了自己。

14.

结果是,Arthur并不是那么彻底的一根泥棍子。

Eames扶着鞋柜踢掉皮鞋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到水泥森林后面去了。窗帘打开了一半,泛蓝的微弱光线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漏进来,他懒得开灯,赤脚走进客厅,想找那包忘在茶几上的烟。就在此时,一个声音从隐没在阴影里的长沙发那边传过来。

“你迟到了。”

Eames像生了根一样站住了,半是因为惊讶,半是因为他的经纪人正侧躺在他的沙发上,穿着一件白衬衫——准确来说,是只穿了一件白衬衫,领带松垮垮地挂在领口。

“那是因为我事先并不知道我最美妙的幻想会活生生地躺在沙发上等我,darling。”

就着迅速变暗的光线,他看见Arthur嘲弄地勾起嘴角,“是吗?”他问,“这就是你‘最’美妙的幻想了,Mr. Eames?”

他大步跨过客厅,一手拽住那条深酒红色的领带,俯身吻Arthur的嘴唇,后者轻轻哼了一声,手指扣在他颈后,把他拉近。Eames的另一只手滑上他的背脊,一节一节地抚摸着他的脊柱,好像在试图解读刻在岩石上的象形文字。“我的错,”他在亲吻间隙说,啮咬着Arthur的下唇,“我还有更美妙的幻想,如果您愿意让我占用宝贵的几分钟,我可以略为展示,先生。”他的手指掠过Arthur的腰,停在尾骨附近,意味深长地按揉着,然后不出意外地听见他的经纪人倒抽了口气。

“乐意之至,Mr. Eames。”

他们在沙发上缓慢地做爱,落入一种温柔又慵懒的节奏里,那件白衬衫始终凌乱地挂在Arthur肩头,先是被揉皱了,随后又被汗水浸透。他们唯一的光源是窗帘暧昧遮掩下透进来城市灯光,闪闪烁烁,变幻不定,在家具和他们汗涔涔的身体之间投下浓重的暗影。Arthur的手指在Eames肩膀上留下长长的血痕,后者粗重地喘息着,俯身去吻他肿起来的嘴唇,几乎把Arthur折成两半。后者双腿缠在他腰上,随着他每一次动作而发出压抑着的呜咽声,Eames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忽然加快了节奏,Arthur猛地往后仰起头,紧闭着眼睛。Eames抬起头,把嘴唇移到他耳边。

“Come for me, darling。”

他不记得自己是不是尖叫起来,世界短暂地变成了一片狂喜的空白,每一个神经末梢都好像要烧起来。Eames在他耳边叫出一连串混杂着他的名字的脏话,屏住了呼吸,痉挛一样颤抖起来,随后脱力一样倒在他身上,颤抖着的手指缠在他汗湿的头发里。Arthur像溺水的人一样喘息着,心不在焉地抚摸着他肩膀和胸口的纹身,盯着天花板上闪烁的光斑,等待两人的呼吸和心跳恢复正常。

他们在沙发上躺了很久,交换着慵懒的亲吻。汗水干了之后开始有微微的寒意,两人于是本能地把对方抱得更紧,四肢乱七八糟地缠成一团。城市的噪音——车流、人群、音乐——被玻璃窗隔去大半,竟很像海浪冲刷沙滩的声音,Arthur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一会,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Eames床上,演员从背后抱着他,嘴唇抵着他的后颈,温热的呼吸洒在他耳后。Arthur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爬下床,到客厅去找手机。他在游戏开始之前就已经把衣物整齐叠好放在茶几上,因此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两部黑莓翻了出来,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三点二十五分,语音信箱里有两条留言。他拧开了电话旁边的小台灯,把裤子穿上。

“你去哪里?”

Arthur抬头瞥了瞥睡眼惺忪地站在卧室门口的Eames,低头拉了拉皱巴巴的衬衫,然后把西装外套穿上,“回家,”他简洁地说,把手机放到耳边,听语音留言“你该叫醒我的,现在都三点多了。”

“那就别走。”

“Eames。”他摇摇头,懒得多说什么,绕过茶几,眯着眼找他的领带,沙发上还有些可疑的湿润痕迹,Arthur假装没有留意到,丢开两个软垫,在扶手旁边找到了领带,随手卷成一团,塞进衣袋里。Eames从背后摸过来,把他拉进怀里,准确地找到了颈侧的一个吻痕,轻轻吮咬着,故意发出下流的声音,听见Arthur倒抽了口气,他便胜利地微笑起来,“就这一晚,darling。”

他感觉到Arthur的肩膀和背都僵硬了起来,然后叹了口气,又放松下来,倚进他怀里,“好吧,就这一晚。”

这是第一晚,然后有了第二晚和第三晚,再后来又有了一整个星期和一整个月,最后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后面的日子就像被水泡过,融成一团团漂亮然而难以分辨的色块。Cobb夫妇的派对开过了;Eames接下一个手表广告,拍完了,后来又是同一家纽约时装公司的新款冬装宣传照,拍摄完毕当晚还和Yusuf去了一家新开的意大利餐厅。席间,摄影师一直饶有兴致地打量他们两人,Arthur略微红了脸,在桌子下面用力踩了Eames一下,外加一个标准的仇恨瞪视,不让他靠得太近。Yusuf移开了视线,假装对墙上的装饰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们各自的生活习惯慢慢磨合到一起,Arthur的闹钟每天都设在七点正,他会先起来洗漱,然后煮咖啡,另外泡一壶茶给Eames。大约半个小时之后Eames会打着哈欠走进厨房,偷一个早安吻,然后从冰箱里拿出鸡蛋和牛奶,开始做早餐。与此同时,Arthur趴在玻璃餐桌上,用黑莓翻看邮件和当天的新闻简报。

Arthur不知道Cobb知不知道他和Eames的事,他的上司保持了一种高深莫测的沉默,那是说,直到圣诞节前的最后一个礼拜六,他把一份八卦小报放到Arthur面前为止。

封面上是张巨大的狗仔照,虽然有点模糊,但还是看得清楚是他和Eames。演员正伸手整理他的围巾,他们站得很近,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亲密姿态。照片地下是一行哗众取宠的蓝色大字:“William Eames与经纪人的秘密恋情首次曝光”。

Arthur觉得自己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他放下报纸,直视着Cobb,他的上司也同样打量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是真的,”Arthur说,勉强保持着语调平稳,“我很抱歉。”

Cobb挑起眉毛,“你没有什么好道歉的,Arthur,没有人会向你丢石头,”他把报纸对折起来,随手丢进字纸篓里,“问题在于,你和Eames接下来要怎样。”

他摸到转椅,坐下来,“我不知道。”他老实地说,盯着此刻躺在废纸中的那份小报。他明白从今天开始自己就再也无法安安稳稳地当一个幕后的隐身人了,不管他喜不喜欢,追逐着Eames的聚光灯也会开始追逐他,把他逼得发疯为止。Arthur按了按鼻梁,“他妈的,见鬼,该死。”

Cobb笑起来,“我当时也是这么说的,我的意思是,狗仔队第一次拍到我吻Mal的时候。”

“如果我没记错,那件事是我替你摆平的,”Arthur苦笑了一声。

“现在轮到你了。”

“我在PR这一行做了八年,可是现在我脑子里他妈的一片空白。”

“Hey,”Cobb打了个安抚的手势,“也没有那么糟糕,只不过是从今天开始你会拥有自己的私人狗仔队而已,Mal和我,还有Eames都忍受了这么多年,你也是时候加入俱乐部了。”

Arthur翻了个白眼,弯腰从字纸篓里捡起那份八卦小报,塞进文件夹里,站起来。

“我希望你不是因为畏惧媒体关注而去跳楼。”Cobb说。

“不,”他干巴巴地回答,握着门把手,“我要和另一个当事人谈谈。”

15.

“这张照片把我的脖子照得很粗。”Eames说。

Arthur看着手里的杯子,考虑要是把它丢到Eames脸上去会怎样,“你的笑话每次都很糟糕,Mr. Eames。”

“因为那不是一个笑话,darling,”他随手把小报卷起来,松开,又卷起来,害得Arthur忍不住盯着他的手指看,“放松点,这又不是我第一次上这种无聊小报了。”

“你不是,”Arthur干巴巴地说,“不过这可是我的处女航,Mr. Eames。”

“Welcome on board,love。”

Arthur猛地放下杯子,陶瓷和玻璃碰撞的声音比他想象中的要响亮多了,两人都愣了一两秒,“麻烦你认真点,Eames。”

演员坐直了,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谁告诉你我在开玩笑。这又不是世界末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反应过激。”

Arthur本打算缓和一下突然紧张起来的气氛,却听见自己说:“我真是受够你的吊儿郎当了。”

话一出口,他几乎是马上就后悔了,可是Eames已经眯起眼睛,扯起一边唇角——这是他被惹怒了的信号,Arthur很早就发现Eames不是那种生起气来大喊大叫的类型,反而会堆上一脸的假笑,开始冷嘲热讽。“原来如此,”Eames拖长了声音,把手里的报纸揉成一团,“你该早点告诉我的,darling,我还不知道自己成了你人生中最大的一桩丑闻。”

“Eames,别这样,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没有怎么样,我听出来你正是这个意思,Arthur。”

经纪人猛地站了起来,“你真是不可理喻。”

“谢谢,love,我刚想问不可理喻的人是谁呢。”

他们互不退让地瞪着对方,直到Arthur生硬地丢下一句“这件事真他妈的蠢透了”,然后大步穿过客厅,粗暴地把外套从钩子上拽下来,打开了门。Eames从沙发上跳起来,几步追了上去,伸手挡住门,“你去哪里?”

Arthur挑衅一般略微扬起下巴,“回家。”

Eames张了张嘴,他想说我们在同一张床上睡了他妈的一整年在这间房子每个角落都做过爱你来告诉我你家在哪里,却终究没有发出一个音节。他松开了门把手,Arthur最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摔门而去。

楼下已经聚集了大群的记者,Arthur的黑色SUV一出现,他们便像蝗虫一样围了过来,闪光灯活像一枚枚小型的闪光弹。许多双手敲打着车窗,各种各样的问题嘤嘤嗡嗡地透过隔音玻璃传进来。Arthur强忍着一脚踩下油门冲出人群的冲动,缓慢地挪到大街上,融入车流里,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用力捶了仪表板一拳。

——

他的公寓里有股灰尘的味道,虽然他雇的那位牙买加太太每个星期都会来打扫两次,窗台上的一盆阔叶植物也还活得好好的,但房子里还是散发出久被遗弃的那种陈腐气味。他扯掉领带,走进厨房,想找找冰箱里有没有啤酒之类,但他实在太久没有回来了,冰箱空空如也。橱柜里也只有一叠餐盘,三四个杯子和一盒未开封的速溶咖啡。他砰地甩上柜门,回到客厅,在沙发上倒下来,按揉着鼻梁。今天大概可以归入“我人生中最沮丧的时刻”这一档中,他可以留在这里,靠速溶咖啡过活,或者下楼去,在闪光灯的包围下去超市买意大利面、番茄、鸡蛋和牛奶。

他挣扎着从沙发上爬起来,打电话订了个pizza,然后再给外送的杂货店打了个电话,订购了些食材,让他们明天早上送过来。他还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间公寓——在“家里”——住多久,他的大部分衣物都在Eames那里,这么想起来,还有他最爱用的咖啡机和果汁机,所有的咖啡豆存货,一套漂亮的餐具(虽然被Eames打碎得差不多了),闹钟,一张羊毛毯子,一大半的书和杂志,以及手提电脑,见鬼,他几乎把自己的一切都搬过去了。

Arthur再次拿起电话,订了一袋咖啡豆和一个新的咖啡机。

——

“噢,我可怜的小宝贝。”Mal柔声说,抬手抚摸Eames的脸颊,后者配合地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来。Cobb正好拿着白兰地从厨房回到客厅,冲沙发上那两个不知何故在飙演技的人皱起眉头。

“所以说,他就这样摔门走了。”资深经纪公司负责人在妻子身边坐下来,拧开白兰地的瓶盖,往Eames坚持要的红茶里倒了一点。

Eames耸耸肩,露出“我都告诉你了”的表情,拿起茶杯呷了一口,Mal支着下巴,同情地看着他,“你确定这件事和你们的性生活无关?”

演员差点喷了一桌子的茶,剧烈地咳嗽起来。Cobb清了清嗓子,尴尬地看了一会天花板,“Mal……”

“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Dom,”女演员言之凿凿地说,“你知道的,Arthur是那种不爱表达的人,偏偏Will又是个疏于观察的家伙,所以他的sexual frustration一直累积,就——”

“亲爱的——不,别打断我,亲爱的,听我说,”Cobb举起右手,“我很确定这不是我们该干涉的问题。”

他的妻子翻了个白眼(这个动作居然像极了Arthur,Eames想),耸耸肩,“好吧。”

Eames擦干嘴角的茶水,然后徒劳无功地去擦裤子上的水渍,“听着,我现在不需要你们扮演善良的心理医生什么的,我来这里只是,只是……”

Cobb和Mal一起挑起眉毛。

“我只是在家里待不下去。”他最终说道,把纸巾团成一个球,塞进半满的烟灰缸里。

“可怜的小宝贝。”Mal又说了一遍,拍拍他的手臂,“吃过晚饭了吗?”

“我刚回到家就莫名其妙地和Arthur吵了一架,你说呢?”

“等着,我去给你做个咸牛肉三文治。”

“我爱你,Mal。”

Cobb很响地清了清嗓子,宣告自己并不是一团空气。Mal冲他眨眨眼,起身到厨房里去了,Eames试了试茶水的温度,一口喝光了,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Cobb一言不发地把白兰地酒瓶推到他手边,“听着,你该和Arthur好好谈谈。”

Eames干笑了一声,“谈谈?谈什么?问题在哪里?不过是几张该死的狗仔照,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反应过激。”

“这就是为什么你要和他谈谈,而不是跑来我这里把白兰地喝光。”

“瓶子里还剩一大半呢。”Eames抓起酒瓶晃了晃。

“这不是重点,我是想打个比喻。”

Mal端着三文治回来了,外加一杯热腾腾的可可奶。Eames把她的手捧到唇边,吻了吻女演员细腻的手背,“我真不明白Cobb怎么会有幸娶得到你。”

“我倒是明白Arthur为什么会受不了你了。”Cobb干巴巴地插嘴,“要是——”他忽然住了嘴,略微侧了侧头,好像要听清楚什么,“亲爱的,”他对Mal说,“我想Phillipa在哭。”

夫妇两人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去,留下Eames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好吧!不用管这个心碎的男人!”他冲他们的背影叫道,“咸牛肉三文治会招呼我的!”

自然没有回答。他陷进柔软的沙发里,尽力不去想Arthur冷冰冰的眼神,把一块三文治塞进嘴里。

16.

Arthur终于发觉原来还有比处理明星公关问题更具灾难性的事,那便是处理自己的公关问题。

他从来就是个普通的人,出生在普通的家庭,读普通的小学中学和大学,唯一出现在镜头里的机会便是家庭聚餐、毕业礼和生日派对,而且那些照片从来没有机会出现在客厅以外的地方。就算在路上有人多看他一眼,也只是为了看他那一身昂贵的西装而已。他不像Mal,一朵“从6岁开始就在掌声和赞美里成长起来的法国玫瑰”(如某电影杂志所言);更不像Eames,可以以一种令人费解的自在和坦然在聚光灯下生活。他受不了每次出门都会被人抓住,一通乱拍之后问一大堆令人尴尬的私人问题。杂志和小报上有了更多的狗仔照,还配上各种荒谬的对他和Eames私人生活的猜测。连Cobb也在一个新片发布会上被问到了关于Arthur绯闻的看法,“作为公司负责人,我对此不予作评,”他回答,“但是作为他们的朋友,我请求你们尊重Callahan先生和Eames先生的隐私,不要过多地打探他们的私人生活。”

此番宣言自然是无效的,Arthur星期三换了电话号码,星期五便开始认真地考虑搬家。他搬回来已经两个多星期了,却还没有把自己的东西从Eames的公寓里撤回来,与其说是等着有一天会搬回去,不如说是为了避免见面的尴尬和麻烦——只要他的车出现在Eames楼下,不引来记者几乎是不可能的。

最后一根稻草是母亲从波士顿打来的长途电话。

一开始是谨慎而温和的绕圈子,母亲谈论着波士顿的天气,谈论着她的膝盖,家里的猫Bouncy,新近种的黄水仙。Arthur惴惴不安地应答着,心里已经猜到老太太接下来会讲些什么,随后,在抱怨邻居的栗子树挡住客厅的阳光之后,她终于切入了正题,“Arthur dear,”她说,用上了那种Arthur小时候打碎了杯子又拒不承认时的语气,“一切都还好吗?我在电视里看见了……”

“我知道,妈妈,我知道,”他打断了母亲,揉着鼻梁,“听着,那只是,那不是,呃,那不是真的,只是谣传,你知道的我们这一行谣言多了去了,别担心,等事情——事情很快会平息下来的。”他终于察觉到自己的语无伦次,沮丧地住了嘴。

他听见母亲轻轻叹了口气,“你还好吗,Arthur?”

不好。“我很好,”他说,尽力保持着声调平稳,“是有点累,不过没什么事,你不用担心。”他把话筒从右手换到左手。

“你确定吗?”

“我快要30岁了,妈妈。”

然后又是一番例行公事的让母子俩都觉得尴尬的叮嘱。Arthur放下电话之后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呆,然后走进书房里,翻开手提电脑,建了一个新文档。

——

“我辞职。”他说,把一个白信封推到Cobb面前。

他的上司挑起眉毛,好像没有听懂他的话。这是个天气晴朗的星期六早上,一般来说Cobb会缩在办公室里以工作之名把他能买得着的娱乐圈八卦小报都翻一遍,虽然他每次都一脸严肃地辩解这就像“搜集情报”,但Arthur相信他其实乐在其中。简而言之,Dominic Cobb先生星期六很少办公,更别说处理下属的辞职信了。

“……我不接受。”他说,针锋相对地把信封推回去。

“你不能不接受,”Arthur急忙说,“劳工法——”

“不用教我劳工法,我和你一样清楚,”Cobb打断了他,“如果这是因为Eames,和外面那些狗仔队,那我不接受,别逼我把你看作懦夫,Arthur。”

“不,我只是……”他结巴了,尴尬地搜寻着合适的词汇,“……我需要走开一会。”

Cobb看着他,眼神锐利得让人不舒服,“那叫长假,不是辞职,Arthur,”他把信封扫进抽屉里,锁上,“这样吧,我留着你的辞职信,而你去把累积的带薪假期都用完——不,Arthur,别打断我——反正离圣诞节只剩两天了,别呆在美国,找个有椰树沙滩终年夏天的地方,游游泳,打打网球。等你回来,我们再谈这件事。”

Arthur站起来,“我还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我们到时候再谈,”Cobb谨慎地回答。他蹙着眉,看着他最好的雇员塌着肩膀走出去,门咔嗒一声关上了。

随后,他拿起电话,飞快地拨了个号码。

——

Arthur简单地收拾了些行李,他并不打算去什么有椰树沙滩的赤道小岛,只打算先回波士顿家中躲一会,圣诞节过后再想想要去哪里。就在他把最后一件衬衫塞进行李箱里的时候,门铃响了起来。

他跪在箱子旁边,愣了几秒钟,才急忙站起来去开门,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白烂的三流言情片情节:Eames不知怎么听说他要辞职了,所以匆忙跑来道歉,然后他们可以一起过圣诞节,问题解决。

Arthur握住门把手,深吸了口气,拉开了门。

“抓住你了。”Mal说,没等Arthur说一句话就径直走了进来,高跟鞋在地板上气势汹汹地喀喀作响。她审视着客厅里这一片逃亡前夕的混乱,“准备去哪里?”她戏谑地问,这种神情让Arthur不期然地想起了她曾经在科幻片里扮演的一个女杀手。

他关上门,揉着太阳穴,“去波士顿和我妈妈过圣诞。”

“Dom告诉我你要辞职。”

“他说得没错。”Arthur懒得争执,走进卧室里,把行李箱拉出来,“不是我不欢迎你,Mal,可是我的飞机快要——”

“Eames知道这件事吗?”

Arthur眨眨眼,避开她的视线,“他没必要知道。”

“‘他没必要知道’?”Mal眯起眼睛,这神情居然像极了Cobb,她在沙发上坐下来,指了指身边的空位,“丢掉那个蠢箱子,Arthur,过来坐下,你不给我解释清楚整件事,就别指望走出这间房子。”

“Mal,这实在……”他想说“不关你事”,可是对方已经打断了他。“我说过来坐下,Arthur。”她重复了一遍。

经纪人翻了个白眼,依言坐下,“事先警告,Mal,一场充满慈爱的促膝长谈不会对我有任何帮助。”

“不,Arthur,你将要面对的是一场血淋淋的审判,”Mal讥讽地回嘴,从长外套里翻出烟盒,抽出一支来,点上,“你们两个究竟怎么回事——不,我不想听你们怎样吵架摔盘子,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私人感情为什么影响到你的工作,也就是说,”她停顿了一下,呼出一团白烟“……我的工作。”

Arthur苦笑了一声,抬头看了眼天花板,“我真不敢相信我居然在对你说这个,”他说,把视线转到Mal身上,简单地把两个星期前的那场不甚愉快的谈话复述了一次,“……我玩不下去了,”他最后说,摊开双手,“不是说我不喜欢我的工作,我只是不喜欢被推到台前,这个就算了,Eames根本不明白什么叫公关危机,这意味着数以吨计的麻烦,比如说广告商可能会——算了。”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不过现在Dom没有批准我离职,如果你担心你的日程会受影响,或许我可以安排——”

“Arthur,”Mal摇摇头,Arthur家里没有烟灰缸,她于是把烟灰磕到一张报纸上,“你真是个可爱的白痴。”

Arthur瞪着她,“我应该生气吗?”

“你有和Eames好好谈过吗,我的意思是,没有拿杯盘碗碟互相投掷的那种谈法?”Mal反问,“你有清楚地告诉过他你在想什么吗?”

“……我们从来没有丢过盘子。”

“这不是重点。回答问题,有,或者没有。”

“我真的该去机场了,我的飞机四点钟——”

“Arthur,你走出那扇门,你就是个有被害妄想症的懦夫。”

“谢谢,Mal,如果你愿意,可以继续呆在这里,”Arthur把外套搭到手臂上,拉着行李箱走向门口,“走的时候记得锁上门。”

门关上了。Mal挑起眉毛,把烟摁熄在茶几上。

17.

圣诞节当晚,Eames独自在家喝得烂醉。

午夜前后他在沙发上睡着了,一个小时之后挣扎着爬起来,冲进浴室倒空了自己的胃。他顺着冰冷的瓷砖滑坐下来,随手用袖子擦了擦嘴。电视里还在播放热烈的圣诞颂歌大合唱,歌声被墙壁隔断了,模模糊糊的,带上了一种讥讽的意味。过量的酒精让眼前的一切有些失焦,他闭上眼睛,想着明天早上肯定会有可怕的宿醉。

他吃力地挪动了一下,从裤袋里摸出手机。Arthur两个星期之前改了号码,例行公事地通知了助理,要不是前天助理漫不经心地说起这件事,Eames到现在还是傻乎乎的不知情者。他眯着眼睛,翻到了Arthur的号码,随即改变了主意,把手机丢开了,那部小机器像某种黑色的巨型昆虫那样滑过地面,撞上墙根,不动了。

然后,他那浸泡在酒精里的大脑冒出了一个新的念头:他可以直接到Arthur家里去,用力擂门直到他的经纪人皱着眉出来开门为止,他会把他压到墙上,他会说我很抱歉——哦,他妈的,他什么都愿意说

他动作迟缓地站起来,走出浴室,拿了钱包和车钥匙。就在他把外套穿上的时候,另一个念头才慢吞吞地浮出来。

他根本不知道Arthur住在哪里。

他呆呆地站在客厅中央,一边手臂缠在外套袖子里,而外套的另外半边还拖在地上。酒精重新占据了他的大脑,Eames迟钝地眨着眼,等待家具和墙壁停止旋转。他胡乱扯掉外套,踢开,倒在沙发上,拿起电话拨了Cobb的号码。

响到第六下的时候,Mal接起了电话。

“Will,”她的声音紧绷着,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怒气。

“你知道Arthur住在哪里吗?”他口齿不清地问。

“什么——你为什么——你喝醉了吗?”

“Arthur,住在哪里。”他重复了一遍,因为没有马上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而感到不耐烦,“听着——”

“不,你给我听着,Eames,”Mal打断了他,在他的姓氏上加了重音,“我不管你觉得自己现在有多悲惨,也不能半夜三更像个精神病一样到处打电话问Arthur的住址,因为别人在好好地过圣诞节,和睡觉,”她深吸了口气,没等Eames反应过来就继续说了下去,“再说,你认识Arthur多少年了,嗯?退一万步说,过去一年里你在干什么?每天脑子里想的就是怎么把他拖上床?你真是荒谬透顶——”

一阵嘈杂,然后背景里传来Cobb模糊的声音,夫妇俩在电话那头低声争执着,零碎的话语漏进Eames耳朵里,“这完全不关我们的事——”“回去睡觉,Dom,我来跟他说”“看在上帝份上,那是我的手机。”“总要有个人告诉他——”

Eames挂了电话。

他已经许久没有感觉这么糟糕过,好像有什么带刺的东西在他胸腔里死了又腐烂了,让他痛苦不已却又找不到病灶。他踉踉跄跄地走进卧室,摸黑拉开了衣柜,一头埋进Arthur的衬衫和西装外套里,他的经纪人一直没有把自己的东西带走,害得Eames每天都充满了虚幻的希望。他深吸了口气,这些柔软光滑的布料闻起来就像Arthur,有他长年累月在用的古龙水和沐浴露的味道。演员随手把其中一件衬衫从衣架上拉下来,抱着它倒到床上,蜷缩起来,试图缓解一下越来越剧烈的胃痛。

当又一阵圣诞歌声从电视机里传出来的时候,他睡着了。

——

“你看起来糟糕透了,bro。”

Eames刚把那杯嗞滋作响的可乐——再喝酒的话,他或许会就此倒地死去——举到唇边,听见这句话又放了下来,“哦,谢谢,Yusuf,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呢。”他讥讽地举杯致意。

摄影师抿了一口他的鸡尾酒,“你怎么了,嗯?有没有把Arthur的衬衫套在枕头上,然后抱着它醉醺醺地哭?”

Eames忽然无比庆幸墨镜遮住了他的眼睛,他高高挑起眉毛,做出受到极大冒犯的样子来,“当然没有。”不过也差不多了,他咽下了句子的后半截。

一阵沉默。男招待在吧台后面飞快地擦着杯子,很有技巧地装出这些玻璃制品是他的一生挚爱的样子来,但Eames几次瞥见他在偷偷地朝这边看。这是一家有名的会员制酒吧,为像他这样的人提供一个安静地喝东西和见朋友的地方,代价是高得吓人的费用。他心不在焉地用食指抹去玻璃杯上的水珠,抬手招来侍应,多要了一片柠檬。

“于是?”等男招待走开之后,Yusuf问。

“于是什么。”Eames吮着柠檬片。

“你和你生命中的男人,”Yusuf说,大概是觉得这句话很有趣,他哧哧地笑起来,“我一直揣着一颗幸灾乐祸的心在等着听你悲惨而白烂的爱情故事。”

“我真喜欢你丰富而鲜活的词汇储备,你该去当个编剧,”

“你圈子绕够了吗?”

Eames喝掉了半杯可乐,又开始吮那片薄薄的柠檬,那种灼烧般的酸味让他眯起眼睛,“我猜你肯定见过那张著名的狗仔照了?”

对方耸耸肩,“角度很糟糕,把你的脖子照没了。”

“谢谢你宝贵的专业意见,”Eames翻了个白眼,“好了,于是我那晚回到家,他就在那里,拿着那份他妈的八卦报纸……”他简单地把事情复述了一遍,Yusuf皱着眉头,手指轻轻敲打着吧台边缘,“……他就这么走了,一声不响,连一条该死的短信都没有,”他取下墨镜,揉了揉鼻梁,又重新戴上,“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办。”

Yusuf没有回答,把鸡尾酒喝光,抬手示意续杯。Eames一手支着下巴,看着调酒师手法娴熟地调出另一杯来,送到Yusuf面前。“我的意思是,我完全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这样反应过激,只是几张狗仔照,Yusuf,他是个经纪人,看在上帝份上,他是靠处理公共关系为生的。哦,不对,我能理解他的,完美的Arthur,王牌经纪人,从来没出过一点差错,和绯闻不断的Eames一起上小报肯定是他人生中的一大污点——”

“Will——”摄影师举起右手,作势要打断他。

“再怎么说,他也不能一声不响地跳上飞机消失。害得我他妈的像个寡妇一样哭哭啼啼地对一个体重超标的摄影师吐苦水——”

“Will,”Yusuf稍稍提高了声音,往前倾身,“我姑且假装没听见‘体重超标’这四个字,不过,老实说,要是我是Arthur,我早就走了。”

Eames瞪着他。

“老兄,你就是个自恋的混蛋——好吧,至少你是个长得很好看的混蛋,所以媒体和这个国家半数以上的少女都爱你,而且在荧幕上,你的杂种特质只会让他们觉得好玩。可是,Arthur,”他戏剧性地停顿了一下,看着Eames,墨镜挡住了演员的眼睛,“……你从来不知道Arthur在什么地方上过学,为什么会入这一行,或者喝咖啡的时候喜欢加多少颗方糖,对吧。”

“他喝黑咖啡。”

Yusuf翻了个白眼,“这不是重点,Eames。”

“我不明白。”

“那就好好想想,我先走了,”Yusuf滑下高脚椅,拿起酒杯,碰了碰Eames的,“敬孤家寡人。”他说,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

18.

他开始“好好想想”。

他的公寓不是个适合思考的地方,到处都是Arthur的痕迹,他的经纪人或许以整洁著称,但显然喜欢把书和杂志到处乱放,餐桌一角乱糟糟地堆了一叠杂志,沙发扶手上也丢了一两本平装书。Eames一直没有把它们移开。他从来没有对Arthur的阅读口味感兴趣过,他唯一感兴趣的是怎样把那本碍事的书丢开,好亲吻Arthur的鼻尖和嘴唇。他很喜欢亲吻和拥抱,Arthur一边拿书本或者靠垫之类的东西打他的头,一边问他是不是有什么童年阴影,以至于如此touch-deprived。他们会在沙发上滚成一团,轻易地消磨掉一整个下午。

不不,在他要找的不是那些被荷尔蒙和汗水蒙蔽了的时刻,而是言语,或者漫不经心的小动作,或者别的他一时想不起来的东西。Arthur最常对他说的话是什么?“停下,Eames”,“别那样,Eames”,以及“够了,Mr. Eames”?他打碎过Arthur最喜欢的餐碟,还不止一只,而且还会把薯片的碎屑留在沙发上;Arthur有轻微的洁癖和毋庸置疑的控制癖,Arthur喝黑咖啡,Arthur不喜欢半夜的脱口秀节目,Arthur有持枪执照,Arthur的闹钟调在7点。还有什么?一大堆碎片洪流一般涌进他脑海里,Eames闭上眼睛,揉着太阳穴,试图从里面打捞出有用的东西来。

问题是他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于是他换了一种方法,他在那张靠窗的咖啡桌上坐下,给自己虚构一个Arthur。夕阳透过窗帘洒进来,把Arthur的侧脸染成了温暖的橙红色,他看起来就像他们初识时的样子,浅色西装,薄嘴唇抿成一道严肃的细线,可眼神要比现在要柔和些,肩膀也是放松的。“我想和你谈谈。”Eames说。

他想象中的经纪人挑起一边眉毛——他总是这样挑眉毛,在Eames懒得换掉一个烧坏的灯泡时,这意味着“你要是敢就继续坐在那里试试”;在床上意味着“我姑且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在办公室的时候意味着“你看,Dom是个疯子”——而此刻,他的意思大概是“Eames,你是个疯子”。

“你在和自己说话,这蠢透了,你知道的吧。”Arthur温和地说,手指轻轻敲打着咖啡桌的边缘。

“这是优秀演员的数种技巧之一,”Eames告诉他,“这就是为什么我可以上Vanity Fair,而你是个经纪人。”

Arthur只是笑笑,短暂地露出他的酒窝,“或许我并不那么热衷于登上Vanity Fair。”

“换一本?People?Time?”

Arthur轻轻摇头,眼神里多了点同情和无奈,“或许我不喜欢受人关注?”

“是吗?”

他的经纪人仍然微笑着,往前倾身,几乎要趴到桌子上,“我不知道,”他说,阳光的角度令他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长得惊人的影子,“你得问Arthur。”

“他不会听我的电话。”

对方再次挑起眉毛,“你试过了?”

“没有,但我了解他。”

“哦?”他假想中的经纪人发出一个拖长了的单音节,“你觉得你了解他——了解我?”他纤长的手指继续在桌布上懒洋洋地画着圈,“我在哪里上学?我为什么入这一行?”

Eames清了清喉咙,看着自己的手。

“你只是个自恋的混蛋,Eames。”

Eames眨眨眼,抬头看着对面的空椅子。Arthur说得对,这真是蠢透了。

——

Bouncy讨厌Arthur,这个事实Arthur在抵达母亲家当晚就发现了。

那只肥胖的英国短毛猫先是在厨房地板上弓起背,亮出尖牙,发出嘶嘶的声音宣示主权。就在Arthur用卷起来的报纸明白地表示自己不是好欺负的之后,Bouncy便郁郁不乐地蹲在冰箱顶端,像一团毛茸茸的乌云。每次Arthur试图摸他,他便发出凄厉的惨叫,好像被烧红的铁棒抽打似的。“他平常不是这样的,”母亲困惑地说,“还以为他是只乖猫咪。”

Arthur耸耸肩,“对他来说我就是个霸占了餐桌的陌生人,很正常。”

他们的圣诞节过得很安静,在Arthur父亲过世后,母亲就不愿再买圣诞树装饰客厅了,只是在餐桌上摆了一个20公分高的塑料圣诞树模型,旁边冷清地摆着两份礼物。Arthur陪着她看电视上的圣诞特别节目,一边和她聊着父亲生前的种种琐碎事。Bouncy哀怨地从冰箱顶看着他们。

第一条短信是在他拆礼物的时候来的。

Arthur把拆到一半的盒子放下,心不在焉地掏出黑莓,屏幕上的名字让他挑起了眉毛,他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厨房,在Bouncy阴沉的瞪视下打开了短信。

我今天知道了你偏爱德国作家。 -E

Arthur皱起眉,琢磨着这条没头没脑的短信,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的确钟爱德籍作家的小说,但他想不出是谁告诉Eames的。他摇摇头,随手把黑莓放到桌子上,揭开了礼物盒。

又过了两三天,就在他快要忘记这条莫名其妙的短信的时候,第二条短信到了,那时候他正在床上看书,Arthur伸手把手机从床头柜上抓过来,打开了短信。

你喜欢做笔记,你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喜欢在页边画圆圈。 -E

他直起腰,反复地看那行字,直到屏幕暗淡下来,才发现自己正在Moleskine上心不在焉地画着圆圈,好像满纸的太平洋飓风示意图。他丢掉圆珠笔和手机,摇摇头,嘴角却忍不住略微上扬。他合上书,关了灯,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别回复,他告诫自己,时间一久,Eames觉得无趣便会住手。

然后是第三条、第四条,到第十二条左右他就没再数下去了。

当你心情特别好,淋浴的时候就会唱歌,而且难听极了。 -E

你喜欢玩填词游戏,其实我也喜欢,只是因为你讨厌别人在你看之前把报纸弄乱,所以我每次都让给你先玩。 -E

你会打垒球。 -E

你不喜欢过分引人注意,可是在中学的时候参加过戏剧社。 -E

你收集了我参演过的所有电影——是的,抱歉,我闯进你家里了。 -E

最后一条差点让Arthur从椅子上摔下来。母亲从料理台旁转过头来,探询般地看着他,“没事,”他说,掩饰性地喝了口咖啡,“是,呃,工作上的事。”

“是吗?”母亲说,低头把火腿切成薄片,“那工作想必很忙了,我看你天天都等着短信呢。”

Arthur差点被咖啡呛到,“我没有,妈妈,我在休假,记得吗?”

“好吧,你喜欢怎么说都可以——来,火腿,”她把火腿片放进Arthur的餐盘里,“反正,你从回家开始就绷着张苦瓜脸,在看短信的时候才会笑一笑。”她眨眨眼,把空盘子拿回厨房里去。

“我没有。”Arthur咕哝道,把杯子重新斟满。

——

他有。

Eames于他,大概是毒瘾一般的存在。他的理智说,听着,你和他根本是两个不同星球的人,为了避免悲剧收场,不如先行退出;但事实上他每五分钟就看一次手机,等着下一条短信。他一直告诉自己,离开洛杉矶是个明智的决定,但仔细想来,或许这只是彻头彻尾的懦夫行径。

或许。

你的口头禅是“或许”,“我会考虑”和“很有意思”,其实它们的真正意思都是“滚开,你这废物,我没时间听你说话”。 -E

收到这条短信的当天下午,Arthur成功地把Bouncy从冰箱顶上抓了下来,用包礼物用剩的金绿相间的丝带在他的脑袋上打了一个巨大的蝴蝶结,然后心情大好地看着猫咪扭动着逃开,灰色的眼珠里明确无误地写满了怨恨和愤懑。

你不喜欢动物。 -E

“我不喜欢会掉毛的动物,你这弱智。”他盘腿坐在床上,大声地自言自语。他的手提电脑忽然响起新邮件提示音,他懒洋洋地爬下床,走到书桌前。Cobb给他发了封简短的电邮,告诉他“Downtown”在颁奖季得到了多少项提名,还好心地在末尾加了一句“以防你最近不问世事”。Arthur关掉窗口,随手合上手提电脑,回到床上倒下,打算睡个午觉。只不过是又一场Eames不会出席的冗长仪式,何必关心。

但他还是忍不住可耻地满心欢喜。

19.

“Will。”Mal悄声说,碰了碰他的手肘,“你的领结快要散开了。”

Eames半转过身来,挑起眉毛。会场的空调开到16度,他却在出汗,即使在光线较暗的台下,还是看得清楚他额头上大颗的汗珠,“这里真他妈热。”他咕哝道,抬手想解开纽扣,却又怕弄乱衣领,只得烦躁地扯着黑色领结。Mal摇摇头,拍开他的手,替他整理好领结,“你很紧张,”她说,轻轻按着Eames的手,“怯场了?”她半开玩笑地问。

“谢谢你无微不至的关心,Mal,”他说,故意板着脸,“可我从9岁起就不知道怯场是什么东西了。”

Mal微笑起来,把注意力转回台上。就在此时,摄影机忽然转了过来,久久地对着他拍,他已经能想象出电视台的主持人正在说些什么,“……从来不愿出席颁奖礼的Eames今天居然到场,想必是对Downtown非常有信心”,或者“他渴望这次的奖项,这将是他演艺生涯的巅峰”等等。他礼貌地对镜头点头微笑,然后扭过头看向舞台。两个司仪正在竭力展露他们的幽默感,观众——那些导演、艺人和受邀出席的腰缠万贯的赞助商们——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Mal在过去一年里并没有担纲主演什么新片,只是零散地拍了些广告,因此仍然是颁奖嘉宾,Eames看着她在聚光灯的包围下优雅地走上台去,宣布了最佳视觉效果奖,“Downtown”,Eames机械地鼓掌,他的手心又开始出汗,而且他能感觉到西装下的丝质白衬衫湿了一片,紧贴在背上。

真见鬼。

——

颁奖礼还没进行到四分之一,母亲已经开始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老花镜危险地卡在鼻尖,还差那么几毫米就要滑下来了。Arthur轻轻把她推醒,让她上楼去睡。老太太一边嘲弄自己“噢,你看我这眼睛都睁不开的老家伙”,一边弯腰吻了吻Arthur的额头,走进卧室去了。

Arthur挪动了一下,把一个靠垫塞到背后。他穿着一套宽松的旧睡衣,头发还没有干透,湿漉漉地耷拉在额前,他随手把它们拨开,到厨房里拿了瓶啤酒回来喝。

Eames在荧幕里出现的时候,他挑了挑眉毛。

演员穿着一身无可挑剔的黑色西装——很可能是Mal给他挑的——大翻领下面露出雪白的衬衫,除此之外,他还规规矩矩地打了领结。布料绷紧在他的宽肩膀上,Arthur硬是把目光从那迷人的弧线上撕扯开,咽下一口冰凉的啤酒,看着Eames敷衍地冲镜头点头一笑,把目光移回舞台上。演员看起来有点焦虑,Arthur察觉到他一直在玩弄一枚小小的东西,可能是硬币,或者袖扣,Eames紧张的时候总是如此,但Arthur想不出他为何如此紧张。

然后镜头移开了,重新对着舞台,Arthur伸了个懒腰,掏出手机,再看了一遍Eames今天早上发来的短信:“你会看今晚的颁奖礼,因为1)Downtown得到了十二项提名,以及2)我会在那里。-E

“可怕的自大狂。”Arthur轻声对趴在沙发扶手上的Bouncy说,猫咪倨傲地看了他一眼,跳到地上,无声无息地穿过客厅,消失在厨房的阴影里,尾巴示威一般高高竖起,好像一根毛茸茸的汽车天线。

——

Eames把那枚硬币在手指间翻过来,再翻过去,看着它在灯光下微微闪烁。他几乎没在听主持人说话,只是在众人鼓掌的时候反射性地跟着拍几下手。他想把手机拿出来,看看Arthur有没有回复,但现在这么做似乎不太礼貌,而且Arthur多半也像以往一样直接忽略他的短信——或者,更糟糕,Arthur连看都没看就删了——他甚至不知道他的经纪人有没有在看这场颁奖礼。

“十二项提名,哇噢,”一个星期前,Cobb对他说,还附带一个夸张的语气词,“我猜你这次愿意出席了?”

“唔。”

Cobb挑起眉毛,“严格来说,‘唔’并不是一个回答。”

“会去的,”他咕哝道,抓起外套,“先走了。”

他让司机开着保姆车先走,好引开记者的注意,然后借了助理的小本田到Arthur家里去,他在拍“Downtown”的时候学会了撬锁,假如说那部折磨人的戏给了他什么好处的话,那就是这个新技巧了。听见锁舌弹开时那一声令人愉悦的“咔嗒”时,他得意地笑了笑,推门走了进去。

客厅并不大,但不出所料地很整洁,窗台上摆着一盆阔叶植物,因为没有及时浇水而稍微有点蔫,细小的尘埃在阳光里浮沉。Eames四下环顾,目光落到电视机旁的DVD架上。他蹲下来,把其中一张抽出来,看了看电影名字,然后又抽了一张,再一张。最后他干脆坐到地板上,把所有影碟全部摊开来。

“Arthur。”他悄声说出这个名字,好像这是个生死攸关的秘密似的。他呆呆地坐在原地,任由一大堆DVD散落在身边的地板上,阳光的角度缓慢变动,拖出长长的影子,然后逐渐变暗,终于消失了。他爬起来,随便选了一张DVD,放进影碟机里,音乐流泻出来,填满了昏暗的客厅。他坐到沙发上,揣摩着他的经纪人在每一个镜头中看到了什么。

“……最佳原创剧本奖……”

一阵掌声把他拉了回来,硬币叮当一声掉到桌子下面,想必已经滚了很远,他懊恼地低呼了一声,又迅速装作没事一样和别人一样鼓起掌来,Mal瞪了他一眼,他回了一个讨好的微笑。

“Downtown”错过了最佳原创剧本奖,他看着Robert Fischer Jr.把奖座给了“Alter Ego”的导演,长长地呼了口气。“有点失望,嗯?”Mal问,拍了拍他的手臂,“可是我必须承认我看‘Alter Ego’的时候看哭了。”

“两次。”Cobb平静地插嘴,眼睛仍然盯着舞台。

Eames没有回答,只是挪动了一下,让自己坐得舒服些。Mal和Cobb开始低声讨论着什么,他听不清楚,血流在他的耳膜后轰隆作响,这太荒谬了,他不会怯场,他从不怯场,这次也不会例外。他的手指抽动了一下,想找些什么冰凉的、最好是圆形的小东西来把玩,可是硬币已经消失在桌底由无数双腿和鞋子组成的迷宫里,他或许可以拆个袖扣——

“……相信大家都久等了,接下来要颁发的是最佳男主角。”

他坐直了,无意识地舔了舔唇,不一定是你,他想,故弄玄虚的音乐敲打着他的鼓膜,摄影机又转了过来,他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不是的话也好,那个疯狂的计划就不用实施了,Arthur也不必为此枪杀他——

“……William Eames!”

聚光灯像只巨大的、惨白的眼球一样转了过来,害得他什么都看不清,Mal在飞快对他说着什么,Eames晕晕乎乎地站起来,往台上走去,差点被连接着摄影机的电线绊倒。他花了几秒钟才察觉所有人都在鼓掌,他好像走在三米深的水下,所有的声音都被削弱成模糊的嘤嘤嗡嗡。他走到台上,接过了Saito递过来的奖座,冰凉的金属质感,而且比他想象中要重。

仿佛泡泡被戳破一样,如雷的掌声突然清晰起来,他安静地站着,微笑着打了个手势,会场里安静下来,一张张脸仰视着他,等着他的获奖感言。

“我知道你们在想,今天真是这家伙的幸运日,”他开口,引起一阵轻轻的笑声,“你们还在想,就是这样了,这就是这家伙人生中的最高荣耀,他爬了这么久,很好运地被推到了顶端。”他停顿了一下,扫视着台下的眼睛和镜头,“但我想告诉你们,不是的,这还不是我的crowning glory。”

他变换了一下重心,深吸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我想向一个人道谢,很可惜他今晚不在这里,我也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听见我接下来的话,但我仍然想告诉他,Arthur, you are my crowning glory. It’s always been you。”他往后退了半步,微微鞠了个躬,“thank you。”

他走下台去,会场里安静得如同暴雨过后的荒野,随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他回到Mal身边坐下,后者眼睛里闪着湿润的光,用力捏了一下他的肩膀。Eames虚弱地微笑起来,拿出了手机。

——

短信提示音响起来的时候,Arthur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抖,他把黑莓掏出来,差点把它摔到地上,Eames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着。

You love me. –E

“你这杂种,”Arthur听见自己嘶哑地说,声音令人羞愧地颤抖着,“你这他妈的自以为是的混蛋。”他语无伦次地骂着,抬手捂住了眼睛,感觉到温暖的液体缓缓沿着手臂淌下来。

他听见卧室门打开又关上,急匆匆的脚步声跑下楼来,母亲抓住了他的手臂,“天哪!怎么了,亲爱的?”

“没什么,”他笑起来,更多的泪水淌下脸颊,“我该回家去了,妈妈。”

完。

番外篇:How Coffee Can Get You Naked

“你已经工作了两个半小时了,darling,是时候做爱了。”Eames慢悠悠地绕过桌子,站到Arthur背后,在他耳边吹了口气。他语调轻松,活像在说“你已经工作了两个半小时了,该喝杯咖啡了”似的。

Arthur被咖啡呛到了,狼狈地咳嗽起来。Eames充满同情地轻轻拍打他的背,“噢,darling,”他说,咂了砸舌头,“是你心中满溢的喜悦涌到喉咙里了吗?”

“闭嘴,你这变态,”Arthur冲他大吼,挥舞着那杯咖啡,里面的棕色液体危险地晃荡着,“他妈的离我远点,看在上帝份上,我在工作!”

“啧啧啧,love,是谁教你这些下流的词语,”Eames伤心地摇摇头,“再说,你的工作是我,我向你保证,我已经准备好了。”他张开双臂,摆出殉道者的姿态来。

“语法错误,我听不懂。”Arthur冷冷地说,抽了几张纸巾,恼火地试图挽救自己的西裤,一定是那部恶心兮兮的中世纪背景电影,他想,Eames弄成了一个滥用辞藻的疯子。他把纸巾团成一个球,懊恼地盯着布料上铁定洗不掉的咖啡渍,不该给他接这部电影的

“哦,我的生命之光,”Eames夸张地捂着心口,好像在演莎剧,Arthur翻了个白眼,思考着镜柜里还剩多少阿司匹林,“我需要你的照耀;你是我的无上荣耀,从清晨到日暮——”

Eames

“什么事,我带刺的迷人玫瑰?事实上我想说仙人掌,可是这种植物没有丝毫的——”

“我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把你勒死,”Arthur就事论事地告诉他,“是因为后天你要去新西兰出外景,以及我不愿意处理一具300磅重的尸体。”

“Darling,这是诽谤。”

他的经纪人咬牙,“我有点改变主意了,也许处理尸体并不是那么麻烦。”

Eames像跳华尔兹一样轻快地滑到桌子对面,“我有个主意,darling。”

“我忙着呢。”Arthur针锋相对地摊开了一个巨大的文件夹。

“就知道你总是愿意听我说话的,darling,”Eames微笑,大大方方到坐到桌子上,摆出胸有成竹的捕猎姿态,却不小心碰翻了半满的咖啡杯,“哦,该死——”他咒骂了一声,狼狈地跳开了,可那些深棕色的液体已经淋透了他的裤子和衣服下摆。Arthur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小心地把所有的纸张挪开,然后继续噼里啪啦地打字。

“你不打算关心一下我?”

“不。”

Eames原地站了一会,“好吧,”他说,然后开始缓慢地——极其缓慢地——脱衣服。

Arthur的眼睛一直不为所动地粘在屏幕上,但当Eames拉开裤子拉链的时候,他变换了一下姿势,看起来有些焦躁不安。演员得意地笑了笑,慢慢地把被咖啡浸湿的牛仔裤拉下来,踢到Arthur脚边,后者像被烫到一样缩了一下,眼睛仍然盯着手提电脑,耳尖却泛起了一点难以察觉的粉红色。

“这讨厌的咖啡倒得到处都是。”Eames故意拖长声音说,抓住T恤下摆,把衣服脱了下来,同样放慢了动作,好像在表演某种慢动作的脱衣舞。他把脱下来的T恤往Arthur桌子上丢去,布料落在手提电脑上,遮住了屏幕,他的经纪人不动声色地把衣服拽下来丢开,拿起另一个文件夹,开始写写画画,但Eames察觉到他毫无必要地把钢笔抓得死紧,手指还微微发抖。

“Arthur,”他突然说道,语气严肃,“我猜我连内裤都弄湿了。”

他的经纪人猛地抬起头来,瞪着他,“Eames,”Arthur咬牙切齿地说,“你这……”

没了下文,那个半裸着的男人走过去,弯腰把耳朵凑到经纪人唇边,“你说什么,love?我没听清楚。”

Arthur一手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拉下来,“我有工作,Mr. Eames,”他悄声说,嘴唇轻轻擦过Eames的嘴角,“你是哪个字听不懂,嗯?”

“可是你现在已经做不下去了,是不是?”Eames说,转过头去,轻轻咬他的下唇,“我打赌你现在能想到只是‘哦,本年度最性感男演员此刻只穿着内裤站在我面前’。”

“我实在很佩服你毫无羞耻感地吹捧自己的勇气。”

“我们是不是说太多话了,要是这是部A片,观众已经在按‘快进’了。”Eames微微往右侧头,两人的嘴唇总算正经地贴在一起,开始一轮漫长的亲吻,Arthur的手指沿着他的手臂往上滑,抓住了他的肩膀,“说话太多的是你,不是‘我们’。”

“没有人告诉过你这是一个双向的行为?”Eames贴着他的嘴唇笑起来,突然用力把他从椅子里抱起来,压到书桌上,一支钢笔骨碌碌地滚过桌面,Arthur伸长手臂,在半空中把它接住了,放回笔筒里。

“Multi-tasking,”Eames正在专心解开一大堆烦人的纽扣,察觉到他的动作,抬起头笑了笑“I’m impressed。”他说,惟妙惟肖地模仿着Arthur的语气。

“我建议你一心一意做好手上的事,Mr. Eames。”

演员解开了他的皮带,随手丢到地上,当啷一声,“如你所愿,love。”他微微偏过头,胡茬刮过Arthur的大腿内侧,后者倒抽了口气,手指下意识地缠进Eames的短发里,“你意识到我们正——哦天哪——正压着我一整年的工作,对吗?”

Eames正——如Arthur所说,“一心一意地”——舔吮着他,没法开口回答,只是愉快地哼了一声,那种透过皮肤传来的震动差点让Arthur跳起来。Eames按紧了他的大腿,把他牢牢钉在书桌上,继续展示他的舌头除了废话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功能。

他们并没有拉上窗帘,虽然外面只有洛杉矶灰蒙蒙的天际线,但仍然让Arthur觉得他们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乱来。他推了推Eames的肩膀,示意他想到卧室里去,对方冲他狡诈地眨了眨眼,拉开了抽屉,从一堆旧计划表底下发掘出安全套和润滑剂来,Arthur翻了个白眼,盯着天花板喘息,“你是故意把咖啡碰翻的。”他说,挣扎着保持语调平稳。

“哦,别在意那些细枝末节,love。”

“你这——”他突然倒抽了口气,Eames的手指探进了他身体里,打断了他。“如果你想知道的话,”Eames告诉他,呼吸略微有些急促,“我一直想这么做,我的意思是,在这些讨厌的日程表和企划书上操你——”

“我并不想知道,”Arthur说,嘴角却挂着一个隐约的微笑。

“……还有,我等不及要看Cobb发现纸上的可疑痕迹时的表情了。”

“你不是说真的,”Arthur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臂,指甲深深地陷进皮肤里,半是因为“把沾满体液的企划书交给上司”这个恐怖想象,半是因为Eames多加了一根手指,“放开我,你这满脑子肮脏幻想的变态。”

“你喜欢我的幻想,或许我们可以抽时间再玩一次那个医生和病人的——”

Arthur努力喘着气,觉得有七八成的肺泡都停止了运作,脑细胞也正在自作主张地罢工,“要是,”他挤出一个词,“再来一次的话,轮到我当医生。”

“成交。”Eames笑起来,低头吻他的嘴角,抽出手指,把Arthur的腿架到肩膀上,然后挺了进去。

他感觉到纸张在自己赤裸的背脊下面滑动,发出可怜的、被揉皱撕裂的声音,他一整天的工作,该死。书桌因为他们剧烈的动作而吱嘎作响,台灯摔到地上,电线连带着把笔筒和两三本书也扫了下去,可是当Eames转换了一下角度,碰到那束微妙的神经时,Arthur就再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Eames,”他说,词语淹没在支离破碎的呻吟里,“我——”

对方吻了他,把剩下的话语咽了下去。

——

他们最后真的把企划书毁掉了,还摔坏了Arthur最喜欢的钢笔,经纪人郁郁不乐地握着笔在一张A4纸上划来划去,好像这样就能奇迹般地把笔修好似的。Eames守着打印机,在Arthur严厉的监视下把弄脏的文件重新打一次,装订好。

“如果我发现一个拼错的词,或者一个弄错的页码,”Arthur告知他,“我就在你的茶里下毒,我说真的。”

“我今晚会做噩梦的,darling。”Eames愉快地说,把最后一张纸从打印机里拽出来。

完。

小彩蛋:

“我真不能相信Arthur会这么不小心。”Cobb说,晃了晃手里的文件。

“嗯?”Mal懒洋洋地晃过来,手里拿着一杯热牛奶,“你该睡了,亲爱的。”

“等我看完这最后一点儿……这该死的水渍,把字都弄模糊了,Arthur以前从不会这样的……”他凑近了些,想辨别一下那是些什么奇怪痕迹。Mal在他身边坐下,也好奇地把头探过来。

“啊。”她说,猛然坐直了。

Cobb困惑地挑起眉毛。

“没什么,”Mal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把文件丢到一边,“过来,我告诉你那是什么。”她压低声音,把丈夫拉到床上。

Your Crowning Glory”的一个响应

  1. 天啦噜真是文艺复兴,没想到在wp误打误撞看到了这篇错过的EA文!!大赞!!!正儿八经的Arthur和抵死不正经的Eames真是太太太甜了,呜呜呜~幽灵船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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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我去香得我在家里满地打滚上蹿下跳鲤鱼打挺我妈以为我疯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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