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试了两次才擦亮了火柴,突如其来的光线和硫磺气味。当他把火焰挨近香烟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的手还在发抖。尼古丁的气味稍微平复了他的情绪,Arthur能尝到嘴里的血味,他拿开烟,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在他身后,Eames在翻找着什么,发出轻微的叮当声。
“你还好吗?”英国人问,Arthur呼出一口烟,懒得回答,反正他们互相都明白对方并不真的关心自己的生死。Eames把急救箱里的药物和包扎用品全部倒到桌子上,开始处理肩膀和手臂上的割伤。他没有穿上衣,血和汗水淌过弯曲的纹身,在一盏肮脏的小灯泡下泛出油腻的微光,就像某种廉价的色情画。Arthur沉默地看着,嘴里全是血和烟草的味道。
他舔了舔唇,摁熄了香烟。
“过来,”他听见自己说,声音粗哑,就像砂纸摩擦石头。
Eames把目光从绷带上移开,看着他,挑起了眉毛。Arthur知道自己看起来一定很可笑,他的左眼被枪托砸了一下,已经肿得快要睁不开了;从额头到左边颔骨都疼痛不已,再过半小时大概就会变成一大片难看的青紫色瘀斑。Eames审视着他,好像在掂量价码。“过来,”Arthur说了第二遍,Eames绕过桌子,在他面前蹲下,“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他低声说,手指碰到Arthur的脚踝,摸到绑在那里的刀片,然后继续往上,滑过小腿和膝盖,停在他的大腿内侧。
“的确不是。”前哨回答,俯身吻他的颈侧,手掌滑过沾着汗水和血污的皮肤,探进了Eames的裤子里,后者倒抽了口气,并没有阻止他。Arthur把他推倒在水泥地上,跨骑在他身上,缓慢地前后摆动着腰。他们都已经硬了,因为枪战和逃亡带来的肾上腺素,又或者只是作为床伴的一种条件反射,就像巴甫洛夫的狗。Eames拉开了两人的裤子拉链,粗暴地摩擦着,直到Arthur嘶哑地叫了一声,颤抖着咬住了他的肩膀。
灯泡悬吊在这间狭小储藏室的中央,耐心地在层层油污和灰尘下发出昏黄的光。
“我们应该分头行动,这样更安全些。”Arthur说,爬起来,捡起先前被Eames丢在地上的衬衫,擦干净沾在下腹和裤子上的精液,然后把那团皱巴巴的布丢给Eames,“你的那份酬金我会在48小时之内划进你的账户里,还是上次那个银行户口,是吗?”
“对。”Eames咕哝道,站起来,拖过一张椅子,重重地坐下。血已经浸透了草草绑在他手臂上的纱布团,Eames换了一团干净纱布充当止血垫,熟练地包扎好,披上了外套,把拉链拉到下巴。Arthur检查了一下他的枪,退掉空弹夹,换上一个新的,递给他,“谢了,”英国人说,把枪塞到腰后,Arthur耸耸肩,在原先的椅子上坐下来,又点了一支烟。
门关上的时候,他也没有抬起头来。
——
Arthur和Eames不是情人,几乎连朋友都不是。
他们似乎都记不清两人是什么时候第一次碰面的——当你认识一个人太久的时候,这些细节好像就被自动抹除了——Eames的说法是巴黎,但Arthur对此毫无印象,他只记得佩鲁贾;山城弯曲的小巷高高低低地在房屋之间穿行,小广场上满是肥胖的鸽子和游客,小贩聚集在巷子里,兜售着廉价挂饰、明信片和柠檬。Arthur在山上租了房子充当工作室,Via Annibale,汉尼拔路,他总是发不准意大利语里的辅音,b和p,t和d,加上一个r,一团糟。Eames反倒能把这种充满大舌音和圆润词尾的语言说得相当漂亮,好像生来就住在西西里半岛似的。
“当你睡过十个意大利姑娘,”Eames说,脚搭在茶几上,鞋底离Arthur的咖啡杯只有四五厘米,“语言就再也难不倒你了,你只是缺少练习,Arthur。”
前哨瞥了他一眼,继续一语不发地看着手里的表格。Eames兀自哼了一会儿歌,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再也不会吸引到Arthur的注意力,于是起身走开了,把木楼梯踩得嘎吱作响。Arthur越过露台栏杆看着他在楼下花园里和房东太太谈笑,看着他的深粉红色衬衫、显然没有熨平的西裤和令人费解的红色袜子。纹身的黑色线条从松垮垮的领口露出一角,又消失在锁骨下方,Arthur思忖着那到底是个不完整的字母还是一个图案的边缘。Arthur对英国口音的偏爱在行内算不上什么秘密,当你接连睡过一个伦敦来的建筑师,一个在伯明翰出生的潜盗者和又一个来自伦敦的药剂师之后,随便哪个人都能猜出你的兴趣所在。
Eames突然抬起头,冲他眨了眨眼。Arthur收回目光,用铅笔在密密麻麻的数据里画了一个圈,勾出了目标人物两个星期前的一笔可疑支出。
他等了半个月,直到工作结束才邀请Eames去“喝一杯”,后者没有说什么,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似乎是Eames最喜欢的表情,把半个似是而非的微笑像面具一样挂在那里。伪装者,Arthur想,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衣袋里,抚摸着他的图腾。
“如果是你付账的话,”Eames说,提起了他的帆布行李袋,“为什么不?”
佩鲁贾的中心广场周围一圈都是酒吧,他们随便挑了一家,点了啤酒。Arthur小心地喝掉浮在杯口的厚厚一层白沫,他更想要烈酒,但现在还不是喝醉的时候。
“我以为你会是个更谨慎的人,”Eames开口,手指轻轻敲打着结满水珠的宽口啤酒杯,“比如说,任务一结束就收拾好你那些昂贵的西装,逃到你那间挂着熊皮的西伯利亚小木屋里躲上半年。”
Arthur短促地笑了一声,“如果我是个更谨慎的人,我根本就不会入这一行。”他说,呷了一口冰凉的啤酒,“而且我不喜欢西伯利亚和兽皮制品。”
“关于你的喜好,我倒是有所耳闻。”
Arthur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又移开了目光,“他们有没有告诉你我会处决工作时走神的同事,然后把他们的头盖骨串成项链戴在脖子上?”
“我听到的版本是,”Eames挨近了一些,Arthur能闻到他的味道,古龙水,烟草,汗水和轻微的皮革气味,“你会‘处决’的是被你带上床的同事,而他们恰好都和我来自同一个国家,”Eames看着他,“我应该感到担忧吗?”
Arthur拆开袖扣,卷起了袖子,“我不知道,”他说,随手把袖扣放进上衣口袋里,“恐怕你要自行找出答案了,Mr. Eames。”
对方挑起眉毛,一口喝完了杯里剩下的啤酒,“第二轮我来付账,”他说,抬手招来侍应,“换点更有味道的?”
前哨勾起嘴角,“麦芽威士忌,不加水,”他说,扯松了领带。
——
他们撞进酒店客房里,差点绊倒在地毯上。Eames撕开了他的衬衫,粗暴地把那些昂贵的布料扯下来,丢到一边。“你,”Arthur开口,Eames低头咬住了他的喉结,他呻吟了一声,“……欠我300美元。”
“我会确保欠款在一个工作日内到账,”Eames说,圈住他的腰,把他往床边拖,两人踉跄着摔在床上,Eames翻身把Arthur压在下面,解开了他的皮带,“现在告诉我你把安全套放在哪里。”
Arthur听见自己大笑起来,酒精和Eames的气味让他头晕,他或许不该喝那么多威士忌,“行李箱侧面,”他沙哑地说,Eames走开了,很快就拿着他要的东西回来,Arthur坐起来,双手抓住他的衣领,撕开了那件难看的土黄色衬衫,抚摸着下面的纹身。Eames的手滑过他的背,探进尾骨下方,“出于礼貌,”Eames低声说,嘴唇贴着他的耳垂,“我是不是该问问你喜欢怎么做?”
“你有多少本事,”Arthur告诉他,翻过身,趴在床上,“都可以在我身上试试。”
他们像一对野兽一样做爱,酒精让两人都头脑发热。Arthur双手扶着床头,汗湿的手掌不停地打滑,Eames从背后撞进他体内,好像要把他钉进墙壁里。他吃力地呼吸着,觉得好像整个房间里的空气都被挤出了窗外;Eames在他耳边喘息,双手紧抓着他的腰,指甲深深掐进肉里。Arthur竭力跟着他的节奏摆动,把手探到下腹,握住了自己的勃起。
雪崩一般的高潮。
他觉得自己一定昏迷了一两个小时。他醒来的时候Eames还在熟睡,仰面躺在床的另一侧,一手搭在胸前,随着呼吸而平稳地起伏着。前哨匆匆洗了个澡,换上一件干净衬衫,离开了酒店,把账单和沾满体液的床单留给那个打着鼾的伪装者。
一直到上了飞机,Arthur才发现Eames不知什么时候往他西装外套里塞了一张从酒吧里偷来的餐巾纸,上面用铅笔写着他的电话号码。Arthur皱了皱眉,犹豫不决地审视着那张薄薄的纸巾,把它折起来又摊开,再折起来。座位上方的禁烟指示灯和安全带指示灯同时亮了起来,巨大的波音777开始加速,在跑道尽头腾空而起,飞往六千多公里外的纽约。9小时45分钟后它将会在肯尼迪机场降落,他的下一份工作会在那里等他。
Arthur终究没把那张餐巾纸带下飞机。
2.
Arthur确实杀过他过往的床伴。
他几乎不记得那个人的名字了,大概是B开头或者是D开头的,一个自以为是的利物浦建筑师;他们前后一共在四次任务里合作过,在巴塞罗那一间闷热的阁楼里那个利物浦人把Arthur推到墙上,在他面前跪下,拉开了他的裤子拉链。自此之后两人断断续续地在脏兮兮的小旅馆或者被烈日晒得像蒸笼一样的阁楼里上床。当Arthur察觉到这个人和出钱追杀他的某家生物制药公司有联络之后,他给那个建筑师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正脱光了在汽车旅馆里等他,然后出门从汽车尾箱里取出了一捆细钢丝。十五分钟后他把那个不记得名字的男人捆得像只待宰的火鸡,用黑胶带封住嘴,丢到后座上,然后驱车往市郊开去,一路上跟着车载收音机哼一首欢快的西班牙语歌。
“希望你喜欢这里的风景,”他说,把那个拼命挣扎的英国佬拖下车,踢进半人高的草丛里,逼他跪下,然后一枪打穿了他的头盖骨。尸体无声无息地歪倒在草丛里,血水混杂着灰白的脑浆淌到碎石上,很快就招来了蚂蚁。Arthur擦干净枪身上的指纹,径直开车去了机场,换了张护照,彻底消失了半年。
他思忖着Eames是怎么打听到这件事的。
离开佩鲁贾之后Arthur几乎忘记了这么一个人的存在。Cobb在肯尼迪机场接他,边开车边向他解释“计划出了一点小差错”——在Arthur的印象里,Cobb的所有计划都会出“一点小差错”——因此他们需要比预计时间提早整整两个星期开始行动,这意味着双倍的工作量和减半的睡眠时间。前期准备简直是一场灾难,时间不够,问题太多,Arthur有好几次想直接一把火烧掉散乱的资料和狭小的工作室。Cobb最终敲定了一个快速而粗暴的计划,在梦境里制造大量的爆炸和枪击,强行撕开目标的潜意识防御,抢出他们想要的东西。整个梦境事实上只有五分钟,但Arthur发誓他的耳朵在一个星期之后仍然嗡嗡作响。他连夜离开了美国,既是为了避风头,也是为了避开Cobb,免得后者又把他拉进什么欠缺考虑的麻烦事里。
等他在巴黎再次碰到Eames,已经是九个月之后的事了。
“工作如何?”英国人问,拖过一张椅子,在他旁边坐下来,“每个月都有六位数的进账,我想?要维持你那昂贵的生活一定不容易,Arthur。”
“过得去。”Arthur说,想起Cobb和他那个满是爆炸和冲天大火的梦境,“下午好,Mr. Eames。”
对方咧嘴一笑,吐掉了嚼得不成样子的牙签,“你没给我打电话。”
“你没把号码给我,”Arthur面不改色地撒谎,专心地整理着一叠早已整理过一遍的资料,“所以我以为你不感兴趣。”
Eames笑了笑,似乎早已看透了Arthur在想什么,却并不打算拆穿他。“是我的错,”他说,“我能给你买杯咖啡吗?”
“我已经有一杯了。”
“可是它早就凉透了。”
“是吗,我没留意,”Arthur终于转过身来,打量着他,Eames穿了一件金色的丝质衬衫和一条看起来太过宽松的西裤,手腕上套着一只金表,每一件衣物都和Arthur的审美相去甚远,“……看来我最好去买一杯新的。”
他们径直去了Eames的酒店房间,刚进门就开始撕扯对方身上的衣服。Arthur把英国人压到床上,俯身舔他肩膀和胸口上的纹身。“你喜欢它们,嗯?”Eames嘲弄地问,手掌按在他的后颈上,轻轻按揉着,像在逗弄一只猫。Arthur没有回答,用力咬了他的脖子一口,然后是喉结和下巴,Eames在Arthur快要吻到嘴唇的时候推开了他,“抱歉,我不接吻。”
Arthur短暂地僵硬了一下,直起身,清了清嗓子,“对,”他说,“是的,抱歉,只是一时——”他耸耸肩,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尴尬地跪在床上,只觉得背上一阵凉一阵热。Eames一言不发地抓住他的手腕,翻过身,把他压进柔软的床垫里,Arthur挣扎了一下,似乎想爬起来,Eames转而按紧他的肩膀,不让他动弹,“嘘,”他低声说,“让我来。”
他吻了吻Arthur的胸口,嘴唇滑过腰侧和下腹,来到他的双腿之间,粗糙的胡渣刮过他的皮肤,Arthur不安地扭动起来。Eames张嘴把他含进去的时候,Arthur发出一声半是惊讶半是解脱的低叫,双手攥紧了床单,好像在承受某种可怕的疼痛。Eames的舌头来来回回地折磨着他,直到Arthur喘息着到达高潮为止。前哨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软下来,汗湿的头发在枕头上留下一圈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水渍。Eames把他翻过来,在他双腿之间摩擦着,射在他背上,然后重重地摔到旁边的枕头上,闭着眼睛喘息。
“洗个澡?”Eames问,仍然没有睁开眼睛。
“当然,”Arthur说,声音嘶哑,“给我二十分钟。”
他们在浴缸里做了第二次,温热的雾气几乎让Arthur窒息。水泼得满地都是,Eames跨出浴缸的时候差点摔断脖子,Arthur一把扶住他,翻了个白眼。两人步履不稳地回到卧室里,Eames把自己丢到床上,舒适地躺在一大堆枕头里,看着Arthur在房间里四处走动,捡起散落一地的衣服,“你准备走了?”
“我还有事要做。”Arthur简短地回答,在酒店提供的便笺本上写下自己的号码,撕下来,放到Eames的枕头上,“回头见,Mr. Eames。”
Eames敷衍地嗯了一声,随手拉起毛毯,盖到胸口。Arthur对着镜子打好了领带,拉开了房门,Eames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睡着了。那张写着数字的纸条躺在他面前不到五公分的地方,随着他的呼吸而危险地颤动着,似乎马上就要被吹落地上。
Arthur关上门,快步走向电梯,尽力不去想把私人号码留给Eames这个行为是否妥当。
——
事实上Eames从没主动打过他的电话。
一般而言,Arthur的那些短命的“娱乐”都没什么特别,随着工作而来,在任务结束之后自行终止,再也没人提起,又或者是没人敢提起。但Eames和这些人不一样,比如说他会问古怪的问题,当两人精疲力竭地倚在床头抽烟的时候,他问过Arthur喜欢什么颜色,吃不吃芹菜,是否曾经读过毛姆的小说,介不介意在上床的时候被蒙住眼睛,然后毫无预兆地转移了话题,谈起了伪造名画的技巧。但有时候他似乎又彻底对Arthur失去兴趣,不冷不热地敷衍他,在他解说潜盗方案时毫不掩饰地打哈欠。有一次他们在芝加哥调查一个富有的律师事务所合伙人,Eames当着他的面搂着半醉的、咯咯傻笑的金发女人回到酒店客房里,冲他眨眨眼,锁上门。Arthur当晚被尖细的呻吟和哀求声惊醒了两次,只得下楼找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酒吧,喝得半醉,迷迷糊糊地睡到清晨。
Eames完全不可预测。
Arthur不愿意显得太热切,每次拨通Eames的号码时他都再三向自己保证这会是“最后一次”,但总会有下一次。Eames很少拒绝,总是准时地在酒吧、旅店、租来的单间公寓或者路边等他,有时捧着一杯甜得要命的红茶,但大多数时候叼着烟,挂着半个似是而非的微笑,仿佛Arthur是只狂暴然而头脑简单的野生动物,而他是个经验丰富的驯兽师。
Arthur不知道自己是该觉得羞愧还是懊恼,又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
此时此刻他坐在狭小的储藏室里,左眼被淤血压得完全睁不开。油腻的灯泡悬在头顶,投下形状古怪的影子。他还能闻到空气中漂浮的情欲气味,Eames那件破布一样的衬衫可怜巴巴地堆在他脚下,血迹斑斑。Arthur抽完了手上的烟,摁熄在桌面上,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这不是个好主意,追杀他们的人可以通过追踪无线电信号确定他们的位置。
去他的,他想,拨通了Eames的号码。
“我改变主意了,”他说,“在机场等我。”
电话那头传来长长的沉默,Arthur盯着自己的鞋尖,耐心地等候着,他的颔骨隐隐作痛,嘴里有铁锈的味道;他必须尽快处理一下小腿上的伤口,但他累得连手指都不愿意动。
“好的。”Eames最终说道,挂断了电话。
3.
Eames在第9区有间接近170平方米的公寓,二楼,能看见歌剧院一角。Arthur打量着光滑的枫木地板、客厅中央的吊灯和酒柜上雅致的树枝造型摆饰,下意识地把地段、面积和小巴黎地区的平均租金相乘起来,揣度着这间房子每个月会从Eames的银行账户里烧掉多少钱。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Eames说,踱到吧台后面,给自己挑了一瓶白兰地,想了想,又放回去,拿出一瓶威士忌,“你以为我住的地方一定在第10区或者第17区,到处都是扒手、站街妓女和劫匪,被害人的血会溅脏你那双2000美元的皮鞋。”
“我只是在想,”Arthur说,把PASIV和没装多少东西的行李袋放到沙发上,坐下,没有理会蹭到沙发皮面上的血迹,“一个懂得搭配窗帘和地毯颜色的人,为什么会穿粉红色的衬衫和红色袜子。”
“创意。”伪装者说,直接对着瓶口灌了一大口烈酒,冲Arthur晃了晃瓶子,“威士忌?”
Arthur摇头拒绝,Eames耸耸肩,又喝了一口酒,用衣袖擦了擦瓶口,免得酒流到标签上。没有人再说话,沉默被拖得越来越长,越来越尴尬。Arthur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它们在发抖,右手无名指的指甲裂开了,露出了下面血淋淋的软肉,污血在他的关节和掌心处凝固了,几乎变成了黑色。小腿上的割伤被简单地处理过,但垫料已经再次被血浸透了,在干燥的绷带上染出一个缓慢扩大的鲜红圆圈。
“卧室在这边,”Eames突兀地说,指着一扇关着的门,“只有这一间,或许你应该——”
“不,”Arthur含混不清地说,他的左半边脸似乎已经彻底肿胀了起来,“我睡沙发就行。”
“随便你,”Eames说,把酒瓶放回原处,“我给你拿急救箱来,别死在我的沙发上,清理起来会很麻烦。”
他大步走进了浴室里,Arthur坐在原处,思忖着Eames刚才的话到底是玩笑还是别的什么。
——
170平方米的室内面积似乎并不足以同时容纳他们两个。
和Eames同住就像是某种令人抑郁的耐力测试,又或者像两只公狼在同一个笼子里默不做声地对峙。在接连两天尴尬的没话找话之后,两人开始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对方的目光,把对话压缩到最少,并且心照不宣地划分好了活动空间;Eames大多数时间躲在卧室或者书房里,Arthur睡在长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换台,浏览着那些语速过快的法语节目。冰箱里塞满了Eames从Leader Price里买回来的冷冻食品,他们各自占据了餐桌一端,一个看着报纸,另一个看着电脑屏幕,沉默阴郁地悬在中间,像一堵透明的砖墙。
Eames总是很晚才睡,有时候Arthur半夜醒来,会发现他卧室里的灯仍然亮着,一道细长的光线从门缝里漏出来,在地板上划开一块光斑。Arthur清醒地躺着,看着天花板,直到卧室里细微的窸窣声重新让他陷入不甚安稳的睡梦之中。临近清晨的时候Eames会出来给自己倒杯水,Arthur面朝沙发背侧躺着,假装自己还在熟睡,听着室内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逐渐靠近,空玻璃杯被放回架子上,当的一声;然后脚步声远去,房门咔哒一声关上,微弱的晨光从窗帘外透进来,泛出有气无力的灰白色。
Arthur前后待了五天,然后在第六天深夜里收拾好了所有东西,消失。
门打开和关上的时候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Arthur带着PASIV和简单的行李溜进漆黑一片的走廊里,声控灯啪地亮起,光线刺得他皱起眉。昨天预约好的计程车在楼下等他,司机示意要帮他把行李放进尾箱,Arthur拒绝了,带着银色手提箱和只装了证件和两套换洗衣物的行李袋钻进了后排座位。“机场。”他简短地说,司机点点头,驶离了路边的泊位。车子快要驶出街区的时候Arthur回头看了Eames的公寓一眼,所有窗户都漆黑一片,没有一丝亮光,没有人站在窗前;他攥紧了手提箱的把手,靠在并不舒适的座位上,闭上眼睛。
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原本在期待些什么。
——
Arthur花了两个半月追查是谁雇佣了那些袭击他和Eames的人,然后又花了整整三个星期跟踪目标,同时细致地规划要怎样以牙还牙。Arthur认得他,那是个疑心极重的律师,就是他曾经雇佣Arthur和Eames在芝加哥“调查”他自己的事务所合伙人,事情败露之后他被扫地出门,然后怀着一种近乎幼稚的恼怒把责任推卸到盗梦者身上,继而买凶杀人,要不是他请来的杀手太过业余的话,或许已经成功了。
前哨在律师的住所附近租了一间舒适的小公寓,每天监视着目标的行踪,擦洗枪械,给自己煮简单的早午晚餐,给逐渐愈合的伤口上药,书桌上放着整齐的资料和560毫升容量的玻璃咖啡壶;咖啡因支撑着他工作到凌晨,Arthur喜欢这样,至少当他爬上床的时候已经疲乏得无法去想Eames或者巴黎或者那些没有一丝灯光的窗户。芝加哥已经入冬,他偶尔会站在阳台上抽烟,跺着脚,免得它们冻僵,寒风把他的长外套吹得噼啪作响。一条街开外,他的目标正在餐厅里和一个相熟的助理检察官谈笑,就像只对捕猎者目光毫无察觉的田鼠。
等他眼睛周围的淤血消退成零散的斑点之后,Arthur把他的白朗宁和消声器放进了手提箱里,在蓝灰色衬衫和毛线背心外面披上羊绒外套,戴上一双黑色皮手套,随手把围巾绕到脖子上,离开了公寓。他已经销毁了所有文件,擦干净了指纹,确保这房子里没有任何能和他联系起来的东西。行人道上原本铺着薄薄一层雪,被来往的人踩得变成了滑溜溜的冰;Arthur钻进租来的车里,把手提箱放在副驾驶座,向目标人物的住处驶去。
他故意绕了远路,停在一家电影院的停车场里,然后步行到律师租住的公寓。破解那个并不复杂的防盗系统只用了不到两分钟,就像他之前练习的那样。Arthur打开门,径直走进空无一人的客厅里,坐在沙发上,开始等待。
十点一刻,他的目标人物回到家里,把钥匙丢到鞋柜上,打开了灯,背对着Arthur换拖鞋。
“晚上好,Bryson先生。”Arthur说。
律师猛地扭头瞪着他,脸色刷地变得灰白一片,他的嘴唇开合着,却没有发出声音。似乎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Bryson夺路而逃,Arthur一枪打在他旁边的墙壁上,灰泥飞溅,律师惊惶地蹲了下来,双手抱着头。“抱歉让你受到了惊吓,”前哨冷淡地说,拍了拍沙发坐垫,“过来,我只是想和你谈谈。”
“我会报警,”Bryson说,声音发着抖,“你是非法入室,你——”
“如果你再不过来,”Arthur告诉他,“我会让你亲身体验一下什么叫一级谋杀,律师。”
他的目标人物慢吞吞地向沙发挪去,双手不停地发抖,他突然扑向墙边的五斗橱,拉开抽屉,取出了一把史密斯维森,Arthur一枪击中了他的手腕,第二枪射穿了他的膝盖,律师倒在昂贵的檀木地板上,微弱地呻吟着。
“你应该找更好的杀手,Bryson先生,”Arthur说,仍然是那种就事论事的礼貌语气,仿佛只是在和雇主讨论潜盗方案。他踢开了那把史密斯维森,半蹲在律师面前,戴着黑手套的手抓住了他的下巴,“你上次雇佣我和Eames的时候,似乎对我的专业素养有很高的评价,你当时是怎么说的?”
律师粗重地喘着气,额头上布满冷汗,Arthur攥紧了他的颔骨,裹在皮手套里的手指深深陷进律师肥厚的下巴里,“请回答问题,Bryson先生。”
“干净利落,”律师说,因为疼痛和恐惧而浑身发抖,“我说你办事干净利落,求你不要杀我,我可以给你钱,支票和——”
Arthur放开了他,举枪对准了他的额头,律师呜咽了一声,狼狈地试图爬开,像某种巨大而行动迟缓的鼻涕虫,前哨踩住了他的背,枪口转而瞄准了他的后脑,“在我这一行里,”他说,“别人对我还有别的评价,你知道是什么吗?”
“不要杀我,”律师语无伦次地说,“求你,不要杀我。”
“……锱铢必较和不留活口,他们是这么说的,”Arthur告诉他,“对了,Eames向你问好。”
他扣下了扳机。
4.
一声枪响,Eames睁开了眼睛,看见了米白色的天花板,几块光斑在上面晃动。
他翻身下床,把窗帘掀开了一个小角,没有什么枪声,一辆车在路上爆胎了,车主正站在毁掉的轮胎旁边,焦虑地冲电话那头的人叫喊着什么,夸张地打着手势,他的车正好堵在路中央,后面的车不耐烦地按着喇叭。Eames打了个哈欠,松手让窗帘落回去,离开卧室,打算像往常一样到厨房里喝杯水。
Arthur已经不在了,沙发空荡荡的,折成方块的毯子和充当枕头的坐垫整齐放在沙发一端。Eames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凌晨三点二十六分,他能听见前哨在客厅里走动的窸窣声,门打开又关上,然后再无声息。Eames在黑暗里躺着,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反正他们连朋友也算不上。
早在真正见识到Arthur本人之前,Eames就听说过不少关于他的流言蜚语。人们像谈论尼斯湖水怪一样谈论他,一开始大家都叫他“Cobb家的小狗”,不久之后这个绰号就莫名地消失了,大概是敢拿这个花名取笑他的人都吃了不少苦头。但人们很快又找到了更有趣的谈资,“他是个……”Yusuf说,做了个下流的手势,Eames对着啤酒瓶子笑起来,“而且听说他特别偏爱像你那样的英国伪君子,大概是含混不清的口音会让他更硬。”
“这是种族歧视,Yusuf。”
“是以事论事,”药剂师说,竖起一只食指,“人们说他杀了Brandon,就在和他上床之后。”
“‘人们’是谁?”
Yusuf摊开双手,“我是个讲求信誉的人,不会出卖我的信息来源。”
“跟那些被你出卖的人说去吧。”Eames灌了一口冰凉的啤酒,把盛着花生的碟子从Yusuf面前抢过来,“Cobb看上他什么了?”
“昂贵的西装和难以捉摸的古怪性格?说真的,你们会是对好搭档,又或者会在刚见面的时候就割断对方的喉咙。”
“多半是后者。”Eames说,喝干了瓶子里剩下的啤酒。
他们最终并没有割断对方的脖子,但也差不多了。Arthur在讨论工作时似乎会分裂出一个自高自大吹毛求疵的人格,而Eames并不喜欢别人对他的方案横加指责。两人解决争端的方式往往从冷嘲热讽升级到口头暴力,最后不可避免地变成沉默而粗暴的性爱,互相在对方身上留下又深又长的血痕。然后工作结束,没有人会再谈起这些事,如此循环。在工作和工作之间杳无音信的间隙里Eames很少想起Arthur,诚然,他可能是业内最好的前哨,还是个过得去的床伴,除此之外也没什么特别的了。
楼下的喧哗停止了,Eames探头看了一眼,保险公司已经拖走了坏掉的汽车,把马路还给粗暴驾驶的法国司机。Eames随手把喝空的玻璃杯放回架子上,打开冰箱,取出两只鸡蛋。五天前,Arthur打电话让他在机场等的时候,他还掂量过这代表了什么,但前哨很显然只是想找个地方暂时落脚罢了。再过几天他自己也会离开巴黎,接新工作,赚不合法的钱,在不同的酒吧里钓不同的男男女女,一切如常。床伴,他想,看着蛋清在平底锅里慢慢变白,是最好的关系。
——
Arthur不再给他打电话。
Eames一开始并没有察觉,毕竟除了Arthur之外,世界上还有太多其他乐趣。他在勒阿弗尔逗留了几个礼拜,然后跟着一艘渔船过了海峡,回伦敦待了三四个月,接了一份工作,见了四个以上的旧情人,其中一个往他脸上丢了一个茶杯,没打中,但尖锐的陶瓷碎片划伤了他的耳朵和脸颊,假如有人问起,他就解释说是在浴室里摔了一跤。不去赌场的时候,他要不就在阴暗的公寓后院用气枪打啤酒瓶,要不就躲在其中一个烟雾缭绕的地下酒吧里,面前放着一杯马丁尼,人歪倒在破旧的沙发里,假装昏昏欲睡,实则竖着耳朵听周围的谈话。人们在以为没人在听的时候会说出不少有用的东西来,Cobb的名字出现了好几次,有人说他娶了Miles教授的女儿,有人说这是假消息;他也听见有人在谈论自己,那个伪装者,吧台旁边的秃顶男人说,他在蒙巴萨,那个伪装者总是在蒙巴萨。
没有人提到Arthur。
大概正缩在哪个鸟不生蛋的鬼地方熨他那些贵得可怕的衬衫,Eames想,把小费压在酒杯下面,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离开了酒吧。冷风像拳头一样打在他脸上,Eames拉高衣领,挡住火苗,免得它被吹熄,给自己点了支烟,慢慢往租来的公寓走去。
——
Arthur在他的客厅里等着他,深陷在一堆柔软的坐垫里,显然已经喝得半醉;茶几上有个冰桶,里面插着一瓶只剩下一半的威士忌。Eames进门的时候,他抬了抬视线,又垂下眼睑,抿了一口琥珀色的烈酒。
“或许我走错了房子,”Eames说,把玩着手里的钥匙串,当啷,当啷,当啷。
“或许这是你的房子,而我提早了一个小时在这里等你,”Arthur说,拍了拍沙发坐垫,“过来。”
“抱歉,”Eames说,站着没动,“我以为这是我家。”
“那就继续站着,随便你,”对方冷淡地回嘴,又倒出一杯酒。他没戴领带,羊绒外套下的衬衣皱巴巴的,眼眶下有疲倦的阴影,Eames察觉到Arthur的手在发抖,不管他是从什么鬼地方跑来的,都应该有好几天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Eames思忖着他是不是正在被什么人追杀,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会不会把那些人引到他家门口来。
“我刚下飞机。”Arthur说,好像能看穿Eames的想法,“我没把任何人引到你家来。”
“看来我应该感谢你,”Eames说,把酒杯从他手里拿走,“你喝得太多了。”
“你是该感谢我,”Arthur说,神经质地笑起来,“我解决了那个雇凶杀我的杂种,打碎他的膝盖,看着他在地上爬,然后把子弹送进他脑袋里。”
“听起来真不错,”Eames心不在焉地敷衍道,“呆着别动,我给你拿条毛巾来。”
“不用,”Arthur说,站起来,脱掉外套,随手丢到沙发上,“带我上床。”
“我不带醉鬼上床。”
他只来得及看见Arthur笑了笑,然后左脸颊就重重地挨了一拳,Arthur把他脸朝下摁在沙发上,把他的手臂反扭到背后,Eames挣脱了他的手,把他甩到地上,卡住他的脖子,Arthur的手肘击中了他的肋骨,但Eames并没有放手,两人毫无章法地在地板上扭打起来,冰桶和里面的酒瓶被踢了下去,水和冰块混合着威士忌洒了一地。Arthur踩到了一块冰,滑了一下,Eames顺势把他按倒在地上,攥紧他的手腕,膝盖压住他的胸口。两人气喘吁吁地瞪着对方,冰凉的酒浸透了Arthur的衬衫。
Eames不记得是谁先动手的,他们互相扯掉了对方身上的衣物,就像以往每一次一样急切而粗暴。空气里满是汗水和酒精的味道,前戏更像是一场比赛,两人都试图在对方身上留下最多的伤口,Eames把他压在沙发上,掰开他的双腿,毫不留情地冲撞着,Arthur的脖子弯出一个痛苦的弧度,喘息着,汗水布满他的额头和胸口,他的肩膀上有个深深的牙印,在灯光里泛出新鲜伤口的那种鲜红色。Eames低头吻住那个牙印,舌尖绕着它打转,Arthur嘶哑地叫起来,手指在Eames的肩背上抓出长长的血痕。高潮像一辆满载的火车一样从他们身上碾过去。
还没等Eames拿来热毛巾把两人擦干净,Arthur就睡着了,又或者昏迷了,反正看起来都差不多。前哨别扭地躺在狭小的沙发上,像个遭遇了海难又被大浪粗暴地抛上沙滩的倒霉旅客。Eames从卧室里抱来一张厚毛毯,盖到他身上,上面有斑斑点点的茶渍和啤酒渍,但Eames觉得Arthur一时半会不会介意。
他洗了个澡,打开了暖气;客厅里混乱不堪,茶几被踢歪了,酒瓶和冰桶仍然翻倒在地上,淡琥珀色的液体渗进了地板缝隙和胡乱堆在地上的衣裤里,电话像一具身首异处的尸体一样躺在打碎的杯子旁边,发出单调的嘟嘟声。Arthur在这一片狼藉中熟睡着,一只手垂到地板上,一块冰在他的手指旁边缓慢融化。
Eames把电话放回原处,重重地在沙发上坐下来,给自己点了支烟,思索着这到底他妈的怎么回事。
5.
Arthur醒来的时候闻到了洋葱和鸡肉的味道。
房间里开了暖气,厚毛毯显得太热了。Arthur踢开那张沾着可疑污渍的毯子,吃力地坐起来,他的太阳穴在一跳一跳地疼,好像有人在他脑袋里钉钉子,天杀的威士忌。他的裤子像块皱巴巴的破布一样堆在沙发旁边,Arthur犹豫了一下,决定把它留在原处,当你醉酒擅闯民居并且殴打过房主之后,这点小小的尊严大概用不着计较了。
“不速之客醒了,”Eames宣布道,从厨房探出头来,手里拿着一个煎锅,里面的鸡肉和洋葱粒在嗞嗞作响,混合着胡椒的辛辣香味,“晚餐?”
Arthur摇摇头,但这个动作似乎也引起了难以忍受的痛楚,“止痛药,”他沙哑地说,“和水。”
Eames看起来很不喜欢在自己家里被别人支使,但还是放下煎锅,消失在厨房里。Arthur摘下手表,把它摆到茶几上,表盘居然没有在几个小时前的混乱里被打碎,这让他很惊讶,他的指关节上有块淤青,他出神地看着,直到Eames把一玻璃杯水和药盒放到茶几上,“虽然我必须承认我喜欢看你美丽的裸体,Arthur,”他说,把一条宽松的四角裤塞给他,“但你得体谅一下邻居。”
“你的窗帘拉上了。”
“世事难料。”
水是暖的,Arthur咽下两片阿司匹林,拿起四角裤走进了浴室。Eames在他身后抱怨“你至少该礼貌地请求我同意,做个样子也行”,Arthur听而不闻地直接关上了门,拧开花洒,水一开始冰冷刺骨,过了一会才渐渐变得温热,他踏进水流下,闭上眼睛,长长地呼了口气。
他出来的时候Eames已经摆好了桌子。英国人的公寓显然长年没有访客,餐桌旁只有一把椅子,另一把是从卧室里拖来的藤条椅。桌上放着那碟撒了白胡椒粉的洋葱鸡肉,还有一盘铺着肉酱的意大利面,Eames把餐盘和一副刀叉推到他面前,双手抱胸,看着Arthur在盘子里堆满鸡肉和意面,“你在这里干什么?”
Arthur专心致志地咀嚼着食物。鸡肉和意面意外地好吃,胡椒、肉酱和甜洋葱的香气勾起了一种健康的饥饿感。除去干巴巴的飞机餐和机场餐厅里贩卖的那种过于昂贵而又难以下咽的三文治,他似乎很久没有吃过别的东西了。48小时前他还在一个陌生人的床上,在高潮的时候喊出了Eames的名字。他的一夜情对象毫不介意,但他自己却整夜没睡着,在酒店阳台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手心里全是冷汗。一直到他坐上了飞往伦敦的班机,脑子里还全是杂乱的白噪音。
Eames还在看着他,等他的回答,Arthur任由他干等下去,直到他明白自己不会给他任何答案为止。英国人耸耸肩,在桌子对面翻起了报纸,嘴里含糊地哼着歌,一只脚在地板上打着节拍。他只穿了件白色背心,Arthur能看清楚他手臂和锁骨上的纹身,以及他自己抓咬出来的血痕;刚才那一场混乱的打斗在Eames的颧骨下方留下了一块淤青,Arthur的指关节抽痛了起来,准确来说他全身上下都在疼,尾椎骨下方尤甚。Eames大概已经察觉了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抬起头。他在嚼一根牙签,Arthur下意识地盯着他的嘴唇看,我不接吻,Eames这么拒绝过他,像在拒绝一个腐烂的水果,我不接吻。
我也不知道我在这里干什么,又或者我知道,但这只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我明天走。”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在太过安静的公寓里显得奇异而陌生,就像丢往井底的一颗石子,径直落进漆黑的泥浆里,没有一点回音。
——
Eames用一辆租来的福特送他去机场,Arthur沉默地坐在左侧的副驾驶座上,翻着一份老旧的广告小册子,上面罗列着一些丝毫不诱人的景点。暴雨倾泻在挡风玻璃上,任凭雨刷怎么刮都是模糊一片。中午刚过,但雨云已经彻底把阳光遮住了,Arthur思忖着他的飞机是否会因此误点。他们只有一把伞,走进候机大厅的时候Arthur的左边肩膀和裤腿已经全湿了,他从Eames手上接过PASIV,拘谨地点点头,向登机闸口走去,一次都没有回头。
——
就在离开伦敦之后不久,Arthur察觉到自己的梦境里也有了固定的投影。
在此之前他仅仅是听说过“Shade”这个概念,一个固定的潜意识投影,某种只存在于梦境里的幽灵。Miles和Cobb都倾向于认为这些投影的出现不是一个好兆头。“一种心病”,Cobb说,“执念,罪恶感或者欲望,不见得会对你有任何好处。”
它的确像一种症状逐渐加重的疾病。Arthur的投影Eames一开始只是人群里的一个背影,或者眼角余光偶尔瞥见的一个模糊影像,介于看得到和看不到之间;后来——就像摄影机调准焦距一样——影像清晰了起来,而且似乎变得无处不在,街角,楼梯间,酒店大堂,电话亭,公园长椅,Arthur甚至在仓皇逃离狂怒的潜意识防卫时也瞥见过Eames站在一扇窗户后面,交抱着手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看起来并无恶意,但Arthur依然觉得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直到那一次,当他和Cobb在亚眠工作的时候,Arthur终于意识到事情变得有多么严重。
第一层梦境是个荒芜的庭院,他站在断裂的葡萄架旁边,为潜入第二层梦境的Cobb把风。Arthur没有看见Eames接近,但他听到了枯干树枝在皮鞋下断裂的咔嚓声,他转过身,手握住了枪柄,Eames拨开他的手,顺势把他拉近,吻了吻他的嘴角,Arthur的第一个念头是挣脱,但事实上却开始追逐那个漫不经心的吻,他的手臂环上的Eames的脖子,贪婪地舔咬他的下唇,枯萎的灰色草叶在脚下沙沙作响;Eames低声笑起来,舌尖滑进他嘴里,Arthur发出一声介于呜咽和呻吟之间的声音,一群寒鸦从光秃秃的树林里飞起,发出粗哑的叫声。“不,”他含混地说,Eames像是没听见一样继续绞缠他的舌头,手指爬进了他的衬衫里,“不。”Arthur又说了一遍,从腰间的枪套里拔出他的白朗宁,往自己的太阳穴开了一枪。
他跌出了梦境,大口喘息着,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里,留下八个弯曲的细小伤口。计时器显示他们还剩5分钟,整整一个小时的梦境时间,Arthur从单人沙发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进洗手间,往脸上泼了好几捧凉水,把骰子从裤袋里掏出来,反复掷了四五次,才回到客房里,重新给自己接上PASIV。
等Cobb和他们的建筑师借助kick回到第一层梦境,Arthur正在那里等他们,看起来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整齐利落。“刚才没出什么事吧?”Cobb问,打量着他的脸,“你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没事,”Arthur说,看着手表指针,推算着离梦境坍塌还有多久,“一切正常。”
他用了他能想到的所有方法赶走这个投影,盗梦者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一群长舌妇,只要Eames的投射在哪一次工作时出现,十二小时之内各种难听的流言就能在全球每个角落的地下酒吧里跑一圈。Arthur把Miles那些发表在心理学和精神病学期刊上的论文都看了一遍,只有两篇提到“固定的投影人物”,但并没有提出任何有用的解决办法;他甚至试过开枪射杀Eames的投影,但这个形似Eames的幽灵继续在他下一次入梦时出现,仍然挂着那个似是而非的微笑,Arthur能闻到他身上须后水、烟草和皮革的气味。我想要他,他想,任由投射人物亲吻他的眼睑和额头,炉火在他们身后噼啪燃烧,这就是为什么我永远摆脱不了他。
“这样不好吗?”他的投射人物问,嘴唇贴着他的下巴。Arthur伸手去摸自己的图腾,但Eames的投射从他手上夺走了那颗红色骰子,丢进了壁炉里,塑料在烈焰的舔舐下融化,露出了里面灰黑色的铅粒。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Arthur想。Eames的舌尖舔过他的下唇,他温驯地张开了嘴,沉陷在温暖湿润的亲吻里,不再思考。
6.
Cobb和Mal的婚礼在次年六月举行。说是婚礼,事实上只是在Miles家花园里举行的一个小型派对,只邀请了十来个近亲和好友。Arthur推掉了两份工作,带着一套用作结婚礼物的银餐具从里昂入境,坐TGV去了巴黎。Mal远远地就看见了他,在他来得及按门铃之前就跑了出来,扑进他怀里,差点把他撞翻在地,Arthur笑着替她拂去头发上的彩纸屑,“我很为你高兴,”他说,用力抱了她一下,“……记得对Cobb手下留情。”他半开玩笑地加了一句,Mal大笑起来,在他左右脸颊上各吻了一下,挥手示意他进屋去,“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她说,轻快地走过碎石车道,院子里并排放着两张长桌,都铺着雪白的桌布,装饰着粉色丝带,“恐怕我不得不把你和Eames安排在同一个客房里,客人比预算中多了五个,这可怜的老房子都快被挤塌了。”
Arthur差点被台阶绊倒,“没关系,”他咕哝道,跟着她从侧门走进屋里,上了二楼。Mal口中的“客房”其实是Miles教授的书房,杂物被临时移开了,一张打开的折叠式沙发床被推到房间中央,上面胡乱放了一堆抱枕,“我知道这看起来有点乱,”Mal说,坐到沙发床上,弹簧嘎吱一响,“或许过会儿我能在杂物间里找到一两个多余的枕头。”
“这样就可以了,”Arthur向她保证道,放下行李,解开了袖扣,“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房子里似乎到处都是人,Mal的两个小侄子穿着花童的礼服四处乱跑,踢翻了放在门边的一篮玫瑰花瓣,随后就被Mal的哪个亲戚拽了回去。Arthur和Cobb在花园里挂彩灯和气球,两张长桌上已经摆上了一排肥胖的蜡烛,固定在宽口玻璃碗里,等待晚餐开始时点燃。就在Arthur费力地解开一串缠在一起的彩灯时,花园门开了。
“我的法国玫瑰,”Eames大声说道,一把抱起Mal,递给她一瓶绑着金色缎带的酒,“没想到我能活着看到你嫁出去的一天。”
Mal假装生气地推了一下他的肩膀,接过酒瓶,和他简短地说了几句什么,回到屋里去了。Eames转过身,目光落在Arthur身上,夸张地举起手臂打了个招呼,前哨冷淡地颔首,继续撕扯那些死活不愿意分开的灯绳。Eames穿过草坪走来,攥了一下Cobb的肩膀,“你想必就是那位今天结婚的幸运先生,”他一本正经地说,“你的新娘让我转告你,要是你再不回去换衣服,就不用娶她了。”
“很多时候我都怀疑英国人的大脑和别人的构造不同,”Cobb摇摇头,笑起来,“谢谢你能来,Eames。”
“可不能错过见证你们踏入婚姻监狱的机会。”
“闭嘴,”Cobb把一袋五颜六色的气球塞给他,“我最好去换衣服,把它们挂上。”
他匆匆走了,丢下Arthur和一团乱七八糟的彩灯站在那里。Eames吹胀了一个气球,故意放了手,看着它噗噗作响地飞出去,落在桌布上。“如果你只是打算在这里碍眼,”Arthur说,用力把虬结的灯绳丢回纸箱里,拿起另外一串,“那么请走远一点。”
“抱歉我的气球冒犯了你,”Eames说,坐在桌子上,翻出另一个蓝色的长条形气球,“让我试试这一个能不能让你那张僵硬的脸放松一点。”
他吹好了气球,动手把它弯折起来,Arthur瞥了一眼他手上的动作,皱起眉,“建议你不要把它们弄成有伤风化的形状,有小孩在场。”
“Arthur,Arthur,Arthur,”英国人假装绝望地叹了口气,“一生中有一半的时间在生气。”
Arthur的目光终于落到他身上,上下打量了他一遍;Eames被蒙巴萨的烈日晒黑了,胡茬难得地刮得干干净净,光洁的下巴和上半边脸有细微的肤色差异。他穿着一件熨烫平整的淡蓝衬衫,领口仍然松垮垮地敞开着,如果是在梦里,Arthur会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扯过来,亲吻他的嘴唇和下颔。但这是现实,红色骰子里的铅块反复确认了这一点。
“……Arthur,love,”他听见Eames说,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走神了。”
“只是累了,”他说,移开视线。Eames看起来并不相信他的说辞,但并没有深究,只是又取出一个气球,“那我们最好快点把这些鬼玩意儿挂起来,嗯?”
晚餐时分气温变得凉爽宜人,蜡烛点亮了,闪烁着迷人的微弱光芒。Arthur的座位在Eames对面,旁边是Mal的表姐妹和大学时期的朋友。Cobb还请来了一支小乐队,当他们奏出第一个音符的时候Mal便拉着他踏上了草坪,跳起了一支慢舞,等第一曲结束,人们也带着舞伴安静地滑进这个临时圈出来的舞池里。Eames挽着坐在他旁边的棕发姑娘踏进草坪,Arthur留在原处,看着Mal,她正在Cobb耳边小声说着什么,两人一起笑了起来,Cobb低头吻了一下她的嘴角。花园里飘浮着草叶、糖浆、葡萄酒和烤肉的气味,Arthur只觉得眩然欲醉,又一曲结束。他的目光落在Eames身上,英国人向他的舞伴说了句什么,离开了人群,走向Arthur,伸出手。
Arthur迟钝地眨眨眼。
“你不是认真的。”他说,Eames勾起嘴角,略微弯下腰,做出明确不过的邀请姿态,“我坚持,先生。”
Arthur看着他的手,一支新的舞曲开始了,音乐温和地漫过来,就像被晒暖的潮水,“我只跳男步。”
“我是个灵活变通的人,”Eames说,把他拉起来,让Arthur把手臂环到自己腰上,“这样合你的意了?”
“假如你的腰围能小一半的话。”
“过分挑剔会丧失很多乐趣。”Eames说,Arthur领着他踏上柔软的草地,Mal发现了他们,冲他眨了眨眼,Arthur耸耸肩,专心地回忆着舞步。他并不熟练,上一次跳舞大概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还是个少言寡语的大学新生,暑假在Miles的实验室里打工。Eames驾轻就熟地跟上他生疏的舞步,Arthur的手放在他腰后,离温热的皮肤只有一件薄衬衫的距离,他希望Eames没有察觉他手心里的汗水。
“漂亮的领带,”Eames说,他们转了一个圈,来到草地边缘,灯光暗淡,Arthur看不清Eames的表情,“谢谢夸奖,”他说,“可惜我不能对你说同样的话。”
“你可以说‘我喜欢你的眼睛’。”
“我根本看不清你的眼睛。”
Eames笑起来,那种低沉的、愉悦的声音似乎能循着他的脊椎传下来,爬到Arthur的手臂上,“你那张嘴,Arthur。”
Arthur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舞曲已经结束了,刚才和Eames跳舞的那个棕发姑娘走了过来,询问能不能和Eames跳下一曲,Arthur礼貌地让出了他的舞伴,接受了另一个女孩的邀舞,他很确定Mal向他介绍过这个人,但Arthur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名字。他心不在焉地领着女伴旋转,看着Eames和他的新舞伴跳了一曲,再一曲,再下一曲,然后两人偷偷地消失在屋后的阴影里。
“美丽的夜晚,不是吗?”他的女伴说,英语里夹杂着浓重的法国口音。
“对,”Arthur强迫自己露出微笑,“的确是的。”
——
Eames午夜过后才回到客房里,身上沾着两三种不同的香水味。沙发床是空的,Arthur不在,Eames脱掉衬衫和长裤,倒在那一大堆柔软的抱枕里,伸了个懒腰。Arthur大概也正在什么地方“玩”得高兴,他想,翻了个身,把一个抱枕塞到脑袋下面。
他在五点左右醒过来一次,喉干舌燥,并且发现自己把大部分的抱枕都踢到了地板上,沙发床上仍然只有他一个人。Eames摸索着下楼喝了杯水,思忖着Arthur究竟睡在谁的床上,然后回到他的沙发床上,再次睡了过去。
等他慢腾腾地晃到楼下吃早餐,手表时针已经挨近十点了,Mal睡眼惺忪地拿着一个杯子守在咕嘟作响的咖啡机旁,Eames扫了桌子一眼,“Arthur呢?”
“你应该说‘早上好,Cobb太太’,”Mal说,掠开一缕垂到额前的头发,“Arthur昨晚就走了,说是有必须处理的事什么的,他总是这样的,不是吗?”她耸耸肩,取出咖啡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咖啡,“要咖啡吗?”
“不,谢谢,英国人靠茶生存。”
Mal走开了,在餐桌旁坐下,直接从Cobb的盘子里偷了一大块培根。Eames打开了橱柜,一边假装在寻找茶包,一边思索着喉头的苦涩感到底是来源于失望还是别的东西。
7.
Eames第一次给Arthur打电话,是因为他需要保释金。
他本不该去哈瓦那的,这从来就不是个好主意,他在那里惹了不少人,但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那么多个年头,Eames误以为那些想把他塞进太平间冷藏柜里的人都已经忘得七七八八了。
显然没有。
等他终于买通了一个狱警,摸到警察局那部老式的黑色电话时,他已经在那个满是尿骚味和汗味的囚室里待了超过八个小时。牢房拥挤不堪,全是些从街上拖回来的醉鬼、瘾君子和毒品贩子,一个骨瘦如柴的男孩蜷缩在牢房一角,不停地抽搐着,但似乎并没有人留意他。Eames拿起听筒,迟疑着。
“动作快点。”狱警用西班牙语说,“最多两分钟。”
Eames拨了Arthur的号码,但并不抱多少希望,Arthur很可能早就不用这个号码了,就算能打通,他也想不到应该说什么,你好,Arthur,虽然我们已经一年没见了,但我想你一定很愿意浪费一大笔钱把我从南美洲一个臭气熏天的警察局里保出去,谢谢。拨号音响了五次,终于接通了,Eames倚在粗糙的砖墙上,长舒了一口气。
“你好?”
“Arthur。”
长长的沉默,听筒里只剩下沙沙的电流噪音,Arthur似乎清了清嗓子,“Eames。”
狱警用警棍敲了两下桌子,指了指墙上的钟,Eames点点头,决定长话短说,“我在哈瓦那,”他脱口而出,“在拘留室里,我需要六万美元。”
Arthur笑了一声,在听筒里激起一阵隆隆作响的静电噪音,“你打电话来,是因为你需要保释金。”他一字一句地说,好像在陈述一条过时已久的新闻。
“我知道你能帮我,Arthur。”
“你的意思是你知道我愚蠢得会去帮你,”Arthur说,“我手头有工作,Eames,不是随时都能当保姆。”
当然,本来也没指望你。Eames想,他的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塑料听筒变得滑溜溜的,“那抱歉打扰你了。”他生硬地说,挂上了电话。狱警重新把他的手铐上,粗暴地把人推回囚室里,Eames回到他原本的角落坐下,看着自己的手,那上面满是污渍和凝固的血,再过十来个小时,顶多一天,他就会被转送到狱中,那里想必已经有人准备好“迎接”他,把他拷打至死或者在放风的时用刀子从背后捅穿他的肺。时间已经不够了,而他已经花掉了最后一个比索,一个醉鬼蹲在墙角呕吐,一股浓烈的酸臭味在囚室里弥漫开来。
我他妈的不会像只狗一样死在这里,他想,在裤子上揩了揩手,他的上衣暗袋里还藏着一块刀片,如果动作够快,应该足够割断气管;他可以试试在狱警开门的时候把他放倒,然后夺门而逃,那是说,如果他没有被剩下的五六个警察开枪打成蜂窝的话。他的头被铁棍砸了一下,直到现在还晕晕沉沉的,他怀疑自己是否能走到门口而不摔倒。
他整夜没有睡着,半是因为疼痛,半是因为不断有人进出囚室。天亮的时候已经有一半的酒鬼被家人保了出去,只剩下五六个脸色青白的年轻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不停地打量着Eames。临近中午狱警才送来了稀得像水一样的咖啡和一片面包,Eames要求再打一个电话,“钱,”那个古巴人用蹩脚的英语说,“有钱就能打电话。”Eames看着他走出去,关上铁门,铰链生涩地嘎吱作响。
没有人提到转送监狱的事。下午两点左右Eames终于昏睡了过去,似乎五分钟不到就被粗鲁地摇醒了,两个狱警把他架了起来,拖出了囚室。“有人来保释你了,”其中一个狱警说,解开他的手铐,把他独自留在大门旁的长椅上。Arthur站在警长的办公桌旁,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穿着整齐,戴着一副黑边眼镜。Eames张了张嘴,Arthur严厉地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住口,他和警长简短地交谈了几句,在一大堆文件上签了名,放进公文包里,示意Eames跟他走。
“你——”
“闭嘴。”Arthur冷冰冰地打断他,打开车门,“进去。”
阳光令他的头痛更剧烈了,颅骨好像要从中间裂成两半,Eames坐到副驾驶座上,扣上安全带。Arthur摘掉那副平光镜,发动了车子,驶上大路。
“你应该很庆幸我在亚特兰大,”开出差不多二十公里之后,Arthur开口道,“浪费了不少口舌和人情才搭上一架来这里的私人飞机,你最好找出理由来说服我为什么不该在下一个路口把你丢下。”
“这样我就不能把保释金还给你了,他们敲诈了你多少,六万比索?”
“美元,”Arthur说,转了个急弯,一辆货车在后面气急败坏地按喇叭,“你到底惹了什么人。”
“说来话长。”Eames摸了摸脑后,伤口已经止住血了,干裂的血块和头发缠在一起,“我们要去哪里?”
Arthur没有回答,只是盯着面前的路。他们正在离开市区,马路两旁的建筑物越来越低矮稀疏,每隔几公里才有一间灰扑扑的平房在杂乱的灌木间出现。Eames转过头,看着前哨的侧脸,Arthur的颧骨似乎比他记忆中要更加高而锐利,像是被雕刻刀剔过一般;Arthur紧抿着唇,眉头之间有细小的纹路,令他看起来比以往更不苟言笑,Eames思忖着过往十二个月里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为什么杳无音信。
他们在一栋几乎被荒草淹没的房子前停了下来,Arthur把车开进一人高的草丛里,用折下的树枝遮盖起来。Eames怀疑地打量着倾斜的梁柱,Arthur直接踹开了门,走进昏暗的客厅里。
这显然是某种隐蔽良好的补给站,一箱箱罐头和瓶装水堆在墙角,桌子上放着一盏野营灯,布满灰尘的木楼梯下有两三张折叠起来的行军床。他听见Arthur在厨房里翻找了一会,捧着一个纸箱出来,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桌子上,一堆混乱的药物,止血带、消炎粉、酒精、封在无菌包里的纱布、五个不同牌子的止痛药、以及缝合伤口用的针和羊肠线。
“过来,”Arthur说,拧亮野营灯,戴上一对橡胶手套。Eames拖过一张椅子坐下来,背朝着他,让Arthur用浸满酒精的棉球清洗他的伤口,“我不知道你有那么多秘密身份,”棉球碰到撕裂的皮肉,Eames倒抽了口气,“……律师和外科医生。”
“或许我还是个橄榄球员和土木工程师,只是你没仔细观察罢了,”Arthur说,拆开无菌包,取出纱布团。
“你顶多当个橄榄球,或者工程师的尺子,”Eames说,在Arthur开始包扎的时候叫了一声,“轻一点,我的脑袋非常宝贵。”
“你对我一无所知,Mr. Eames。”Arthur说,踢了踢椅子,示意他转过来,开始清洗包扎他手上的伤口。暮色渐深,室内的阴影每分每秒都在拉长,野营灯柔和的光线照亮了他自己那双布满细小伤口的手和Arthur的侧脸,前哨低垂着眼睛,抿着唇,额头上有明显的抬头纹,每当他专心做什么事的时候就会是这个样子。的确,Eames想,移开视线,注视着Arthur的手指,我对你一无所知。
“那么我们该利用这段时间来好好熟悉一下,”他说,“我是否要先问你喜欢什么颜色?”
Arthur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好笑,“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已经问过一次了。”
“你并没有给我答案。”
“去洗个澡,你闻起来像死了一个月的老鼠,”Arthur说,生硬地避开了问题,他脱下了橡胶手套,卷成一团丢掉,“浴室应该还能用,只是没有热水,将就一下。”
Eames把野营灯带了进去,就着昏暗的光线草草地把自己清洗了一遍。他出来的时候Arthur已经拉开了一张行军床,上面放着一个长了霉斑的枕头和一张粗糙的毯子,“明天大概还要开150公里,”他说,“我们最好轮流睡一会,我会守到凌晨一点,然后叫醒你。”
“听起来十分令人安心。”Eames说,在窄小的床上躺下来,“我们应该不需要自己制造木筏漂流回佛罗里达,我想?”
“飞机,”Arthur告诉他,卸下弹匣,就着灯光检查了一下枪管,“一架漂亮的湾流G450,如果你想知道型号的话。机主欠我一个很大的人情,现在我把它转记到你的账上了。”
“可以预见我的余生都会笼罩在噩梦之中。”
Arthur笑了笑,与其说是微笑,不如说是嘴角的一下难以察觉的抽动,“白色,”他说,把弹匣安回去,清脆的咔嗒一声。
Eames困惑地挑起眉毛。
“我最喜欢的颜色是白色,”Arthur说,眼神游移着,躲避着Eames的视线,“我也不喜欢芹菜和大部分的甜食,但如果需要通宵的话,我会在咖啡里加双份糖。”
起码过了两分钟,Eames才察觉到自己正在微笑,一种久违的、难以自抑的、看起来想必十分愚蠢的微笑,“谢谢,darling,”他说,“这些信息会成为勒索材料的一部分。”
他感觉到Arthur的手掠过他的额头,把蓬乱的头发往后拨了拨,“睡吧,Mr. Eames。”前哨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枪横放在他膝上,金属在野营灯柔和的光线下发出暗淡的冷光。
8.
“别动。”Arthur第五次警告道,左手握紧Eames的下巴,固定住他的头,右手把他嘴唇上方的歪斜的假胡须重新粘好。
“说得轻松,”Eames抱怨道,“这些恶心玩意痒得要命。”
“我还以为你是个‘专业的’伪装者,”Arthur冷冷地嘲讽道,“看来我是被业内的流言误导了。”
“梦中的伪装要比劣质黏胶和不停跑进我鼻孔里的假胡子优雅很多倍,Arthur,”Eames反驳,抬起手,似乎想揉鼻子,很快又在Arthur的目光下改变了主意,把手放下,“当然,我并不指望你那结构简单的脑袋能理解一个伪装者的工作有多么——”
“我和我结构简单的脑袋把你从铁笼子里救了出来,否则你现在正神志不清地躺在一滩呕吐物里,正常人都会为此感激涕零。”
“从来没怎么正常过,”Eames说,摸了摸假胡子和假鬓角,“我看起来怎么样?”
“像个恋童癖。”Arthur回答,面无表情,“我们该走了。”
他们换着手开车,在中午之前到达了那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小机场,除了停机坪和少数几个出入口,到处杂草丛生,航站楼看起来废弃已久。跑道上停着一架湾流G450,Arthur说得没错,她非常漂亮,保养良好,就像那些昂贵而刷洗得油光发亮的良种马,Eames跟着Arthur爬进机舱里,吹了声口哨。
“什么都别碰,”Arthur说,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系上了安全带;Eames听而不闻地打开了酒柜,取出了一瓶看起来十分昂贵的干邑,研究起上面的标签,“……我说,什么都别碰,否则我就把你绑在座位上。”
伪装者在酒柜里翻出了两只杯子,哼着小调到Arthur对面坐下,倒了两杯酒,把其中一只玻璃杯推过桌板,放到Arthur面前。前哨冷冷地瞪着他,似乎想靠眼神把他切成许多血淋淋的小块,“敬自由,”Eames说,冲他举杯致意,抿了一口烈酒。Arthur一动不动,起码过了两三分钟,才象征性地举了举杯,移开目光,看着舷窗外逐渐缩小的哈瓦那。
Arthur在起飞后不到十五分钟就睡着了,头略微歪向左边,蹙着眉头,似乎在睡梦中也对这个丑陋的世界尤其是Eames的存在感到不满;Eames打量着他的黑眼圈和手腕上的一道愈合不久的伤痕,思忖着他混乱的睡眠习惯是不是还没有改变。Eames现在可以拿走他面前那杯一口未动的酒,喝光,移开视线,等待飞机降落,然后消失,就像他所习惯的那样;但事实上他站了起来,绕过桌子,从座椅底下的置物架里取出一张毛毯,盖在熟睡的前哨身上,替他关上了舷窗上的遮光板。
——
飞机在TPA降落,Arthur短暂地和机师交谈了一会,给了他一个小包裹,又从机师手上接过一串车钥匙。Eames戴上一顶渔夫帽,尽量往后拉,以便遮住伤口;他和Arthur在航站楼里分开,各自过关,等Eames顺利地用假护照蒙混过去之后,Arthur已经在门外的上落客区域等着他了,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那辆黑色SUV的方向盘。
“打算去哪里?”Arthur问,猛地一踩油门,SUV嗖地窜了出去,Eames撕掉假胡须和假鬓角,疼得愁眉苦脸,“如果你想马上换个机场出境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可以想的。”
“不,谢了,”Eames说,丢掉那些无用的伪装物,手假装随意地放到Arthur的大腿上,“我更愿意找间舒适的旅店,洗上一个小时的热水澡,然后睡觉。”
沉默。Arthur盯着前面的路,蛮横地超过了两辆车,插进了快车道里,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听到了Eames的话或者察觉到了放在他大腿上的手。Eames瞥了一眼后视镜,只希望Arthur的粗暴驾驶不会引来交警。就在他觉得自己应该把手收回来,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时候,Arthur点了点头,“我知道一个不错的地方,”他说,打开了右转向灯。
他们都明白接下来是什么,性。Arthur甚至懒得假装他们是生意伙伴之类的,直接向酒店前台要了配有大床的双人房。Eames踢上门,转身把Arthur按在墙上,吻他的喉结和衬衫领子下露出来的锁骨。“如果我能够把你操得哭出来,”他贴在Arthur耳边说,一颗一颗地解开他的衬衫纽扣,“欠账是不是可以一笔勾销?”
“你并不值六万美元,Mr. Eames,”Arthur告诉他,膝盖顶在他双腿之间,缓慢地摩擦着,“建议你在两个工作日之内还款,否则我就把你的尸体丢进深水港里。”
“我的荣幸,”Eames说,扯住Arthur的衣领,把他摔在铺着灰色细条纹床单的双人大床上,踢掉裤子,骑到他身上;Arthur试图脱掉还挂在肩膀上的衬衫和领带,但Eames抓住了他的手腕,“留着,”他说,“我喜欢毁掉你那些贵得离谱的衬衫。”
“你听起来像个三流色情片男主角。”
“你竟然还有足够的脑容量说话,”Eames把手探到他的两腿之间,握住他的勃起,Arthur倒抽了一口气,“我的错。”
他最后的确让Arthur难以自抑地呜咽起来,Arthur的双腿架在他的肩膀上,随着他的每一次深入而颤抖,发出半是呻吟半是啜泣的声音,Eames俯身舔他的眼角,几乎把他折成两半。Arthur眼神涣散地看着他,额头和胸口上布满滑溜溜的汗水,皱巴巴的衬衫从他的肩膀上滑落下来,在床单上来回摩擦,Eames拨开那条松垮垮地挂在Arthur脖子上的领带,吻他的脖子和胸口,牙齿划过带着咸味的皮肤,Arthur发出窒息一般的微小声音,手指在Eames汗涔涔的肩膀上打滑。Eames退出来,又狠狠地撞进Arthur体内,停在那里,低下头,脸埋进Arthur的颈窝里,紧闭着眼睛,高潮把他的大脑冲刷得一片空白。他听见Arthur尖叫起来,脊骨像弓弦一样绷紧,Eames的嘴唇紧贴着他的脖子,他能尝到Arthur的脉搏,快得像一列失控的货车,血液撞击着鼓膜,轰隆作响。
短暂的沉默,Eames整个人压在Arthur身上,听着两人粗重的呼吸声,懒得挪开。Arthur推了两下他的肩膀,放弃了,把手放到他的后颈上,心不在焉地拨弄Eames汗湿的短发。“我赢了,”Eames说,声音沙哑。
“不,你没有,”Arthur说,半闭着眼睛,Eames的拇指滑过他的酒窝,“滚开,Eames,上完床之后被压扁似乎不是一种很有尊严的死法。”
Eames大笑起来,凑近了他的耳朵,鼻尖摩挲着Arthur湿漉漉的鬓角,“你真是我的床伴里最有趣的一个,Arthur。”
这句话出口的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犯了个愚蠢的错误。Arthur明显僵硬了起来,然后手脚并用地推开了Eames,差点把他从床上踢下去。“怎么回事?”Eames质问道,他的腹部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疼痛和困惑令他恼火不已,Arthur充耳不闻地捡起散落一地的衣物穿上,没有回答,“Arthur,你他妈的怎么回事?!”
Arthur把领带扯下来,丢到地上,胡乱扣上衬衫纽扣,弯腰捡起落在地毯上的裤子和西服外套穿上。Eames捞起自己的长裤,匆忙套上,差点被裤腿绊倒,“听着,”他说,Arthur停了下来,一手放在门把手上,冷冷地看着他,Eames吞咽了一下,“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有回答。Arthur只是看着他,肩膀略微往下塌,好像被什么东西压得站不住,他的头发仍然一团糟,领口下面第二颗纽扣扣错了,但他似乎并没有察觉。“那你是什么意思,Eames?”Arthur问,声调平静,几近冷漠。
Eames赤脚站在那里,生平第一次无话可说。他的喉咙发紧,好像被一根细钢丝勒住了,Arthur疲惫地看着他,好像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反应,“再见,Mr. Eames。”他说。
门咔嗒一声关上。
9.
Eames再次拨出Arthur的号码时,那部手机已经无法接通了。Eames往前哨最近一次使用的银行账户里汇去了六万美元,两个星期后又买了一条真丝领带,配着一个精致的银领带夹,寄往Arthur最后一次出现的住址,同样没有丝毫回音。前哨或许是没收到,又或者完全没有和他联络的打算。Eames不确定是哪个比较糟糕一些。
他暂住在Yusuf的药店里,在货架后面支了一张行军床,Yusuf给他的毯子闻起来有猫的味道,而且那几只长毛的小杂种喜欢在半夜里挤到他身边一起睡,枕头和他的大部分衣服上都粘满了猫毛。Eames出一半的饭钱充当房租,并且毫无羞耻感地从药剂师的冰箱里偷啤酒喝。“你就打算继续在我这里骗吃骗喝下去?”Yusuf问,药店已经打烊了,他戴着那副绑着可笑绳子的黑框眼睛,伏在柜台上誊写账目,“你没接工作多久了,两个月?半年?”
“我在度假。”
“如果‘度假’是指和我的猫一起睡在货架后面的话,”Yusuf挥了挥钢笔,把跳上桌子的猫赶下去,“Arthur怎么了?”
Eames在床上躺下来,看着满是灰尘和蜘蛛网的天花板,“我怎么会知道他怎么了,大概正在哪个潮湿的地洞里用烙铁折磨把他的西装洗坏了的干洗店员工。”
“唔,”Yusuf哼出一个单音节,摘下眼镜,转身看着Eames,“人们说他连夜飞到哈瓦那,把你从监狱里救了出来,像个穿着阿玛尼三件套的骑士一样。”
“‘人们’应该学会闭嘴。”
Yusuf咕哝了一句什么,Eames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这就是为什么他痛恨这一行,所有人都在不停地互相打探,乐此不疲地分享半真半假的流言,中途还热切地添油加醋,像一群五十年代的家庭主妇。
他一个星期后就搬了出去,拎着一个孤零零的、沾满猫毛的行李箱,住进了一间逼仄的公寓里。他不想接工作,自我开解说这是因为前阵子的一轮血淋淋的麻烦把自己累坏了。蒙巴萨不缺赌场和酒吧,他每天都到同一张桌子旁玩扑克,输够2000美元就离开,顺便从周围赌客的口袋里摸走筹码和零钱。
Mal打来电话的时候,他正躺在沙发上半睡半醒地看不知所云的新闻节目,Mal跟他说圣诞节晚餐,Phillipa,Cobb的梦境实验和花园的新篱笆;Eames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脑子里想着昨天吃剩的牛肉三文治到底是放进了冰箱里还是今早吃了。“……Eames,亲爱的,”Mal说,用的是那种“我完全明白你在干什么”的语气,“你还好吗?”
“不能再好了,”他回答,“过五天就是圣诞节,对吗,到时见。”
“三天,Eames。”
“当然,”他搔了搔已经有一个指节那么长的胡子,“替我向Phillipa问好。”
那是Eames记忆中最尴尬的一次圣诞节聚会。Arthur也在那里,Arthur当然会在那里,前哨盘腿坐在地毯上陪Phillipa搭积木房子,替Cobb照看在烤叉上嗞嗞滴油的鸡肉,帮大着肚子的Mal摆好餐桌,并且非常耐心地把Eames视作空气。Cobb和Mal显然察觉了餐桌上的僵硬气氛,但并没有说什么。每个人都把注意力放到Phillipa身上,因为这似乎是唯一的安全地带,小姑娘拒绝吃洋葱和豌豆,还打翻了焦糖布丁,一阵忙乱之后Cobb和Mal把她带上楼去,好换下满是糖浆的衣服。
餐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各自看着自己面前的餐碟和酒杯,无话可说。Arthur一口喝干了最后一点红酒,声称要到外面抽一会烟,起身离开了餐桌。Eames看着他走到门廊上,一点火光亮起,在稠密的黑暗中一明一暗地闪烁着。
Eames站起来,拉开结了一层薄霜的落地玻璃门,走到冰冷的室外。Arthur没有动,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是深吸了一口烟,呼出来,看着烟草燃烧的副产物在寒冷的空气里迅速消散。花园里积了薄薄一层雪,花床里枯萎的枝条还没有完全清理掉,混着肮脏的雪和小冰粒。Eames倚到栏杆上,看着树篱上挂着的彩灯;寒意穿透了一件毛衣和一件衬衫,咬进他的皮肤里。
“我想和你谈谈,Arthur。”
没有回答。Arthur又吸了一口烟,把尼古丁压进肺叶里,呼出来,平静而富有节奏的动作,好像根本没有受到任何打扰。他的侧脸半藏在阴影里,像眼前荒芜的院子一样冰冷而毫无感情。Eames清了清嗓子,“我很抱歉。”
前哨丢掉了手中的烟,踩灭,转身走回温暖的客厅里,自始至终保持沉默。Eames独自站在昏暗的门廊上,呼吸在19华氏度的低温里凝成一团团稀薄的白雾。
——
大概是上帝为了让他更难受,Eames几乎每隔两个月就会在工作场合遇见Arthur。这不能怪任何人,稍微有点头脑的潜盗者都会选择把业内最好的伪装者和最好的前哨一并揽进自己的队伍里。而Arthur——因为他是Arthur——并没有把他们私底下那些不明不白的矛盾摆上桌面,只是变得礼貌而疏远,避开所有不必要的眼神接触,在每句话里都带上一句“劳烦”和“谢谢”,仿佛他们在过去四年里并不认识,也从没有在闷热的小旅馆里大汗淋漓地上过床。
Eames在任务结束后逃回了巴黎,在他那间铺着昂贵地板的公寓里躲了起来,靠冷冻食品和外卖过活。Arthur睡过的那张沙发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甚至连毯子都还摆在原处。Eames每隔一两天就带不同的人回来过夜,眼神狡黠的金发女人和不安的男学生,咖啡厅女招待和夜店里给他买酒的陌生男人。Eames总是在半夜过后把他们赶走,独自睡在沙发上,直到次日早晨街道上的噪声把他惊醒。
有时候,尤其是当他喝得烂醉的时候,他会想象Arthur悄无声息地潜进来,趁他睡着的时候把枕头按到他脸上,直到他停止呼吸;另外一些时候他想象Arthur躺在床上,眼神涣散,随着他的动作而喘息或呻吟,手指在Eames背上抓出长长的血痕。
然后他无一例外会在沙发上醒来,因为宿醉而头痛欲裂。他会咽下两片阿司匹林,把一整个下午睡过去,在傍晚喉干舌燥地醒来,换衣服,到酒吧去找他今晚的猎物。
Arthur打来电话的时候,刚刚灌下去的两杯酒正好帮Eames达到一种愉快的晕眩状态,酒吧里的音乐震耳欲聋,手机贴着他的大腿震动,Eames搂着他的舞伴挤出了舞池,在角落找了一张空椅子,他的舞伴顺势坐到他的大腿上,吻他的耳朵和脖子。“有什么事快点说,”他冲手机吼道,好盖过音乐声和人们的嬉笑声,“我这边有点忙。”
“Eames,”Arthur说,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仿佛劈头盖脸泼来的一桶冰水,“Mal死了。”
10.
Arthur挂了电话,关上厨房的灯,走上楼去。楼梯上乱丢着一些衣物和玩具,Cobb家一向整洁,但在Mal死前的最后几天里,显然没人有精力打理这栋三层带阁楼的房子。Arthur弯腰捡起那些脏衣服和毛绒玩具,把他们统统塞进浴室的洗衣篮里,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Phillipa房门前,把门打开了一条缝,一丝狭长的灯光照在床上,小女孩熟睡着,原本抱在怀里的兔子早已被踢到了床下。Arthur关上门,走进主卧室里,和衣躺下,看着漆黑的天花板。
Mal把James的摇篮放在床边,大概是为了半夜能及时起来照顾哭泣的婴儿。房间里没有一丝声响,Arthur知道自己应该睡一会,但他没有丝毫睡意,深陷在一种疲惫的清醒状态里。此刻Cobb大概已经到了另外一个半球,如果他还剩一点理智的话,应该正呆坐在哪间墙纸剥落的房间里,把自己淹没在罪恶感里;要是连这点理智都不剩的话,大概正在同一间墙纸剥落的房间里,把自己淹没在酒精和罪恶感之中。负责这件凶杀案的警察显然并不相信Arthur不知道嫌犯的去向,反复把他讯问了三四遍才悻悻地放人。
快天亮的时候他睡过去十几分钟,然后James开始哭闹,Arthur叹了口气,昏昏沉沉地爬起来,抱起裹在柔软毯子里的婴儿,轻轻摇晃着他,下楼去找奶瓶。
房子感觉像个抑郁的空壳,一种莫名的阴森感像水珠一样缓慢地从墙壁和地板里渗出来,Arthur看着逐渐被灰白阳光照亮的客厅,思忖着自己以前为什么会喜欢到这里来。在他怀里,婴儿吮吸着温热的牛奶,发出满足的咂咂声。
他无事可做,只能等待。葬礼被延后了一周,因为Mal的尸体仍然停放在警方的太平间里,等待解剖和毒理学检查。Miles和Marie起码五六天后才会到,他代替他们签好了殡仪馆塞给他的一大堆文件,您希望要哪种样式的棺材,先生?那个瘦弱的治丧代表问,摊开一本看起来像是菜单的东西,Arthur只觉得荒谬透顶,死亡没有样式可以选择,他咽下了这句话。“……爸爸在哪里?”Arthur猛地回过神来,差点碰翻奶瓶,Phillipa站在楼梯上,光着脚,抱着她的兔子玩偶,“爸爸回来了吗?”
“还没有,”Arthur说,把吃饱的James放进婴儿椅里,“我昨晚不是告诉过你了吗,Pippa?你爸爸在出差,要好几个月才能回来。”又或者再也回不来了。
小姑娘撅起嘴,Arthur看着她的眼睛里慢慢涌起泪水,“Phillipa,”他疲惫地说,他从来不懂得怎样和小孩沟通,这是Eames的强项,不是他的,“别这样,好吗?我给你做点早餐,巧克力牛奶麦片怎样?”
“我要打电话给爸爸。”
“他不能——我是说,他在工作,在开会,Pippa,他没法听电话的,”Arthur说,等他把小姑娘抱到儿童椅上的时候,Phillipa的下巴上已经挂着大滴的泪水,前哨只能装作没看见,打开橱柜,寻找麦片盒子。
Eames是次日傍晚到的,提着一个脏兮兮的行李袋。Arthur盯着卡在拉链处的一团猫毛,思忖着那到底是怎么跑到上面去的,“你来早了,”他听见自己说,声调平板冷漠,“葬礼安排在六天之后。”
“只是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Arthur正想说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忙,厨房里突然传来摔碎餐具的哗啦声,紧接着是婴儿的哭声。Eames站着没动,耐心地看着他,Arthur能感觉到他目光中的同情,我痛恨别人的同情。
前哨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向厨房走去,他能听见Eames跟着走了进来,咔嗒一声关上门。Phillipa把她的餐盘摔到了地上,满地都是滑溜溜的意大利面和番茄汁,几颗肉丸滚到了墙角里;James在婴儿椅上号哭,脸皱成一团。Arthur抱起婴儿,试图安抚他。Eames跟Phillipa说了些什么,清理了地上的陶瓷碎片和食物残骸,给她盛了另外一盘肉丸意大利面,小姑娘默不作声地吃了起来。James还在哭,Arthur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在厨房里踱步,希望他安静下来。
“让我试试。”Eames低声说,指了指婴儿,Arthur犹豫了一下,把James递给他。伪装者单手抱着婴儿,摇晃着他,对他做愚蠢的鬼脸。Arthur摸到一把椅子,坐下来,疲倦地抹了抹脸,太阳穴因为睡眠不足而隐隐作痛。Eames把停止了哭闹的James放回婴儿椅里,拿起一件叮当作响的小玩具逗他笑。
Arthur移开了目光。
“谢谢。”三个小时后,当Eames给Phillipa念完睡前故事出来的时候,Arthur生硬地说,“只是谢谢,没有别的意思。”
“当然。”Eames说,两人各自盯着脚下的地毯,直到英国人清了清嗓子,“我准备去泡杯茶,你要吗?”
“不,”他听见自己说,“我累了,晚安,Mr. Eames。”
——
接下来几天里他们仅有的谈话都小心翼翼地围绕着Cobb和Mal打转,好像那是结冰的湖面上唯一能够下脚的地方。葬礼前两天下起了滂沱大雨,他们在门廊里喝加了白兰地的热茶,看着暴雨击打逐渐荒芜的花园,把花床变成一团湿滑的泥浆。
“……然后她把整杯咖啡浇在那个人头上,踢了他的下体一脚,可怜的家伙,在地上滚了十多分钟都还爬不起来。”Eames说,重新把杯子斟满。
“听起来很像她会做的事,”Arthur摇摇头,“你记得伦敦那件事吗?”
“当然,”Eames大幅度地打了个手势,杯子里的茶危险地晃荡着,“后来那个软塌塌的建筑师把她叫作‘母狮子’,那人叫什么名字来着,Nathan?Nick?Newman?”
“Nash。”
“对。”英国人心不在焉地说,“还有她的婚礼。”
Arthur抿了一口茶,杯子里的白兰地比茶多得多,酒精辛辣地滑过他的舌头。谈话突兀地中断了,暴雨倾泻而下,偶尔的阵风带来细小的水珠,沾在他的手背和脸颊上。Mal的婚礼,Arthur想,是的,我当然记得。Eames搂着他娇小的新猎物静悄悄地离开充当舞池的草坪,除了Arthur,没有别的人留意到。Arthur一直跳到深夜,当Mal提议所有人回屋里去喝点鸡尾酒的时候,他推说工作上“有必须处理的事”,带着简单的行李连夜离开了巴黎。
他删掉了Eames的电话号码,但投影依然在他的梦中出现,Arthur把他关在一间虚构的旅馆房间里,上了不止一道锁。他并不确定这个办法是否可行,但Eames的投影似乎满足于待在里面,至少暂时如此。Arthur偶尔会去看他,多数是在摆脱了一次麻烦的任务之后;投影人物总是冲他露出促狭的微笑,好像完全明白Arthur在想什么。
……他当然知道,他是个他妈的潜意识投影。
“再来点白兰地?”Eames问,举起酒瓶。低沉的雷声从远处滚来,云层泛出浓厚的墨黑。
“好的,”Arthur说,咳嗽了一声,在藤条椅里挪动了一下,掩饰自己的走神,“当然。”
——
Miles和Marie在葬礼前一天抵达,Mal的遗体已经被安放到式样简单的黑色棺材里,尽管殓仪师尽力修补了扭曲破碎的遗骸,但她看起来还是一点都不像他们曾经认识的那个Mal。Eames找了个借口逃了出去,倚在被晒得滚烫的外墙上,看着一只椋鸟在草地上觅食。Arthur在五分钟之后跟了出来,两人分享了Eames口袋里的最后一支烟,一直沉默无语。
前哨坚持搬出Cobb的房子,带着行李和Eames住进了旅馆。那是个管理不善的小地方,但足够对付一晚。Arthur睡在隔壁的客房里,隔着薄得可怜的预制板墙壁,Eames能听见他的脚步声和电视模糊的噪音。Eames早早熄了灯,但隔壁的窸窣声一直到凌晨才停止。
葬礼在一间不起眼的小礼拜堂里举行,算上牧师,总共只有五个人出席。Eames和Arthur各自抬着棺材的一角,和两个掘墓人一起把Mal送到公墓,然后又是另一段冗长的祷词。Arthur不远不近地站在一棵榉树下,看着砂石土块落到棺材上,这一天阳光不算猛烈,却闷热难当,Eames能感觉到汗水浸透了衬衫。Phillipa在他旁边小声地啜泣着,Eames把她抱起来,吻了吻她满是泪痕的脸颊。
等他把手里的花束放到墓碑下时,Arthur已经不见了。
Eames独自回到那家死气沉沉的旅馆,办了退房手续,回房间去拿昨晚已经收拾得差不多的行李袋。Arthur大概早就走了,隔壁房间没有一点声息。Eames关上房门,走下楼梯,盘算着让前台给他召一辆计程车,直接把他从这里送到机场。
他不知道促使自己半途折返的到底是好奇心还是第六感,Eames把行李袋从右手换到左手,敲了敲Arthur的房门,那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响着,显得空洞而突兀。
没有反应。他耸耸肩,瞥了瞥空无一人的走廊,熟练地开始撬锁,要是Arthur不在里面,那看一眼也没什么坏处。这只是个老旧的球形锁,不一会就咔哒一响,打开了。
Arthur躺在床上,熟睡着,身上还穿着参加葬礼时的黑色西装,袖子捋到手肘,一条细细的导管把他和咝咝作响的PASIV连接起来。Eames只觉得胃里像是滑进了一大块棱角锋利的碎冰,独自入梦从来都是一个危险信号,他们刚刚在十分钟前埋葬了一个反面教材。Eames丢下行李,把一张椅子拖到床边,扯出了另外一条导管,把针头刺进静脉里,潜入Arthur的梦境。
一条长长的、幽暗的走廊。Eames摸到了墙壁,上面有一层粘滑的水珠。远处一扇门半开着,漏出一道灰白的光,他摸索着朝光源走去。黑暗里持续不断地传来滴水的声音,偶尔有模糊的交谈声,仔细一听又复归寂静。地板在他脚下嘎吱作响,Eames在半开的房门外停下,一滴水从漆黑的天花板上落下,滴到他的后颈上,冰冷刺骨。
他推开了门。
那是个普通的旅馆房间,发黄的墙纸和脏污的地毯,他看见自己倚在床头,抱着Arthur,前哨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投影发现了他,暧昧不明地笑了笑,低头亲吻Arthur的额头,“Love,”投影人物说,目光始终没有从Eames脸上挪开,“你看谁来了。”
11.
Eames以为自己将会看见的是愤怒,但当Arthur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的先是短暂的惊讶,然后是恐惧。
“Arthur,”他开口,但没有机会说下去。前哨把枪对准自己的额头,扣下了扳机,梦境随着梦主的死亡而迅速崩溃,就像被一个无形的黑洞吸食进去。砖块像雨一样砸下来,投影人物仍然坐在床上,怀抱着Arthur的尸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手指缓慢地梳理着Arthur被血浸透的黑发。Eames往前跨了两步,一拳揍在他自己的脸上,与此同时,天花板整个塌了下来,把他们埋在几十吨断裂的钢筋和水泥里。
Eames猛然惊醒,就像溺水者浮上水面。Arthur已经拔掉了导管,背靠床头坐着,用手臂遮住眼睛,仿佛天花板上那盏布满灰尘的日光灯刺痛了他似的。Eames抽出针头,用棉球擦去手腕上细小的血滴,等着Arthur开口,但前哨只是一动不动地倚着泛黄的枕头,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细线。
“Arthur。”Eames开口道。
“我不想谈这件事,”Arthur生硬地打断他,“出去。”
“我不认为现在轮到你决定谈或不谈,”Eames挪动了一下椅子,面向着Arthur,“你这么做多久了?”
没有回答,Arthur固执紧咬着牙关,仿佛在对付一个仇家的严刑讯问。Eames抓住他的手肘,强行把手臂从他眼前拉开,“我刚才说,”英国人一字一句地说,“你这么做已经有多久了?两个月?一年?你应该最清楚这样非常危——”
“我他妈的知道这样很危险,”Arthur甩开他的手,歇斯底里地笑起来,像个喝醉酒的疯子,“这就是我处理压力的方法,明白吗?我是不是还要给你写张申请书让你签字同意?是的,每次有哪件工作变得一团糟的时候我就会到梦里去操你,或者让你把我操得不省人事,这样我醒来之后就可以继续工作;我在酒吧里找口音像你的人,在床上叫你的名字,现在你高兴了?”
长久的沉默。墙上的挂钟发出单调的滴答声,Arthur把导管绕回原处,合上手提箱,他的手指在发抖,试了三次才扣上那个精巧的锁。“我想我该走了,”他说,勉强把残余的自控力重新聚拢了起来,“要是你再也不想在工作场合见到我,我可以理解——”
Eames抓住了他的手腕,粗暴地一拽,Arthur狼狈地摔进他怀里,差点把PASIV扫到地上。完了,Eames模糊地想,完了。Arthur的嘴唇因为轻微的脱水而干裂,Eames小心翼翼地吻他,舌尖缓慢地舔过他的下唇。这几乎算不上一个吻,前哨自始至终毫无反应,僵硬得像块水泥板。“我不打算——”Arthur开口说,Eames的舌头趁机滑进他嘴里,Arthur发出窒息一般的声音,挣扎起来,Eames松了手,Arthur一拳揍在他的左边脸颊上,没有用上十成力气,但也足以让他从椅子上摔下来,“我不会继续配合你的床伴游戏,”前哨疲惫地说,再次跌坐在床上,用力把双手交握起来,强迫它们停止颤抖,“你也应该玩够了,出去,Mr. Eames。”
Eames从地板上坐起来,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咬到了自己的舌头,满嘴都是腥咸的血味。“我不吻床伴。”他说,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Arthur抬头看他,目光久久地停在他脸上,像在寻找一件仿制品上细微的瑕疵,他的右手抽动了一下,似乎想去摸裤袋里的红骰子,Eames按住了他的手,“幸好,又或者很不幸,”他说,“我是真的。”
Arthur俯身吻了他。
这个吻一开始急切而粗暴,两人互相舔咬吮吸着,发出急不可耐的细小呻吟。Eames的手落在Arthur的后颈上,摩挲着那里的短发,用力把他拉近。Arthur喝过酒,Eames能尝到轻微的烈酒气味。Arthur从床上滑下来,半跪在地板上,拇指来回抚摸着Eames的嘴角和下巴的胡渣。Eames摸索着解开了他的衬衫纽扣,手掌从领口滑进去,抚摸着他的胸口和腰腹,Arthur把他按倒在坚硬的木地板上,撕开了他的上衣,低头吻那些盘绕在Eames身上的墨迹。
“窗帘,”Eames嘶哑地说。
“不,”Arthur的嘴唇扫过他的乳头,“我喜欢这样。”
下午的阳光从大开的窗帘外泼洒进来,连陈旧的墙纸都被刷上一层蜂蜜一样的金色,他们在被晒暖的地板上缓慢地做爱,布满汗水的赤裸身体在阳光里泛出湿漉漉的光泽。Arthur跨骑在他身上,随着每一次撞击而喘息,陈旧地板上的木刺来回摩擦着Eames裸露的背,每动一下都引起一阵烧灼般的刺痛。Arthur俯身吻他,粗暴而毫无章法,用上了舌头和牙齿;Eames双手攥着他的腰,把他往下压,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他听见嘶哑的尖叫声,或许是Arthur,又或者是他自己。Arthur咬住了他的肩膀,尖锐的疼痛混进快感里,像一颗落进山洪里的鹅卵石。
木地板粗糙而温暖,Eames仰躺着,闭着眼睛,沉浸在高潮过后的倦怠之中。Arthur半趴在他身上,手指缠着他的头发。Eames转过头,鼻尖擦过Arthur的颧骨,和他交换了一个懒洋洋的吻。“算是个好开始?”Eames问,心不在焉地吻着他的下巴。
“对,”Arthur说,停顿了一下,“我想是的。”
——
他们在这间经营不善的小旅馆里又住了五天,每次Eames打电话到前台告知要多待一天的时候,前台接待员的声音都显得有些困惑,好像连她自己也不能相信有人愿意继续付钱住在这个地方。他们似乎是唯一的住客,设在花园和门廊里的咖啡桌总是空荡荡的,他们把整个门廊据为己有,分享从便利店里买回来的零食和薄荷汽酒。天气好的时候,他们就挪到花园里去,这个围着破败篱笆的院子也和旅馆本身一样疏于打理,花床变成了一个乱糟糟的灌木丛,穿行在草坪上的石板路也已经彻底被生长旺盛的杂草淹没。汽酒的甜味吸引来了苍蝇和野蜂,Arthur伸手把它们赶去,顺便踩了Eames一脚,制止他继续在桌下淫秽地磨蹭自己的小腿。
大多数时候他们待在客房里,从那部时不时罢工的电视机所能提供的有限几个频道里选稍微没那么无聊的节目看。Arthur抱怨Eames把芝士球的碎屑落在床单上,Eames抱怨Arthur总是不把头发擦干就上床睡觉,然后他们会在那张嘎吱作响的床上,在沙发上,在浴室里,在地板上做爱。“我不会再这么做了,”Arthur说,当他们又一次一丝不挂地在浴缸里睡着之后,Eames大笑起来,从架子上取下浴巾,裹到他身上。
他们终于用完了时间表里仅有的空余,Arthur需要去匹兹堡,Eames要是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到不了阿根廷,就得把一个月前雇主预付的二十万欧元重新吐出来。“不会很久,”他告诉Arthur,把剃须刀丢进行李袋里,“一个星期多一点应该就能解决了。”
Arthur点点头,没有说话,他的行李袋放在脚边,里面是整齐叠好的换洗衣物。Eames弯腰吻他,吮着他的下唇,Arthur笑起来,把手放在他胸前,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你最好停下,”前哨说,一缕松脱的头发落下来,搭在他的额头上,“不然我们今天就走不了了。”
“保持联络。”Eames低声说,最后吻了一下他的嘴角,“下次我们要找一家提供按摩浴缸和鹅绒枕头的酒店。”
Arthur翻了个白眼。一辆计程车在楼下按喇叭,出于安全考虑,他们打算分头去机场,Arthur先走,下一辆计程车会在三小时后来接Eames。前哨提起PASIV和行李,径直走出客房,关上了门。Eames在床上躺下,看着天花板。这是一个好开始,他想,好开始。
12.
Arthur在洛杉矶买下那间不带家私的公寓时,他们很可能已经睡遍了全球每一间能提供鹅绒枕头和双人按摩浴缸的酒店。既然他们决定继续在工作间隙扮演地下情人,那不如在私人物业里碰头来得安全,至少不需要向前台出示护照,也不会有假扮酒店服务生的杀手半夜推门进来向他们开枪。
“要是你打算买一个笼子来关你的英国金丝雀,”Eames说,提着行李袋,打量着只涂了一层白漆的墙壁和空荡荡的客厅,光裸的电线从墙壁的孔洞里探出来,那里本该安装着插座,但Arthur显然觉得这种琐事不值得浪费时间,“……你至少该把笼子造得漂亮一些。”
“事先声明,我们并不是要‘住在一起’,这是我的房子,我仍然保留把你从窗口扔出去的权利,”Arthur说,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串在钥匙圈上的两把钥匙,拆下一把,抛给Eames,“……再说,我从没见过长了双下巴的金丝雀。”
Eames抬手在半空中接住钥匙,翻来覆去地把玩着,让它在手里出现又消失,“打开鸟笼的金钥匙,我的荣幸。”
“只是个碰头的地方而已,”Arthur纠正道,脱掉外套和领带,搭到椅背上,开始有条不紊地解开袖扣,“你要看看卧室吗?”
“当然,”Eames低声说,随手丢下行李袋,往前一步,手从Arthur的衬衫下摆滑进去,掌心贴着他赤裸的后腰,“请带路,love。”
——
Arthur像往常一样先醒来,半张脸埋在枕头里,手臂搭着Eames的腹部。被子把两人的体温困在里面,热得难受,Arthur踢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Eames咕哝了一声,翻了个身,并没有醒来。
卧室里没有衣柜,Arthur打开放在墙角的行李箱,找出一条四角裤穿上,到厨房里去煮咖啡。厨房是整间公寓里唯一装修妥当的地方,虽然瓷砖相当难看,但至少安装了电磁炉和烤箱,还有宽大的桃花心木碗橱,Arthur只打算拿它们来放咖啡豆和子弹,或许还能贮藏一点压缩饼干和药品。
反正只是个碰头的地方罢了。
早在Eames走进厨房之前,Arthur已经听到了他被一根水管绊倒时的咒骂声。“醒来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被绑架到了以巴边境的难民营里,”英国人抱怨道,扶着料理台,检查受伤的脚趾,“我觉得我们至少该把地面收拾一下。”
“又或者你可以试试带上眼睛走路。”Arthur说,水沸腾了,在咖啡机里咕嘟作响。
“而且浴室里缺一个按摩浴缸。”
“你对按摩浴缸的执念十分令人不安。”
“我是个信奉及时行乐的人,按摩浴缸是这种信仰的一部分。”
Arthur翻了个白眼,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Eames挑这个时候从背后抱住了他,把他推到料理台上,舔他的后颈,“Eames,”Arthur警告道,试图从他手里挣脱,“咖啡。”Eames充耳不闻地把手探进他宽松的四角裤里,牙齿咬住了他的耳垂。
他们最终把咖啡倒得满地都是,但躺在他们充满阳光的厨房里,Arthur懒得抱怨。
——
后来Eames一直把他们在洛杉矶的公寓称为“鸟笼”,Arthur也懒得制止。Eames在飞往多伦多工作之前订购了一个按摩浴缸,并且刷了Arthur的信用卡,前哨给他发去了两条包含血腥威胁的短信,唯一的回复只是一个愚蠢的表情符号。
在第三次被凹凸不平的水泥块和水管绊倒之后,Arthur终于决定给房子铺上枫木地板,顺带也给长年光秃秃的落地窗安上了窗帘,这样一来惨白的墙壁显得相当无趣,“我打算重新把房子漆一遍,”Arthur对着电话说,躺在安特卫普一家旅馆的床上,背后垫着一个松软的枕头,手提电脑放在大腿上,屏幕上是目标人物近六个月的消费记录,“等我下个月回到LA就动手。”
“你该在铺地板之前就想到这一点,”Eames说,他正在伦敦,接下了一份伪造名画的工作,整整两个礼拜都关在小阁楼里一张接一张地制造赝品;Arthur能听见轻微的水声,然后是木头敲打铁罐的声音,一下,两下,Eames大概是洗好了画笔,正心不在焉地敲装水的油漆罐,“听到你愿意改进金丝雀笼子,我很高兴。”
“……你什么时候会厌倦这个糟糕的比喻?”
“永远不?”Eames低声笑起来,背景里传来细微的沙沙声,他大概是把帆布放了下来,遮住完工的油画,“你在床上吗?”
“是的。”Arthur说,合上手提电脑,把它挪到床头柜上,“Eames,我们在谈墙壁的颜色,不是电话性爱。”
“给我一分钟。”话筒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皮带被丢到地上,金属扣哐当一声,然后又是一阵静电噪音,Eames的声音再次出现,“……现在,love,你穿着什么衣服?”
墙壁最终被漆成了淡栗色,作为许多场大大小小的争执之后的结果,两人都觉得自己应当对这种颜色感到满意。Arthur买了新衣柜,把几套西装熨好挂了进去,但里面很快就冒出了颜色怪异的袜子和衬衫,就像鬼鬼祟祟从树根旁边长出来的蘑菇。事实上他的公寓里似乎接连不断地有来历不明的新东西出现,一张从跳蚤市场里买的咖啡桌,上面放着四五个Eames从肯亚带回来的象牙小摆件;冰箱里出现了垃圾食品,扎眼地混在Arthur的蔬菜沙律里;橱柜里放着面粉、小苏打和砂糖,另外还有一罐上个星期烤却还没有吃完的饼干;浴室里多出了一支草莓味的牙膏,Arthur怀疑地盯着它看了两分钟,最终还是把它留在原处。
Eames占用了一直空着的客房,在里面摆了个画架。等Arthur从纽约回来,卧室墙上已经多了一幅画,Eames在画框旁贴了一张便条纸,宣称画中描摹的是Arthur的裸体,但在前哨看来那更像是有人在画布上打翻了颜料,并且在忙乱中把画忘在地上践踏了一通。
但他始终没有把那幅可怕的画从墙上取下来。
买下公寓的第八个月,Arthur独自站在客厅中央,审视着枫木地板、半满的书架、沙发、长毛绒地毯、落地灯、咖啡桌上的一叠待整理的水电账单和被Eames随手丢在鞋柜旁边的袜子,忽然觉得有些晕眩,像是被一根球棒击中后脑。天啊,他想,我们似乎住在一起了。
他还不知道消失了将近一年的Cobb会在五分钟之后打来电话,一切就从那一刻开始急转直下。
13.
Eames把玩着他的钥匙。
飞机在清晨的灰白光线里飞越大西洋,经济舱座位狭窄,Eames在半小时前就想伸伸腿,但碍于他那肥胖的、熟睡的邻座,一直没能成功。或许他应该像Arthur那样办一张装模作样的航空俱乐部会员卡,在私人候机室里喝喝香槟,而不是在候机大厅被人挤来挤去;随后被一脸假笑的乘务员送入头等舱,继续装模作样地喝同样的香槟。
可惜Eames一向对这些装模作样的玩意不感兴趣。
钥匙贴在他的手心里,金属慢慢地从冰凉变成温热。Eames从来没有告诉过Arthur那个关于金丝雀笼子的比喻只能算是半个玩笑,更没有说他有时候会对这个笼子产生莫名的反感;他从十五岁开始就再也没有在同一个地方不间断地呆上超过半年,“固定住址”这个概念多少有些令人恐惧。他和Arthur从来没有提过“同居”这个字眼,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明白两人目前的处境。Eames把钥匙收回衣袋里,在座位里挪动了一下,他的小腿和尾椎骨因为久坐而酸疼不已,飞行时间还有见鬼的六小时。
Arthur并没有在机场接他,他们从来不去机场接对方,就像他们从来不解释自己收拾行李是要去哪里一样。Eames扬手截了一辆计程车,带着行李袋钻进后排座位,他并不想和司机闲谈,但对方似乎没明白这个暗示,一路上自顾自地说个不停;Eames在离公寓还有五六十米远的地方下了车,门房认出了他,替他打开了安装了密码锁的大门,“出差还顺利吗,先生?”他问,挂着那种经常在门僮和酒店侍应脸上出现的殷勤而虚假的笑容,Eames随便搪塞了两句,提着行李逃进了电梯里。
被门房认得不是一个好兆头,这通常意味着他应该丢弃这个住处了。Eames把玩着他的钥匙,正面,反面,正面,反面。电梯响亮地发出“叮——”的声音,他机械地走出去,独自站在那扇深棕色的门前。
“你回来早了。”他走进客厅的时候,Arthur说,专心致志地看着电脑屏幕。Eames弯腰吻他的脸颊,拇指轻轻抚摸着他的颈侧,“假如我破坏了你和秘密情人的约会,我道歉,”他说,“那杂种现在是藏在沙发底下还是厕所里?”
“Eames。”Arthur说,翻了个白眼。
“我明白,”Eames说,“你把他从窗口扔了下去。”
“你的幽默感并没有你自己宣称的那么好,”Arthur说,终于抬起头来,嘴角带着一点不情愿的笑意,“Cobb昨天打了电话给我。”
Eames不知道该对此作出什么反应,因此只是挑起了眉毛,在沙发另一端坐下,“他要自首了?”
“他想重新接工作,”Arthur合上手提电脑,把它推到茶几上,“从简单的开始,他说他在南美找到了适合的潜盗任务,让我们加入。我已经订好了机票,收拾一下就能出发。”
Eames看着他,只觉得一丝似有若无的怒火在缓慢地舔着他的喉咙,“你似乎忘了我在南美不太受欢迎。”
“这应该不是问题,我们只需要——”
“当然不是问题,伟大的Arthur肯定把什么都安排好了,”Eames粗鲁地打断他,语气比他想象中要更恶毒,Arthur的表情立即冷了下来,嘴唇抿成了一条不悦的细线,“你当然也完全不需要考虑我微不足道的意见,只要Cobb吹一声口哨,你就摇着尾巴拖着行李跑过去了。”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Eames,”Arthur一字一句地说,显然也在压抑着火气,“我以为你会愿意接这份工作,如果你不想去,麻烦你像个正常的成年人那样和我沟通,而不是——”
“沟通?”Eames夸张地摊开双手,“是谁他妈的替我接了我可能毫无兴趣的工作,还把机票也订了?”
“你当时在飞机上,Eames,我没法给你打电话。”
“没法打还是不想打?”
“我们明天再谈这件事,”Arthur生硬地说,站起来,“既然你现在一心只想吵架,那我们没必要浪费时间。”
卧室门砰地关上。Eames用力踹了咖啡桌一脚,象牙小摆饰掉了一地,可怜巴巴地歪倒在地板上,就像一堆发黄的碎骨。
——
那天晚上他们仍然睡在一起,各自占据了床的一侧,背对着对方,中间留出一条宽阔的空隙,就像战壕之间的无人区。Eames清醒地躺着,听着Arthur平稳的呼吸声,电子钟绿莹莹的数字缓慢地跳动着,从半夜滑向凌晨,Eames在四点一刻左右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天已经大亮,窗帘仍然紧闭着,只在缝隙处漏出一道狭窄的、刺眼的光线。Arthur不在,Eames踢开缠在腿上的被子,下床伸了个懒腰,走进浴室里。
他洗了个热水澡,花了比平常长两倍的时间。Arthur现在肯定在餐桌边工作,给他宝贵的Cobb安排这个安排那个,Eames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像昨天那样发火。热水击打着他的头和背,淋浴间里满是乳白色的雾气,Eames闭上眼睛,享受着这种舒适的温度。
直到Arthur拉开淋浴间的玻璃门,伸手关掉花洒为止。
“你快要把整栋楼的热水都用完了,”前哨说,从架子上扯下浴巾,丢给他,“别忘了是谁在付水电费。”
Eames擦干头发和脸,没有说话。Arthur倚在玻璃门上,他的袖子湿了一大片,但他似乎并不在意。“抱歉,”Arthur开口道,移开目光,“我该先问问你的意见。”
Eames看着他,好像这才第一次察觉到Arthur的存在。站在滴水的淋浴间里,穿着半湿的衣服,Arthur看起来平凡而疲惫,但不知为何仍然是Eames所见过的最迷人的东西。前哨还在等Eames的回答,随着沉默的拉长而越来越不安。Eames伸手把他拉进淋浴间里,重新拧开了花洒,热水迅速打湿了Arthur的衬衫,他僵硬了一下,很快放松下来,默许了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吻。我爱你,Eames想,舔进他温暖的口腔里,连我自己也几乎不能相信。
——
Eames最终没有接下Cobb提议的那份工作,Arthur取消了一张机票,独自飞往布宜诺斯艾里斯。他最少会在那里逗留五天,因为出于某种可疑的原因,Cobb声称自己不能设计梦境,所以Arthur除去前期调查外还得花上额外的两天绘制迷宫。Eames差点把脑中苛刻的想法说了出来,但及时管住了舌头。
他继续在洛杉矶住了两天,煮一份早餐,看Arthur最讨厌的喜剧节目,在书房里抽烟,然后在第三天早晨把自己的衣服从柜子里全部清理出来,塞进行李箱里,接着把浴室、客厅和书房里的私人物品统统扫入垃圾袋,拿到走廊里丢掉。
他在画框旁边留了一张便条纸,Arthur应该会首先发现它,随后再留意到空了一半的衣柜,那时候Eames大概已经远在另一个半球,重新过上他所习惯的那种舒适的、自由自在的、不负责任的生活。
再见,那张便条纸上写着。
Eames关上了门。
14.
Arthur清空了他的公寓。
他的私人物品已经打包装进一个棕色肩袋里,Arthur独自站在客厅中央,打量着这个曾经被他误以为家的地方,窗帘被拆了下来,跟床单和被子一起收进壁柜深处;地板该打蜡了,阳光从毫无遮蔽的窗户外涌进来,把大大小小的刮痕照得特别显眼;大件家具已经盖上了防尘布罩,一团团苍白的、笨重的块状物,就像许多个冷清的坟冢。他没有把Eames的纸条撕下来,那张便条纸仍然贴在画框上,再见。
Arthur提起行李,离开了这个空荡荡的金丝雀笼子。
——
Arthur找到Cobb的时候,潜盗者正在罗马尼亚。Cobb没有问什么,因此Arthur也什么都没有说,直接以Cobb的名义开始接洽工作。他们先在斯图加特接了一份过得去的潜盗任务,对半平分了酬金,打算搭凌晨的飞机离开德国,但当晚Cobb就在一家酒吧里喝得烂醉,和另一个醉鬼打了起来,Arthur赶到的时候酒保已经把两个醉醺醺的闹事者撵出了门外,Cobb背靠着一个邮筒,正在自言自语,衣襟上满是血和呕吐物,“Arthur,”他说,板着脸,皱起眉头,有那么几秒钟看起来竟然像是清醒的,“Mal和我,我们来这里度过假。”
“我没有兴趣知道。”Arthur说,把他从地上拖起来,架着他往等候在路边的计程车走去,Cobb似乎失去了短暂地累积起来的语言能力,又开始含混不清地自言自语。计程车司机显然不乐意载一个很可能会在车厢里呕吐的酒鬼,Arthur不得已塞给他二十欧元小费,那人才总算发动了车子。他们住的酒店在五六公里之外,Arthur摇下车窗,让新鲜空气灌进来,吹散Cobb身上的酸臭味,潜盗者半途上就睡着了,脑袋磕在车窗玻璃上,随着计程车的颠簸而撞出轻微的砰砰声。
前哨让酒店服务生把昏睡不醒的Cobb架到床上,任由他裹在脏污的衣服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客房。他自己的房间在走廊另一头,Arthur快步走进去,用力踢上了门,他痛恨这间酒店,痛恨Cobb,痛恨斯图加特,痛恨眼前的一切。他想念洛杉矶的公寓,枫木地板和咖啡桌上的象牙摆饰,卧室墙上的油画和Eames难看的衬衫,PASIV就放在床边,Arthur伸手把它拿起,马上又放回原处,从衣袋里摸出骰子,反复抛掷着。
“我丝毫不关心你会不会死于酒精中毒,”次日下午,Arthur说,Cobb坐在他对面,脸色青白,正在忍受着剧烈的宿醉,“……我完全是看在Mal份上,才没有让你躺在路边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你可能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悲惨的人,但想想Mal的孩子。”
Cobb皱了皱眉,“他们也是我的孩子。”
Arthur冷笑了一声,“原来你还记得,”他说,食指划过玻璃杯外壁的水珠,“多伟大。”
“别他妈的对我指手划脚,”Cobb说,拳头猛地一砸桌子,杯盘跳了起来,餐厅里的其他食客纷纷侧目,“你根本不明白我失去了什么。”他站起来,撞翻了椅子,大步离开了餐厅,前哨低头抿了一口冰水,等待周围好奇的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
不,他想,回忆起画框旁的便条纸,我完全明白。
——
Eames在蒙巴萨,然后去了伦敦,之后又出现在开罗,最后又回到了蒙巴萨;Arthur一直都知道,Eames没有换护照,甚至连信用卡也没有换,似乎并不担心被人追踪。业内没有什么值得一听的流言,Cobb的重新出现搅起了一点涟漪,但所有人很快就默认了他的存在。Cobb仍然拒绝解释自己为什么不愿意设计迷宫,Arthur旁敲侧击了几次,最终还是放弃了追问。
然后,在巴黎的一次任务里,他第一次见到了Mal。
他们搭建了一个两层梦境,Arthur作为第二层的梦主,正在错综复杂的楼梯上奔跑,引开目标的潜意识防卫。Cobb正在这栋大厦的顶楼里寻找保险箱,如果一切顺利,再过十五分钟他们就能盗出目标脑中的建筑蓝图,炸毁大厦,回到第一层梦境。Arthur在第二十五层和第二十六层之间停下来,躲进一间空办公室里,把对讲机从腰带上扯下来,“Cobb?”他说,“你还要多久?”
“六七分钟,顶多十分钟,”对方的回答伴着电流噪音传过来,“你那边还好吗?”
“没问题,”Arthur重新装填好弹药,瞥了走廊一眼,空无一人,潜意识防卫还没有追上来,“炸药已经全部安装好了,等你拿到蓝图就给我信号——”
落地窗旁一抹黑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Arthur?”Cobb说,“Arthur?”
前哨关掉了对讲机,举着枪,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瞄准了那个凭空出现的背影,一个女人,穿着黑色的及地长裙,像是刚刚从慈善晚会里走出来似的,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Arthur看见了Mal的脸。
“Arthur,”投影人物说,微笑起来,她看起来和Mal生前一模一样,但又有哪里很不一样,Arthur小心地瞄准她的额头,没有动,“Arthur,把枪放下。”
“你在这里干什么?”Arthur问,投影微笑不语,一步步向他走进,裙摆扫过厚实的灰色地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站在原地别动,Mal。”
“我在找Dom,”Mal说,双手撑着办公桌,像只慵懒的猫,“他在哪里?”
顶楼,但我不会告诉你一个字。“Mal,”Arthur一字一句地把问题重复了一遍,“你在这里干什么?”
“告诉我Dom在哪里!”她尖叫起来,突然向Arthur扑来,她的头发从发髻中滑脱,遮住了她半张脸,这张因为暴怒而扭曲的脸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Mal了,Arthur短暂地瞥见了她眼中的疯狂神色。一把尖刀出现在她手里,向Arthur的喉咙刺来,前哨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阻挡,刀刃割开了布料,咬进下面的皮肤和肌肉里,一阵冰冷的剧痛。Arthur抓住了Mal的手臂,但投影人物的力气比他想象中大得多,Mal挣脱了他,再次举起刀,深深刺进Arthur的腹部,用力拧动了一下刀柄,脸上挂着一种诡谲的、夹杂着狂怒的餮足。
前哨扣下了扳机。
枪声在狭小的办公室里回响,震耳欲聋,投影人物抽搐了一下,瘫倒在地毯上,眼睛大睁着,血缓慢地淌到地毯上,变成一块逐渐扩大的深色痕迹。Arthur艰难地挪动了一下,靠着墙滑坐下来,脱下外套,卷成一团,压住汩汩流血的伤口。
枪声引来了潜意识防卫,脚步声从走廊上传来,Arthur想象出一堵新的砖墙,挡住了门口。疼痛几乎让他无法思考,梦境开始颤动,灰泥和油漆碎块从天花板上落下来,Arthur按紧了伤口,集中精神维持梦境的稳定,颤动停止了,寂静持续了几分钟,马上就被擂墙的声音打破了,潜意识防卫正在攻击那堵刚刚出现的砖墙。Arthur摸索着他的对讲机,沾满血的手在地毯上留下斑斑污渍,“Cobb,”他沙哑地说,把引爆器从裤袋里掏出来,“你还需要多少时间?”
“最多五分钟——见鬼,”对讲机里传来一阵枪声,“这保险箱比我想象中要麻烦。”
“你最好快点,”Arthur说,他能感觉到温热的血顺着他的腰流下来,巨大的撞击声从墙的另一面传来,细小的石灰碎渣落到地毯上,“……Mal捅了我两刀,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他听见Cobb咒骂了一声,随后又是一阵密集的枪声,子弹打在金属和水泥上,再后来疼痛便占据了一切,Arthur专心致志地呼吸着,拼尽全力保持清醒,他的手心里满是冷汗,引爆器的按钮变得滑溜溜的,梦境又开始震动,像是一场里氏五级地震,落地窗向外爆裂,一阵狂风卷进来,把纸张杂物吹得到处乱飞,砖墙又呻吟了一声,一条长长的裂缝缓慢地撕开了水泥和砖块。
这不是真的,他告诉自己,再撑两分钟,我就能醒来。然而痛楚极其真实,他开始一阵阵地发冷,视野边缘发黑,两分钟,他想,拇指抚摸着引爆器的按钮。
“到手了,”Cobb的声音穿透杂乱的噪音传来,“Arthur——”
Arthur按下了引爆器。
他们在上层梦境中挣扎着醒来,Arthur大口喘着气,下意识地摸了摸刀伤所在的地方,没有血,也没有伤口,只有干燥平滑的衬衫布料。预示kick的音乐已经响起,Arthur重新躺下,等待梦境崩塌。
“解释。”Arthur丢出一个词,拔出针头,用酒精棉球压住针口。Cobb沉默地坐起来,撕掉胶布,没有说话。
“Cobb,如果那是个固定的投影——”
“只是意外,”潜盗者打断他,“在深层梦境里我们的潜意识会更难以控制,你知道的,”他迅速收起PASIV,提起行李袋,目标仍在床上昏睡,“我们没时间讨论这个,快走。”
他们在酒店楼下分道扬镳,Cobb去奥利机场,赶一班飞往罗马的航班;Arthur去戴高乐机场,准备到纽约落脚,他在那里有一间久未使用的后备公寓。Arthur想要独处,这个念头前所未有地强烈,以至于他几乎不能忍受这趟飞越大西洋的旅程。
八小时后他从肯尼迪机场租了一辆车,一路以六十英里的速度驶往他两年前租下的公寓。Arthur锁上门,利索地脱下西装外套,取出了PASIV。他把防尘罩从沙发上扯下来,横躺在上面,把针头插进静脉里。
他回到了那条湿漉漉的、漆黑的走廊里,远处一扇门半开着,透出有气无力的灰白光线。Eames,他想,加快了脚步,水珠持续不断地从天花板掉下来,滴,滴,滴,墙壁上长着滑溜溜的青苔,散发出一股土腥味。还剩最后二三十米的时候Arthur干脆跑了起来,他需要见Eames,现在就见,哪怕只是一个虚假的投影。
Arthur猛地推开了那扇门。
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堆残砖败瓦,颓丧地浸泡在苍白的阳光里,屋顶早就塌了下来,砸毁了床和地板,瘦弱的杂草从断裂的水泥块之间长出来,微微颤动着;风吹日晒把木头变成了枯骨一样的灰白色,在Arthur的鞋底下咔嚓碎裂。前哨倚着门框,缓慢地坐到被虫蛀烂的地板上,好像终于没了力气。滴水的声音仍在继续,阳光刺眼,然而毫无温度,Arthur麻木地闭上眼睛,等待这个荒凉的梦境自行结束。
15.
高温已经持续了三天,烈日把沙土路面晒得惨白一片,热气穿透屋顶、墙壁和地板,淤积在房屋里,一直到午夜也不消散。Eames回忆着以往他在蒙巴萨过的夏季,想知道去年这个时候到底有没有这么热,Yusuf声称这个鬼地方每年如是,并且早就在冰箱里准备了大瓶的薄荷糖浆,Eames选择把白天花在嘈杂的酒馆里,买一瓶啤酒,不停地问侍应要冰,假装没察觉对方的白眼。
他最近一份工作是在开罗,然后就再也没有任务。伪装者的确是凤毛麟角,但不是每一件工作都需要伪装者。Yusuf不太帮得上忙,虽然他的地下室里每天都有四五十个人在分享梦境,但那些全是业余的垃圾,用梦境替代海洛因的傻子。Eames在货架后的瓶瓶罐罐里占据了一个位置,和猫待在一起,偷听柜台那边传来的谈话,人们的要求大多都很简单,一层梦境,不要麻醉内耳神经,但也不要减少镇静剂的用量,以免梦境稍有扰动就崩塌;偶尔也有人要求配制足以支撑两层梦境的药剂,提出这种要求的潜盗者里有一大半都曾经和Eames合作过,伪装者往后靠了靠,让柱子遮住自己的脸。
第一个不买镇静剂的顾客是在打烊之后来的。
那人穿着西装,这是个错误,西装在这种天气里就像白纸上的一滴墨水那么显眼。Eames在两个装满硼酸的玻璃罐后面打量他,一个壮硕的高个子,脸和脖子上覆盖着一层发亮的汗水,他的手时不时伸向腰间,多半是想确认手枪的存在。他粗暴地拍打着柜台上的铃,直到Yusuf从地下室出现为止。
“我们打烊了。”
“我听说你这里卖消息,”高个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我想打听些东西。”Eames看不到上面的数额,但显然足以让Yusuf收起那套打烊的说辞。“取决于你想打听些什么,”药剂师说,拉开抽屉,把支票放进去。
“Arthur,那个前哨,”男人说,“我想知道他在哪里。”
Eames差点碰翻一个玻璃瓶,响亮的哐当一声,柜台前的男人怀疑地四下打量,握住了腰间的枪。“我的猫,”Yusuf歉疚地解释道,“它们总是在货架上乱跑,麻烦的小杂种们——你刚才说你想打听什么?”
“Arthur Callahan,”对方重复了一遍,“他在哪里。”
“我希望你明白,”Yusuf说,“这个人非常不好找——”
一阵窸窣声,那人又签了一张支票,推到Yusuf面前。“我或许能告诉你他最后出现在哪里,”药剂师说,再次打开抽屉,把支票扫进去,“纽约,你可以到那里去碰碰运气。”
“我需要更详细的地址。”
“我刚才说了,”Yusuf耸耸肩,“这是个非常难找的人,你可以试着去那些贵得可怕的高层公寓里找找看,但最好动作快,我听说他从不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两周。”
他们又简短地交谈了几句,男人离开了药店,Yusuf看着他消失在人群中,锁上了门。Eames从货架后面挤出来,摸到柜台下方,取出了Yusuf藏在那里的枪,“那是我的——”Yusuf开口,但伪装者已经把他推到一边,大步走出门外,“别拿它杀人,Eames!”
暮色已深,Eames跑到马路上,搜寻着那个壮硕的高个子,他并不难找,几乎比周围的人都高一个头,就像混进羊群里的一只狼。Eames跟着他往集市的方向走去,抄近路钻进小巷里,一路快跑,在一间旅店前截住了他的目标。
“别动,”他说,一手扳住他的肩膀,枪口顶住那人的后腰,“不要转身,往前走。”
街上还有零星的行人,但没有一个往他们这边看。Eames搜走了对方的枪和钱包,把他逼进一条污水横流的小巷里。Eames踢了那人的膝弯一脚,让他面对着砖墙跪下,用枪指着他的后脑。“Hugh Richardson,”Eames读出护照上的名字,随手把它和钱包一起丢进排水渠里,“我想打听些东西。”
“你是谁?”对方问,Eames能看见一道道汗水顺着他的后颈滑下来,“Cobol的人?还是和Callahan一伙的?你是Dominic Cobb?”
“你为什么要打探Arthur的消息?”Eames问,打开了手枪保险,确保让Richardson听见那声危险的咔嗒,“是谁雇用你的?”
“没有人雇用我。”
Eames毫无预兆地开了枪,子弹穿透了Richardson的左肩,血溅到砖墙上,那人尖叫起来,本能地弯下腰,捂住汩汩流血的伤口,Eames把他拉起来,按住他的后脑勺,把他的头往墙上撞,一下,两下,三下。“现在,”Eames平静地说,好像在谈论天气,“让我们再来一次,你的雇主是谁,为什么要知道Arthur在哪里?我们应该有不少时间,我可以向你保证住在这附近的人没一个会报警。”
“……Somerset核电公司,”Richardson挤出一个名字,他的鼻梁被撞断了,声音变得微弱而含混,“那个前哨和Cobb……偷走了他们新总部的建筑蓝图,他们想在,”他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想在他把蓝图转手之前杀了他。我只是负责调查他的行踪。”
你们不了解Arthur,他会在蓝图到手当天就交付雇主,Eames想。“把你们的计划告诉我,”他命令道,枪口一直没有从对方的后颈上移开。
——
Arthur在布鲁克林,法院街505号,一栋看起来毫无乐趣的水泥玻璃建筑。
当然会是布鲁克林,Eames想,远远地看着Arthur走出505号的玻璃大门,汇入流向地铁站的人群中。Arthur是个疑心极重的目标,每天变换一次外出路线,习惯利用人群遮挡假想中的跟踪者的视线,常常在意想不到的横街中消失,Eames跟丢了他好几次,但始终不敢太接近。Arthur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存在,但Eames不能确定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做戏。他不止一次考虑过直接给前哨打个电话,随后飞回蒙巴萨继续躲起来,他甚至已经编好了两套不同的说辞,却一次也没有拿起电话。
他花了两天才找出Somerset核电公司派来的人,和Richardson描述的一样,一个拉丁裔男人、一个秃顶的小个子和一个高瘦的棕发男人。这三人住在505号对面的店铺上方,三楼,拉丁裔总是留在公寓里,监视着Arthur的进出,另外两人轮换着跟踪Arthur。Eames猜想他们应该不打算使用狙击枪,毕竟高度不够,而且核电公司很可能要求他们先从Arthur手里把蓝图抢回来,他们多半在策划绑架。
我不需要插手这件事,他告诉自己,躺在旅馆硬邦邦的床上,把玩着筹码,打个电话,让Arthur处理他自己的问题。
到达纽约的第八天,Eames带着伪造的警徽和证件,撬了后门的锁,走进那栋三层高砖石结构的房子里。
楼梯肮脏而狭窄,散发出腐烂的垃圾和猫尿的气味,三楼走廊只有三扇门,左右各一扇,通往两间独立的公寓,走廊尽头的一扇通往防火梯。Eames把消声器拧到枪管上,把枪塞回腰间,掏出警徽,敲了敲左边的一扇门。
“NYPD,”他说,冲猫眼晃了晃警徽,“请开门!”
门那头传来一阵窸窣和金属碰撞的声音,然后开了一条小缝,秃顶小个子的脸露了出来,“有什么可以帮你吗,警官?”他问,上下打量着Eames。
“我们正在调查一宗昨晚发生的谋杀案,我有几个问题需要问你,先生。”
小个子的眼睛眯了起来,门关上了,Eames听见门链被解了下来,叮当一声,门再次打开,“好吧,警官——”
Eames的子弹击穿了他的额头,尸体带着僵硬的惊讶表情往后倒去,重重地摔在硬木地板上。客厅里的两个人很快反应了过来,扑向放在茶几上的枪,Eames击中了棕发男人的左胸,但那个拉丁裔已经拿到了枪,第一颗子弹擦过了他的脸颊,第二颗从他的侧腹钻了进去,Eames差点跪下来,对方踢飞了Eames手里的枪,但Eames抓到了他右手,用力一拧,骨头发出令人愉悦的咔啪声,拉丁裔惨叫起来,Eames扣住了他的脖子,用力收紧手臂,对方挣扎起来,手肘撞到了Eames腹部的伤口,一阵剧烈的疼痛,Eames低叫一声,松了手,那个肤色黝黑的男人一拳击中了他的脸颊,把他打翻在地,扑向掉在茶几旁边的枪,Eames把他绊倒,压在他身上,再次扼住了他的脖子,直到那人再也不会呼吸为止。
枪声已经引来了警察,尖利的警笛声从远处传来,Eames拾起两把枪,走到沙发旁边,那个棕发男人还在微弱地呻吟,血沫从他的口鼻里淌出来,Eames往他的太阳穴开了一枪,结束了他垂死的痛苦,然后走进浴室找了条毛巾,卷起来堵住侧腹的伤口,拉紧外套,遮住衣服上的血迹。门还开着,Eames跨过秃顶小个子的尸体,快步走向走廊尽头的防火梯。他能感觉到血浸湿衣服和裤子,每一步都牵扯出烧灼般的疼痛,他需要找个不起眼的小地方躲起来,取出那颗该死的子弹;而Arthur不需要知道这件事。
警车在路边停下,穿着防弹衣的警员冲进房子里,Eames在街角处停下来看了一眼,混进逐渐聚集的人群里,消失不见。
16.
“Cobol Engineering。”Cobb说。
Arthur皱起眉,把无绳电话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从冰箱里取出一盒蔬菜沙律,带着叉子回到客厅里,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坐下,“那家公司风评不好,”他说,丝毫不打算修饰自己生硬的语气,“如果我是你,我一开始就不会跟他们谈。”
“他们开出的条件很吸引,”Cobb回答,他在开普敦,电话里不时传来轻微的电流噪声,“我打算试一试。”
“目标人物是谁?我需要点时间考虑一下。”
“Ken Saito,拥有日本最大的能源公司,”Cobb说,“其他细节我会在电邮里发给——”
“我说了,我会考虑一下。”Arthur打断他,挂了电话,揭开塑料餐盒,用叉子拨弄着里面的沙律。街对面的店铺仍然大门紧闭,前面围着警方的封锁线,这两天的新闻节目和报纸上全是关于枪击案的报道,三个租客被杀死在公寓里,但枪手并没有带走任何财物,目的似乎是纯粹的谋杀。Arthur索然无味地吃掉了半盒沙律,把剩下的放回冰箱里,打开电脑,输入了“Ken Saito”这个关键词。
——
Arthur最终拒绝了Cobol的工作,Saito似乎是个极其谨慎的人,梦境多半对侵入者极不友好,Arthur不想冒这个险。调查结束之后他销毁了纸质文件,离开美国,去了一趟格勒诺布尔,纯粹是为了那些藏在山里的度假屋,他租下了一间,独自住在足够五个人使用的空间里,读书,远足,尝试新食谱(并毁掉了一整块上好的羊奶酪),偶尔接上PASIV测试新的梦境建筑,假装自己完全没有想起Eames。
当他们还住在洛杉矶的时候,Eames也常常躲在厨房里捣鼓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食谱,Arthur在书房或者卧室里工作的时候偶尔会闻到焦糊的味道,但也只是偶尔,大多数时候从厨房里飘散出来的都是菜肴的美妙香气,洋葱,肉类,黄油,黑椒,番红花,红酒,番茄,鼠尾草,引得Arthur离开他的电脑和文件夹,踱进厨房里,窥探锅里咕嘟作响的到底是什么,Eames会把他的手拍开,说一通关于火候和锅内气压之类的鬼话,Arthur干脆把他摁在墙上,堵住他的嘴唇,逼他闭嘴。
他们当然也会吵架,事实上几乎每次碰面都吵一次,关于谁要打扫浴室,晚上看什么节目,为什么Eames就是不能把换下来的袜子放进洗衣篮里,为什么Arthur非要揪住鸡毛蒜皮不放;Arthur并不欣赏Eames挑选工作的眼光和散漫的脾性,Eames看不起Arthur的小心翼翼和吹毛求疵,他们竭力找出最恶毒的词语来责骂对方,然后推搡着倒在地毯上,一声不响地、愤怒地做爱,用牙齿和指甲在对方身上留下暗红色的血痕。第二天早上Eames会提早起床煮咖啡,Arthur只穿着内裤和他一起在厨房里吃煎蛋和涂满花生酱的吐司,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膝盖在桌子下相碰,早间新闻的声音模糊地从客厅传来,Eames在桌子对面试探性地对他微笑,Arthur故意板着脸,抬起脚,轻轻摩擦着Eames的小腿。这是他们解决问题的一贯方法,Arthur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Arthur不愿意多想他们最后的那场争吵,他不知道应该有怎样的情绪,有时候他觉得愤怒,但更多的时候只觉得失望和羞辱。他思忖着Eames是不是早就设计好了一场不动声息的道别,去布宜诺斯艾里斯之前的一个晚上他做了Arthur喜欢的白汁鸡肉芦笋意面和红烩牛膝,还开了那瓶一直藏在酒柜最深处的红酒,Arthur早就忘了他们都谈了些什么,反正一定是些轻松有趣的事,因为他记得Eames大笑起来,脸颊因为酒精而泛红,下一秒他们就踉跄着撞进浴室里,在满是蒸汽的淋浴间里用手把对方带到高潮,然后带着一身水汽倒在床上,交换着懒洋洋的亲吻,Arthur在半夜前后睡着,Eames在凌晨四点把他推醒,提醒他该去机场了。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Arthur四下寻找着他的手机,自从来到格勒诺布尔之后它一直沉默着,已经彻底被Arthur遗忘了,最终他在一堆坐垫下挖掘出了那部不停震动的小机器,会打这个号码的只有三个人,一个在坟墓里,一个不可能再会给他电话,因此Arthur在接听之前就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Cobb,”他说,拉开通往阳台的落地玻璃门,“有什么事吗?”
“Cobol——”Cobb开口。Arthur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说我不会接这份工作。“
“他们改了条件,”Cobb解释道,稍稍提高了声音,好像怕Arthur听不见似的,“他们承诺能帮我撤销一级谋杀的指控。”
“Cobb,”Arthur说,斟酌着措辞,“或许你该找别的前哨。”
“业内没有其他前哨会和我合作,”Cobb干涩地回答,“我需要回家,James和Phillipa需要我。我需要你的帮忙,Arthur。”
前哨没有回答,用力抓紧了栏杆,一只长尾椋鸟正在满是腐叶的地上啄食,在Arthur的注视下飞走了。“好吧,”他听见自己说,“最后一次,我是为了Mal才这么做的。”
他在Cobb来得及回答之前挂了电话。
——
Cobb足足比预定时间迟了一个星期才飞到东京,但更让Arthur不高兴的是原本约好的建筑师临时变卦,他们不得不叫来了Nash。
Nash是一个错误。
去巴黎的途中Arthur闭着眼睛躺在放平的座位上,假装睡着了,脑子却在无比清醒地运转,想着Saito,Inception和Cobb,想着要是自己一到巴黎就消失会在业内留下怎么样的名声。Inception是不可能的,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服Cobb这一点。
他们租下了一间仓库,一个满是灰尘的空旷地方。Cobb一早就不见了,Arthur独自在仓库里收拾,清扫出一个干净的地方,将那些低价买来的二手桌椅拼在一起,然后把仓库前后门的锁检查了一遍。临近下午的时候Cobb回来了,带着一个看起来不会超过22岁的小姑娘,Arthur冲他皱起眉,但Cobb只是一言不发地打开PASIV,抽出了两条导线。
“她会回来的,”当那个小姑娘怒气冲冲地跨出门外之后,Cobb说,拿起他的外套,“等她回来,你就教她建迷宫。”
“你要去哪里?”
“去找Eames。”
伪装者的名字听起来像指甲刮过黑板的声音一样刺耳,“Eames?”Arthur重复了一遍,“但他在蒙巴萨,Cobol的势力范围。”我不想见他。
“必要的冒险。”Cobb说,离开了仓库。Arthur在躺椅上坐下来,疲惫地按了按鼻梁。
17.
Eames到达巴黎后的第五天,从大西洋上来的雨云决定把这个庞大的城市淹没在一片阴郁的铁灰色雨雾里。暴雨击打着仓库的屋顶和用废纸糊起来的窗户,叮当作响,Eames比平常来得更迟,大概是因为衣物湿了一大半的缘故,脸色显得有点灰白,Arthur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继续翻阅着和Robert Fischer有关的剪报。
临近中午的时候他们循例聚集在白板前面讨论梦境的设计和植入方式,也和前几天一样没有得出什么有用的结果来。Cobb又躲进了他的小角落里,接上了PASIV。Arthur回到自己的工作台旁,把文件夹整理好,把刚才讨论的要点抄到笔记本上,等他写完最后一个词的时候,仓库里已经没有人了,雨还在下,但已经明显转小,天色亮了一点,苍白的阳光把窗框的影子印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前哨合上笔记本,伸了个懒腰,打算到厕所里洗洗脸,然后随便找一间咖啡馆对付午餐。
当他推开洗手间的门时,Eames就在里面。
伪装者站在镜子前,光着上身,正低头包扎着侧腹上的伤口。洗手台上放着一个打开的急救箱和一团用过的绷带,上面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已经被氧化成了暗淡的黑色,半干的衬衫胡乱堆在旁边。Arthur僵硬地站在门口,不知道是该进去还是立即把门关上。大概是听见了声音,Eames抬起头,两人的目光短暂地在镜子中相遇,伪装者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绷带的末端从他手里垂挂下来,像条死透了的蛇。
沉默痛苦地越拉越长。
“又欠了赌债?”Arthur问,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比想象中更加尖刻,“看来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喜欢给自己找麻烦。”
“没错,”Eames回答,重新低下头,把绷带缠到腰上,显然并没有心思玩他擅长的文字游戏,“没什么事,已经差不多全好了。”
Arthur想问发生了什么事,更想往前一步,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绷带撕开,好好看一眼下面的伤口,但事实上他只是站在原地,冷眼看着Eames固定好绷带,套上那件还没有干透的深粉色衬衫,“你最好不要拖所有人的后腿,”Arthur告诉他,“我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我尽量。”伪装者丢下最后一句话,把用过的棉签和绷带扫进垃圾桶里,从Arthur身边挤了出去,脚步声渐渐远去,然后是一下清晰的、铁门关上的声音。
——
Arthur当天晚上截住了Yusuf。
“我们可以一起走。”他假装随意地说,把西装外套搭到手臂上。药剂师疑惑地打量着他,交抱起双臂,“如果你有什么事想问,直接在这里问完了事,我宁愿自己一个走,谢谢。”
“Eames的伤,”前哨直截了当地说,“怎么回事?我不希望被不愉快的意外打断工作,要是他有麻烦,那就应该退出——”
“我长话短说,”Yusuf打断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有个Somerset核电公司派来的白痴跑到我的店里打听你的行踪,Eames把他打了个半死,然后发疯似的跑到纽约去了,我猜他一个人干掉了那些准备暗杀你的倒霉鬼,最后又半死不活地跑到我那里去骗吃骗喝,现在你高兴了?高兴了的话我就走了,那家卖玛德琳甜饼的店再过十分钟就要关门了。”
Yusuf没有等Arthur的回答,把前哨撇在空荡荡的仓库里,径直走出门外。Arthur大步回到自己的桌子旁,打开了手提电脑,开始交叉检索。一个半小时、五个电话和三四封邮件之后他仍然坐在原处,看着电脑荧屏,思忖着明天该对Eames说些什么。
——
第二天Eames并没有来,“昨晚半夜的飞机,”Cobb心不在焉地说,读着一篇题为《两个Fischer之间的战争》的报道,“Saito给他在Fischer能源公司里搞到了一个法律顾问的位子,他有两个礼拜的时间,可以近距离观察Browning,”潜盗者抬起头,看着Arthur,略微眯起眼睛,“我们好像已经讨论过这一点了。”
“对,”Arthur说,把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没错,你说过。”
——
Eames从悉尼回来的那天,Arthur开着租来的车去戴高乐机场接他,航班清早降落,前哨出门的时候还不到五点。路灯还没有熄灭,天空泛出一种浅淡的灰蓝色。Arthur在市区边缘短暂地迷了路,不得不停下来查看了一会地图,到达机场的时候比他预想中迟了半小时,Arthur把车停好,快步跑向航站楼。
他一眼就在人群中瞥见了Eames。英国人左右手各提着一袋行李,身上仍然穿着那套假扮“法律顾问”时用的炭黑色西装,但没有系领带,细条纹衬衫的两颗纽扣被解开了。出于礼貌,Arthur生硬地问了一句需不需要帮他拿其中一个行李袋,Eames摇头拒绝,两人并肩走出到达大厅,上车,一路无话。
“我知道我该道谢,”Arthur最先打破了沉默,直视着前方的路,双手攥紧了方向盘,“但我觉得你应该把我的问题留给我自己解决,Mr. Eames。”
伪装者在副驾驶座上挪动了一下,转头看着车窗外迅速掠过的街景,没有回答。就在Arthur以为这个话题就这样不了了之的时候,Eames开了口:“你倒是说对了一件事,或许我是喜欢给自己找麻烦。”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Arthur瞥了他一眼,想从他脸上找出讥讽的痕迹来,但并没有找到。Eames看起来只是很疲惫,甚至没有了他平常总是挂在脸上的那种嘲弄调笑的神情。Arthur想说些什么,但搜刮不出词语,他想起他们上一次坐在同一辆车里是在洛杉矶,那时候他们刚在市中心一家新开的法国餐厅吃完晚饭,菜式不怎么样,但红酒却出人意料地醇美,血液里少量的酒精令他们放松而亢奋,一个电台在放摇滚,Eames把音量拧到最大,两人一路随着音乐高声吼叫,笑得像个疯子。Arthur思忖着他们是怎么来到今天这一步的。
交通灯跳转成绿色,他重新挂了档,往酒店驶去。Eames半路上就睡着了,Arthur停好车,推醒了Eames,帮他把行李提到楼上。
“脱掉衣服。”踏进客房的时候,Arthur简短地命令道,拉开Eames的行李袋拉链,把绷带和消炎粉从一堆胡乱卷起的衣服下面挖掘出来。Eames一动不动地瞪着他,似乎不能理解他的话,Arthur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把衬衫脱下来,到那边坐下,”他重复道,“快点,你已经浪费我不少时间了。”
Eames似乎想反驳,但最终并没有说什么。他在椅子上坐下,脱掉衬衫,露出了缠在腰间的绷带,Arthur把它们一层层地解开,然后单膝跪在地毯上,检查那个小小的弹孔,Eames说得没错,它其实已经快愈合了,但可能是因为走动太多或者处理不周,表面有点发炎,Arthur娴熟地清洗了伤口,撒上消炎粉,重新把它包扎起来。两人靠得太近,他能感觉到Eames的体温,英国人显然还在用他习惯的那种古龙水,那种熟悉的气味几乎让Arthur的手发起抖来。Eames低头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Arthur假装没察觉,专心地盯着手里的绷带,一圈,一圈,一圈。
“你该睡一会,”Arthur说,把消炎粉和绷带放回原处,尽力不去看Eames的纹身,“明天再到仓库去也不迟,Cobb会告诉你进度到了哪里。”
“好的,”Eames说,站起来,“Arthur——”
“明天见,Mr. Eames。”前哨生硬地打断他,关上了门。
——
他们最终花了一个星期确定了植入方案和梦境设计的细节,Cobb仍然拒绝看任何蓝图,因此大部分时间是Arthur和Eames在辅助Ariadne设计迷宫。Eames又开始不时地嘲弄Arthur,在讨论方案的时候故意和他过不去,踢他的椅子,在他测试梦境的时候挂着讥讽的笑容站在一旁看,偷他的圆珠笔;Arthur的反击方法是不断地挑他的刺,两人时常在工作台上隔着一幅画了一半的设计图争吵,在那些短暂的一来一往里,Arthur几乎要以为一切又回到了以前的轨道上。
但他很清楚这只是错觉罢了。
他们在Maurice Fischer去世当天登上了飞往悉尼的班机,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直到Saito被潜意识防卫击中的那一刻为止。Arthur在第二层梦境里容许自己握住Eames的手腕,替他接上导管,“睡吧,Mr. Eames。”但愿我们都能醒来。
十个小时后他在自己的座位上睁开眼睛,头等舱里充满阳光,舷窗外是平流层湛蓝而了无波澜的天空和棉絮一样的云,Arthur久久地看着,突然觉得无比平静,好像一下子被抽空了,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Arthur转过头来,空姐给他递上热毛巾和入境表,前哨伸手接过来,这才发觉针头还连在自己的手腕上,他撕掉了胶布,用热毛巾擦了擦脸,靠在座位上,长长地呼了口气。
Eames在关口另一头等他,Arthur并不感到惊讶;英国人倚着一辆行李推车,黑色的行李袋孤零零地搁在上面,Arthur走近的时候他伸出手来,想接过Arthur的肩袋,前哨摇了摇头,往旁边挪了一步,拒绝了他的好意,“不,谢谢。”
对方耸耸肩,把手插进裤袋里,两人并肩往出口走去,通道里挤满了刚下飞机的旅客和接机的人,无数写着姓名的牌子在晃动,两人都不时被别人的手肘或者行李箱边角撞到。Arthur回头看了一眼,Cobb和Miles已经不见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衣袋里的骰子,确认了那小小的、代表现实的重量。
“午餐?”Eames问,他们终于挤了出去,站在洛杉矶丰沛的阳光下,计程车像等候投喂的海狮一样排成长长一列守在路边。Arthur的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滑溜溜的,指尖发冷,他忍住了在裤腿上擦手的冲动。
“不,”他说,看着英国人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我觉得我们在这里分道扬镳比较好,再见,Eames。”
他转身想走,但Eames抓住了他的手肘,把他拖了回来,粗暴地吻上他的嘴唇,就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出入口。Arthur僵硬地站着,紧咬着牙关,像块木板一样毫无反应。Eames贴着他的唇叹了口气,“Arthur,”他说,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我很抱歉——”
“我不喜欢把话说得太直白,”Arthur打断他,握紧了拳头,免得被Eames看出他的手在发抖,“但你不能一声不响地从别人的生活里消失,然后靠一句廉价的道歉重新挤进来,”他的喉咙发紧,Arthur清了清嗓子,移开视线,“我不认为我们会有下一次机会了,我们也不适合再在一起工作,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
他没有等Eames的回答就走开了,一次也没有回头。结束了,他告诉自己,从今天开始,我可以重新来过。
18.
当Inception的流言像野火一样在业内蔓延开来的时候,Arthur已经用不同的信用卡买了飞往不同目的地的机票,贿赂了四五个旧日的联络人,让他们代替自己上飞机,以便掩人耳目。他自己则独自开着车回到了他长大的城市,他母亲在车祸入院前住的房子还没有租出去,Arthur把车停在长满荒草的前院里,提着少得可怜的行李,重新住进了他儿童时代的家里。
房子变化不大,只是有点脏乱陈旧。Arthur花了差不多一个月,给一扇被砸破的窗户换上了新玻璃,补好了几块松脱的瓷砖,换掉了全屋的水龙头,修葺好了荒草乱长的前院;屋顶的木梁似乎被白蚁蛀得厉害,但一时半会应该还不至于坍塌,Arthur打算等秋天再请木工来把它换掉。
他的旧卧室仍然保持着他离家去巴黎读建筑之前的样子,简单的淡蓝灰色墙壁,单人床,一个书架,靠窗一张桌子,地板上放着一个搭了一半的科隆大教堂模型,已经积了厚厚的尘,看不出原本是什么颜色了。Arthur丢掉了模型,把房间打扫了一遍,铺上了新床单。房子里安静异常,连座钟的滴答声也没有,一群孩子在街角玩耍,发出开心的尖叫声。
Arthur喜欢这个地方,这里没人听说过PASIV和盗梦业,也不知道何谓前哨者和伪装者。他小时候常去的篮球场和公共游泳池还在,就像他记忆中那样塞满了兴奋的孩子。他开着租来的车漫无目的地绕圈,在充满油烟和清洁剂气味的小餐厅里吃粘糊糊的鸡肉卷;在行人道上躲到一边,让那些踩着滑板的孩子从他身边飞快地冲过去,十六年前他也是这些穿着漫画英雄衬衫的男孩中的一员,在同样的路上踩着单车上学,在同一个散发着刺鼻氯水气味的泳池里漂浮。Arthur踏进公共绿地,在树荫下找了个位置坐下,把手腕翻过来,久久地看着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被无数针管留下的痕迹。他今年33岁,但他觉得自己似乎在梦中度过了比这长得多的时间。
回来后的第二个月,他终于去了医院。当他向值班护士报出病人姓名的时候,那个姑娘丢给他一个半是疑惑半是责难的目光,大概是在思忖怎么样的家属会整整五年不来看望昏迷在床上的母亲。她带着Arthur穿过弯曲的、安装着椭圆形日光灯的走廊,打开其中一扇门,告诉他探视时间到中午就结束,紧急呼叫按钮在床的侧面,然后转身走了,平底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Arthur的母亲看起来仅仅是被白色被单覆盖着的一个萎缩的影子,不同颜色的导管把她和各种维持生命的仪器连接在一起。Arthur关上门,把一张椅子拉到床边,沉默地看着透明的液体顺着输液管滴进她的静脉里,呼吸机发出轻微的噪音。Arthur衡量着他是不是该说些什么,如果是的话,又有什么可以说。一台仪器在他身后耐心地、稳定地嘀嘀作响,大开的窗户外突然卷进一阵风,带着雨水和泥土的潮湿气味,Arthur起身关上了窗,按铃叫护士进来换下快要滴完的葡萄糖溶液,最后看了床上深度昏迷的病人一眼,离开了医院。
大雨在半路上就开始下了,像瀑布一样砸在挡风玻璃上。雷声滚滚,Arthur把雨刷的速度拨到最快,但雨幕还是把前面的路变成一团模糊的灰色,他贴着路边缓慢前行,几乎花了比平常多一半的时间才回到家里。驶入前院的时候车灯照出了门前台阶上一个湿透的人影,Arthur叹了口气,熄了火,从杂物箱里拿出雨伞,下车往那个人影走去。
“见鬼的天气,”不速之客说,站在台阶顶端看着Arthur走近,“我希望你有热茶。”
“Eames,”Arthur说,暴雨噼噼啪啪地击打着雨伞,前院已经变成了一汪泥浆,“你在这里干什么?”
“避雨,”英国人耸耸肩,他的衣物已经彻底湿透了,紧紧贴在他身上,他看起来就像只从阴沟里捞起来的老鼠,“但显然不太成功。”
Arthur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苛刻的话,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走上台阶,掏出钥匙开了门。“进来换件衣服,”他对Eames说,语气生硬而冷漠,“然后明天一早滚出去。”
Eames跟在他身后走进冷清的客厅,在地板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发亮的水渍。“别把水滴到地毯上,”Arthur警告道,消失在楼梯上,两分钟之后带着一条灰色浴巾、一件洗得褪色的T恤和一条短裤重新出现,他把浴巾和衣服塞给Eames,示意他到浴室里换上。
等Eames把自己擦干,换上衣服出来的时候,Arthur已经在沙发上放了一个枕头和一张薄毯子,“你可以睡这里,”他说,好像Eames看不出来似的,“别碰柜子里的任何东西。”
“你是在这里长大的,对吗?”Eames重重地坐到沙发上,环顾着客厅,式样过时的吊灯,玻璃酒柜,沾着茶渍的长毛绒地毯,“从一根小小的、坏脾气的泥棍子长成一根更大的、脾气更坏的泥棍子。”
“你明天一早必须离开,”前哨冷冰冰地说,好像完全没听见Eames的话似的,“晚安。”他转身上楼,楼梯在鞋底嘎吱作响,一扇门关上。除去暴雨抽打窗户的声音,房子里再无声息。
——
Arthur醒来的时候闻到了咖啡的味道。
雨还在下,但已经明显转小,天色仍然阴沉,铅灰色的云充满威胁感地压在屋顶上,好像一个个随时会破裂的脓疮。天花板上有一块巨大的水渍,新补好的房顶应该是被昨晚的狂风暴雨弄坏了,阁楼多半已经一团糟。Arthur在狭小的单人床上艰难地翻了个身,把半张脸埋进枕头里。另一种香味静悄悄地混了进来,鸡蛋,糖浆和烤好的吐司。Eames很会做西多士,Arthur至今没有看出窍门在哪里。
他默数到二十下,伸手捞起丢在地板上的T恤穿上,走下楼去。
厨房的小侧门开着,通往房子后面的一条光秃秃的小巷,风从那里涌进来,把放在桌子上的报纸吹得噼啪乱响,带着新鲜雨水的气味。一壶咖啡压在报纸上,免得它们被吹跑,两个餐盘摆在小方桌两侧,各放着一只煎蛋和两片烤好的面包。
“你的冰箱里什么都没有,”Eames说,他仍然穿着Arthur那件略微有点小的T恤,右侧的头发翘出一个可笑的角度,“我尽力了。”
“我不需要你的早餐,”Arthur说,靠在橱柜上,疲惫地摇摇头,“你从机场就开始跟踪我了,是吗。”
“不是。”Eames回答,拿起牛油刀,把花生酱抹到焦黄的面包上,咬了一口,面包屑掉到短裤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会调查别人的底细,Arthur。”
闪电突然照亮了厨房,雷声炸响,灯闪动了一下,熄灭了,然后又亮了起来。雨水从打开的门外泼进来,Arthur走过去把门关上,“Eames,”他开口,却没有机会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楼上传来一阵刺耳的撕裂声,就像一棵腐烂的树支撑不住自身的重量拦腰折断。Arthur快步跑上阁楼,房顶塌了一个大洞,暴露出被白蚁蛀空的木梁,满地都是碎裂的木头和隔热砖,雨混杂着灰泥倾泻进来,浸透了水的地板已经开始发胀了。Eames从他背后挤了进来,打量着阁楼里的灾难状况,吹了声口哨。
“你有塑料膜吗?我们得把这个破洞封起来,”Eames说,走近了破损的天花板,仔细地检查它的状况,“如果你有工具箱就更好了。”
我不需要你帮忙,Arthur想,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在楼梯下的工具房里,”他听见自己这么说,“应该有以前用剩的防水膜和一个木工工具箱。”
Eames应了一声,走下楼去,拖出一串湿漉漉的脚印。Arthur用力踢了墙壁一脚,痛恨破损的屋顶,痛恨击打在地板上的雨水,痛恨Eames和他自己,痛恨一切。
19.
大雨又下了一天,重重地击打在临时钉好的防水膜上。Eames搜刮出冰箱里剩下的食物,给两人做了晚餐,简易的三文治,白面包里夹着煎蛋、离过期还有一天的培根和几片萎缩的生菜叶。Arthur沉默地把他那份食物咽下去,不予作评。Eames兀自谈论了一会这见鬼的天气,猜想雨将会下到何时,在这个季节有如此剧烈的暴风雨是否正常,Arthur冷冰冰地回了一句“这是新奥尔良”,便不再作声。Eames无趣地停止了搜刮话题,点了一支烟,Arthur离开了厨房,在客厅里坐下,打开了报纸,挡住了自己的整张脸。外面雷声滚滚,风摇撼着窗户,远处不时传来树枝折断的那种令人不安的咔嚓声,然后,毫无预兆地,所有灯都熄灭了。
闪电短暂地照亮了厨房,令人眼睛发疼的白光,马上又变回彻底的黑暗。“橱柜最下面的一层,”Eames听见Arthur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前哨正摸索着走向厨房,“那里总是有蜡烛。”
Eames凭着记忆往橱柜的大致方向摸去,桌子角狠狠撞上了他的腰侧,痛得他倒抽了一口凉气。Eames盲目地张开双手,好像要在混浊的泥浆里抓一条滑溜溜的鳝鱼,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肘,火光一闪,烛芯燃起稳定的、暖黄色的火苗,照亮了Arthur的脸。前哨把Eames带回餐桌旁,将蜡烛固定在桌子中央。
烛光微弱,仅仅在浓重的黑暗里划开了一个摇摆不定的光圈,玻璃窗上映出了蜡烛清晰的影像,Eames看着自己的脸,它飘浮在黑暗里,显得苍白而不真实。Arthur坐在他对面,双臂交叉,专心地盯着火焰,似乎正在出神。
“我父亲总是把蜡烛放在橱柜最下面一层里,”长久的沉默之后,Arthur忽然开口,“这样我才能在停电的时候拿到蜡烛和打火机,他们总是不在家,”他抬头看着Eames,耸耸肩,“我的意思是我的父母。”
Eames看着他,不确定这是不是Arthur递过来的一根橄榄枝,但Arthur并没有在等他的反应。前哨捡起Eames刚才落在桌上的烟,重新点燃,沉默地吸着,苍白的烟雾稳定地往上升,消失在烛光无法触及的黑暗里。Eames起身从橱柜里摸出了半瓶威士忌,给两人各倒了一杯酒。Arthur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拒绝Eames推到他面前的酒。窗户在风雨的摇撼中格格作响,蜡烛稳定地燃烧着,柔和的光线在Arthur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Eames不由得想起他们在古巴的那一晚,暗淡的野营灯勉强照亮了一张桌子,Arthur清理着他手掌上的众多细小伤口,Eames能清楚看见他棱角分明的鼻梁和颧骨。我喜欢白色,Arthur说,躲避着他的目光,看起来既倔强又局促;整件事回忆起来显得如此陌生,似乎发生在很多年前,在另一个人身上,Eames短促地笑了一声,Arthur的视线落到他身上,疑惑地挑起眉毛。
“我只是在想,”Eames解释道,旋转着他的酒杯,“……我仍然对你一无所知。”
Arthur审视着他,仿佛Eames的脸是张迷宫的平面图,他需要在上面找到至关重要的那个出口。有那么几秒钟Arthur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摁熄了烟,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威士忌。蜡烛越烧越矮,在餐桌上制造了一个微型的、滚烫的池塘,Arthur用快要熄灭的烛芯点燃了下一支蜡烛,把它插在原来那滩逐渐凝固的蜡中央。
“我父亲,”Arthur开口道,看着融化的蜡缓慢地往下淌,“他是个律师,几乎住在办公室里,我读八年级的那个暑假,他去世了,胃癌晚期,”Arthur耸耸肩,好像这一切都已经无关紧要,又或者这一切真的已经无关紧要,“关于他,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有一年暑假风暴刮断了电线,整个街区停电了五天,我们在厨房里点了蜡烛,听便携收音机里关于风暴的报道,入夜的时候感觉很好,就像,”Arthur斟酌了一下词汇,喝干了杯中的烈酒,拿起酒瓶,重新给自己倒满一杯,“……就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一张被烛光照亮的桌子一样。”
“是的,”Eames说,“我相信那感觉很好。”
Arthur又瞥了他一眼,移开视线,没有说话。烛焰跳动了一下,他们的影子也随之晃动,雨似乎小了一声,但雷声依然频繁。“我没有那么复杂的家族史,”Eames说,“大部分时间我只是想离家出走,于是一有机会我就逃了,再也没回去过,完毕。”
“你的家族史比大部分人的复杂多了,爵士。”Arthur说,讥讽地加重了最后一个词的发音。
“我就知道你调查过我的背景。”
“一般来说,人们雇佣前哨者就是来干这个的。”
Eames笑起来,有那么几分钟,卡在他和Arthur之间的那堵透明的砖墙似乎松动了一些,但前哨喝完了他的第二杯酒,谨慎地重新拉开了距离,“等风暴过去,你就该走了,”他说,站起来,椅子脚在厨房的瓷砖地上刮擦出干涩的声音,“这种暴雨应该只会持续两三天,晚安,Eames。”
他离开了厨房,消失在黑暗里。Eames坐在原处,索然无味地喝掉剩下的威士忌,掐灭了蜡烛。
——
Eames在凌晨两点推开了主卧室的门,Arthur原本的房间在阁楼下方,天花板不断地滴水,他只好搬进了父母以前的卧室里。Arthur睡在双人床的右边,像他一向习惯那样侧躺着,背对着门。Eames轻手轻脚地爬到床上,从背后抱住了他,手臂环住他的腰。他等着Arthur惊醒或者挣扎,但Arthur只是发出了一声含糊不清的梦呓,仍然熟睡着,身体放松而温暖。Eames把鼻尖埋进他的后颈里,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
他醒来的时候窗帘打开了一半,Arthur背对着他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滂沱大雨。暗淡的灰色日光透过挂满水珠的玻璃窗漏进来,勾出了他上身的轮廓,Eames躺着没动,打量着Arthur裸露的背和上面的疤痕。好像察觉到了Eames的目光,Arthur转过身看着他,脸色冷峻,嘴唇抿成一条苛刻的线。
“别再碰我,”他冷冰冰地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抱着什么目的赖在我这里,但不要再得寸进尺了。”
Eames坐起来,把枕头塞到腰后,懒洋洋地靠在床头,“你非常擅长自我欺骗,Arthur。”
“别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样。”
“我的确很了解你,”Eames耸耸肩,“你仍然想要我,只不过——”
他没有机会说完,Arthur大步跨到床边,一拳揍在他脸上,下一拳紧接着落在他的肚子上,Arthur双手抓住他的衬衫领子,把他拖下床,以一种仿佛经过深思熟虑的精确方式痛打着Eames,后者并没有还手,只是不时地挡开即将落到脸上的拳头,他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嘴里一股腥咸的铜锈味。Arthur最后踢了他一脚,疲惫地滑到地板上,低垂着头,看着自己发红的指关节。Eames吃力地爬起来,把他拉进怀里,Arthur靠在他的肩膀上,粗重地喘着气,Eames紧抱着他,手掌按在他的肩胛骨之间。“我只是想问你为什么走了,”Arthur说,他正在发抖,但声音却仍然平稳,好像那根本不是他的一样,“我不想假装我没有花上一年时间拿这个问题折磨自己。”
“我不知道,”Eames诚实地说,侧过头吻他的额角,“我想我只是害怕了,你买下了一间公寓,Arthur,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安顿下来,我还没有,我是说,我并不想安顿下来,当时还不想。”Eames清了清嗓子,“……现在我想再试一次。”
“我不想谈这件事,”Arthur说,声音终于开始有些不稳,“我希望你今天离开这栋房子,短期内也不要再出现。或许过一段时间我们会各自忘记这件事,又或者我们会重新开始谈这个话题,但现在不行。”他挣脱了Eames的手,再次戴上了那种谨慎的冷漠表情,“再见。”
英国人看着他,似乎想反驳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改变了主意,“再见,love。”他说,摇晃着站起来,弯腰吻了吻Arthur的额头,离开了卧室。Arthur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他听见大门打开又关上,然后房子里再无声息,雨水继续敲打着窗户和屋顶,沙沙作响。
20.
Eames逃回了英国,就像一只被打伤的狗一样,浑身发抖地寻找一个温暖干燥的洞穴躲起来。他搬进了小时候每年夏天都去过暑假的乡间别墅里,赶走了看门人和负责打扫的女佣,只留下一个少言寡语的园丁,那个被晒得像檀木雕像般的老人每个星期来一次,给他带来食物和酒,动作缓慢地浇灌前院的草坪,修剪围墙边疯长的杂草和灌木,然后接过Eames递给他的零钞,咕哝一句什么,戴上他破旧的渔夫帽,蹒跚着消失在街角。
所有房间都显得陌生而冷清,家具上覆盖着白色的防尘罩,散发出久未使用之后积累的那种淡淡的霉味,Eames似乎每走一步都会在房子里激起经久不散的回音。他把少得可怜的行李丢进了朝东的那个房间里,但却很少睡在那里,反而整天地待在靠窗的一张沙发和充满阳光的门廊上。这曾经是他最喜欢的房子,因为这里是唯一不会让他想起他那冷漠而苛刻的父亲的地方,Eames已经很久没有造访他们在伦敦的祖宅,自从他拒绝出席父亲的葬礼之后,他的母亲就再也没有和他说过话,Eames乐于保持现状。
他想假装自己完全没有想起Arthur,但后来便彻底放弃了这种自欺欺人的把戏。他在门廊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回想他们的每一句对话,Arthur皱眉和微笑的方式,在梦中开枪时的眼神,以及他清早醒来钻进厨房找咖啡的样子。他都没发现自己积累了那么多关于Arthur的细节,要是他愿意,他觉得自己能在梦中分毫不差地扮演Arthur。房子里没有电话和电视,终日寂静,九月末下过几场暴雨,草坪渐渐变成颓败的黄色,干枯的草茎一折就断,落叶几乎把院子埋了起来,Eames开始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地散步,漫无目的地顺着尘土飞扬的小路往前走,他是在这些小路上学会骑自行车的,没有人教过他,他独自一人驯服了那辆几乎比他还高的单车。自从他被校监抓到在洗手间里吻一个同班男孩之后,他父亲看他就只剩下一个表情,一种冰冷的蔑视和毫不掩饰的失望,好像Eames是一件他不得不接受的瑕疵品。Eames还在寄宿学校读书的时候,他们还偶尔会在电话里交换一两句僵硬的问候,等Eames决定去读戏剧之后,他的父亲便彻底不再跟他说话,也不再支付他的学费。他四处打零工积攒学费,拿到学位之后在西区一家剧院工作了一年,一次上台的机会也没有,他不确定他的父亲有没有从中作梗,但为了让那个老混蛋更加不高兴,他辞了剧院的工作,参了军,三年之后便带着一台偷来的PASIV从所有合法的记录中彻底消失。但这些反叛行为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他预想中报复般的快意,他始终觉得自己是一件次品,一个到达不了他人期望值的失败者。
这就是为什么当他在研究Robert Fischer的资料时,几乎对那个苍白的年轻人产生一种感同身受的怜悯。
他知道Arthur查得到这一切,Eames不禁揣度前哨在他的档案里读出了什么,一只黑羊,一个从来没机会上舞台的舞台剧演员,一个赌徒、骗子和伪装者。Arthur从来没有问过他在梦境中变换外貌的原理,但每次当他看着Eames工作的时候,Arthur眼中都带着一种他事后绝对不会承认的着迷,好像在屏息观察一种珍奇而又易受惊吓的鸟类。“大部分伪装者,”Yusuf当着他的面这么评论过,在他们喝下了第四瓶啤酒之后,“都是些自卑的胆小鬼,因为你必须得有一个脆弱的自我意识才能在梦中轻易地把它塑造成别的形状。”
Eames对此嗤之以鼻,“我不是‘大部分伪装者’,”他说,把三四颗花生丢进嘴里,咀嚼着,“我是个天生的演员,如此而已。”
“是的,你们还有自恋的倾向,”Yusuf说,灌了一大口啤酒,“就像一只膨胀的牛蛙觉得自己看起来会比较凶恶一样。”
“在物理意义上,”Eames懒洋洋地说,“某些长年缩在实验室里靠微波食品过活的药剂师比我看起来更像牛蛙。”
Yusuf抓起一把花生壳向他丢了过来。
他不愿意承认Yusuf比他想象中更有道理,撇去所有那些堂而皇之的理由之后,他逃离金丝雀笼子的原因大概只是害怕Arthur靠得太近,能够窥见层层面具之后躲藏着的那个愤怒而又渴望认可的十五岁男孩罢了。
十月底下了第一场雪,仅仅持续了两三个小时,到早上就都化了,空气冰冷刺骨。Eames用厚外套和围巾把自己包裹起来,一路走到湖边,往结了一层薄冰的湖面扔石头。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湖结冻,以前他总是在八月底或者九月就收拾东西离开,被送回那间令人窒息的寄宿学校里。寒风凛冽,他裸露的手指几乎全都麻木了,Eames重新戴上手套,把手深深插进外套口袋里,转身往回走,长外套下摆被风吹得紧贴着他的腿。
入冬之后园丁便没有再来,Eames只得每周去两公里外那个麻雀般的小超市一趟,在货架之间的窄小过道里挑选他的蔬果、烈酒和肉类。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安安稳稳地采购然后回家做饭究竟是什么时候了,大概是在他和Arthur仍然住在洛杉矶的时候,他们总是一起开车去超市,Arthur坚持要按事先列好的购物清单来,Eames坚持临时起意才是购物的真正乐趣,他们隔着一辆装满蔬果、调料、橙汁和牛肋排的购物车争吵,引来不少人侧目。Eames把一瓶番茄酱加进购物车里,结账,左右手各提着一个袋子走回空荡荡的夏季别墅里,独自做晚餐,独自吃完,看着枯黄的院子发呆,墙角和树根的阴影处有些灰色的残雪,他记起他小时候会在伦敦家中的后院里和弟弟打雪仗,但Jacob在七岁那年死于车祸,一辆在冰面上打滑的货车接连撞倒了路边围栏和一个邮筒,翻倒在这个吓呆了的幼童身上。Eames事实上已经不太记得弟弟长什么样子了,他一直觉得Jacob才是他父亲想要的儿子,安静,温和,彬彬有礼,但他尸骨已寒,埋在家族墓园的一角里,墓碑上方有一株茂密的橡树。
他的电子邮箱里塞满了邮件,全是些以往的联络人或者雇主,听到了Inception的风声,希望Eames能看在一张七位数的支票份上替他们闯进商业对手的脑袋里埋一个定时炸弹。Eames每两周登录一次邮箱,看也不看也直接把所有电邮清空。他唯一追踪着的是Robert Fischer的消息,各大新闻网站上铺天盖地全是Fischer拆解他父亲的商业帝国的消息,各路财经杂志连篇累牍地出版专题文章,揣测他的动机,猜疑这是一种精妙的商业战略还是单纯的愚蠢行为。两个月之后这条新闻就像其他所有新闻一样淡化下去了,人们重新关心起了油价、中东局势和影星绯闻。Yusuf给他打来电话,问他是否还活着,在可见的未来有没有被绑起手脚抛进巴拿马运河的可能,然后在快要挂断的时候假装漫不经心地提起Arthur最近似乎总是和一个西班牙籍的建筑师一起出现,Eames挂了电话,戴上围巾和手套外出散步。湖面的冰已经变得坚硬,远处有人凿了一个冰洞在钓鱼,被羽绒服包裹成一个鼓胀的、红色的球。
他开始晨跑,第一天只跑了两公里,气管和肺被冰冷的空气烧得刺痛;第四天之后里程数逐渐爬升,从五公里到七公里,然后是十一公里。白昼稳定地缩短,他在清晨的黑暗里跑过扫开了雪的马路,运动外套里藏着筹码和一把Bretta,盗梦业留给他的两个标记,图腾和被害妄想症。
Yusuf的第二个电话是在次年一月底打来的,问他什么时候会从狗窝里爬出来见见太阳,还有那个西班牙人从Arthur身边消失了,不知道是不是被切成了四块丢进纽约湾,Eames礼貌地请他不要再倾倒垃圾信息,否则就飞去蒙巴萨剪掉他的舌头,Yusuf咕哝了几句什么,转而问他有没有兴趣接一份咨询的工作,“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无聊,”药剂师说,背景里传来玻璃瓶打碎的声音,“……你这只见鬼的疯猫,马上从货架上下来——我是说,要是你打算热个身再回到犯罪世界里,这是个好开始,就是帮一群菜鸟设计好潜盗计划和梦境,拿了支票就能走人。”
Eames把话筒从右手换到左手,看着自己在玻璃窗上的影子,他已经差不多一个星期没刮胡子了,身上还穿着昨天的睡衣。“好,”他听见自己说,“为什么不?”
21.
计程车在路边停下,刹车太猛,Eames差点撞向仪表板,又被安全带粗暴地拽回去。那个看起来最多只有十五岁的司机满不在乎地嚼着口香糖,接过他的钱,以一种近乎厌烦的态度数了数,塞进脏兮兮的裤袋里。
阳光猛烈,Eames戴上墨镜,重新确认了一下地址。接头的地点名叫尼斯旅馆,一个毫无新意的名字。而它的外观也完全符合Eamea对“尼斯旅馆”的想象,一栋阴郁的灰泥建筑,外墙一半覆盖着发灰的白漆,另一半是张牙舞爪的涂鸦,似乎十年前有人决定要把涂鸦盖住,但涂到一半又改变了主意。Eames推门进去,前台空无一人,他径直走进电梯,那嘎吱作响的机器把他带上五楼。
房间号是505,Eames揉皱了写着地址的纸片,把它塞进口袋里。他试了试门把手,它没锁,顺畅地打开了,四个陌生人停止了谈话,一起抬头看他。坐在最左端的一个穿着灰色长外套的女人站起来,向他伸出手,“Mr. Eames,”她说,我是McPherson,这次任务的潜盗者。”
“我的荣幸,”Eames说,摆出他最好的假笑,“希望你已经准备好了支票。”
——
Arthur在凌晨五点醒来,脸颊压在一叠清单上,肩膀和脖子酸疼不已。窗户大开着,冷风灌进来,把散乱的纸张吹了一地。他打了个寒颤,关上窗户,重新穿上外套。公寓里漆黑而安静,唯一亮着的灯就是他桌面上的这盏。他早在两个星期前就把他的床伴赶走了,当那个西班牙人困惑而愤怒地在走廊上冲他大喊大叫的时候Arthur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清醒点”,把他的行李丢到走廊上,关上了门。
他是在一家地下酒吧里遇上这个建筑师的,那个热切的年轻菜鸟把一杯威士忌放到他面前,自我介绍说名叫Mateos,问他是不是那个Arthur,前哨没有回答,也没有碰面前的酒,等着对方识趣地走开,但那西班牙人反而坐了下来,开始谈论Inception,以及他已经听说了多少关于Arthur的事。酒吧里嘈杂不堪,顾客有八成都是行内人,正在谈论工作和偷听别人谈论他们的工作。Arthur只想告诉桌子对面那只菜鸟他总有一天要学会不在这种地方把类似inception和Arthur这类词语挂在嘴边,却始终没有开口,等到那个建筑师在厕所隔间肮脏的地板上跪下来,拉开他的裤链时,他也没有拒绝,只是抓住对方的头发,毫不留情地操他的嘴,反正是自己送上门的,没必要浪费。
他默许他的新床伴待在他临时租来的公寓里,就像养一只解闷用的宠物,一开始感觉还不坏,每天早上有人煮咖啡,晚上他也不再需要瞪着天花板强迫自己入睡;他们甚至还一起接过几份工作,Arthur在梦境里筑起彭罗斯楼梯,以一种夹杂着蔑视的冷漠神色看着Mateos在楼梯上来回走动,惊讶地审视着这不可能的结构。他对梦境建筑的把握远远比不上Ariadne,Arthur懒得跟他解说更多。
一切很快变得不再有趣了,Arthur几乎不能容忍和Mateos待在同一个房间里。“你他妈的真是个怪物。”Mateos说,在Arthur第一次半夜把他从卧室里赶出去之后。Arthur一言不发地锁上门,脸朝下倒在床上,睡了一个礼拜以来最好的一觉。他对待床伴向来如此,失去新鲜感之后就把他们清理出去,就像小孩对待厌倦了的旧玩具一样。迄今为止只有一个例外,Arthur拒绝去想这个例外。
他弯腰捡起满地的纸张,重新整理好,收回文件夹里。离葬礼只剩三小时,他的太阳穴在一跳一跳地疼,Arthur随手拿起杯子,压住纸张,走向厨房,打算煮咖啡。他的母亲一周前在长达六年的昏迷中去世,Arthur作为唯一在世的亲属,不得不独自安排整个葬礼。他平静地处理着一切,好像这不过是另一份工作。Arthur机械地把咖啡豆倒进机器里,等待着。圆形气窗外的天空泛出阴郁的墨蓝色。
他直接跳过了早餐,只喝了两杯咖啡了事。葬礼上要穿的西服他早就取出来熨好了,黑外套,黑领带和黑色袋巾。他麻木地看着镜子,似乎在思考里面的是谁。他的母亲一直以为他在纽约当投行经理,这么多年来他用过无数个假身份,几乎要迷失在里面,他思忖着伪装者会不会有相似的感觉。
出席葬礼的只有寥寥几人,Cobb,一个他母亲生前的朋友,两个旧日的邻居。Arthur坐在最前排,一直压抑着抽烟的冲动。Cobb一直陪他走到墓园,递给他一支烟,Arthur点点头算是道谢,接过火机,点燃了香烟。
“你可以过来和我们一起过感恩节,你知道的。”Cobb说,“反正我们三个人太冷清。”
Arthur深吸了一口烟,“谢了。”
Cobb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点别的什么,但是最终没有开口。他们并肩走出墓园,竖起领子挡住干冷的风。Arthur揣测着Cobb想问什么,以及刚才在葬礼上他为什么一直往门口看。他不想知道他和Eames的事在业内传了多远,更没有和Cobb讨论这件事的兴趣。
“谢谢你的邀请。”他说,急切地想要转移话题。
“不用,”Cobb说,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那么感恩节见?”
“我尽量。”Arthur说,冲他点点头,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
他最终在感恩节前两天收拾了一小袋行李,开车去了Cobb家。Cobb依然住在当年他和Mal一起买的房子里,Arthur还记得他们在房子里办的第一个派对,所有人都喝得烂醉,他一直窝在沙发上醉醺醺地傻笑,看着Eames和Mal东倒西歪地跳舞。
Arthur把行李袋丢到副驾驶座上,关上车门。
车程五个小时,他途中在一家满是灰尘的小餐馆停了一下,买了一个鸡肉卷和一杯淡而无味的咖啡,然后一口气开完了剩下的三小时。他把车停在街对面,推开低矮的花园门,温暖的黄色灯光从客厅的落地玻璃门里透出来,空气里漂浮着干草的气味,Arthur穿过Cobb家昏暗的前院,忽然停在半途,好像被一堵看不见的墙挡住了一样。最后一丝阳光消失了,他被彻底淹没在阴影里。他听见James的笑声,混着Phillipa快活的尖叫,Eames坐在地毯上,头戴着一顶夸张的纸帽,Phillipa的毛绒兔子趴在他的大腿上,伪装者正在大笑,看起来就像Arthur记忆中一般迷人而富有感染力。他们正在抛掷一个红色带白色圆点的皮球,James没能接住,球重重地砸到门廊,弹到草地上,一路滚到Arthur脚边。Eames的目光随之落在他身上,英国人的笑容迟疑了一下,换上了一个更僵硬的版本。Arthur没有时间对此作出反应,因为James和Phillipa已经赤脚跑到草地上,一先一后扑进他怀里,差点把他撞翻在地。“Arthur叔叔!”Phillipa在他耳边尖叫,Arthur一手抱着她,一手摸了摸James柔软的金发,“Eames叔叔和我们在玩兔子游戏!”
Arthur完全不明白兔子游戏是个什么玩意,“听起来很棒,”他说,带着孩子们回到客厅里,刻意躲避着Eames的目光。Cobb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油腻的刀子,向Arthur打了个招呼,叫Phillipa马上从Arthur身上下来,小姑娘吐了吐舌头,挂在Arthur脖子上没有放手。前哨的所有注意力都在Eames身上,他能用眼角余光看到Eames站起来,把纸帽子和兔子玩偶放到茶几上,向这边走来。客厅似乎一下子变得太小,Arthur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和耳尖都在发热。他把Phillipa放了下来,从行李里翻出两个包着彩纸的小盒,递给她和James。Eames站到他身边,看着孩子们欢天喜地地拆开包装纸。
“总是非常周到,Arthur叔叔。”
“晚上好,Eames,”Arthur说,在礼貌和疏离之间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平衡点——毕竟这是他的专长,他祈祷Eames没有留意他发红的耳尖,“没想到你会来。”
“一个令人愉快的惊喜,我希望。”Eames说,把手插进裤袋里,审视着Arthur。
就在Arthur能想出合适的回答之前,Cobb从厨房里走出来,捧着两个满得快要溢出来的盘子。Arthur充满感激地前去帮忙,中断了他和Eames势必要变得尴尬的谈话。当Cobb催促孩子们放下玩具去洗手的时候,Arthur开始摆放五个人的餐具,Eames略微往前倾身,似乎想帮忙,Arthur假装没看见。
晚餐几乎可以算是平淡无奇的,他们聊着Mal,聊着过去认识的同僚,死去的或者活着的。Eames的目光一直停在Arthur身上,Arthur几乎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就像落在肩头的一条铁链。甜品上过之后他马上借口出去抽烟,离开了餐桌,五分钟之后,Eames跟了出来,倚在他旁边的栏杆上,摸出烟盒,把一支烟放到唇间。Arthur呼出一口烟,注视着远处的房顶,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可以借个火吗,先生?我没带火机。”
Arthur瞥了他一眼,直接把手伸进Eames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他的打火机,“你说的是这个火机吗?”
对方耸耸肩,“这玩意打不着,你试试。”
Arthur顺手把那个旧火机放进口袋里,掏出他自己的火机,伪装者凑过来,双手笼住火焰,点燃了香烟。他的手指擦过Arthur的手背,前哨压抑住往后退缩的冲动,收回火机,重新吸了一口烟,掩饰自己微微发抖的手。他等着Eames再说些什么,挑起一个令两人都不舒服的话题,但Eames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抽着烟,和Arthur一起看着远处墨蓝色的天空和房顶。就在Arthur点起第二支烟的时候,Eames谢过他的火,回到客厅里去了。
Arthur把手伸进衣袋里,抚摸着Eames的旧火机,他认得这个打火机,那是他送给Eames的,算是一个玩笑,火机侧面刻着“To the Forger who burns all the bridges, from the Point”,那时候他们刚从斐济逃出来,丢了半条命,躲在巴塞罗那过了一个提心吊胆的夏天。Arthur在一次周日集市上看到了卖纪念品的摊子,便随手挑了个火机,让那人刻上了这行字,毕竟那个英国混球总是在吹嘘他“破釜沉舟的勇气”,当晚Arthur把火机丢到他脸上,Eames冲他眨眨眼,傻笑起来。Arthur早已忘记了这个小玩意,以Eames平日的吸烟习惯,这东西多半已经没用了。他把火机摸出来,就着微弱的光线看着金属上的镌刻,然后试探性地擦了一下滚轮,火机燃起稳定的、蓝色的火焰,在充盈着干草气味的冰凉空气里微微晃动着。
他的眼睛和喉咙刺痛起来,Arthur匆忙摁熄了烟,咬紧牙关,等待这种令人不悦的感觉自行消失。他拿出手机,写了一条短信,想了想,按下了发送键。
you fucking liar. -A
两分钟之后他的手机震动起来,Eames的名字出现在他的屏幕上。
That’s who we all are. -E
Arthur回过头,Eames正看着他,脸上带着一种Arthur意料之外的疲惫。一阵冷风穿过门廊刮来,夜间的寒意像尖牙一样咬啮着他,Arthur推开双层玻璃门,回到客厅的暖意之中。火机沉重地坠在他的衣袋里,就像绑在死刑犯腿上的铅块,把他拉向未知的、致命的深水区。
22.
Arthur醒来的时候看见落地窗上结了一层不透明的霜。
他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严实地裹在两张毛毯里,舒适的暖意像温水一样浸泡着他。天刚刚亮,灰白的日光被玻璃上的那层霜过滤成奇异的蓝色,他伸出手在茶几上盲目地摸索了一会,找到自己的手表,眯着眼睛看了眼表盘,六点半,再过三个小时他们就要开车去二十公里以外的露天嘉年华,Cobb昨晚答应带James和Phillipa去看马戏,导致两个孩子过了十一点还兴奋得睡不着。Arthur翻了个身,打算再睡一小会就起来煮咖啡,但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客厅里已经充满了煎蛋、牛油、香肠和咖啡的香气,Phillipa正蹲在沙发旁边,用一支绑着棉花的铅笔戳他的鼻子。
“Pippa!”Cobb冲女儿吼道,“看在上帝份上,住手!”
“Arthur叔叔在睡懒觉!”她大叫道,尖锐的童音像手术刀一样捅进Arthur睡意朦胧的脑袋里,她的弟弟也有样学样地叫嚷起来,“Arthur叔叔睡懒觉!”
“谢谢提醒,”Arthur咕哝道,掀开毯子坐起来,“我去换衣服。”
他摸进浴室里,往脸上扑了两捧冷水,驱走最后一点睡意,然后快速地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衬衫。等他回到餐桌边的时候,Eames已经摆出了盛着煎蛋和培根的盘子,搭着一杯浓稠的咖啡,食物的香味挑起了一种强烈的饥饿感,Arthur喝了一口温热的咖啡,满足地叹了口气,Eames显然还记得他的口味,双份奶,不要糖,一点点恰到好处的肉桂;英国人在他对面坐下来,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微笑:“很喜欢?”
“还行。”Arthur说,移开视线,用叉子把煎蛋一分为二,半熟的蛋黄缓慢地淌出来,他撕了一片面包,把蛋黄擦干净。
“你的新男友想必会做更好的咖啡?”Eames说。
Arthur僵住了,耳尖缓慢地变成了红色,肩膀的线条绷直了,像是随时会折断,“与你无关。”他挤出一句,推开餐盘,“谢了,我没胃口。”
“看来他确实懂得怎么煮更好的咖啡,”Eames讥嘲地笑起来,灰绿色的眼睛却是冰冷的,“恭喜。”
“你非要挑这个时候把这件事摊开来说吗?”Arthur冷冰冰地说,抓紧了杯子,好像要把它捏碎,“就在Cobb和他的孩子们面前?”
Eames摊开手,“我不是那个反应过激的人,Arthur。”
Arthur冷笑了一声,“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还愿意浪费时间和你说话,”他掸掉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我都快要忘了你有多擅长颠倒黑白了。”
“让我猜猜,”Eames圆滑地说,脸上堆起一种似是而非的假笑,“是不是他没法让你硬起来?”
“这件事我们可以另找时间私下解决,不要搬到别人家的桌面上来,”Arthur生硬地说,勉强维持住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冷静,“恕我失陪。”
“请,”Eames说,无所谓地耸耸肩,Arthur只想把他脸上那个假惺惺的微笑撕下来,“反正你最擅长逃避,不是吗?”
Arthur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杯子摔碎在地上,那声音响亮得犹如雷鸣,但他除了自己粗重的呼吸之外什么都听不见,他死死抓住桌子边缘,免得自己做出什么鲁莽的事来。Arthur花了整整两分钟才察觉到客厅里不寻常的安静,所有人都在看着他,Cobb眯起了眼睛,两个孩子瞪着他,眼睛圆睁,Phillipa手里还紧抓着她的兔子玩偶。“操,”Arthur低声骂了一句,倚在餐桌旁,手指烦躁地插进头发里,把它们弄乱了。Eames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消失在楼梯上,摔门的声音过后是尴尬的寂静。
下一秒Cobb抓住了Arthur的手肘,把他推进厨房里,“我不想知道你们在发什么疯,”他说,“私下解决,别在我的孩子们面前出丑。”
“我知道,”Arthur说,抹了抹脸,“抱歉。”
Cobb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Phillipa已经跑了进来,扯住了他的裤腿,“今天还去看马戏吗?”她问,嘴角弯出不高兴的弧度,“爸爸?”
“当然去,亲爱的,”Cobb说,把她抱了起来,“怎么能错过小丑和空中飞人呢,嗯?”他甩给Arthur一个锐利的目光,“不过Arthur叔叔有点事要做,我们等下先出发,他们随后就来。”
“是的,”Arthur硬挤出一个微笑,“最多十分钟。”
“那好,”小姑娘认真地点了点头,这个动作令她看起来像极了Mal,“我要吃棉花糖。”
“没问题,”Cobb说,抱着她走了出去,“现在,我们得找找James把围巾丢在哪里了。”
Arthur独自站在厨房里,一直到汽车引擎的声响远去,才走上楼,打开了客房的门,Eames背对着他站在窗边,交抱着双臂,一动不动,似乎并没有察觉他的存在,直到Arthur锁上了门,他才回过头来,再次摆出那副讥讽的假笑,“你似乎说过不愿意浪费你的宝贵时间和我说话,嗯?”
“是的,”Arthur说,有条不紊地解开袖扣,挽起衬衫袖子,Eames怀疑地审视着他,“……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用别的方式解决问题。”
他往前跨了两步,一拳揍在Eames脸上,Eames被打得倒退了一步,重重地撞在窗框上,Arthur扯住他的衣领,准备补上一拳,但Eames的反应速度比他预计中的要快,他挡开了Arthur的拳头,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想把他的手臂往后折,Arthur抬腿踢中了他的腹部,Eames闷哼了一声,但并没有松手,用力把Arthur推到墙上,把他的手臂反扭到背后,用全部体重把他牢牢钉在墙上,“我们早就试过这个方法了,不是吗?”他贴着Arthur的耳朵说,听着他粗重的呼吸声,“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似乎不是很有用。”
“闭嘴,”Arthur咬牙切齿地说,扭动着想挣脱Eames的手,“你想和我谈?你不过是个暖床的罢了,你以为自己是谁?我的床伴多了去了,不差你一个。”
他能感觉到Eames收紧了手指,几乎完全阻断了手腕的血流,疼痛差点令Arthur尖叫起来,“是吗?”Eames问,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危险的沙哑,“你有没有求他们操你,就像你求我那样,嗯?”
“操你。”Arthur凶狠地说,用力挣扎起来,Eames更紧地钳制着他,解开他的皮带,把手探进他的裤子里,“他们有没有把你操得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他继续问道,牙齿咬着Arthur的耳垂,“你有没有像个站街妓女那样呻吟?还是说你要想着我才能射出来?”
Eames的手指捅进来的时候Arthur听见自己尖叫起来,欲望和怒火一起碾压着他的神经,Eames的手指粗暴地在他体内打转,除了热辣辣的疼痛,Arthur什么都感觉不到。Eames卡住他的后颈,把他脸朝下摁到床上,膝盖粗暴地挤到他双腿中间,“你有没有像这样张开腿?”他问,在Arthur的后颈上留下一个咬痕,前哨用他所能想到的粗言秽语咒骂着,Eames用皮带把他的双手绑在背后,舔湿了手指,再次插进他身体里,Arthur发出呜咽一般的声音,扭动着想要逃开,他的衬衫被撕开了一道长长的裂口,从肩膀一直到腰侧,Eames啃咬着那些裸露的皮肤,留下紫红的瘀伤,当他的舌头舔进Arthur双腿之间的时候,Arthur猛地弓起背,发出一声介乎惊讶和痛苦的低叫。“他们有没有对你这么做过?”Eames的拇指掰开他的臀瓣,Arthur急促地喘息着,死死咬住枕头,“看来是没有?”Eames冷笑了一声,再次低下头去。
他们从来没有这么做过,即使在洛杉矶的时候也没有。Eames的舌头和手指几乎把他逼疯,Arthur在快感和耻辱之间挣扎,拼命抓住最后一点理智,就像在一场海难之后抱住破碎的木板,Eames的手指偶尔压到他的前列腺,Arthur虚弱地呜咽了一声,Eames上下抚摸着他的大腿,然后握住了他完全硬起来的阴茎,“你看,”Eames沙哑地说,舌头退出来,手指留在里面缓慢地绕着圈,“你喜欢这样。”
不,Arthur想这么说,但只能发出一声难堪的呻吟。Eames的手指进出着他的身体,他能感觉到前液滴下来,沾湿了棉质床单,“你,”Arthur喘出一个词,皮带深深勒进他的手腕里,他已经快要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了,“什么都不是,杂种。”
Eames猛地抽出了手指,Arthur听见拉链拉开的声音,Eames坚硬的勃起抵住了他的入口。“我会杀了你,”Arthur语无伦次地诅咒道,“你这自以为是的骗子,你——”Eames用力撞进他的身体里,把Arthur的最后一个词变成一声嘶哑的尖叫。“你是不是跟你的每个床伴都这样,嗯?”他问,紧抓着Arthur的大腿和腰,把他往后拉,一遍又一遍地操他,“说话。”
Arthur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话,这场性爱暴烈、疼痛而又美妙无比,就像长途跋涉之后满身伤痕地回到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家里。Eames解开束缚住他手腕的皮带,把Arthur翻过来,俯身吻他的脸颊和嘴唇,抚摸着他的勃起,Arthur弓起背,的手指缠进他汗湿的短发里,贴着他的嘴唇喘息。Eames的节奏突然变得混乱起来,他最后抽插了两三下,深深地埋进Arthur体内。高潮像电流一样贯穿他的意识,他听见Eames说“Arthur”,然后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狂喜的空白,他几乎为此啜泣起来,快感似乎无穷无尽,等他终于软瘫下来,Eames正在亲吻他的额头和眼角,Arthur疲惫地闭上眼睛,默许他这么做。倦意浮上来,就像涨潮时分的海水,Eames的手上下抚摸着他的腰,熟悉得近乎荒谬,Arthur想起洛杉矶那些阳光充足的下午,他们在被晒暖的沙发上懒洋洋地做爱,带着一身的汗水睡着,然后黏糊糊地醒来,互相抱怨对方把自己抱得太紧。客房里没有开暖气,Arthur打了个寒颤,Eames拉起毛毯,把两人裹起来,将汗湿的头发从Arthur额前扫开,“睡吧,love。”
他睡着了。
23.
Eames清醒地听着Arthur的呼吸声。
他觉得冷,而且疲惫不堪,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Arthur沉重地靠在他怀里,微微皱着眉头,Eames完全能想象出他醒来之后会发生什么事——Arthur会戴上他那副冰冷疏离的面具,用一种像是看着路边腐烂的垃圾的目光看着他,说出一些令Eames想马上找个角落蜷缩起来安静地死去的话,然后Arthur会消失,这次也许是永远消失。Eames不记得他为什么要在餐桌上说那种话,或许是Arthur的冷漠表情挑起了他的无名怒火,又或者只是积累已久的嫉妒终于决堤,反正那一刻他只想抓住Arthur的衣领使劲摇晃,冲他大喊大叫,直到撕碎那种装出来的漠不关心为止。为了煮那杯见鬼的咖啡他还特意早起,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好不容易才从一堆过期或者从没开封的香料里找到肉桂粉,好像一杯热饮就能改变什么似的,他所有的那些微弱而谨小慎微的希望此刻全都显得如此荒谬,Eames几乎要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他知道这全是他的错,这让他更加愤怒而无所适从,只能像只被困住的孤狼一样在铁笼里不停地转圈。他再次把一切都搞砸了,这真是他这辈子最擅长的事。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绕着Arthur侧腹的伤疤打转,他知道这是怎么来的,在委内瑞拉,一个打手从堆积如山的建筑废料后面窜出来,把刀捅了进去。Arthur在逃回他们的临时避难所之前还接连杀了两个追踪而来的打手,全是精确地一枪击中额头,手一点都没有发抖。“你这疯狂的杂种,”Eames告诉他,半抱半拉地把他拖进门,用力压着他腹部的伤口;Arthur脸色惨白地冲他笑了一下,在他怀里失去意识。伤口太深,只靠那个塞在橱柜里的小药箱根本无法处理,最后Eames不得不半夜三更带着他闯进了一家私人诊所里,用枪指着还穿着睡衣的医生,命令他给Arthur缝合伤口。Eames掠开被汗水粘到Arthur额头上的一缕头发,肾上腺素退下去之后他开始感觉到了侧脸上的疼痛,Arthur的那一拳一如既往地不留情面。他已经认识了这个“疯狂的杂种”八年,其中起码有六年花在一段暧昧不明的性关系上,剩下的两年在互相躲避,互相指责,在全球各地十七间不同的公寓里互相帮着对方处理血淋淋的伤口。Eames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几乎还是个男孩,会靠每天换两次衬衫来对付意大利的夏天,会不脱鞋子直接躺到床上昏睡过去,会露出那种狡黠的、似有若无的微笑,好像某种聪慧的猎鹰;到后来Arthur连这点表情都掩盖了起来,只剩下谨慎的冷漠。
Eames不知道他对此是不是也负有责任。
Arthur在他怀里挪动了一下,Eames僵硬起来,但Arthur只是贴近了些,大概只是觉得冷,所以下意识地向热源靠近。他的肩膀上有个鲜红的牙印,Eames用拇指抹去缓慢渗出的细小血滴。房子里寂静异常,他甚至能听见窗外树枝摇摆时发出的轻微沙沙声,他思忖着Cobb和孩子们什么时候会回来,随后就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在意。Arthur的身体赤裸、温暖而熟悉,像船锚一样把他重新固定在这个可悲而清醒的现实世界里,Eames抱紧了他,下巴压在他的肩膀上,闭上眼睛。
——
他是被树枝刮过窗户的干涩声音惊醒的。时近薄暮,透过树冠他能看见天空泛出鲜艳的紫红色,风刮得猛烈,窗外那棵细瘦的树像喝醉酒一样摇摆着。这太不寻常,他们的公寓在十二楼,根本没有任何树能长到这么高。
这个可笑的想法下一秒就消失了,他完全清醒过来,好像被当头淋了一桶冰水。Eames的手臂圈着他的腰,察觉到Arthur醒来之后就放开了他,好像是在等他逃跑。Arthur只是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好像填满了沙子。有那么十几分钟他们谁都没有动,就这样挤在狭窄的单人床上,互相听着对方的呼吸声,直到Eames清了清嗓子,“对不起。”
他没有回答,只是换了个姿势,仰躺着,看着天花板,把全部注意力放在呼吸上。他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这一刻,想象过Eames回来,反复地向他道歉,告诉他自己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而Arthur会把他侮辱一番,然后当着他的面摔上门。但此时此刻那种长久地燃烧着的怒火却消失了,Arthur觉得疲惫而虚弱,就像个透明的空壳,“那不是真的。”他说,声音沙哑,“我说你什么都不是,那不是真的。”
Eames伸手圈住他的腰,重新把他拉近,一个吻落在他肩膀的咬痕上,“我知道。”
“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回到……洛杉矶那晚,”Arthur继续说,吞下了“家”这个字,替换成“洛杉矶”;词语像涨潮时分的海水一样缓慢而稳定地涌上来,他根本阻止不了,“我一直喝酒喝到天亮,花了两个小时在厕所里吐,最后就在瓷砖地上睡着了,觉得自己就像一件别人不要的垃圾。”
“我没法停止拿这件事折磨自己,也没法继续待在那间公寓里,哪怕你已经把你的所有东西都清理干净了,甚至没给我留一个摔坏你的东西泄愤的机会,”Arthur干涩地笑了一声,“我不知道你把我当成什么,我们完全可以用成年人的方法解决问题,你起码要事先——”他的声音颤抖起来,Arthur抿紧了唇,深呼吸着,好像要把翻涌起来的情绪压下去,Eames抚摸着他的头发,零碎地亲吻着他的耳朵和鬓角,直到他再次平静下来为止。
“……最后我说服自己,”Arthur继续说道,“这种事迟早会发生,从你把公寓叫作‘鸟笼’的时候我就该知道的,没能早点清醒过来完全是我自己的错,而我从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两遍。”他侧过头,看着Eames,手掌贴在他脸上,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我爱你,”Arthur轻声说,感觉到Eames抖了一下,好像被看不见的火焰灼到,“我只是再也不能相信你了。”
“我可以从最开始的地方重新来过,”Eames说,侧过头吻他的掌心,“让我试试把我丢掉的东西重新赢回来,你想花多长时间都可以,反正我是你的,”他的嘴唇滑过Arthur的手背,“随你处置。”
Arthur看着他,只是看着,好像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面前这个人。Eames看起来和他一样疲惫,眼眶下面有浓重的阴影,他的眉毛和脸颊上都有淡色的疤痕,Arthur还知道他的门牙有点歪斜,知道这是个演技纯熟的骗徒,知道他有时候会非常自私,知道他的大部分笑容都是装出来的;Eames远远不是个完美的人,甚至算不上一个正派的人,但Arthur除了他谁都不想要。他以为他们会有一个更不同寻常的结局,或者要看着Eames在他面前死去,他才能原谅他。但此刻他明白道其实自己早就原谅Eames了,从他带着枪伤脸色苍白地走进仓库开始,从他湿漉漉地站在他家门口向他微笑开始,或许Arthur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痛恨这个人。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吻了Eames,后者发出一声惊讶的低叫,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热切地按着Arthur的后颈,用力把他压过去。这个吻急迫而混乱,他们好几次咬到对方,但谁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Eames抚摸着他的脸颊和脖子,拇指滑过Arthur下巴上忘记刮干净的一点胡茬,最初的急切逐渐退去,节奏变得缓慢而慵懒,Arthur含着他的下唇,轻轻吮吸着,Eames的手指缠进他的头发里,略微粗暴地往后拉,强迫Arthur仰起头,以便用嘴唇和舌头描画他脖子的曲线。Arthur发出了一声叹息一样的呻吟,手指用力掐进他的肩膀里。Eames握住了他半硬的阴茎,把它逗弄得完全挺立起来,然后挪到床的另一头,把它整个含进嘴里,Arthur长长地呼了口气,好像Eames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足以把他肺里的空气全部挤压出来似的。他一手攥紧了床单,一手抓着Eames的头发,尽力不要往他湿润温暖的口腔里挺,Eames的舌头绕着他的顶端打转,然后开始上上下下地运动起来,Arthur像猫一样弓起腰,几乎整个背脊都离开了床垫,“Eames,”他喘息道,拉扯着他的头发,“Eames。”
Eames抬起视线,探询般看着他。Arthur把他拉回来,吻他的嘴唇,抓住他的手,把它带到自己的双腿之间。Eames把手指探进他的身体里,Arthur倒抽了一口气,顺着他试探性的动作摆动着腰。等Arthur的脸和胸口泛起一片粉色的时候他抽出了手指,一口气滑进Arthur体内。
这不是他们经历过的最完美的性爱,它缓慢而充满不确定性,好像他们都在笨拙地重新摸索一样。Arthur无法停止亲吻和触摸Eames的纹身,高潮袭来的时候他一口咬上Eames的颈侧,尝到了汗水和激烈跳动的脉搏,“Arthur,”Eames说,声音粗哑低沉,潮湿温热的呼吸洒在他耳边,“love。”
Arthur仰面躺着,任由他亲吻自己的耳朵和脖子。Eames的体温缓慢地渗过来,让他觉得疲惫而满足,“好的,”他听见自己说,Eames的手掌摩挲着他的腰,粗糙而温暖,“我可以试试。”
——
Cobb宽宏大量地一直等到第二天下午才敲响他们的门。
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扫了一眼Eames颧骨下方的淤青和Arthur脖子上的咬痕,然后平静地问他们要不要吃晚饭。Arthur谢绝了,推说不想半夜开车,然后花了十来分钟收拾好自己的行李袋,准备回洛杉矶。就像达成了某种沉默的协议,Eames提着他的行李钻进了副驾驶座里,Arthur降下玻璃,挥手向站在门廊上蹦蹦跳跳的James和Phillipa道别。Eames伸手打开了电台,选了他一向喜欢的一个爵士频道,Arthur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用力踩下油门,车子穿过近乎空无一人的市郊住宅区,窜上州际公路。
五小时的车程里他们都没怎么说话,车里只有飘忽的爵士乐和电台主持人装腔作势的声音。回到市区已经接近晚上十点,Arthur清了清嗓子,问Eames要在哪里下车,英国人随便指了指前方的一个路口,说那里就行。Arthur在路边停下,双手握紧了方向盘,看着Eames下车,绕到后排座位把自己的行李拖出来。“回头见?”Eames问,弯下腰,透过车窗玻璃看着他,脸上带着一种掩饰得很好的焦虑。
“回头见。”Arthur告诉他,注视着Eames的背影,一直到他消失在拐角处的阴影里,才重新挂档,往自己的公寓开去。
——
他已经好久没回到这里来了,清早在“鸟笼”里醒来的时候,Arthur这么想道,看着床对面空白的墙壁。公寓似乎又回到了原始状态,冷清而粗糙,所有平面上都落了厚厚一层灰;厨房的水龙头里全是暗红色的锈迹,一开就冒出污血一样的脏水来;冰箱似乎也不能正常运作,需要处理的东西太多了。他翻身起来,穿上随手丢在床头柜上的衬衫,走进厨房去煮咖啡。
Eames租下了街对面的一间30平方米的单人公寓,Arthur能从客厅的落地窗那里看到他的房间,一个正方形窗户,挂着公寓管理处统一提供的灰蓝色窗帘,混在其余一百多个一模一样的正方形窗户里,毫不起眼。有时候他会看到Eames在窗边的沙发上睡着,别扭地缩在狭小的单人沙发里,看起来很可笑。另外一些时候他会抬头寻找Arthur,冲他挥手,前哨挑剔地看着他皱巴巴的睡裤,笑着摇摇头,假装受到冒犯地拉上窗帘。
他们小心地建立起了一套缓慢而慵懒的例行公事,Eames会打电话约他去吃晚饭,Arthur很少说不,两人会在楼下的咖啡厅里占据角落的一张桌子,又或者干脆开车去更远的地方吃意大利菜。想不到新点子的时候Eames会去一趟超市,搬来一大袋食物在Arthur的厨房里叮叮当当地煮。Arthur换上宽松的T恤和睡裤,在旁边看着他切熏三文鱼,压蒜粒或者煮白酱,偶尔给他递递调料,帮忙削马铃薯皮。Eames从不要求留下过夜,总是在十点左右道别。Arthur关上客厅的灯,站在落地窗边看着他独自穿过被路灯照亮的街道,看着那个正方形窗户里的灯光亮起,这才回到卧室里,在四面空白的墙壁包围之下入睡。
到后来他们不再打电话邀约,Eames会准时在楼下等着,靠在信箱旁边抽烟,看见Arthur的时候就微笑起来,丢掉烟头,问他今晚有没有兴趣试一家新的餐厅。周末晚上他们会和所有人一样抱着垃圾食品挤进电影院里,看一部过后根本记不住内容的电影。圣诞节前的最后一个星期天他们在公寓门口分享了第一个晚安吻,他们刚从影院回来,Arthur还能在Eames的舌尖上尝到黄油的甜香,Eames的拇指小心地滑过他的脸颊,吮着他的嘴唇,“晚安,Arthur,”两人分开之后他低声说,双手插进衣袋里,重心在两只脚之间换来换去,好像自己也不是很确定是不是该离开。Arthur点点头,试图掩饰剧烈的心跳,“晚安,Eames。”
他们理所当然地一起过了圣诞节,窝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影碟,吃掉了太多的糖果、薯片和雪糕。Eames从来不欣赏Arthur对电影的口味,十有八九会中途睡着,重重地压在Arthur肩膀上,把薯片碎屑撒得满沙发都是,当Arthur威胁他下次要是再这样就强迫他把沙发舔干净的时候他也只是狡猾地眨眨眼,凑过来吻Arthur的嘴角,直到Arthur停止抱怨为止。
气温在一月初骤降,Eames提着一袋蔬菜和肉按响了Arthur的门铃。他的灰色围巾被风吹散了,歪斜地挂在脖子上。Arthur把一杯热茶推到他面前,看着Eames哼着小曲往茶里一颗一颗地放方糖,然后像个多动症男孩一样用勺子把它们一一戳碎。Eames察觉了他的目光,抬头向他微笑,Arthur坐在原处,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逐渐膨胀起来。
好吧,他想,我投降。
“今晚留下来。”他悄声说,俯身亲吻Eames冻得通红的耳尖。
Eames看着他,好像要在他脸上寻找什么生死攸关的东西,“当然,”他说,略微侧过头,准确地找到Arthur的嘴唇,“乐意之至。”
全文完。
番外1:Audaces Fortuna Juvat
Arthur在凌晨时分抵达苏瓦,用一张伪造的德国护照过了关。他随身只带着一个28寸的行李箱,PASIV塞在里面,免得被人认出来,上面铺着两件衬衫,一条长裤和一件毛衣,在斐济群岛的七月里非常不实用。Eames在机场外面等他,倚着一辆黑色SUV,叼着一支没有点燃的香烟,看见Arthur的时候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需要一个打火机。
“没有,”Arthur说,像往常一样直接跳过了无用的寒暄,“不能带上飞机。”
Eames耸耸肩,取下香烟——他都快要把过滤嘴嚼烂了,Arthur忍不住皱了皱眉——夹到耳后,把Arthur的行李塞到后座。一幅地图摊开在仪表板上,折痕处已经模糊不清,上面零星散布着一些难以辨认的速记符号。Arthur移开目光,解开了衬衫纽扣。斐济已经进入了名不符实的冬季,当天的气温在摄氏二十四和二十五度之间浮动,远远算不上热浪滚滚,但车厢里感觉仍然像个蒸笼,他已经开始出汗了,Eames发动了引擎,打开了所有车窗,“冷气坏了,”他解释道,“他妈的南半球。”
Arthur想指出南半球和冷凝器故障之间并无关联,但最终只是耸了耸肩,没有开口。他的衣服正在缓慢地被汗水浸透,Eames的也一样,英国人穿着一件深灰色T恤,后颈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衣料紧贴在他身上,清楚地勾出了肌肉的曲线,Arthur舔了舔唇,把注意力放到尘土飞扬的路上。
他们这次的目标是个在斐济度假的艺术收藏家,雇主想知道他即将出售的一张油画的底价。他们的潜盗者在目标下榻的酒店里订了四个房间,全是配有宽敞露台、装模作样的客厅以及冰镇香槟的那种昂贵套房。“我希望每次任务都能在像样的酒店里进行,”Arthur说,富有效率地把Eames那件紧得让人看着心痒难耐的T恤脱了下来,将光着上身的英国人按倒在床上,“我痛恨逼仄的工作室。”
Eames笑起来,抬起臀部,让Arthur扯掉他的裤子,“我也更喜欢看你一丝不挂地躺在丝质床单上的样子,love。”
Arthur发出了一个心不在焉的单音节,俯身亲吻Eames的纹身,舌头和手指在那些弯曲的墨迹上流连。他们上一次见面已经是五个月前的事了,在安特卫普的一间暖气充足的小旅馆里,Arthur因为频繁的飞行而疲惫不堪,几乎刚躺到床上就睡了过去。“我想我欠你一点什么。”Arthur说,拇指绕着Eames的顶端打转,后者过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发出一声低笑,抓住了他的头发,“从来没有人能在我脱掉他们的裤子之后睡着,”Eames说,抚摸着前哨的薄唇,“你知道的,这是对自尊心的巨大伤害。”
“你的自尊心膨胀成那样,不妨削掉一点。”
“现在,”Eames说,手掌滑到Arthur的后颈上,意味深长地玩弄着他的发尾,“让我们进入正题。”
Arthur没有让他好过,总是高潮临近的时候停下,听着Eames把盎格鲁撒克逊世界里的粗言秽语都用了一遍,才再次低下头去,用嘴唇和舌头继续逗弄他。Arthur很少给他口交,但每次当他愿意这么做的时候总是能把Eames拆解得只剩下一堆原始的神经末梢。“到这里来,杂种,”Eames沙哑地说,把Arthur拉起来,舔去他嘴角上沾着的精液,手指笨拙地扯开了Arthur的皮带,在裤子里握住了他湿润的勃起,Arthur贴着他的嘴唇喘息,急切地在他的拳头里戳刺着,在他的手掌里射了出来,身体痉挛一般弓了起来。Eames零碎地吻着他的脸颊和鼻尖,上下抚摸他的背,直到他停止颤抖为止。
“好久不见,前哨先生。”Eames贴着他的耳朵说,一颗一颗地解开Arthur的衬衣纽扣,把那碍事的布料扯下来,卷成一团,擦干净手掌和Arthur的下腹。
“好久不见,职业骗徒。”前哨说,翻过身,踢掉弄脏了的裤子,侧躺在床上,大腿搭着Eames的腹部,“现在闭上嘴,让我睡觉。”
Eames拉起被子盖在两人身上,手臂圈着Arthur的腰,拇指心不在焉地在他腰后画着圈。前哨像猫一样发出满足的细小声音,鼻尖埋在Eames的颈窝里,陷入甜美而舒适的黑暗之中。
——
他们一直到次日中午才跟潜盗者和建筑师碰面,装作旅途中临时认识的朋友,在酒店的露天咖啡厅里玩扑克牌。他们的目标坐在咖啡厅另一头,正在读一本机场书店里卖的那种廉价平装书。他们早在两周前就设计好了梦境,现在就差一个能把目标拉进梦境里的机会。
“可惜他似乎没有召妓的习惯,”Eames说,拿起柠檬块,在玻璃杯边沿擦了一圈,抿了一口酒,“否则下药就容易得多。”
“他也没有和陌生人说话的习惯,”他们的潜盗者说,把手里的牌背面朝上放下来,抹了抹脸,“我昨晚试过在酒吧里和他搭话,他像看一只蟑螂一样看着我,然后直接拿起酒走了。”
Eames对着他的酒杯笑起来,“或许你不是他的型。”
“或许我们应该正经谈工作,”Arthur冷冷地插嘴,“别再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搭讪方式了,直接半夜闯进他房间里,把东西偷出来,天亮之前就能退房离开。”
“监控录像?”他们的建筑师说,“我可不想我的脸出现在上面。”
“黑进他们的数据库里,贿赂一个缺钱花的保安,”Arthur耸耸肩,“或者在头上套丝袜。”
其他人嗤笑起来,Eames拢起了桌上的纸牌,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手势把它们重新洗好。“黑进数据库里比较保险,”他说,“我不想在工作完成后还要回头把哪个不识相的酒店雇员杀掉。”
“我需要更多咖啡。”Arthur丢下一句话,离开了桌子,再也没回来。Eames懒洋洋地伸长双腿,把洗好的牌放到桌上,微笑起来,“玩第二轮吗,先生们?”
——
后来Eames想,或许他在被击中之前就有了预感。
他们在凌晨三点顺利闯入目标的客房,调试好设备,留下建筑师把风,潜进了目标的梦境中。Eames走在熙来攘往的街头,不时被路人的手肘或袋子撞到。广场上方的巨大电视墙正在循环播放汽车、手表和保险公司的广告,街头艺人趁着红灯在斑马线上表演,伸出帽子向过路人讨要几个硬币;这完全是Arthur的风格,巨细靡遗,但梦境依然稳定而清晰。Eames看了前哨一眼,他穿着深灰色西装和颜色近似的马甲,打了一条宽条纹领带。Arthur在梦中似乎总是比他在现实中整齐,他醒着的时候总是爱把衣袖捋到手肘,领带不到中午就会被扯开,松垮垮地挂在那里。就在Eames分心思忖着这算不算某种心理上的过度补偿的时候,Arthur停下脚步,皱起眉,仿佛在努力辨别什么来自远处的微弱声音。
“他不见了。”
Eames环顾着拥挤的大街,几秒钟之前还走在他们前面的潜盗者和目标都不见了,这完全不在计划之内,他看了Arthur一眼,知道对方也在想同样的事。当你的队友或者目标突然失踪的时候,这通常只意味着两件事:麻烦,和更大的麻烦。
“我们要回去,”Arthur说,“先不管——”
Eames再也没听见他接下来的话,剧痛贯穿了他的腹部,他还没来得及尖叫就跌出了梦境,被粗暴地抛回酒店客房的长毛绒地毯上。他的右手和Arthur的左手被铐在一起,有人正踩着他的腹部,枪口指着他的头。Arthur紧接着醒来了,Eames能感觉到他本能地猛扯了一下手铐,想要挣脱,另一个持枪的人踢了他一脚,同样把枪对准了他的额头,针管被粗暴地扯了出来,在他们的手臂上留下细长的血痕。他能听见建筑师和目标在低声交谈,建筑师瞥了Eames一眼,和目标一起走进客厅里,关上了连接客厅和卧室的推拉门,Eames这才察觉到躺在房间另一头的潜盗者,他依然坐在单人沙发上,头歪向一边,血浸湿了沙发和脚下的地毯。
“操。”他挤出一个词。Arthur的手背紧贴着他的,细小的血滴顺着手腕滑下来,沾湿了他们的指尖。他能听见Arthur粗重的呼吸,前哨的肌肉紧绷着,就像一只落进陷阱里的豹子,Eames扭动了一下手腕,勾住他的手指:“Arthur。”
前哨深吸了一口气,显然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建筑师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刻意压低了,但还是听得出两人正在争论。Eames在地毯上挪动了一下,“露台。”他低声说。
Arthur转过头看着他,显然是想到了Eames正在想的事,“你疯了。”他悄声回答。
“这是间酒店,他们不会随便开枪,”Eames说,“如果——”
“不准说话!”其中一个拿枪的男人冲他吼道,踢了他的侧腹一脚,Eames闷哼了一声,本能地蜷曲起来,等待疼痛过去。Arthur用力攥紧了他的手,好像要捏碎他的骨头,“好的,”Arthur说,深吸了一口气,“我一定是疯了。”
他们僵硬地躺在原处,等待着。其中一个看守着他们的男人踱到门边,侧耳听了听两个雇主在吵什么,然后又走了回来,等他靠得足够近的时候,Arthur突然抬起腿,准确地踢中了他的膝盖,那男人惨叫一声摔倒在地毯上,本能地捂住受伤的膝关节,与此同时,Eames伸腿勾了一下另外一个守卫的脚踝,把他绊倒,Arthur一把抓起落在地上的手枪。
两声枪响。
建筑师冲进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笨拙地爬了起来,攀到露台的铁围栏外面。五层楼之下就是漆黑的海水和隐没在浪潮中的礁石,Eames能看见周围那些被枪声惊动的客房里纷纷亮起灯光。一切似乎都是同时发生的,他听见Arthur说“快点”,然后又一下枪声响起,他觉得自己的肩膀仿佛被一辆失控的货车撞了一下,紧接着他就在坠落,在黑暗中向着轰隆作响的海潮坠去,重力似乎一下子颠倒了,天空翻到了他脚下,头顶是涌动的黑色海浪,Arthur就在他旁边,冰冷的手铐咬着他们的手腕。
落水的感觉如同撞上一面坚硬的冰墙,Eames觉得自己尖叫了起来,咸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堵住了他的口鼻。有人在拉扯他的手腕,力度这么大,几乎要扯脱他的关节。他的头突然露出了水面,甜美的空气拂过他的脸,Arthur架着他,竭力不让他和自己沉下去,“你还好吗?”前哨在他耳边喊叫道,“Eames?”
这是Eames失去意识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
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一个脏兮兮的男孩正俯视着他,专心致志地吮着拇指。还没等Eames看清他的脸,男孩已经转身跑了,叫嚷着什么,每一下脚步声都让Eames头痛欲裂,窗户大开着,他翻了个身,躲开阳光,重新闭上了眼睛。
下一次醒来的时候一盏灯在床头柜上亮着,投下一个柔和的鹅黄色光圈,照亮了一副手铐,金属扭曲着,从中间被砸断了。窗户仍然开着,外面是墨蓝色的南太平洋夜空。Arthur坐在他床边,手掌支着下巴,正在打瞌睡,他的额角和脸颊上粘着两张创可贴,看起来有点可笑,就像某种悲惨的漫画人物。Eames刚挪动了一下他就醒了,用手掌抹了抹脸,冲他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欢迎回来。”
“我错过了什么?”
“很多,”Arthur把他扶起来,让他靠在枕头上,“比如说你没看到我如何像个英雄电影男主角一样把你从海里拖出来,以及我怎么拿枪指着发抖的老太太让她打开门。”
Eames笑起来,疼痛像电流一样穿过他的肩膀,把他的笑意变成愁眉苦脸,“英雄电影的主角从不威胁老太太。”
“我名下有五个不同国家发出的六份通缉令,别对我黑暗的灵魂有太大的期望。”
门边传来木地板的嘎吱声,一个男孩靠着门框,毫不退缩地盯着他们看,吮着自己的大拇指,他的脸洗干净了,但右边颧骨上有一块小小的擦伤。“水。”他丢出一个词,把另一只手里拿着的玻璃杯放到桌子上,转身跑了出去,把木楼梯踩得砰砰作响。
Eames挑起了眉毛。“女主人的孙子,”Arthur简短地解释道,把杯子拿起来,递到Eames唇边,“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一般就叫他‘小子’。”
水带着一种奇怪的土腥味,但Eames还是一口气喝下了大半杯。Arthur帮着他重新躺下来,关了灯,跟着爬到床上,手臂搭着他的肚子。海潮声在黑暗中变得非常明显,仿佛就在地板下冲刷而过似的。“你是个疯子,你知道吗,”就在Eames觉得自己快要再次睡着的时候,Arthur忽然开口,嘴唇贴着他的耳朵,“我们可能会淹死,或者在礁石上摔成一滩肉泥。”
“Audaces fortuna juvat,”Eames回答,“我的人生信条。”
“我并不想知道,”Arthur笑起来,温暖的呼吸洒在他的颈窝里,“睡吧,Eames。”
——
离开斐济并不容易,他们的所有行李连同证件和PASIV都留在了酒店客房里。Eames的右手仍然不能自如活动,多半是因为还有弹片嵌在里面,他们需要比刀片和绷带更专业一些的医疗器械,Arthur对此无能为力。
被迫收留他们的老太太家里并没有任何通讯设备,Arthur徒步走了两公里,总算在一家满是灰尘的小邮局里找到了电话。他花了一个半小时通过电话线拨弄他的人脉,兑现了几份小心囤积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的人情,在天黑前一小时回到了他和Eames共用的小平房里。他进门的时候伪装者正笨拙地用左手拿着一小块硬面包,擦干碗里残余的酱汁,另一份马铃薯炖肉放在桌子上,早就没了热气,油脂凝固成一层泛白的薄膜。
“去睡一会,”Arthur告诉他,“我们今晚走。”
他们在一点前后离开,穿过漆黑一片的田地,背对着海岸往北走去。一辆卡车在第二个岔路口等着他们,Arthur简短地和司机交谈了几句,和Eames一起爬进了后车厢里,和一堆空木箱待在一起。天亮的时候他们到达了港口,静悄悄地登上一艘准备离港的摩洛哥货轮。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船毫无阻碍地驶出深水港,航向公海。
Arthur显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适应海上生活,脸色几乎整天都是青白的。Eames把他安置在狭小的单人床上,抚摸着他的背,花上半个小时劝诱他吃下一点白面包,抿几口温水。
“我根本就不该听你的电话,根本就不该去他妈的斐济,”Arthur说,紧闭着眼睛,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好像这样就能让货轮停止晃动似的,“……我现在本可以在马赛郊外一间公寓里安稳地煮咖啡的。”
“我才是那个肩膀里嵌着弹片的人,Arthur。”
前哨没有回答,翻了个身,把整张脸埋进枕头里,并且在剩下的两个星期航程里基本保持着这个姿势。
他们在祖马亚港下船,租下一辆不起眼的丰田去了巴塞罗那,Arthur在那里有间公寓,25平方米不到的一居室,全部的家私就是一张沙发床和一套桌椅。Eames坐在沙发床上,看着Arthur把药物、绷带和刀片一一放到桌子上。
“喝,”Arthur简短地说,从橱柜里翻出一瓶廉价伏特加,塞进他手里,“这会很疼。”
“很疼”根本就低估了痛楚的烈度,Arthur的手法稳定而精确,但这丝毫没有减少刀锋割开伤口时的疼痛,Arthur小心地寻找着弹片,重新切开即将愈合的肌肉组织,把它们挑出来,直到他开始清理伤口,Eames才发觉自己的上衣已经被冷汗浸透了,酒精和疼痛让他头晕,Arthur包扎好伤口,开始收拾那些浸透了血的棉球和散乱的药物,他花了半分钟才察觉到Eames直直地盯着他侧脸的目光,挑起了眉毛。
Eames抓住他的手肘,Arthur顺着他的动作弯腰,吻上他干裂的嘴唇,节奏缓慢而放松,好像他们拥有全世界的时间一样。Eames往后躺到床上,顺势把Arthur也拉了下来。“谢谢。”Eames贴着他的嘴唇说,感觉到那双薄唇弯出了一个柔和的弧度。
“不客气。”Arthur说,手指轻轻梳理着Eames的头发,后者闭上眼睛,任由酒精和这轻柔的触摸把自己送入无梦的睡眠之中。
——
他们在巴塞罗那的两个月就像被晒暖了的糖浆,温热、缓慢而粘稠。他们几乎彻底闭门不出,将时间大把大把地花在床上,做爱,又或者只是懒洋洋地互相抚摸亲吻。Arthur每周会出去一趟,带回来食物、酒和香烟,Eames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换着频道,半懂不懂地听着西班牙语新闻。
“接着。”Arthur说,在一次采购回来之后,一个金属物在半空中划出一条平滑的抛物线,差点击中Eames的鼻子,一个火机,英国人把它从床单上捡起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阳光打量着上面刻着的字。
“To the Forger who burns all the bridges, from the Point”
他冲Arthur眨眨眼,笑起来。前哨勾起嘴角,转过头去,假装忙于把食物塞进他们的小冰箱里。Eames从床上下来,赤脚踩在粗糙的地毯上,从后面抱住他,双手滑进宽松的短袖衬衫里,抚摸着他的腰。有什么东西缓慢地在他的胸腔里膨胀起来,让他喉咙发紧,Eames抓住Arthur的肩膀,把他扳过来,粗暴地吻上他的唇,免得自己说出什么愚蠢的话来。他脱掉了Arthur的衬衫,把人抵在墙上,膝盖挤进他两腿之间磨蹭着,Arthur的呼吸很快变得急促起来,手指颤抖着解开Eames的纽扣,把睡衣从他肩上撕下来,抚摸着他的肩膀和胸口。Eames摸索着想解开他的皮带,Arthur用力推了他一把,把他按倒在床上,骑到他身上,喘息着笑起来,他的头发已经长得太长,乱糟糟地耷拉着,脸上擦伤的痕迹还没有完全退去,眼角和额头因为笑意而露出密集的细纹。
他很可能是Eames见过的最美丽的东西。
Eames任由Arthur摆布自己,前哨把他按在硬邦邦的床垫上,急切地骑他,仰着头喘息,每当Eames的勃起刮擦到他的前列腺时就发出短促的低叫,Eames忍不住支起上身,亲吻他泛红的脖子和胸口。Arthur的第一次高潮来得突然,他嘶哑地尖叫了一声,指甲深深掐进Eames的肩膀里,一阵尖锐的疼痛。Eames等到他停止发抖,才把他翻过来,缓慢地摆动着腰,在他身体深处推挤着,Arthur发出呜咽一般的声音,扭动着,双手撕扯着床单,几乎把它整张从床垫上拉下来。Eames亲吻着他背上的疤痕,手指捏弄着他的乳头,Arthur整个人颤抖起来,咬着枕头,随着他每一次缓慢然而毫不留情的深入而哼出沉闷的呻吟。Eames的手掌滑过他沾满汗水和精液的腹部,握住了他疲软的阴茎,Arthur猛地挣扎起来,几乎把Eames从他背后掀下去,“我可以把你困在这里干一整天,”Eames贴着他的耳朵说,用力把他压下去,手掌按在他的肩胛骨之间,不让他乱动,“让我们看看你能不能再硬起来。”
他能。等Eames缓慢地从他体内挤出第二次夹杂着眼泪和汗水的高潮之后,Arthur彻底瘫软下来,再也发不出声音,只能像个溺水的人一样喘息着。Eames最后混乱地戳刺了几下,猛地抽出来,射在Arthur背上,然后重重地摔到床上,粗重地喘着气。Arthur抓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扳过来,粗暴地吻他,牙齿危险地刮过他的下唇。
房间里全是性和汗水的气味,他们忘记拉上窗帘,苍白的阳光透过栅格,落在他们交缠的腿上,Arthur枕在他的肩膀上,似乎是睡着了,就在Eames快要合上眼皮的时候,他忽然开了口。
“下个星期,”Arthur说,清了清嗓子,“跟我回洛杉矶,我买了……我有东西想给你看。”
Eames翻了个身,把Arthur拉进怀里,手掌懒洋洋地在他的腰上来回抚摸,甜美的睡意缓慢地浮上来,他只觉得满足而放松,要是Arthur邀请他跳下悬崖,他也会愉快地答应,“当然,”他听见自己说,“为什么不?”
End.
番外2:Non-visual Sensations
Arthur是在踏进家门的那一刻被袭击的。
他完全没有反应的时间,行李袋重重地落到地上,老旧的拉链沿着接缝裂开了,东西散落一地。他的脸被压在冰冷的墙壁上,手臂被扭到背后,他差点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疼痛而叫出声。一双手顺着他的腰线滑下去,抽走了他的Beretta 92,Arthur僵硬起来,随即又在嘴唇贴上他的后颈时重新放松下来,Eames的胡茬刮擦着他的脖子,让他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他想扭过头去,往那英国杂种脸上来上一拳,但Eames更紧地攥住他的手腕,整个人压在他背上,让他动弹不得。“嘘,”Eames说,轻轻咬啮着他的耳廓,“别动。”
Arthur听见什么东西互相摩擦的细微沙沙声,然后一片柔滑的布料落下来,盖住了他的双眼,领带,他模糊地想,感觉到Eames绑紧了结,富有效率地剥夺了他的视觉。他的双手被放开了,Arthur迅速转过身,挥出一拳,Eames轻易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勾了一下他的脚踝,Arthur狼狈地摔进他怀里,听见伪装者志得意满的笑声,一个吻落下来,点在嘴角,然后就消失了。
“你他妈到底——”Arthur开口,伸手想把领带扯下来,Eames拍开了他的手,“耐心点,”他的袭击者说,“跟我来。”
Arthur本能地伸手摸索,免得撞上家具,Eames握住他的手腕,慢慢地带他走过餐厅。浴室,Arthur想,指尖碰到了转角处的酒柜。他听见门打开的声音,湿润的雾气沾到他脸上,带着柠檬浴盐的气味。Eames脱下他的外套,然后一颗一颗地解开他的衬衫纽扣,动作仔细,好像在拆一份期待已久的礼物。皮带当啷一声落到地上,Arthur踢掉皮鞋,把缠在脚踝处的长裤踢到一边。
牙齿触到了他的乳头,Arthur差点跳起来,Eames吮吻着他的胸口,手掌隔着内裤抚摸他半硬的阴茎。“操,”Arthur低声咒骂道,“Eames。”
Eames轻轻按着他的后腰,把他带到浴缸旁边,水很热,正好处于滚烫和舒适的边缘,Arthur脱下了最后一点衣物,滑进热水里,叹了口气。Eames跟着爬进去,凑过来吻他,Arthur能听见水溢到瓷砖地上的声音,雾气蒸腾,他什么都看不见,每一下触摸似乎都变得无比明显,他攀在Eames身上,在他的下腹上摩擦着自己的勃起。Eames在他耳边喘息,抓住他的膝弯,把他的双腿架到肩膀上,几乎把他折成两半。热水漫过肩头,Arthur的双手在Eames湿漉漉的手臂上抓挠着,怎么也找不到着力点。更多的水泼到地上,哗啦作响。
第一根手指探进来的时候他低声叫了起来,Eames俯身堵住他的嘴唇,手指缓慢地在他的身体里进出着。Arthur挣脱了那个几乎让他窒息的吻,仰着头喘息,“快些,”他沙哑地说,“两根手指一起,我不是玻璃做的。”
他听见Eames咂了咂舌头,“Arthur,”Eames低声说,“你这半个月在法国都干了些什么?”
“工作——”Arthur说,Eames把两根手指伸进他体内,摸索着,按揉着,把Arthur接下来的话语全部变成短促的喘息。Arthur盲目地追逐着他零碎的吻,下意识地想扯下蒙住眼睛的领带,但Eames再次拍开了他的手。丝质领带被沾湿了,往下滑了一点点,但他所能看见的依然只有视野边缘的一点亮光,Eames的手指划过他的前列腺,Arthur呻吟了一声,绷紧了身体,Eames改变了一下角度,开始一下接一下地刮擦他身体深处的那个神经束。Arthur能听见自己的呻吟喘息在浴室四面光滑的墙壁之间回荡,因为回音显得尖细而不真实。Arthur把手探到身后,把食指和Eames的手指一起插进自己身体里,他听见英国人低吼了一声,用力地咬了他的颈侧一口,一把将他抱起来,跨到浴缸外,把他放到湿滑的瓷砖地上,Arthur躺在那里,因为欲望和冰凉的瓷砖而发着抖,Eames推了推他的肩膀,示意他翻过身,Arthur顺从地爬起来,四肢着地,跪趴在湿透了的防滑毯上。他能听见每一丝细微的声音,水珠落地,Eames的呼吸,润滑剂瓶子打开的啪嗒声,然后Eames回来了,沾满润滑剂的三根手指顺畅地滑进他体内,Arthur摆动着腰,配合他的动作,他的手臂在发颤,手掌不时在瓷砖上打滑,Eames的手臂圈住他的腰,不让他摔倒。
“Eames,”他说,艰难地把词语一个一个地从喉咙里拖出来,“Eames,操我。”
对方的回答是猛地抽出手指,Arthur还没来得及倒抽一口气,Eames已经抓紧了他的腰,开始缓慢地往他身体里推进。Arthur粗重地呼吸着,指甲徒劳无功地抓刮着滑溜溜的瓷砖,等Eames完全进来的时候他们两个都在喘息,英国人亲吻着他的耳朵和后颈,手抚慰着Arthur的阴茎。他缓慢地滑出一半,又再次挺进去,等Arthur的呼吸不再那么吃力,他开始了一种稳定而有力的节奏,一次次地撞击着他,湿漉漉的皮肤互相摩擦,Arthur的膝盖在地毯上滑动,Eames更紧地扣住他的胯骨,粗暴地把他往后拉,毫不留情地操他。是的,就像这样,Arthur模糊地想,过了好几秒才发觉自己把这个想法气喘吁吁地说了出来,Eames粗哑地低吼了一声,加快了速度,Arthur伸手握住自己挺立的阴茎,急切地套弄着,嘶哑地尖叫了一声,射在瓷砖地上,Eames紧抓着他的大腿,深深地撞进去,把温热的精液埋进他体内。
有那么几十秒,又或者几分钟,甚至一小时,一切都是一片茫然的空白。Arthur靠着Eames汗水淋漓的胸口,喘息着,伪装者解开了绑在他脑后的结,扯下领带丢到一边,突如其来的光线令Arthur本能地眯起眼睛。Eames低头亲吻他的嘴唇,缓慢而亲密,Arthur挪动了一下,侧过身,抬手抚摸他的胡茬,Eames的精液随着他的动作流出来,顺着大腿往下淌,Arthur皱了皱眉,双腿发颤地站起来,跨进了浴缸里,长长地呼了口气。Eames跟着他踏进温水里,从背后抱住他,让Arthur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欢迎回家,love。”他说,吻了吻Arthur的耳朵,重新打开了热水龙头。
End.
呜呜呜呜呜呜呜太太您就是神!!!!!文笔真的好好啊!!!这EA我真的好心动呜呜呜呜呜谢谢太太产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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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ea有您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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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A有您了不起!看完重映爱火熊熊燃烧 还好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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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重映疯狂洗甲板hhh,太绝了,毛毛鸟老师永远滴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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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了一天时间看完!太爽了!!!太太简直绝了,好几个地方都精妙到让我捂着嘴,免得自己叫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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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滴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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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美毛毛老师!!!!!老师也太会写了!!!!!!!!!!EA的张力真的太香了呃呃呜呜呜呜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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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呜呜呜呜太太好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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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我太喜欢太太您的文章了!您一脚把我踹进ea大坑!另外想问一下太太之前的ea文有一些是不是不会再不档了?翻遍了太太的各个账号都无法找到那些被lft404的我无比想看的文章,我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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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fter本来就是不完整的,只放了几个长篇和一些贺文,那里有的这里都有了。随缘居论坛最为齐全,包括了一些点梗(虽然个人觉得那些不看也无所谓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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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请问一下白旗这篇和Dido的那首White flag的歌又关系吗?最近激情回坑,想整理一个EA歌单出来,希望太太能够看到呜呜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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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并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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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好的,sry打扰太太啦,你写的EA真的超棒的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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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我火速冲向随缘居!太太您真的太好了我爱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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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EA有您了不起!作为一个2020上幽灵船的人……5555太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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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在是太爱这篇文了,每次看完文就再看一遍硬塞,然后再看一遍文。大大实在是太美好了,我爱他们更爱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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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3=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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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呐这篇也太香了吧…(捂嘴
我最喜欢的梗就是炮友关系下的双向暗恋!太太的文笔真的好好我死了
(另外太太在sy上的那篇gentleman’s game还会填吗我真的好喜欢那篇呜呜呜呜呜呜
(来自一个2022年上船的可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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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mg毛毛鸟老师居然写过ea香香饭!!!快乐升天!这篇实在太美好了1551赞美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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