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Percival差点死去的那个夏天,Lancelot在喷泉旁边种了一棵无花果树。
假如Percival对此感到莫名其妙,或恼火,或不满,或者别的其他东西,那他也没有说出来。Percival一向如此,很少对除了他的狗以外的生物发表自己的观点。再说,他看见那株凭空出现的树苗时才刚刚被Merlin从病房里放出来不久,大脑还淹没在不少于三种药物造成的云雾里,几乎连怎么从卧室走到厨房都不记得。过去的四个半月里他都一直躺在总部的病房里,其中一个月还处于昏迷状态,缓慢地从骨折、内出血和多处枪伤里恢复。Percival能清楚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大雪围困的塔林港,铁灰色的海水拍打着防波堤,风夹裹着雪片像个拳头一样砸在人脸上。他跌跌撞撞地寻找掩体,血在深及膝盖的积雪上拖出一条歪歪扭扭的红线,又迅速被不间歇的暴雪重新掩盖。第一颗子弹穿透了他的右肩,第二颗击中他的侧腹。
Percival在第三次枪响之前就失去了意识。
James来看过他三次,又或者四次,擅自征用了Percival的塑料杯,在里面插黄水仙。等Percival足够清醒,可以靠着枕头从病床上坐起来的时候,他就带来一本《白鲸》,坚持要给他朗诵船长落水的部分。病房里没有日夜,监测仪器单调的滴滴声伴随着Percival在漫长的昏睡和短暂的清醒里浮浮沉沉。有一次他在一个特别逼真的噩梦里惊醒,灯关着,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是挂在墙上的显示屏。James趴在床边熟睡,还戴着领带,西服外套搭在椅背上。Percival试探性地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James并没有醒来,呼吸声平稳而舒缓。他的脖子上有一道细长的割伤,已经结痂了,多半是最近哪一次任务的纪念品。
Percival把备用毛毯从床尾拖过来,展开,披到James身上。
无花果树肯定是最近几天才出现的,Percival很确定他刚回到夏季别墅的那天,草坪上还只有干涸的喷泉和雾蒙蒙的阳光。这里名义上是家族地产,但真正会住在这里的只有Percival一个。他的母亲痛恨康沃尔的海雾,更乐于待在伦敦。这栋大宅只有东翼有人活动,久未使用的家具披着防尘罩,看起来就像一大块一大块未成形的石膏。走廊仍然如他记忆中一般阴森,那些从Percival童年时代就上锁了的门也依然打不开。James半扶半抱地帮他征服那二十二级充满敌意的楼梯,把Percival安置到扶手椅里,拉开窗帘。“说真的,Perci,”James交抱起双臂,看着被雾气沾湿的草坪,“我们应该去一个有更多阳光和裸体的地方,而不是被上帝遗弃的康沃尔。”
我们,Percival想,我并没有邀请你来。
“茶?”Lancelot问,显然并没有在等他的回答,“也许再来一点洒满砂糖的小饼干。”
“好,”Percival开口,“谢谢,James。”
——
刚开始的时候,楼梯是他最大的敌人。Percival起码要十五分钟才冷汗淋漓地走到前厅。普鲁斯特早就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耐心地等在楼梯底部,尾巴拍打着地板,兴高采烈地跟着他到日光室去,这里在五个夏天以前就被改造成了餐厅,摆着一张满是划痕的长桌。Lancelot总是在Percival喝完第二杯茶之后才睡眼惺忪地下来,睡袍歪斜地披在肩上,头发像雉鸡翅膀一样可笑地翘起。他负责遛两只狗,Percival带着一本书坐在窗边,看那把黑色雨伞穿过花圃,在玫瑰架那边拐一个弯,消失在灰蒙蒙的小雨里。他早就忘记了那本书叫什么名字,反正他始终没能读完头二十页。Percival不止一次在傍晚惊醒,书落在地板上,一件浅色的格子呢外套盖在他身上,有雨水和新鲜植物的味道。
康沃尔的雨似乎永无止境,狗在擦得光亮的地板上留下象形文字一样的泥爪印。浑身湿透的Lancelot跑进温室,弯腰去吻正在给蝴蝶兰换盆的Percival,撞歪了他的眼镜,把雨水蹭在他脸上。“这该死的雨。”Lancelot愉快地宣布,像来时一样迅速地走了,哼着歌晃进连接着温室的偏厅,一扇门打开又关上。温室里只剩下雨声,沙沙地敲打着玻璃。
Percival呆在原处好一会,才摇摇头,擦掉脸上的水渍,在花盆的空隙里填上松软的栽培土。
七月过去一半的时候,Percival总算能在手杖的帮助下慢慢地在花园里绕圈了。Lancelot不远不近地跟在旁边,时不时扶一下他的手肘,若无其事地谈论起这难得的晴天和玫瑰花的培育技巧。喷泉旁边新栽的无花果树活下来了,抽出了那么多的枝叶,看起来就像一把绿色的火炬。Percival让人清理了喷泉,重新让它投入运作,水管工在进水口里扒出来一大堆腐烂的落叶。水再次从那些石雕狮头和鱼嘴里倾泻而下。夏季的白天漫长而明亮,他们就着最后一点暧昧的光线在无花果树下分享一瓶插在冰桶里的香槟,Percival披着一件黑色长外套,几乎和逐渐加深的阴影融在一起,手杖斜倚在喷水池边。Lancelot直接躺在草地上,半闭着眼睛。两只狗绕着喷水池互相追逐,直到Percival命令普鲁斯特乖乖坐下为止。
Lancelot偶尔会消失几天,最长一周,自然是因为——用Lancelot的话来说——“奴隶主Merlin的鞭子”。一个活跃的Kingsman特工总不能把时间都花在陪负伤的同僚散步上。但James总是会回到这里来,带着他的格子衬衫和恼人的微笑,额角有一块还没退下去的淤青。他们在门厅里接吻,沉默地抓紧了对方的手臂,谁都没有问多余的问题。
Percival仍然会梦见冬天的塔林,暴风雪之下的波罗的海泛出阴沉可怖的铁灰色,像幅会动的铜雕版画。他身上没有武器,积雪深及膝盖,血渗进雪里,一种接近黑色的暗红。面目模糊的黑影把他团团围住,第一颗子弹击碎了他的肩骨。“Perci,”James说,嘴唇贴着他的耳朵,Percival从积雪里挣脱,回到他漆黑一片的卧室里,肩膀隐隐作痛,“Perci。”James又说了一遍这个不是他名字的名字,Percival长长地呼了口气,摸索着握住了他的手。
“我很好。”
——
八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气糟糕透顶,康沃尔半岛的海岸几乎全线发出了巨浪警报。降雨和狂风彻底打乱了Percival恢复晨跑的计划。狗被关在室内好几天,明显焦躁起来,动不动就打成一团。Percival在日光室里琢磨填字游戏,削尖的铅笔轻轻敲打着餐桌。Lancelot又烤了一炉黄油曲奇,自顾自吃起来,越过Percival的肩膀偷窥他的填字游戏。
“竖行9,应该是‘花岗岩’。”
“James。”
“是,被告有罪,”Lancelot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来,举起双手,“我蓄意破坏了填字游戏的乐趣,假如它曾经有过乐趣的话。”
“我以为你喜欢填字游戏。”
“或许我只是告诉你我喜欢,以便在休息室里和你多待一个小时,”Lancelot的膝盖在桌下碰到了Percival的,后者坐在原处没动,终于把目光从铅笔上移开了,“顺带一提,开罗联络站的休息室是个噩梦。”
“我听说他们始终没有修好通风系统。”
“要是他们从里面拖出一具尸体来,我也不会惊讶的。”
“但至少他们提供很不错的茶。”
Lancelot点点头,鞋尖贴着Percival的裤腿,刮擦着他的脚踝,“上帝保佑苏伊士运河。”
“James,”Percival摘下眼镜,把它和铅笔一起放到桌上,“你想到楼上去吗?”
他想。卧室的窗帘拉开了一半,苍白的日光被雨幕一过滤,变成一种泛蓝的灰色。Percival没有打领带,James吻他的脖子,一颗一颗地解开他的衬衫纽扣。他们的身体都是一幅由疤痕组成的地图,从苏黎世到特拉维夫再到波兹南和明斯克。James逐一抚摸这些伤痕,Percival的手指缠进James的头发里,把他拉近。两人重重地摔倒在床上,Percival贴着他的嘴唇笑起来,“James。”
这似乎是他唯一会在床上说的话,除此之外就是喘息,以及随着James每一下动作而发出的窒息一般的细小声音。雨击打着窗户,成股地沿着玻璃往下流淌,云层短暂地分开,阳光穿透雨雾,把空气染成柔和的金色。Percival呜咽起来,扯紧了床单,James低头吻他沾了汗水的额头和鼻尖,Percival死死地攥紧他的手臂,又松开,瘫软在乱七八糟的床单和被子里,眼神涣散地看着天花板。
湿漉漉的阳光像张毯子一样盖在他们身上。
“雨停了。”一个小时之后,James说,又或者三个小时,睡意像一团松软的棉花一样把Percival裹在里面。这是五天以来的第一个晴天,他们真的该把狗放出去跑跑,顺便在长出盘尼西林之前散散步。
然后James,因为他是撒旦的邪恶仆人,从背后吻他赤裸的肩膀,膝盖挤到他腿间,绕着圈磨蹭。
Percival迅速地把这些想法抛诸脑后。
2.
他在刺眼阳光中醒来,昨晚他们始终没记起要把窗帘拉上。Percival疲乏地皱了皱眉头,试图躲开恼人的光线,但更恼人的是Lancelot几乎整个人压在他身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没有要醒来的意思。除非他们正在出外勤,否则Lancelot很难被叫醒,经验之谈。他会翻身、蹙眉和低声抱怨,像只畏光的鼹鼠一样躲着Percival的手,但就是不乐意离开枕头。Percival花了将近十分钟,从James的手臂和像水草一样缠着他们的被子里挣脱,披上丢在床头柜上的衬衫,走进浴室。
时间太早,房子和外面的花园里都悄无声息,一只云雀在孤单地啁啾,又或者是一只灰椋鸟,James才是对此颇有研究的那个,Percival从来不是。普鲁斯特又等在楼梯下方,一看见他就开始兴奋地摇尾,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他微笑起来,揉了揉柯利犬的耳朵,理顺他的颈毛。八年前普鲁斯特还只是一团黑白双色的毛球,躲在笼子一角,警惕地打量着面前这群几乎和它一样茫然的年轻候选人。Percival那时候也还不是Percival,他和小狗对视了好一会,拨开笼门插销,把它抱了出来。幼犬平静地趴在他怀里,在他的抚摸下眯起眼睛,试探性地舔了舔他的手掌。
狗的鼻子碰到了他的手背,湿润冰凉。Percival给他开了个罐头,擦了擦手,把水壶放到炉子上,从碗橱里取出装茶叶的陶瓷罐。隐约的嘎吱声从楼上传来,几分钟之后披着深绿色晨衣的James晃进了厨房,头发湿漉漉的,带着清晰的梳痕。“早上七点,”他低声说,拽了拽Percival的领带,“你已经穿得像要去进行谋杀了。”
“我打算今天回伦敦。”
“你确定吗?”James问,凑近了些,让两人鼻尖相碰,“这是个骑马的好天气。”
“我很确定这两件事之间没有逻辑关系,而且你这个把戏已经在莫斯科玩过了。”
“是吗?”对方的语气里有着真挚的惊讶,James吻了他,啄着他的鼻尖、颧骨和嘴唇,搂住他的腰,把Percival牢牢地按在落地玻璃窗上,“什么把戏?”
蒸汽把壶盖顶得当哐作响,溢出的水珠溅到炉子上,嘶嘶作响,无人理会。
——
司机次日早晨把他们送到火车站。Lancelot从Percival的书架上偷了一本小说,最后倚在同僚肩上睡了足足三个小时。
两人在月台分道扬镳,Lancelot首先开口,祝他过一个愉快的下午。Percival回答你也是,James。
他们从不道别。
——
Merlin给Percival制定了一份耗时两周的康复训练计划,先从——用技术官的话来说——“温和”的项目开始,攀爬,枪械和心理评估,再到常规体能训练,最后掐着秒表,逼他像个候选生一样负重长跑10公里。“你恢复得很好,”技术官评论道,Percival不太确定他是对着自己还是对着写字板在说话,“休息几天,我就能让你处理一些积压的任务。你想念特拉维夫吗?”
他并不,但还是在两天之后收拾行李飞往以色列。Merlin凭空捏造出一个资深商业顾问的身份,把他安插在一个涡轮增压引擎制造商派出的代表团里。Percival扮演着这个从格拉斯高来的“顾问”,在谈判全线结束的那个晚上友好地搂着技术总监到外面去抽烟,一路谈论着地中海东岸的夏天和高尔夫球。商店都打烊了,门洞里漆黑一片,Percival猛地把目标拖进去,手臂勒紧他的脖子,用力把他的脑袋往侧面一推。
颈椎骨折断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响得吓人。
尸体像一袋马铃薯一样横躺在地上,脖子扭出一个不自然的角度。Percival搜走了对方的钱包和酒店房卡,摘下手表,制造抢劫的假象,扣好风衣,快步消失在灯光照不到的小巷里。他首先返回酒店,如常向前台职员点头微笑,径直上楼,闯进工程师的房间,从保险柜里摸出了一大叠图纸。“Merlin,”他按下眼镜上的通讯键,“我拿到了。”
“马上离开那里,Percival。”
他转过身,还没迈出第一步就被Merlin叫住了,“不是那边,窗户。”
“这里是十二楼,Merlin。”
“除非你想对付五个以色列特工。”
客房门被踹开的时候Percival已经把图纸塞进单肩包里,翻出了窗户。他攀住排水管,尽可能快地往下爬。有人用希伯来语喊了一句什么,消音器吞没了枪声,子弹打在观景阳台和外墙上,火花四溅。Percival跳到离他最近的阳台上,一枪打掉锁,撞开了那扇仿西班牙风格的栅格双开门。“非常抱歉。”他向床上那对吓呆了的夫妇说,打开了客房门,“紧急情况。”
他跑过铺了厚地毯的走廊,踹开防火门,八楼,到达地下停车场估计需要六七分钟。Percival拉响了火警警报,尖厉的铃声响起,灯光熄灭,绿莹莹的应急灯亮了起来。“盛大的退场。”耳机里传来Lancelot的声音,Percival差点绊倒在最后一级楼梯上,“Merlin关闭了酒店的监控系统,摩萨德的人还分散在大堂和十二楼客房,通往停车场的路应该没有障碍,Perci。”
“我更希望专业人士来提供技术支援,Lancelot,把话筒还给Merlin。”
“一楼有一个警卫。”
他只剩下四发子弹,并不打算浪费在一个领着法定最低时薪的酒店警卫身上。Percival在那人来得及掏出可笑的橡胶警棍之前一拳揍在他脸上,在警卫踉跄后退的时候对着他的腹部补了一脚。警卫的后脑重重地撞上墙壁,滑坐下来,一动不动。Percival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最后一段楼梯,推开了通往停车场的门。
车停在大约五十米开外,“两点钟方向。”James指示道,Percival举枪射击,放倒了那个从一辆吉普车后面冲出来的警卫,“六点钟。”他猛地转过身,还是迟了一点,对方打飞了他的武器,抢夺那个装着图纸的单肩包,Percival抓住警卫的手腕,扭到背后,按住他的头,反复往车前盖上撞。
“Perci,你该走了。”
他把昏迷的警卫丢在原处,捡回自己的配枪,钻进驾驶座。他的手腕疼痛不已,但Percival现在没空理会这些细节。车冲过闸口,撞断了升降杆,闯进特拉维夫傍晚繁忙的车流里,喇叭声四起。
“第一个岔路口右转,”Merlin的声音传来,“如果你一路闯红灯的话,离目的地车程大概二十分钟,飞机已经在待命。”
“Lancelot刚才一直在监控室吗?”
“是在你邀请目标去抽烟的时候进来的,给我带了热巧克力。”
Percival沉默地摇摇头,将油门一踩到底。
3.
后来他意识到,康沃尔的那个夏天是他们共处最久的一段时间,像个首尾衔接的梦境,在间歇的晴雨之间循环转动。更进一步地想,他们能得到这几乎不受打扰的三个月,要不就是Merlin不动声色的仁慈,要不就干脆是个奇迹。Lancelot负责协调南美分部,而Percival的主要辖地在阿拉伯半岛。只要有可能,Lancelot会逃避所有的全息视频会议,他更喜欢电话,看在上帝份上,Percival最不擅长这个。
“Perci?”
无绳电话以一种不甚舒适的角度夹在他的耳朵和枕头之间,Percival半梦半醒地应了一声,睁开眼睛。台灯还亮着,在卧室的黑暗里划出一个柔和的光圈。“电话对你而言真的是个折磨,对吗,”James低声笑起来,笑声被电话线压缩了,扭曲成一阵静电噪音,“手腕怎样了?”
Percival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右手手腕,半个月前他刚从特拉维夫回来的时候关节肿得相当可观,现在已经差不多全部消退了,“可以打马球了。”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James回答,有点心不在焉,他清了清嗓子,“听着,Perci,我这两天都在加拉加斯,‘清扫一下林子里的脚印’,就像他们在陆军里常说的那样。”
“祝你好运?”Percival挪动了一下,更深地把自己埋进毛毯里,“James,现在是凌晨三点。”
“我知道,”对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再见,Perci。”
他眨了眨眼,彻底清醒。Percival坐了起来,随手放在被子上的文件哗啦滑跌,散落一地,“James?”
但线路已经中断了。
——
他没有去问Merlin,当然没有。除非有联合任务,特工之间是相互独立的,Lancelot甚至不应该告诉Percival他在什么地方。况且只要事关Lancelot,Merlin往往知道得并不比Percival多。生活如常进行,他抽出两天返回伦敦,去看Roxanne Morton的马术比赛,那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和她的棕色帕索马技巧纯熟地跃过矮墙、高低栏和水沟,绕场一周,摘下灯芯绒骑师帽向鼓掌的观众致意。Percival在颁奖礼结束之后礼节性地和她的家人聊了几分钟,在Morton太太关切的询问下解释自己是如何笨拙地在一场周末马球赛中扭伤手腕的。Roxanne抱着她的奖杯,仰头看着Percival。“恭喜。”Percival说,冲她微笑,姑娘一本正经地和他握了握手,像个真正的专业人士。
有朝一日她会成为一个称职的Percival。
他在摄影师过来给年轻骑师和盛装出席的父母们拍摄合照前及时逃离,让司机把他送回伦敦。郊区绵延的田地从车窗外掠过,他陷在乘客座里,调高了电台的声音,试图把和Lancelot有关的思绪从脑袋里清扫出去。说真的,这不是Lancelot第一次人间蒸发,这是他的工作方式。过不了几个星期他又会在哪个意想不到的角落浮出水面,在最不方便的时段打来电话,询问Percival是否想要一盒古巴雪茄。
一切正常,Percival告诉自己,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
十一月像梦游一样过去,Percival活着熬过了至少五个圣诞鸡尾酒会,小心地剥去了“Percival”这层身份,重新扮演起被他冷落已久的角色:儿子,兄弟,伊顿校友,剑桥毕业生。不停有人在校友会上问起“赛艇队的James”,打听他的去向。
“James?”Percival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皱起眉,像是要费劲地从浑浊的泥水里摸一根丢失的针,“不,我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我们不熟。”
他在新年到来之前就逃回了贝鲁特,躲进他那个熟悉的办公室和Percival这个蚌壳里,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地保养他的枪,毫无必要地整理着过往任务的报告。阿拉伯半岛意外地平静,没有汽车炸弹,被暗杀的政要和成群出动的摩萨德。Percival试着回拨那个+58开头的号码,那是加拉加斯市区的一家烟草店,没人记得什么英国人,这是个付费电话,先生,谁都可以打。Percival心不在焉地回答gracias,挂断了电话。
首先在例会上提起Lancelot的是Merlin,显然,骑士并没有在预定时间向伦敦总部报告行踪,他最后的已知地点是委内瑞拉首都的一家烟草店,当地联络人已经准备好启动搜寻预案,只要得到伦敦的首肯就能马上行动。Galahad从桌子对面看着他,像是在观察他的反应,事实上大半张圆桌都在做同样的事。“谢谢,Merlin,”Percival听见自己说,“我赞成。”
他摘下眼镜,往凉掉的茶里加了一点白兰地,走到窗边。一群孩子在海边步道上嬉闹,轮流踢着一个巨大的、柠檬绿色的沙滩球,地中海东岸的阳光灌进来,明亮却没什么温度,照亮了翻飞的细小尘埃。
——
线索曲曲折折地横穿了整个委内瑞拉,中断在利马港。Percival最终去了一趟秘鲁,与其说是调查,不如说是想亲手浇熄最后一点希望。一个货车司机声称他似乎见过这么一个人,还载了他一程,但那天晚上他或许喝了两罐啤酒,好吧,四罐,因此并不能准确描述那个神秘乘客的样子,也许那是个幽灵,一个受伤的幽灵,在副驾驶座上留下了很大一块血迹,都渗进座椅布套里了,干洗花了不少钱,真见鬼。Percival清醒地躺在酒店客房里,看着路灯投在天花板上的暗淡光斑,枪放在手边,几乎淹没在一大堆备忘录和报告里。
至少Lancelot说了再见,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运气。
——
“我就不打算含糊其辞了,”Merlin的全息影像闪烁了一下,又恢复了正常,“我们可能需要考虑Lancelot的候选人了。”
“我明白。”
“Arthur希望你们最迟下周把名单交上去。”
他迟疑的时间比预想中长得多,Merlin专心致志地看着写字板,假装没有留意。
“我会的。”
技术官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很快改变了主意,“过一个愉快的下午。”他简短地说,影像消失了。
——
James在伦敦的公寓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十九世纪末航海家的书房,一张巨大的雕花办公桌占据了阳光最好的地方,上面垒着一堆摇摇欲坠的书,仿佛陡峭的悬崖,悬崖下面是信件组成的海洋,两把拆信刀和一个孤单的茶包淹没在里面,只有上帝知道茶包和信件之间的关联,以及为什么James需要两把拆信刀。女佣很勤快,钢琴和书架上都没有积灰,Percival随手弹了几个音节,它们像打碎的陶瓷碎片一样散落在地,空洞而突兀。
卧室在楼上,狭窄的木质旋梯上也零散地堆了杂物和书,Percival一脚踩在一个叮当作响的狗玩具上,差点滑倒。Percival从不允许普鲁斯特涉足卧室,更别说跳上床了,但James显然没有这个规矩。拉布拉多犬会大清早跳到床上,整整三十八公斤的长毛、骨骼和肌肉,堪比一枚小型炸弹。后来James会把门锁上,把被子蒙到两人头上,假装没听见大狗挠门的声音。阳光像桶半透明的油漆一样从倾斜的阁楼窗户里泼进来,他们缓慢地做爱,Percival喘息着,往后仰起头,阳光烧进他的眼睛里,一片泛红的金色。
地板在他鞋底下微弱地嘎吱作响,Percival在床边坐下来,环顾着这个房间。床头柜上又是一摞书,最上面放着本行事历,黑色封皮上印着Kingsman的金色徽记,Percival随手翻了翻,是空白的,连个电话号码都没有。James已经很久没有回到这里来了,折叠整齐的被子被清洗烘干过,散发着洗涤剂的味道。抽屉里放着两本被剪了角的护照,一把改装过的柯尔特手枪和一盒9毫米鲁格弹。
Percival带走了枪和书架上的赛艇队合照。其余的事后勤部会来处理。他在客厅里站了一会,看着那些没有画完的素描,底座上刻着“剑桥,1990”的奖杯,锈蚀的铜制地球仪和搭在椅背上的睡袍。
他关上了门。
雨在车开过司法院的时候开始变大,很快就在挡风玻璃上制造出了一道景观瀑布。路灯亮起,一团团模糊的光晕,就像被水泡开了的颜料。Percival谢过司机,快步跑上前门台阶,摸索着钥匙。两只狗等在门厅里,给了他一个包含了很多口水的犬类欢迎仪式。Percival把沾了雨水的长外套挂到衣帽架上,走进厨房,打算泡一杯热茶。
他用一块手帕把柯尔特裹起来,放进五斗橱里。赛艇队合照摆到书架上,照片里的James站在最左边,戴着一顶白色鸭舌帽,和其他人一样大笑着。Percival看了好一会,才移开视线,带着茶和白兰地走进书房。
阵雨变成了雷暴雨,他拉上书房的窗帘,把候选人档案从文件袋里取出来,开始翻阅。普鲁斯特趴在他脚下,温暖的肚子压着他的脚背,但拉布拉多犬似乎非常不安,来回踱步,很可能是因为延绵不断的次声波。“焦糖,”Percival用力在第一份档案上画了个叉,揉着鼻梁,“坐下。”
狗跑进了客厅,开始挠门。Percival摇摇头,开始看第二份档案。
电话铃声在他伸手去拿茶杯的时候响了起来。
他看着听筒,好像那是条扭动着的蛇。狗还在挠门,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雷声低沉,雨像鞭子一样抽打着玻璃。Percival接起了电话。
“Perci,看看窗外。”
他想回答些什么,一句诅咒,又或者盎格鲁-萨克逊世界和阿拉伯世界里的所有诅咒;但此刻他连呼吸都成了问题,更别提说话了。Percival猛地拉开窗帘,James抬起雨伞,冲他微笑,活生生的,雨水接连不断地沿着伞面往下淌。听筒里的雨声如此喧嚣,听起来更像一条击穿岩石的河流,洪水,漫过堤坝的浪头。“我明白你很乐意把我晾在这里淋上一晚,最好遭受雷击身亡,”James继续说道,“你也许是有道理的,Perci,我完全赞成,但这里真是太该死的冷了。”
他张了张嘴,还是没能发出声音。他想做很多事,比如把听筒摔到地上,砸个稀烂,再比如回到客厅去拿那把柯尔特,把整个弹夹用在James身上。但他只是站着没动,试图回忆起该如何正常呼吸。
有些岩石上是永恒的雨滴,他总算记起了去年夏天他在康沃尔半梦半醒读的那本书,岩石下是言语,有些言语属于他们。
“这样的话,”他听见自己说,声音不可抑制地发颤,“我碰巧有热茶。”
而河流从中穿过。
全文完。
我的天哪因为担心be所以断断续续看了好久、、、、是甜的是甜的!!!!!!我真的大泪目了呜啊呜啊呜呜呜呜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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