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y All Your Love on Me

1.

球重重地砸在界外,划出一道低空弧线,撞在了护栏上。

“他妈的!”Arthur咒骂了一声,丢掉了球拍,在被晒得发烫的长椅上坐下来,拧开了一瓶水,一口气喝下大半。Ariadne在他旁边坐下来,用毛巾擦了擦一头一脸的汗水,重新用发带把头发固定了起来。

“你知道驾驶执照是可以重考的,”她说,捡起被Arthur摔在地上的球拍,调整了一下拍线,“没必要拿球拍来出气。”

“闭嘴,”Arthur说,汗水沿着他的脸颊淌下来,在烈日下闪闪发亮,他把剩下的水一口气淋到头上,“这跟我的驾照毫无关系。”

“得了,”他的妹妹说,“你只不过是不愿意接受我比你早考到驾照这个事实罢了,更别说爸妈还给我买了新车。”

“你就不能不提那辆愚蠢的新车。”

“正如我刚才所说的,”Ariadne耸耸肩,“果然是和驾照有关系。”

“是的,因为我不像你,”Arthur讥嘲地回嘴,“我从来没有不及格过,一次都没有。”他站了起来,胡乱把毛巾和球拍塞进手提包里,向更衣室走去,“再提一次驾照,就别再指望我会替你做数学作业——”

他只来得及看见Ariadne脸上突如其来的恐惧——多半不是来自三角几何——以及旁边球场上的一阵惊叫,然后有什么东西狠狠地击中了他的后脑勺,坚硬的地面旋转着向他扑来,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总共有不下十个人向Arthur巨细靡遗地描述过他被网球击昏时的情景,他显然是原地摇晃了一下,随后毫无尊严地脸朝下摔倒在球场上,一动不动,像只被猎枪击中的动物。

——

Arthur醒来的时候耳朵嗡嗡作响。

“欢迎回来,”床边的人说,啪地合起了书,把脚从床头柜上放下来,“抱歉,我的球似乎砸到你了。要喝点水吗?”

Arthur瞪着他,对方冲他微笑,丝毫没有抱歉的意思,“下地狱去。”Arthur挤出一句话,重新躺到硬邦邦的枕头上,闭上眼睛。

“是的,你的妹妹警告过我你的脾气非常不好,”肇事者若有所思地搔着下巴上没有刮干净的一小块胡渣,“顺带一提,她三个小时前就走了,似乎是要去为她的新车开个庆祝会什么的,我不知道这年头人们还会为一辆车开派对。总而言之,我今晚负责送你回家。”

“我不需要任何人送我回家,再见。”Arthur冷冷地回嘴,头晕目眩地坐起来,拎起放在桌子上的手提包,这才察觉到左脚脚踝上的绷带,“这是怎么回事?”

“显然,你在摔倒之前做出了一个扭曲的舞蹈动作,”肇事者告诉他,“护士说大概会疼几天,现在,”对方站起来,轻松地把Arthur架了起来,“请允许我护送你到马车那里去,先生。”

放学时间早就过了,走廊和校医室一样空无一人。Arthur靠在墙上,看着那个惹人生厌的始作俑者用护士留给他的钥匙锁上门。两人从侧门走出了大楼,缓慢地向停车场挪去,Arthur想假装自己并不需要帮助,但他的脚踝疼得像是插进了一打烧红的剃刀片。所谓的马车居然是一辆深绿色的路虎,Arthur抱着他的手提包钻进了副驾驶座,假装自己一点也没感到嫉妒。

“对了,我叫Eames。”那个带着英国口音的学生说,扣上了安全带。

“我不想知道,”Arthur说,没有理会他伸出来的手,“开车。”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Arthur。”Eames说,拧动了点火匙。

从学校到Arthur家里总共是十五分钟到一小时车程,取决于当天的交通状况;因为上帝痛恨Arthur,所以当他们转入主干道的时候,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下班高峰的车流。Eames的手指敲打了一会方向盘,忽然转向,驶入了通往山谷的公路。“你在干什么?”Arthur问,看着飞快地掠过的路牌,“这样起码要多花四十分钟。”

“我宁愿多绕几公里也不想堵在那里,”Eames耸了耸肩,“况且继续待在车龙里也不见得会有多快。”

“我应该一开始就搭巴士的。”

“是吗?祝你好运。”Eames漫不经心地说,经由他看见的第一个出口离开了高速公路。Arthur交抱起双臂,打量着逐渐陌生的街景,“请告诉我你知道该怎么从这里开到我家去。”

“我不知道,”对方轻松地说,“打算凭着我的方向感碰碰运气。”

事实证明Eames非但没有运气,甚至连方向感也没有。路虎在车流稀少的山路上盲目地绕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就在Arthur觉得他们已经跨过了州界之后,Eames总算在路肩上停下了车,眺望着在逐渐合拢的夜幕里闪闪发亮的山谷。“我们似乎走了反方向,”他说,“原路返回大概比较保险。”

“这句话听起来意外地耳熟,”Arthur尖刻地说,“大概是因为我在过去一小时里对你重复十遍以上了。”

“既然你这么有远见,”Eames说,解开了安全带,“请来开车。”

“你是不是没有留意到我的脚踝受伤了,拜你所赐。”

“自动挡,你不需要你的左脚。”

“我他妈没有驾照!”Arthur冲他吼道,“我妹妹开着本来应该是送给我的车尽兴去了,我像只愚蠢的山羊一样被打昏在网球场上,接连错过了两堂课和科学俱乐部的第一次聚会,现在还得和你一起困在这条荒无人烟的公路上,你觉得这样很好玩吗?”他打开车门,把手提包甩到肩上,脚踝疼痛不已,但Arthur无视了它,“我宁愿自己走回去,谢谢你的顺风车。”

Eames大笑起来。

Arthur瞪着他,手放在车门上,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把它摔上。Eames下了车,绕到副驾驶座那一侧,轻轻推了推Arthur的肩膀,“去吧,”他说,指了指还插在方向盘下面的点火匙,“这小美人是你的了。”

“让驾驶执照见鬼去,”Eames说,Arthur继续瞪着他看,好像他疯了一样,“你在等什么,船长?”

Arthur把装着球拍和替换衣物的手提袋塞进了Eames怀里,一跛一拐地绕到另一侧,坐上了驾驶座。路虎的引擎发出令人愉悦的运转声,Arthur吹了声口哨,挂上了倒档,车子一口气往后倒了五百多米,掉了个头,冲上了返回市区的公路。

——

Arthur勉强在门禁时间前回到家里。

车道上的碎石在轮子下嘎吱作响,Arthur用力拉起手刹,熄了火,长长地呼了口气,抚摸着方向盘,好像那是只心爱的宠物似的。门廊上的微弱灯光照亮了Eames的半张脸,他正在微笑,手指摩挲着下颔那没刮干净的一小块地方。Ariadne已经回来了,那辆崭新的雪铁龙C2就停在前院里,Arthur清了清嗓子,“谢谢。”

“不客气,”Eames懒洋洋地回答,把手提袋递给他,“你喜欢她吗?”

“一般来说我不赞成别人用第三人称阴性来提起他们的车,”Arthur说,接过袋子,打开了车门,“不过,是的,我喜欢她。”

“或许明天我们可以比较一下我们的课程表,找出——”

“不是个好主意,”Arthur打断他,姿势别扭地下了车,单脚站在车道上,小心地把重量从受伤的左脚上移开,“再见,Eames。”

Eames看着大门关上,回到驾驶座上,重新发动了车子。二楼右边的那个窗户里亮起了灯光,他眯着眼看了一会,将车子倒出了Callahan家的前院。路虎在减速坡上颠簸了一下,红色尾灯消失在拐角处。

2.

“我看见了。”Ariadne说,把头探进了Arthur的卧室。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Arthur说,合上了手提电脑,他已经换上了睡衣,正准备睡觉。他的妹妹走了进来,关上门,盘腿坐到他的单人床上,手指绕着一缕长发,“你刚才是开着Eames的车回来的,我看见了。”

“或许这是因为你把昏迷不醒的双胞胎兄弟独自抛弃在校医室里?”Arthur耸耸肩,“我们迷了一会儿路,然后他让我把车开回来,因为我显然比他更有方向感,故事结束。”

“异卵双胞胎。抱歉,派对比你重要多了,况且护士说你并没有被砸成傻子的风险,”Ariadne说,仍然坐在床上没动,“当你在病床上像个烤马铃薯一样躺着的时候,Eames问了我很多问题,他掩饰得很好,不过显然是在打探你。他甚至想知道科学俱乐部什么时候聚会。”

“又或者他是想参加科学俱乐部,”Arthur说,单脚跳到门边,拉开了房门,“明天见,Callahan探员。”

“Eames才不会对那个呆子俱乐部感兴趣,”Ariadne说,走出了Arthur的卧室,“要是你明天搭我的顺风车的话,就早点起来,我九点钟有生物课。”

Arthur冲她竖起中指,关上了房门。

——

第二天早上Arthur像往常一样搭巴士到学校,他的课十点四十五分才开始,还有整整半小时,Arthur痛苦地拖着受伤的脚踝穿过一排一排被装饰得花里胡哨的车,走向学校的小餐厅。他大概是新生里唯一一个还没有考到驾照的了,开学已经三个月了,而他还不得不像个小孩一样乘公共汽车来上学。驾照补考还得等上一个半月,Arthur只想勒死那个宣布他不及格的考官。

餐厅里像往常那样坐满了刚下课和等着下一节课的学生,吵闹不堪。Arthur在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一罐可乐和一小袋薯片,他在科学俱乐部的朋友占据了角落的桌子,Arthur拿着零食向他们走去,在Nash和Yusuf之间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抱歉昨天没能来聚会,”他对Yusuf说,撕开了薯片包装,“出了点小意外。”

桌边的所有人对视了一眼,窃笑起来。“我们都听说了你的‘小意外’,大半间学校都听说了,”Nash说,用肩膀撞了一下Arthur,“我看着那个球打中你,伙计,你摔倒时的动作真是艺术级别的。你妹妹没法把你从地上拉起来,然后Eames就从球场另一边跑过来,直接把你扛起来了。”

Arthur差点被可乐呛到,“Eames干了什么?”

“你真该亲眼看看,”Yusuf说,把手伸进Arthur的薯片袋里,抓了一把薯片,“他一下子就把你抱起来了,然后一路送到校医室去,所有人都在看着,你甚至把Mal也引出来了,我告诉你,那场面已经和上年我们赢下橄榄球联赛冠军时有得一拼了。”

“我不想知道,”Arthur说,把薯片袋子从Yusuf手里拽了回来,“会造成永久精神创伤。”

“他还把你送回家了,我听说,”Nash说,“为了那辆路虎,我也愿意和他约会。”

Arthur瞪着他,“你的低标准让我吃惊。”

“Robert Fischer也行,”Nash耸耸肩,“我做梦都想试开一下他的Lotus。”

“是的,然后校长会把你切成一片片,晾干在篮球场上,”Yusuf说,又偷了一把Arthur的薯片,“要是你和Eames开始约会的话,或许你可以说服他把路虎借给我们去参加下个月的化学竞赛,比破破烂烂的九座小巴好看多了。”

“有时候我搞不清楚是谁被网球砸到了脑袋,”Arthur冷冷地说,放弃了把薯片拿回来的念头,“我不会和一个差点把我砸成脑震荡的人约会,更别提那个人还比我矮一英寸。”他站起来,捏扁了可乐罐,掷进墙角的垃圾桶里,“我得去上课了。”

——

人们都在盯着他看。

Arthur打开自己的储物柜,翻找着下一节课要用的课本,假装没有留意到周围的目光。他的脚踝在一跳一跳地疼,牛仔裤没能遮住鼓胀得像个树瘤的绷带;Arthur把笔记本和教科书拽出来,砰地关上储物柜,人们移开了目光,假装自己并没有在交换流言蜚语。

“需要帮忙吗?”

“不,”Arthur说,并有回头去看说话的人,“你帮得够多了。我已经从‘科学俱乐部新来的那个纠正了化学老师计算错误的书呆子’变成了‘像一袋面粉一样被抬进校医室的书呆子’。”

“我听见的版本倒是比这个稍微悦耳一些,”Eames说,把背包从左肩甩到右肩,伸手扶住了Arthur,“你的脚感觉怎么样了?”

“像是被一群愤怒的美洲野牛踩过,谢谢你。”

“或许我今晚应该送你回家,”Eames说,几乎是架着Arthur往前走,“毕竟我是肇事者,我感到非常内疚。”

“请继续内疚下去,”Arthur说,挣脱了他的手,“我到了,谢谢。顺带一提,我妹妹会送我回家,你就不用费心了。”

好像是设计好的电影情节一样,Ariadne和她的一群吵吵嚷嚷的朋友们从教室里走了出来,正在为什么内部笑话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到哥哥的时候,Ariadne用力挥了挥手,“我今晚去Emily家里玩!”她叫喊道,好像Arthur是个聋子似的,“大概十点半才会回家,替我跟爸妈说一声!”

这绝对是他这辈子遭受过的最严重的背叛,不算他们七岁时在舅舅家弄坏了秋千的那一次。Arthur僵在原地,只觉得背上一阵冷一阵热,他转身走进了课室,用力把书包摔在桌子上。

“我四点下课,”Eames大声地在他身后说,教室里所有人都抬起了头,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在停车场等你。”

有人起哄起来,Arthur死死地盯着写满了恒等式的笔记本,在心里计算着烧毁整间学校到底需要多少汽油。

——

Eames在Arthur试图偷偷摸摸地溜出学校的时候抓住了他。

“隔着两公里也能认出来你有趣的走路姿势。”英国人愉快地说,拉着他走向停在路边的路虎,Mal正在大门旁边和几个朋友谈话,看见他们的时候她冲Eames微笑了一下,送来一个飞吻,Arthur觉得自己的耳尖热了起来。

“这位一定是被网球打中的可怜当事人了,”Mal说,看着Arthur,“愿意介绍一下吗,Will?”

“这是Arthur,Arthur,这是Mal,”Eames敷衍地挥了挥手,“她是个噩梦。”

“Arthur Callahan,”Arthur说,希望自己的手不要在舞会王后面前发抖,“很高兴认识你。”

Mal微笑起来,一把将他拽过去,行了个贴面礼。Arthur能看见Nash在不远处向他投来嫉妒的目光,“很高兴认识你,”她说,冲他眨了眨眼,“看来以后我坐上那辆路虎的时候得留意乘客座上沾着什么。”

在Arthur来得及想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之前,Eames已经把他拉走了,“谢谢,Mal,”他说,“见到你很不高兴,希望没有下一次。”

“总是这么不会说话,我亲爱的表弟,”Mal说,咂了咂嘴唇,这动作看起来和Eames惊人地相似,“再见,Arthur。”

“她是你的表姐?”Arthur问,差点想伸手去扯自己的头发,“Mallorie Miles?你的表姐?”

“很不幸,是的,”Eames说,打开车门,把钥匙塞进Arthur手里,“好了,船长,开车吧。”

“要是我因为无证驾驶被关进拘留室,那都是你的错。”Arthur咕哝道,发动了引擎,路虎在他的操控下温驯地从人行道上滑下来,融入了主干道的车流中。Eames笑起来,打开了车载收音机,手指跟着音乐节奏敲打着座椅。

Arthur一直到晚饭时间才醒悟过来Mal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并且差点碰翻了父亲端上来的一盆沙拉。

3.

Arthur从来不是明星学生——参加科学俱乐部和化学竞赛就已经注定你无法成为明星学生——但他一直有自己的一群崇拜者,从七年级开始就是这样,多半是些为了和他说话而假装自己对卤代反应有浓厚兴趣但事实上连“苯”这个词都不会念的低年级小姑娘,又或者是网球队里那几个试图把他单独堵在更衣室里的高年级学生。Arthur躲避着他们,就像躲一场霍乱。Ariadne不时会翻着白眼把别人的情书转交给他,用食指和拇指拈着信封一角,仿佛那是只半年没洗的臭袜子似的,并且声称自己是多么厌恶做姑娘们的传声筒。这些信的下场多半是垃圾桶,可怜巴巴地跟鸡蛋壳和马铃薯皮躺在一起。

然而他从来没有处理过类似“用网球把他打昏过去的人一早把车开到家门外等着”这种棘手的情况。

“Eames在外面,”Ariadne在他耳边说,假装伸手去拿放在餐桌中央的面包,“把昨天物理课的作业借给我抄,我就不告诉爸妈你有了男朋友。”

“我没有男朋友,”Arthur压低声音说,“Eames怎么会在外面?”

他的妹妹撕下一大块面包,耸耸肩,把食物叼在嘴里走开了。妈妈早就上班去了,爸爸还坐在餐桌对面,专心致志地看着财经版,他的办公室就在近郊,不需要担心交通高峰。Arthur把杯子里剩下的橙汁喝完,偷偷从厨房门溜了出去。

那辆眼熟的深绿色路虎就停在疏于修剪的篱笆旁,Eames靠在车门上,盯着手机屏幕看,嚼着口香糖。Arthur大步走过去,用力把他推到一边,让蓬乱的灌木遮住两人。“你来干什么?”他问,四下环顾着,好像随时会有人蹦出来揪住他们俩似的。

“顺路送你去学校,”Eames回答,理所当然,“我们为什么要躲在树丛后面?”

“听着,别再当我的保姆了,”Arthur说,“虽然现在赶巴士是有点不方便,但我的妹妹会——”

“你妹妹,”Eames说,摸了摸扣在一头乱发上的蓝色棒球帽,把帽舌转到脑后,“是那边那个吗?”

Arthur转过身,恰好看见了那辆崭新的红色雪铁龙C2拐过街角,消失不见。

Arthur痛恨他的双胞胎妹妹。

“给我五分钟,马上回来。”他说,半走半跳地回房子里去拿书包。最后一次,他对自己说,绝对是最后一次了。

这种情况持续了两个星期。

“‘没有男朋友’?”Ariadne问,又一次闯进Arthur的卧室里,跳到他床上,抱住了枕头,她肯定又用了那瓶看起来像个粉红色棒球的沐浴液,整个房间都是那种虚假的草莓香精的味道,“我亲眼看着你们开车去河边了,别抵赖,我在你们后面跟了差不多五公里。”

“我准备假装没听见最后一句。”

“你就不能给我一点内幕消息吗?所有人都在谈论你们。”

“这就是为什么你们在两年之后会考出一个惨不忍睹的SAT成绩来,”Arthur说,放下笔,把椅子转过来,看着Ariadne,“我们只是在练车,如此而已,Eames答应只要他有空就把车借给我准备驾照补考。”

“当然了,”Ariadne拖长声音说,“这听起来一点都不暧昧,Arthur,我完全被说服了。”

“让我安静两秒钟。”Arthur疲惫地说,把注意力转回他的作业上。

——

科学俱乐部的聚会一般是在星期四下午,要不就在空出来的实验室里,要不就在学校餐厅角落的两张桌子旁。这些聚会理论上的主题是学术,但实际上他们都把时间花在互相诋毁对方笨拙的逻辑以及共同蔑视占据了餐厅中央最显眼的那几张桌子的橄榄球队员上。Arthur比较喜欢清静的实验室,至少这里没有橄榄球猩猩们的噪音,

“Arthur,”Nash说,抱着一堆薯片和可乐瓶走进来,“你男友在外面等你。”

“我没有男朋友。”Arthur机械地回答,站起来,走出了实验室。Eames正靠在公告板旁边,仍然戴着那顶愚蠢的棒球帽,一看见Arthur就微笑起来,“我来太早了吗?”他问,“我知道今天有书呆子聚会。”

“那叫学术研讨会,”Arthur说,“没关系,今天的主题显然是Yusuf炫耀他两年来赢到的所有奖章, 我也准备走了。”

他回头取走自己的书包,似乎没有人留意到他的道别,他们都围在一部iPad旁边,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多半是毛片。Eames把车钥匙递给他,双手插在裤袋里,和他并肩往停车场走去。Arthur想说点什么,好打破这种略微尴尬的沉默,但始终想不出来有什么好说,闲聊是Ariadne的强项,不是他的。

“你的脚踝已经完全好了?”Eames首先开口,“你拆掉绷带好久了。”

“我想是的,”Arthur说,“打算找个时间再让医生检查一遍,然后我就能重新开始练习网球了。”

Eames点点头,把手从裤袋里拿了出来,走了两步,又重新插了回去。“你打网球很久了?”他重新抛出一个问题。

这场对话正在往越来越干涸的方向发展,就像一架旋转着坠向沙漠的飞机,但Arthur没办法阻止。“是的,”他回答,“从七岁开始,本来是Ariadne想学打网球,因为夏天的时候爸爸带全家人看了一场法网,然后我妈妈把我也拖进去了。”

Eames发出一个若有所思的单音节,没有再说话,又或者是再也找不到话说。两人走出了教学楼,一群聚在长凳上的同年级学生认出了Arthur,六七双眼睛一起转了过来,盯着他们走过去,Arthur把逐渐滑下去的书包往上提了提,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Eames的车停在大太阳底下,经过一日的曝晒,烫得就像个烤箱。“见鬼,”他说,“今早来的时候这里明明还有树荫的。”

Arthur翻了个白眼,制止自己对这句话发表任何评论。座椅灼烤着他的背和臀部,他不舒服地挪动了一下,把冷气拧到最大。学校门外的马路上有一排减速带,车子颠动了几下,固定在仪表板上的一只斗牛犬玩偶咔嗒咔嗒地点起头来。“Arthur。”Eames说,司机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眼睛一直盯着路面。

没有下文。十字路口的红灯亮了起来,Arthur停下车,侧过头看着他,“怎么了?”

Eames翻来覆去地把玩着他的手机,“不,没什么,”他说,重新把手机塞回衣袋里,“只是想告诉你在经过路口的时候要转过头看一眼。”

“好的,”Arthur说,瞥了他一眼,“谢谢。”

“不用。”

绿灯跳转,他们在沉默里开出了大概两公里,然后Arthur清了清喉咙,“我从我妹妹那里听来了些有趣的事情,”他说,一辆大众在后面闪灯示意超车,Arthur让它过去了,“似乎有不少人以为你和我在约会。”

“是吗?”Eames摘下棒球帽,给自己扇着风,冷气还没能把车内的温度降下来,汗水已经浸湿了他的短发,“喜欢捕风捉影的人还真不少。”

“没错,”Arthur吞咽了一下,“我的意思是,我们根本没有在约会,对吗?”

“当然没有,”Eames确认道,“别觉得受到冒犯,love,但我并没有在追你。”

“不,我不觉得受到冒犯,”Arthur强迫自己笑起来,“你当然没有在追求我,那太荒谬了。我很高兴我们把事情说清楚了,Eames。”

“是的,”Eames回答,手指敲打着发烫的座椅,“我也是。”

4.

“接下来一整个星期我都没空了,”车在Arthur家门前停下来的时候,Eames说,“抱歉,我知道你想继续练习,补考就在一个星期之后,是吗?”

“没什么需要道歉的,这本来就是你的车,”Arthur解开安全带,迟疑了一下,“谢谢。”

Eames笑了笑,Arthur想问是什么会占用他整整一个星期,但始终没好意思开口。Eames清了清嗓子,在裤袋里摸索了一会,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塞给Arthur,它看起来像是被反复地折起又展开许多次,折痕处都已经起了毛边。“我的号码,”他说,眼睛看着仪表板上的斗牛犬玩具,“要是你想,我的意思是,如果你需要什么的话,可以打给我。”

“我会的,”Arthur条件反射地回答,拿出钱包,把纸条放了进去,“谢谢。”

“这是第二个谢谢了,不客气,Arthur,”Eames说,抬起手,又放下去,似乎不确定自己要做什么,最后他捶了一下Arthur的手臂,“好运。”

Arthur第二天并没有遇到Eames,接下来的那一天里也没有。Arthur的课程表几乎没有和他重合的地方,因此他不能确定Eames到底是没来还是刚好在两堂课之间错过了。母亲星期五下午开车来接他,把他带到Murphy医生的诊所去,母子俩在前厅里等了二十多分钟,医生只用不到十分钟检查Arthur的脚踝,瞥了一眼他带来的X光片,宣布他可以重新开始练习。Arthur把周末花在离家两公里的网球场上,试图不去想Eames和三天之后的驾照补考。

星期一早上他几乎迟到,全身的肌肉都在疼,疏于练习的后果。Arthur梦游一样熬完了一整天的课,脚步迟缓地挪到停车场去等Ariadne,就在他快要倚着车睡着的时候,他的妹妹用力拽了他一下,指了指停在路边的一辆眼熟的深绿色路虎。

Eames靠着车前盖,似乎在等谁,Arthur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能辨认出那顶蓝色的棒球帽,帽舌被转到了脑后。过了一会,一个背着什么东西的学生从侧门出来,向Eames走去。他们合力把那个看起来像琴盒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上了路虎的后座,站着聊了一会天。Arthur认出了那个背着琴盒的学生,Robert Fischer,不是所有人都认识他,但所有人都认识他的那辆Lotus跑车,一个经营电气公司的父亲才买得起这种昂贵的玩具。Eames和他一起上了车,路虎开走了,迅速消失在下班高峰的车流里。

“你们分手了?”Ariadne问,“即使以你的标准来说,也有点太快了。”

“从来没约会过,”Arthur告诉她,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走吧。”

——

Arthur第二次碰上的考官是个瘦巴巴的女人,带着一种秃鹫般的神情紧盯着他,还不停地按手里的伸缩圆珠笔,咔啪作响。Arthur每做一个动作就能听见她在纸上沙沙地写着什么,等考官示意停车的时候,他已经出了一头一脸的冷汗。“你通过了,”她简短地说,“正式驾照六个月内会邮寄给你。”

他脚步虚浮地下了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当晚他们小小地庆祝了一番,母亲甚至允许他喝了一整杯香槟,同时也明确宣布除非Arthur自己赚钱买车,否则就要和Ariadne共享那辆雪铁龙C2。他的妹妹显然对此感到不太高兴,但也没有多说什么。父亲在市区的一家新开的餐厅订了张桌子,以便来一次“正式的庆祝”,还声称那家餐厅“相当有格调”,甚至还有现场乐队。Arthur对此毫无兴趣,听到一半就走了神,香槟让他进入了一种舒适的昏沉状态,脑袋里像是填满了棉花。今晚轮到Ariadne洗碗,水果盘刚吃完Arthur缩回卧室里,关上门,一头倒在床上。他扭动了一下,把手机从裤袋里抽出来,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决定给Eames发一条短信。“我考到驾照了,谢谢你”,他写道,然后又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删掉了这句话,换成了“驾照已考到”,但这听起来未免太过冰冷,而单纯的“谢谢你”又显得不知所云。Arthur坐起来,靠在枕头上,盯着空白的输入框,在“我已经考到驾照,谢谢你借车给我”和“谢谢你帮我考到驾照”之间犹豫不决。

他最终放下了手机,关了灯,用薄毛毯把自己卷了起来。

——

Callahan先生订的桌子正对着餐厅的小舞台,乐队还没有出来,上面孤零零地放着个乐谱架和一架蒙着防尘罩的钢琴。餐厅的菜单就和它的装潢一样装模作样,全是些复杂得令人半懂不懂的菜名,以至于Arthur怀疑厨师长在制定菜单的时候是不是中途睡着,手肘不慎压到了键盘。Ariadne和他交换了个眼色,点了同一份看上去似乎还能吃的套餐。

食客在八点半前后渐渐多了起来,九点钟餐厅已经彻底客满。侍应给他们送来了开胃酒、果汁和前菜,一团青绿色的粗纤维,淋着令人生疑的黄色酱汁。Arthur象征性地用叉子捞了一点,然后开始百无聊赖地等待主菜上桌。小舞台侧面的一扇门打开了,漏出些许黄色的灯光来,几个人影来来去去,把乐器搬到台上。主菜上来了,意外地并不坏,摆在他和Ariadne面前的是淋着白胡椒酱的烤鸡扒,Arthur把视线收了回来,开始专心致志地对付他的食物。

第一个颤抖的音符响起,扇形小舞台的灯光亮了起来。乐队从侧门鱼贯而出,逐一落座,Ariadne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在桌子下面踢了Arthur一脚,但Arthur并不需要提醒,他已经知道Ariadne看到了什么。

坐在舞台右侧的那个大提琴手是Eames。

一开始Eames并没有留意到他们,只顾低着头调音,手指熟练地调校着琴弦,就像抚摸情人的身体。他没有再穿那些宽松的运动服和缝线开裂的牛仔裤,取而代之的是熨烫服帖的白衬衫和西裤,打着一个略微歪斜的小领结,西服外套规矩地扣上了翻领下方的第一个纽扣。他拾起琴弓,试探着拉了一小段,声音淹没在小提琴和钢琴里,Arthur听不清楚,但Eames显然感到满意,放下了琴弓,右脚轻轻在木地板上打着拍子,环顾着餐厅里的顾客,Arthur想低下头,但Eames已经瞥见了他;大提琴手讶异地睁大了眼睛,随即微笑起来,冲Arthur眨了眨眼。

Arthur匆忙移开目光,笨拙地抓起半满的玻璃杯,灌下两大口橙汁,差点泼得自己满身都是。他的父母正在评论菜肴,并没有留意到。Ariadne翻了个白眼,又踩了他一脚,“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Eames是个业余管弦乐团成员。”她嘶嘶地说。

“那是因为我根本不知道!”Arthur压低声音回答,“别踢我!”

指挥敲了敲乐谱架,乐手们坐直了些,各自翻开了自己的琴谱,开始演奏。侍应撤走了主菜,给他们端上了甜品,但Arthur根本没有留意到。母亲问了他一句什么,他敷衍了过去,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Eames。大提琴手演奏得相当轻松,一半时间在看谱,另一半时间在看Arthur,向他露出那种似是而非的微笑,好像他们两人正在分享什么秘密似的。他们一口气演奏了三首曲子,第四首途中Callahan先生决定付账离开,Arthur机械地站起来,甚至忘了餐巾还铺在大腿上。再见,Eames用口型对他说,Arthur下意识地站在餐厅中央对他挥了挥手,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回程里他一路盯着手机屏幕,翻来覆去地编辑同一条短信,“我已经考到驾照了,谢谢你。又及,你穿西装很好看”。车子开上了家门前的碎石车道,嘎啦作响,Arthur摇摇头,删掉了最后一句,改成了“我已经考到驾照了,谢谢你。又及,你演奏得很棒”,终于鼓起勇气按下了发送。

Eames一直到午夜过后才回复,Arthur迷迷糊糊地在床上翻了个身,眯着眼看手机屏幕,“恭喜你,”Eames说,“还有谢谢。没想到你会来,这是我第一晚在那家餐厅演奏,相当大的惊喜。明天中午一起吃饭?”

Arthur坐了起来,觉得自己的心正在威胁要跳出喉咙,“好的,”他写道,“明天见。”

对方几乎是立即就回复了,“明天见,晚安,love。”

Arthur紧抓着手机倒在枕头上,在黑暗里兀自傻笑起来。

5.

下课铃响起的时候Arthur粗暴地把书扫进了背包里,抛下Nash,跑出了课室。走廊里一下子变得嘈杂不堪,噪音在整栋建筑物里像个深水炸弹一样震荡开来。Arthur在楼梯上放慢了脚步,免得让人看到他像只闻到狐狸气味的猎犬一样冲向餐厅。他的手心开始出汗,Arthur用力在裤腿上擦了擦手,把书包往上提了提,只是午餐而已,他告诉自己的大脑,根本不需要这么多肾上腺素和多巴胺。

Eames在餐厅门口等着他,左右张望着,一见到Arthur就笑起来,露出歪斜的门牙。“嗨。”他说,又移开了眼神,盯着旁边的自动售货机。

“嗨。”Arthur说,吞咽了一下。两人在门口局促地站了一会,直到Eames清了清嗓子:“我们进去吧?”

“对,”Arthur回答,差点一头撞在半开的玻璃滑动门上,Eames大笑起来,拉了他一把,免得他被玻璃割掉半边脸,“好,当然了——谢谢。”

玻璃柜台前已经排起了长队,他们一人拿了一个塑料餐盘,站到了队尾。“那么,”Arthur说,拿起一盒蔬菜沙律,放到自己的餐盘上,冲Eames挑起眉毛,“大提琴?”

“现在你知道了我肮脏的秘密,”Eames说,搔了搔后颈,“这算是——”

“什么肮脏的秘密?不好意思,让一让,”Nash插话道,挤进他们两个之间,伸手去拿最后一个水果杯,“我差点跟不上你,Arthur,从来没见你跑得这么快过。”

“跟你没有关系,”Arthur不假思索地说,语气比他想象中尖锐得多,“离我们远点。”

Nash愣了一下,咕哝了一句什么,胡乱往餐盘里夹了两块比萨,到前面付账去了。“别这样看着我,”Arthur对Eames说,“这就是科学俱乐部的正常相处方式。”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Eames说,给自己拿了一块松饼和一块比萨,“你真的要吃那个吗?”他问,看着Arthur盘子里黏糊糊的肉酱意大利面。

“比堆满芝士和糖浆的食物好多了。”Arthur说,Eames捂住胸口,假装自己中了一枪。两人付了钱,在靠近玻璃滑门的地方找了一张空桌子,和科学俱乐部的桌子相隔了大半个餐厅。Arthur瞥见Yusuf和Nash在说着什么,往自己的方向指指点点,桌子旁的所有人一起抬起头来,毫不掩饰地盯着他和Eames看了好一会,然后又把额头碰在一起,起劲地聊着什么。“他们肯定又以为我和你在约会了。”Arthur说,拧开了可乐瓶的盖子,碳酸饮料咝咝作响,浮出一层厚沫。

“反正我们没有在约会,”Eames说,咬了一口他的松饼,“是吗?”

“只是午餐而已,”Arthur回答,忙不迭地转移了话题,“我们刚才谈到大提琴?”

“就知道你不会轻易放过我,”Eames说,在餐巾纸上揩了揩沾到手指上的糖浆,“老实说我一直不太想让人知道,毕竟古典乐器总令人觉得有点……”他搜肠刮肚寻找着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最终放弃了,又咬了一口松饼,若有所思地咀嚼着,“后来我遇到了Fischer——他拉小提琴——我们和二年级吹黑管的Todd组了一个微型管弦乐队,试图把提琴和摇滚融合在一起,不是每个人都会欣赏这一点,不过我们偶尔还是能得到在餐厅和小酒吧里演出的机会,”他瞥了Arthur一眼,笑了笑,好像觉得不好意思,“你觉得我们星期天晚上的演奏怎么样?”

“令人着迷,”Arthur说,“我没法把眼睛从你身上移开,我是说,从你们身上,你们所有人。”他语无伦次地解释道,用塑料叉搅动着煮得软巴巴的的意大利面。

“谢谢。”Eames说。Arthur灌下一大口可乐,觉得自己的耳尖在Eames的目光下热了起来。“事实上,”Eames接着说道,他已经解决了松饼,开始对付堆着白蘑菇片和橄榄的比萨,“这个星期五晚上我们有另一场演奏,在一家勃艮地风味小餐厅里,你有兴趣吗?”

“当然,”Arthur说,不可自抑地微笑起来,“我很乐意去。”

“完美。”Eames宣布,拿起了他一口未动的果汁,碰了碰Arthur的可乐瓶子,“敬驾驶执照和演奏会。”

——

“演奏会,”Callahan先生重复道,并没有从手提电脑前转过身来,他的眼镜正在危险地往鼻尖滑去,“在星期五晚上?”

“是的,”Arthur说,“十一点半,我知道有点晚了,不过我保证一点前就会回来。”

“唔,”他的父亲发出一个模糊的单音节,敲打着键盘,显然并没有仔细在听Arthur的话,“没问题,玩得开心点,儿子。”

“你星期五晚上哪里都不会去,”就在Arthur大喜过望地想躲回房间里给Eames发短信的时候,Callahan太太插嘴道,从开放式厨房里探出头来,手上拿着一袋盐烤杏仁,她正在烤小纸杯蛋糕,“别想趁你爸工作的时候蒙混过关,Arthur,我知道这些‘演奏会’的内容都是什么,酒精,酒精和酒精。”

“妈妈,”Arthur说,拖长声音,“那是个管弦乐演奏会。”

“你爱怎么叫它都行,但你不能在外面玩到凌晨才回来,”Callahan太太说,挥舞着手里的杏仁,“我太熟悉这种派对了,儿子,只要我一天还能行使监护权,你就不能去。”

“一点还算不上凌晨。”

“Arthur。”

“我很好奇,亲爱的,”Callahan先生插嘴道,抬起头来,“你很熟悉的那种派对是我想的那种吗?”

四五颗烤杏仁击中了父亲的脑袋,母亲回到了料理台旁,明白无误地示意谈话已经终止。Arthur垂头丧气地走出了厨房,Ariadne正坐在楼梯上,像往常那样假装自己并没有在偷听。“真替你遗憾,”她说, 冲他露出一个甜蜜的,充满恶意的笑容, “你差两秒就成功了。”

Arthur瞪了她一眼,关上了房门。

——

“提案被否决。”

Eames挑起眉毛,把盐罐递给他,看着Arthur改造他那盘淡而无味的马铃薯泥。他们像昨天那样占据了靠门的那张桌子,Arthur和他调换了座位,以便背对着科学俱乐部成员们过分好奇的目光。“可怜的笼中鸟,”英国人评论道,“看来只好等下次了。”

“不用,”Arthur说,放下盐罐,玻璃和塑料桌面碰在一起,哐当一声,“十一点来接我,把车停在篱笆旁边,我会沿着二楼窗户旁边的排水管爬下来,回家的时候原路返回。”他抬起头,察觉了Eames的目光,皱起眉头,“怎么了,吓到你了吗?”

“不,”Eames说,用叉子戳起最后一小块松饼,Arthur不明白他为什么对这种松软的甜食如此执着,“惊喜。”

“请准时。”Arthur告诉他,挖起了一大勺马铃薯泥。

6.

十一点过五分,Arthur关掉了灯,把耳朵贴到房门上。他的父母还在楼下谈论着什么,电视开着,夜间谈话节目和他们的话语声混在一起,什么都听不清楚。Arthur反锁了房门,推开了玻璃窗,Eames的车就像他们计划好的那样停在树篱旁边,被蓬乱的灌木遮住大半。Arthur跨坐在窗台上,试探性地踩了踩窗户下方那条装饰性的凸出,它只有半个脚掌那么宽,似乎能承受住他的重量。Arthur爬了出去,一手抓住窗台保持平衡,另一手把玻璃窗重新关上,只留了一道小缝,以便凌晨回来的时候能爬进房间里。

排水管就在一米半开外,Arthur小心翼翼地挪过去,踩着加固管体的支架往下爬。左边往下两米就是客厅的大观景窗,灯光从半开的窗帘里漏出来,照亮了种满黄水仙的花床。慢点,Arthur告诉自己,再往下一点,他就能——

最后一个支架在他脚下折断了,Arthur狂乱地寻找着着力点,但他的手指仅仅是徒劳无功地刮过了水管冰凉的金属表面,什么都没能抓住。他重重地摔在水仙花丛里,发出一下大得吓人的沉闷撞击声;窗帘动了动,有人推开了窗户,Ariadne的目光搜索了一下空无一物的前院,落在他身上,眼睛戏剧性地瞪大了。

“外面怎么回事?”母亲的声音传来,越走越近,Arthur趴在七歪八扭的黄水仙里,对Ariadne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的妹妹砰地关上了窗户,“没什么,”她的声音模糊地隔着玻璃传来,“是只浣熊,已经被吓跑了。”

Arthur继续僵在原地,竖着耳朵听房子里的动静,想象着父亲或者母亲随时会从前门出来,一眼看见他们的儿子趴在折断的水仙花里,但什么都没有发生。Eames在树篱那头冲他拼命招手,Arthur弯着腰跑过前院,钻进了路虎里。Eames踩下油门,车子往前窜去,飞快地把Callahan家的房子抛在后面。Arthur听见有人在像野狼一样嗥叫,过了好一会才发觉那是他和Eames的声音。车子以三十英里的速度甩过了一个弯,转上了通往市区的主干道,Eames打开了一个摇滚频道,冲他眨了眨眼,更用力地踩下油门。

他们在十一点三十五分到达餐厅,花了十分钟绕着整个街区乱转找停车位,然后才合力抬着大提琴冲进了后台。Fischer已经在那里了,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琴弓,“抱歉,”Eames说,“途中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对方上下打量了一遍Arthur,目光在他沾了沙泥的T恤和擦伤的手肘上滞留了好一会,“我看出来了。”

“这是Arthur,Arthur,这是Fischer,现在你们认识了。”Eames说,熟练地把他的大提琴从琴盒里取出来,开始调弦。Fischer冲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你也是管弦乐团的吗?”小提琴手问,“我希望Eames不是半路停下车把你从路基上拖进车里,带到这里来的。”

“不,其实,”Arthur说,他的手机挑这个时候响起了信息提示音,他瞥了屏幕一眼,是Ariadne,你欠了我很大一笔,Arthur翻了个白眼,重新把手机塞进裤袋里,“……说来话长。”

对方耸耸肩,再次把注意力放到小提琴上。Eames把Arthur拉了出去,按在舞台边上的一张小桌子旁,“看着,我们马上就出来。”他说,回到后台去了。Arthur拿了一张餐巾纸,用力擦着衬衫上的泥迹,试图把它们去掉,但希望似乎不大。餐厅里人并不算太多,大概三分之一的桌子空着,Eames和Fischer的乐队大概是这里的常客,因为当他们登上那个简陋的小舞台时人们都鼓起掌来,有人还喊出了他们的名字。Eames戏谑地向他们鞠躬,坐下来,跟钢琴师和Fischer交换了个眼色,开始演奏。

第一首曲子Arthur并不认得,也许是他们自己写的。穿着宽松T恤和脏球鞋的大提琴手不时就会看Arthur一眼,好像要确认他还在那里。Arthur忽然察觉到自己正在随着音乐的节奏打拍子,手指轮流敲打着油腻的桌面。Eames微笑起来,手指在琴颈上熟练地滑动着,随后戛然而止,小提琴高亢的声音像热泉一样喷涌而出,在钢琴的伴奏下落地。Arthur和所有人一起鼓起掌来,差点碰翻了摆在手边的柠檬水,他甚至没有留意到侍应是什么时候把这饮料送来的。Eames和Fischer碰了碰拳头,各自坐下来,继续演奏。

他们用一首欢快的舞曲作结,人们推开了桌椅,清理出一个舞池来。在拒绝了两个人之后,Arthur终于接受了第三个人的邀请,滑进这个临时舞池里。Eames的目光一直跟着他,Arthur冲他招手,示意他下来一起玩,但大提琴手笑着摇了摇头。

餐厅在一点前后打烊,他们在侧门和Fischer道别,抬着大提琴往停车的地方走去。两小时前停满了车的街道现在已经空空荡荡,几盏路灯被打坏了,马路被分成了几大块明暗不一的区域。“想去散步吗?”坐进车子里的时候,Eames问,“我知道个好地方。”

Arthur陷在副驾驶座里,困倦而满足,“好的,”他听见自己回答,“为什么不?”

Eames发动了车子,Arthur觉得自己途中肯定睡着了一小会,当Eames把他摇醒的时候,车已经开到了河堤上,车头灯照亮了一个写着“禁止进入”的牌子。Eames下了车,径直从那个警告牌旁边走了过去,踏上了堤岸。Arthur打开车门,跟了过去,漆黑的河水就在离他们不到一米的地方潺潺流淌,市区的灯光在远处闪烁,倒映在颤动的水面上。河风湿润,带着淤泥的腥味,他们在一棵向水面倾斜的树下停住脚步,一起看着远处像是油画背景一般的灯光。

“玩得开心吗?”Eames问,侧过头看着他。

“是的,”Arthur说,“谢谢你邀请我。”

“我很高兴你能来,”Eames说,“不过看来我们下次要找一个比爬窗更安全的办法。”

“或许你可以把你的演奏会安排在更合理的时间段里。”

“我会考虑。”

他们看着对方笑起来,然后各自移开了目光,看着漆黑的水面。一只夜鸟啼叫起来,声音尖细发颤,“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Eames说,“我有时候会一个人开车来这里,坐上一两个小时,然后再回家。”

“请不要告诉我这就是你寻找所谓艺术灵感的方式,”Arthur说,“太陈词滥调了。”

“不,”Eames再次笑起来,摇了摇头,“只是来发呆罢了。”

两人靠得很近,肩膀几乎贴在一起。他们的身高差不多,Arthur能清楚看见Eames的眼睛,对方轻轻抓住了他的手臂,把他拉近,两人的肩膀终于越过了最后的一公分,碰在了一起。Arthur能闻到Eames的气味,皮革和汗水,一半来自他的琴,另一半是他自己。他们缓慢而不确定地向对方靠近,Arthur舔了舔唇,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一切都似乎被这个即将到来的吻填满。

一道手电筒的光线落在他们身上。

“你们!”那个穿着巡警制服的男人吼道,“滚出去!这里不能进来!都没看见警告牌吗?”

两人狼狈地分开,拔腿向路虎跑去。巡警吼了一声,大步追了过来,他们抢先一步窜上了车,Eames发动了引擎,挂了倒档,狠狠地踩下油门,轮子叽嘎作响,回到了柏油路上。Eames飞快地换了档,车子像只吓坏的野兔一样窜了出去,远远地把巡警甩在了后面。

三十分钟的车程里没有人再说话,Arthur的脸颊一路上都在发热。

7.

Eames很庆幸第二天是周末。

“William,”他的母亲说,勺子敲了一下他的手腕,“你已经往意大利面里加过盐了。”

“对,”Eames说,把盐罐放了下来,差点打翻了立在桌子中央的橄榄油瓶子,“当然,我已经加过盐了。”

父亲和母亲交换了一个眼色,疑惑地打量着他。Eames用叉子拨拉着煮得发白的芦笋,假装没有留意到。他的太阳穴在隐隐作痛,Eames昨晚几乎没有怎么睡着,没有人能在差点和Arthur接吻之后睡着。他太冒失了,Arthur此刻想必已经把他写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黑名单上,并且在他的名字下面重重划上了两道横线。Eames只想把自己的头反复撞在什么坚硬的东西上,比如桌子,或者一辆以时速九十公里飞驰的货车。

“你还好吗,Will?”父亲问,放下了叉子,“你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

“从来没这么好过。”Eames回答,胡乱吃了几口意大利面,站了起来,“我饱了,今晚应该会练琴练到很晚,尽量别来打扰我。”

他转身上楼去了,母亲说了句什么,但他根本没有留意。Eames锁上门,踢开横躺在地板上的牛仔裤和球鞋,把椅子拖到房间中央,抱着大提琴坐了下来,翻开了夏季演奏会要用的谱子,拉了五段不到就被信息提示音打断了,Eames猛地站起来,几乎把他的琴碰翻在地上,在乱成一团的书桌和床上挖掘着,最终还是在牛仔裤口袋里摸出了手机,短信是Fischer发来的,问他下星期五还去不去昨晚那个餐厅演出。

不是Arthur,当然了。

Eames丢开了手机,懒得回复。他把椅子转了过来,下巴搁在椅背上,心不在焉地翻着乐谱,如果他不想搞砸管弦乐团的夏季演出,那他起码要拿出一个月来老实地练习,途中还得应付期末考试,不能再把时间浪费在走廊里,等着Arthur出现了。

“你妈妈说得对,你的房间就是个史前穴居人的洞窟。”

Eames啪地合上了琴谱,转过身来,“别碰我的杂志,”他说,看着正用鞋尖从杂物里理出一条路来的表姐,“你不是应该被埋在SAT习题集里的吗?”

Mal抬起下颔,“我正好路过,顺便过来拿之前落在你们家的烧烤叉。”

“我妈妈打电话让你过来的。”

“没有,”Mal说,研究了一下他的床,做出了某种决定,然后盘腿坐到了地板上,“是的,她让我过来的,她说你可能让女朋友怀孕了,非常心神不宁。”

“我没有‘心神不宁’。”

“当然,”Mal说,拔掉了旧T恤上的一条松脱的线头,“男朋友没法怀孕。”

“Arthur不是我的男朋友。”

“这就是问题所在,对吗,”Mal说,像往常一样一针见血,Eames觉得自己瑟缩了一下,“如果你需要我的意见的话尽管问,我从十岁到现在都没有单身过。”

“听起来非常令人不安。”

“你说得对,”Mal站起来,拍了拍牛仔裤上不存在的灰尘,“我是时候被‘埋在SAT习题集里’了,晚安,Eames。”

“假设,”Eames说,两步跨到门边,重新把房门关上,“有这么两个人,姑且称之为X和Y,”Mal翻了个白眼,Eames假装没看见,“X和Y都同意他们没在约会,但不久之后他们差点接吻了,X不知道星期一该和Y说些什么,毕竟他几天前才说过自己没有在追求Y,要是这时候才来改口可能会显得像个愚蠢的骗子。”

“首先,X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Mal说,交抱起手臂,“该说什么就说,对方答应了的话你们可以趁课间休息在楼梯下面乱来,不行的话也不是世界末日。”

“没这么简单的。”

“就这么简单,”Mal说,抬手弹了一下他的鼻尖,“晚安,提琴师。”

——

星期一中午Arthur没在餐厅门口等他。

Eames深吸一口气,走进了像平常一样吵闹不堪的餐厅里。橄榄球员们正在欺负一个戴眼镜的低年级学生,抢走了他的斜挎包,互相丢来丢去,让那可怜的男孩追着跑。Eames暗自摇了摇头,绕过了哈哈大笑的人群,瞥了科学俱乐部的桌子一眼。Arthur果不其然正坐在那里,背对着Eames,低头吃着他的午餐。Nash先看见了Eames,用手肘撞了Yusuf一下,桌子周围的所有人忽然开始起哄,推搡着Arthur,Eames一开始没听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橄榄球员们的闹剧太吵了,直到走近了一些才抓到了“分手”和“Eames”这两个词。

“闭嘴,”他听见Arthur说,显然正在发火,“Eames和我只是朋友——我说住口,Nash!”

当Eames抓住他的手肘时,Arthur脸上的表情简直是戏剧性的。

“可以和你说句话吗?”他问,没有等Arthur回答就直接把他拉了起来,往餐厅外面拖去。对方显然是吓了一跳,一直到了走廊上才记起来要挣脱Eames的手,“怎么了?”Arthur问,盯着Eames背后的墙壁看。

“我,”Eames挤出一个词,只觉得像是有人卡住了他的喉咙,剩下的话全部堵在了气管里,他艰难地清了清嗓子,“我想我们该谈谈。”

一群女学生走了过去,大笑着,然后又把头碰在一起,压低声音说着什么。Arthur打了个手势,示意Eames跟他来。两人穿过走廊,推开一扇被篮球砸得满是凹坑的防火门,站到空无一人的防火梯里。“这里安静些,”Arthur说,声音在狭窄的楼梯间里激起了可笑的回音,“对不起,”他突然说道,Eames愣了一下,“Nash和Yusuf总是这样的,随便抓着一点小事就胡乱起哄,希望你不会介意,我知道我们根本不是在约会——”

“Arthur,”Eames打断了他,觉得自己好像走在紧绷的钢丝上,起点和终点之间狂风呼啸,下面是两百公尺嶙峋的峡谷,他紧张得几乎头晕目眩,心脏被拧成了一小团萎蔫的、干巴巴的纤维,“我之前撒谎了。”

Arthur瞪着他,好像他突然长出了两只羊角似的。

“我是在追你。”

那几个单词仿佛在楼梯间里回响了很久,Eames的手心在不停地出汗,他胡乱地在裤子上擦了擦。Arthur的耳尖缓慢地变成了红色,似乎马上就要冒出白烟来,他半张着嘴,但没有说出一句话来。Eames在两脚之间变换着重心,“我想知道,”他脱口而出,急于打破这种令人不安的沉默,“你想不想和我约会。”

像是故意安排好似的,上课铃挑这个时候响了起来,午休时间结束了。两人都吓了一跳,Arthur含混地说了一句什么,推开坑坑洼洼的防火门跑了,Eames追出去的时候Arthur已经不见踪影。走廊和楼梯上全是人,抱着书和笔记本往各自的教室走去,没有人多看他一眼,Eames用力踢了防火门一脚,回到楼梯上坐下,抱住了头。

Mal是对的,这的确不是世界末日,但也相去不远了。

8.

Eames躲进了他日复一日的琐事里,就像鼹鼠缩进潮湿的地底一样,管弦乐团练习,代数、西班牙语、欧洲历史和夜间演出。他在走廊里碰见过Arthur几次,后者似乎想和他说话,但Eames每次都不打招呼就躲开了。

他一点也不想被礼貌地拒绝。

期末考试结束之后管弦乐团也增加了练习量,学校租下了附近一个小剧团的表演厅让他们练习,每天四到六小时不等,所有人都在抱怨,塑料椅子不舒服,剧场里太闷热,又或者是指挥穿了一条难看的裤子。他们的这场普通的夏季演奏会显然在经过Fischer父亲的某种不受人待见的运作之后变成了慈善演出,地点改到了市中心的大剧院里,“我会叼着高顶礼帽绕场一周,”Eames说,小表演厅里太闷热了,汗水浸透了他的T恤,布料紧贴在他背上,“看有多少人会往里面投硬币。”

“每个美分都要捐给UNICEF,”Fischer说,用松香擦着他的琴弓,“抱歉让你失望了。”

夏季演奏会的海报似乎在一夜之间出现,贴得到处都是,还用上了装模作样的花体字。Eames思忖着Arthur有没有看见,但很快又告诉自己这一点都不重要。他那件久未使用的燕尾服已经变得太小,肩膀处的缝线几乎被撑得开裂,母亲带他去租了一件新的,布料硬得像块铁板,还散发着一股干洗剂的气味,Eames往上面倒了足够淹死一只小白鼠的古龙水,试图把它遮盖过去。离演奏只剩两个星期了,彩排混乱不堪,指挥冲所有人大喊大叫,过了两天他们的钢琴师发起了烧,引起了新一轮的恐慌;有那么几个小时Eames甚至能忘记Arthur和防火梯里愚蠢而失败的坦白。大提琴手拉起T恤下摆,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打开了琴谱,发誓在演奏结束之后就烧了这鬼玩意。

最后一次彩排结束之后赠票发到了他们手里,Eames把他的装进一个空白信封里,写上了Arthur的名字,开车穿过了半个市区,在两条街以外停下车,偷偷摸摸地贴着篱笆墙跑到Callahan家的前院。车道是空的,似乎没人在家,窗帘都拉着,一只野猫躺在门廊上舔着爪子,尾巴一晃一晃。

Eames把信封塞进了那个喷漆剥落的邮箱里,飞快地原路返回,心一直悬在喉咙口。

——

夏季演奏会吸引来了比他想象中多得多的人。

主厅八点钟开始入场,高中生们挤在通往舞台的楼梯上,在幕布的遮掩下往外看。前三排是保留给赞助商和市长的,已经快要坐满了;第四排开始就是赠票的座位,Eames塞进Arthur信箱里的票是D505,那个座位仍然空着,Eames看了手表一眼,告诉自己时间还早,毕竟检票才刚开始,Arthur会来的。

八点十五分,Eames拉扯着衬衫的领子,试图让自己放松一点,化妆师像只发现野兔的鹰一样俯冲过来,把歪扭的领结重新打好,让衣领回复到顶着Eames气管软骨的痛苦状态。指挥领着他们走上尚未亮灯的舞台,业余乐手们各自落座,拿起了自己的乐器。大厅已经差不多全坐满了,第四五排全是兴奋的父母,正在翻阅节目单和给台上的儿子或女儿送飞吻。D505还是空着的,Eames移开目光,奋力把翻涌上来的失望给压下去。

然后,毫无预兆地,舞台的灯光全部亮了起来,刺眼灼热的黄光,Eames再也看不清楚台下了,只能听见观众们礼貌的掌声。指挥向台下鞠躬,然后转过身来,敲了敲乐谱架,Eames深吸了一口气,把琴弓搭到弦上。

上半场演奏非常顺利,他们有惊无险地滑过了一段彩排时总是出错的变奏曲,长笛手紧张得有些脸色发白,但还是吹完了她的那一段独奏。幕间休息时掌声如雷,Eames麻木地站起来,长舒了一口气,跟着其他人鱼贯离开了舞台。父母们把花束送到了后台,高中生们纷纷涌到门边,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Eames拖过一张椅子坐下,喝了两口水,那个保留给Arthur的座位一定还空着,他懒得去证实自己的想法。

他梦游一般演奏完了反复练习过无数次的乐章,和所有人一起鞠躬谢幕,然后又在掌声中重新回到舞台上,加演了一首欢快的舞曲。幕布落下之后高中生们抱成一团,在打磨光滑的木地板上跳来跳去,直到剧院经理把他们赶下去为止。所有人都在谈论接下来的慈善酒会,盘算着要趁别人不注意偷点烈酒尝尝。Eames随便编了个借口推脱了,解开了领结和两颗折磨了他一晚上的纽扣,背着他的大提琴独自离开了剧院。停车场就像剧院大厅一样空无一人,今晚的芭蕾舞表演还有一个小时才结束,而参加演奏会的人多半还会逗留到酒会结束为止。Eames从裤袋里摸出了车钥匙,然后突然停住了脚步。

Arthur正站在他的路虎旁边,手里捧着花束,大概是被他握得太久,花瓣都已经有点萎蔫了。他的头发被梳到了脑后,穿着不太合身的西装,看起来和Eames一样不自在。“这是,”Arthur首先开口,把花束递到他面前,清了清嗓子,“送给你的,我本来想去后台找你,但Fischer说你走了,所以我就马上跑出来了。”

Eames接过花,舔了舔嘴唇。他想说晚上好,或者我很高兴见到你,至少也说谢谢,但开口的时候却变成了“你来了”。Arthur笑起来,露出了酒窝,“是的,”他回答,看着自己的皮鞋尖,“有人给我票了。”

“我不是,我是说,抱歉,不,我不是真的抱歉,操,”Eames抓了抓头发,“我很高兴你来听演奏会,Arthur,但我不是要拿那张票来给你施加压力,我知道你想找个礼貌的方法来拒绝我,但其实你可以直说——”

Arthur往前一步,抓住他的衣领,吻了他的嘴唇,Eames起码过了半分钟才醒悟到发生了什么。Arthur的手在发抖,Eames相信自己的也一样,花束落到水泥地上,但没有人留意。Eames双手扶住了Arthur的腰,把他拉近,让两人紧贴在一起。“我不是要拒绝你,”Arthur贴着他的嘴唇说,“你问我想不想和你约会,但一直不给我机会回答。”

“我还以为夺门而出就是个很明显的答案了。”

“闭嘴,”Arthur说,往后退开了一些,抚摸着Eames的下巴,好像这才第一次看清楚他的样子似的,“你这蠢货。”

“再说一次。”

“蠢货?”

“不,”Eames笑起来,拇指扫过Arthur的酒窝,“你愿不愿意和我约会。”

“是的,”Arthur回答,握住了他的手腕,“我想和你约会,Eames。”

他们再次吻在一起,笨拙地用舌头和牙齿探索着,Arthur一不留神咬到了他,两人都傻笑起来,鼻尖碰在一起,手臂搂紧了对方。Eames零碎地吻着Arthur的嘴角和下巴,然后把鼻子埋进他的颈窝里。Arthur的手指缠进了他脑后的短发里,懒洋洋地摩挲着。是的,Eames想,深吸了一口气,你是我的

9.

他们整个暑假里几乎没有一天不在一起。

Arthur的父母要上班,Ariadne到八月底前都必须去上夏季学期,不情不愿地补回她没能拿到的那些历史学分。他们有一整栋安静的房子和世界上所有的时间,Eames会在十点前后按响Arthur家的门铃,两人有时候会窝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租来的影碟,吃掉一大碗黄油爆米花;另外一些时候他们选择躲在Arthur的卧室里,乐此不疲地探索着接吻的不同方式,互相帮对方手淫,然后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聊天,不停地傻笑。天气好的时候他们会干脆开车出去,毫无目的地乱转,把车载收音机的音量拧到最大,跟着那些歇斯底里的歌手一路狂吼。Eames每次都在五点左右就宣布自己该走了,然后在长达二十分钟到半小时断断续续的亲吻之后才跑出门,钻进他的路虎里。

“……我们试点新鲜玩意。”Eames说,在Arthur床上翻了个身,这是个炎热的星期二下午,两人都不想动,窗户开了一半,但连风也是热的,夹裹着在烈日之下蒸腾而起的泥土气味,Arthur没有回答,一动不动地仰躺着,早就睡熟了。Eames研究了一会他的侧脸,压到他身上,吻他的下巴和脖子,Arthur的眼皮颤动了一下,醒了过来,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伸手推开Eames的脸,“滚开。”

“你答应和我约会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love。”

“我改变主意了,”Arthur说,把脸埋进枕头里,追逐着被Eames粗暴驱走的睡眠,“滚开。”

Eames贴着他的喉结笑起来,开始舔舐皮肤上细小的汗珠。Arthur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没有阻止,Eames咬了一口他的锁骨,继续往下吻去,胸口,肚脐和腰侧。Arthur穿着一条宽松的深蓝色四角裤,Eames勾住松紧带,把它拉了下来,吻着Arthur的大腿内侧,后者似乎彻底清醒了过来,手指缠进了Eames的头发里,轻轻拉扯着,让他抬起头。

“这就是你所谓的‘新鲜玩意’?”Arthur问,露出了睡意朦胧的微笑,“在我看来你似乎只是在模仿我们几天前看的色情片而已。”

“你应该很高兴我学得很快。”

Arthur笑起来,松开了他的头发,手指抚摸着Eames的后颈,“继续,”他说,“我过会儿再给你打分。”

“请不要给我施加不必要的压力,”Eames说,舔了舔Arthur半硬的阴茎,后者倒抽了一口气,“我会怯场。”

“闭嘴。”Arthur说,红晕开始缓慢地爬上他的胸口和脸颊。Eames直起身吻了他,吮着他的下唇,然后再次趴到他腿间,用嘴唇和舌头把他逗引得完全硬起来。Arthur呻吟了一声,倒回枕头上,紧闭着眼睛,臀部本能地往上挺了一下,Eames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动作,牙齿不小心刮到了他,Arthur低叫了一声,差点整个跳起来。“抱歉,”Eames咕哝道,上下抚摸Arthur汗涔涔的大腿,安抚着他,“躺好。”

他的舌头在Arthur湿润的顶端绕着圈,手指套住根部,上下抚弄着。Arthur揪紧了他的头发,把Eames的头往下按,发出呜咽一般的声音。Eames挪动了一下,把Arthur整个吞下去,重重地吮吸了一下,滑出来,然后再把挺立的勃起含进去,这比色情片里难多了,Eames不停地噎到,唾液顺着嘴角流出来;Arthur没能坚持很久,重重地往Eames嘴里顶了几下之后就射了出来,脊骨弯出一条紧绷的弧线。Eames爬起来,把自己摔到枕头上,喘息着,胡乱用手掌揩掉沾到下巴和嘴唇上的精液。

“我的天,”Arthur说,眼神涣散地看着天花板,胸口急促地起伏着,“我的天,Eames。”

Eames凑过去吻他,故意把精液蹭到他脸上,“满分?”他问。

Arthur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看着他,拇指抚摸着他的下唇。“你看起来一团糟。”他最终说道,抽了两张纸巾,擦他的下颔和布满汗水的额头。Eames伸出舌头舔他的手指,Arthur假装不耐烦地把他推开,扯下他的短裤,握住了Eames的勃起,熟练地把他带到高潮。两人在床上并肩躺着,喘息着,好几分钟没顾得上说话。

“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做这件事。”Arthur说,把大腿搭到Eames的肚子上,不到半分钟又挪开了,天气实在太热,而他房间里的空调一味发出喀嗒喀嗒的怪声,没有一丝凉风;父亲三天前就打电话预约了维修人员,但直到今天还是没人来。Arthur正在考虑搬到门廊上去睡。

“色情片万岁。”Eames说,把两人的短裤踢到地上,翻了个身,“四点叫醒我。”

——

敲门声把他们吵醒的时候,Arthur咕哝着拿起了放在床头的手机,瞥了一眼时间,然后猛地跳了起来,用力摇晃着Eames的肩膀。“起来!”Arthur咝咝地说,抓起丢在地上的衣服摔到他身上,“快起来!Eames!”

“Arthur?”父亲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你还好吗?”

“我很好!”Arthur回答,胡乱把T恤套上,踢了还恋恋不舍地粘着枕头的Eames一脚,“马上下来!”

Eames从床上坐了起来,穿上衣服,用手指梳了一下往四面八方翘起的头发,“你爸妈回来了?”

“显然,”Arthur说,把用过的纸巾从床上清扫下来,丢进垃圾桶里,“我得想个办法把你偷渡出去。”

“我不能和你一起下楼去,礼貌地打招呼,然后从正门离开吗?”

“第一,”Arthur说,重重地坐到床垫上,“要是你被我妹妹看见了,我下半辈子就再没有清静的时候了;第二,我们闻起来就像是花了一整个下午在床上乱来。”

“或许是因为我们真的花了一个下午在床上乱来。”

Arthur凑过去吻了他,手指缠着他汗湿的短发,吮吸他的下唇。Eames轻轻哼了一声,手掌按住Arthur后脑勺。Arthur侧过头,亲吻他的嘴角。“我该下去了,”Arthur低声说,磨蹭着他长着细小胡茬的下巴,“从窗户下去,别让人看见,我今晚打电话给你。”

Eames盘腿坐在他的床上,看起来就像只弃犬。Arthur关上房门,到浴室里洗了洗脸和手,下楼去了。晚餐是千层面,Arthur还没走进厨房就闻到了番茄酱和芝士的味道,Ariadne正在吃一个青苹果,看见他的时候就挑起了眉毛,Arthur假装没有留意到,在他惯常的位置上坐下来,用叉子戳着软塌塌的千层面。

楼上的地板嘎吱响了一声,半分钟之后又是一声,Arthur整个人僵硬了起来,偷偷打量着父母的表情,他们似乎都没有留意到,还在谈论着汽车保险,“我试着打电话给她,”父亲说,心不在焉地叉起一颗腌橄榄送进嘴里,“但是她跟我说保险杠上的痕迹太旧了,申诉的机会不大。”地板又响了一声,Arthur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冰水,灌了两口。Ariadne专心致志地翻着一本杂志,把茄汁滴到桌子上,“看在上帝份上,Ari,”母亲说,“吃饭的时候把杂志放下。”

一个人影出现在起居室窗前,Eames,脚下多半正踩着Arthur父亲的黄水仙。他冲Arthur挥了挥手,跑过前院,消失在树篱后面。

Arthur喝了一口冰水,对着玻璃杯微笑起来。

10.

Mal考上了远在波士顿的大学,打算提早一周出发,自己开车到那边去。“但在此之前,”她说,不顾Eames的反对,把整盘樱桃拉到自己面前,一颗接一颗地吃起来,把果核吐得满桌子都是,“派对,Mallorie Miles的告别礼,人们在十年之后还会谈论它的。”

“我低估了你的自恋程度,”Eames说,抓住了水果盘,把它拉回来,“在你把桌子清理好之前别想踏出门外。”

舞会女王站起来,听而不闻地晃着车钥匙走出门外,“星期六晚八点,”她说,钻进车里,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拍了两下车门,“带上男朋友。”

“或许我们更愿意把星期六晚上花在床上。”

Mal打了个手势,好像要赶开一只烦人的苍蝇。那辆右侧车门带着凹痕的红色福特飞快地倒出了Eames家的车道,差点撞翻了门口的垃圾桶,Mal粗暴地调转车头,就像操控一匹反应迟钝的马,轮子在柏油上嘎吱作响;Mal拧开了收音机,某种叮当作响的音乐随着车子一路远去,消失在拐角处。

——

“派对。”Arthur说,把小说放下,看着枕在自己大腿上的Eames,“有什么着装规则吗?”

“Mal说是个泳池派对,你穿着泳裤去就行了。”

“Eames,”Arthur说,拖长了声音,“我知道泳池派对是怎么回事,我不会只穿着泳裤去的。”

“遗憾,”Eames说,挪动了一下,以便躺得更舒服些,Arthur家客厅的皮沙发宽大柔软,有着令人惊讶的催眠效果,“那么你决定要去了?”

“是的,”Arthur说,手指玩弄着他的短发,“因为我和你约会就是为了接近Mal,现在我的目的快要达到了。”

“谢谢你的坦白。”Eames说,勾住他的脖子,Arthur弯下腰,亲吻他嘴唇,手指轻柔地摩挲着Eames的鬓角,一圈,再一圈。

——

Arthur最终穿着一条卡其色短裤和宽大的T恤去了派对。上车的时候Eames挑起了眉毛,打量着那件被洗得发白的旧上衣,“那是我的。”他指出。

“不想弄脏我自己的衣服。”Arthur说,拽了拽松脱的线头,Eames假装愤懑地咕哝了一声,发动了车子。

他们还没停下车就已经听见了音乐声,Mal家里灯火通明,泳池周围挂起了一圈圈彩纸和灯泡,好像要把整个院子当成圣诞礼物包起来似的。他们似乎是唯一还穿着上衣的人,Mal显然把半个橄榄球队都请来了,球员们正在泳池边起哄,大量消耗啤酒,不亦乐乎地把别人抬起来丢进水里。派对的主角正坐在池边,拿着一杯果酒,大笑着,湿漉漉的头发粘在她的额头上。看见他们的时候Mal挥了挥手,一颗酒渍樱桃从杯子里摔了出来,掉进了游泳池里。

“William Eames!”她宣布道,“明星提琴家和他的男朋友。”

人们的注意力被转移到了他们身上,再次开始起哄,冲他们做了几个粗鲁的手势,Arthur假装没看见。“谢谢你来,Arthur,”Mal说,“我很确定派对比你们原先的计划有趣多了。”

Arthur开口想回答,但Mal的手滑到了他背后,用力一推,Arthur哗啦一声摔进了泳池里,就像一袋从半空中砸下来的土豆。他呛了不止一口水,狼狈地游回池边,抓住滑溜溜的瓷砖。所有人都在大笑,Eames弯下腰,向他伸出手;Arthur冲他微笑,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扯,把他也拽进了水里。“见鬼的杂种,”Eames说,胡乱抹着脸上的水,不停地傻笑,“Arthur。”

就像听到什么不言自明的信号似的,他们在水里接起吻来,手指缠着对方湿透的短发。口哨声四起,Mal在喊“别太兴奋了,男孩们”。Arthur贴着Eames的嘴唇笑起来,推开了他,爬回岸上,脱掉了紧贴在身上的旧T恤。

这就是他最后一点清醒的记忆。

接下来就是一杯接一杯的水果潘趣和啤酒,酒渍樱桃和黑加仑子在他的舌头上留下烧灼般的甜味,灯光混成一团团模糊的色块,他第二次被推进了水池里,一瞬间的寂静,气泡在他耳边咕嘟作响,然后他浮出了水面,音乐像暴雨一样落下来;更多的酒,甜腻地沿着他的食道一路烧灼下去,Mal和他跳着舞,仰头大笑,下一秒Eames搂住了他的腰,两人笨拙地在池边转圈,不时踩到对方的脚;Eames和他在草地上接吻,草梗戳着他裸露的背。出于某种Arthur酒醉的大脑所不能理解的原因,Eames依然穿着上衣,Arthur不耐烦地撕扯着那块湿透的布,希望它马上消失,Eames吻了吻他的嘴角和额头,说“等着,我有东西给你看”。

他直起身,脱掉了上衣,Arthur仰躺在草坪上,看着他裸露的上半身,没什么特别的,除了腹部靠近腰侧的一个伤痕。Arthur眨眨眼,坐起来,伸手去摸,那不是伤口,是个刚刚愈合的新纹身,有两个指节那么长,Arthur的手指滑过弯曲的墨迹,一个花体字母A,Arthur抬起头来,看着Eames。

“你竟然告诉我这是不小心被铁丝网勾伤的。”

“你竟然信了。”

“因为我并没有撕开别人的绷带看个究竟的习惯。”Arthur几乎是反射性地回嘴,重新垂下视线,打量着那个愈合不久的纹身,“你。”他说了一个字,把Eames推倒在草地上,低下头去,小心翼翼地亲吻那个花体字母。Eames把他拉起来,想吻他的嘴唇,他们都不止一点点醉了,牙齿和鼻尖不停地撞在一起,然后看着对方的脸傻笑。Arthur最后吮了一下他的下唇,翻身躺到草地上,看着树枝上晃动的小灯泡,醉意令他觉得放松而满足,嬉笑声从泳池那边传来,没有人留意到他们,Arthur挪近了一些,两人赤裸的肩膀贴在一起,他想说谢谢,但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开口,睡意像温暖而沉重的毯子一样覆盖过来,Arthur闭上眼睛,滑入浓稠的黑暗里。

——

Arthur醒来的时候不停地打喷嚏。

天还黑着,但游泳池边已经空无一人,水面上漂浮着派对留下的各种垃圾,纸杯,塑料瓶和彩纸。深夜的寒意啮咬着他,Arthur打了个寒战,四处寻找自己的T恤,然后沮丧地发现它正无精打采地泡在泳池里。灯关上了一大半,院子里一片昏暗,Arthur拎着两双鞋回到草坪上,叫醒了Eames。

客厅的沙发和地板上都横七竖八地睡着人,Mal像个婴儿一样蜷缩在地毯上,已经睡熟了。他们小心地跨过这些障碍物,往前门走去。Arthur设法拧干了那件旧T恤,勉强穿回了身上,一路上都在副驾驶座上不舒服地挪动着,思忖着到家之后要怎么掩饰自己的宿醉。“快五点了。”Eames忽然开口,指了指仪表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Arthur说,揉着太阳穴,“我现在没法思考。”

“日出。”Eames说,在下一个路口右拐,径直往河边开去。天空逐渐从墨蓝变成了灰蓝,一丝白色随后混了进来,他们在河岸边那块“禁止进入”的牌子前停下车的时候,清晨的阳光已经把湖水和湖面的薄雾染成了耀眼的橙红色,一群棕黑色的水鸭啄食着缠成一团的水草,嘎嘎叫着。他们并肩靠着路虎的车头,看着阳光缓慢而稳定地穿透云层,驱散了雾气,熔融的、流动的金色。

“很美。”Eames低声说,更像是自言自语。湿T恤紧贴着Arthur的皮肤,他此刻又饿又冷,头痛欲裂,但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是的,”他说,手掌滑过Eames的腹部,那个花体字母A所在的地方,“谢谢。”

11.

暑假在一场暴雨中结束,季风带来的降水足足持续了一周,Eames抱怨着湿气对琴弦的影响,Arthur心不在焉地附和着,飞快地敲打着键盘。这是个阴郁潮湿的星期五下午,学校咖啡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低沉的雷声听起来就像铁板上滚动的石头。“我切掉了你那些实验豚鼠的睾丸。”Eames说,盯着Arthur额头上因为过分专注而露出来的细纹。

“那很好,”Arthur回答,点了一下鼠标,忽然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你根本没有在听我说话。”Eames指出。

“抱歉,”Arthur说,合上手提电脑,揉了揉鼻梁,“Yusuf毕业了,科学俱乐部在一周内会选出新的会长,我这几天大概是有点被申请表绊住了——你看起来为什么这么惊讶。”

“这是敬畏,”Eames说,“你们要选出一个新的书呆子之王了。”

“Eames。”

“想必是一场激烈的角逐,”Eames说,“你们会比赛以最快的速度把一堆散乱的书以题目首字母顺序排列,躲在桌子后面互相投掷字典和烧杯,最后用尺子一对一决斗,胜利者切开豚鼠,掏出它的心,吃下去以示勇气。”

Arthur久久地盯着他看,好像在研究一个特别棘手的精神病例。“这是科学俱乐部,不是南太平洋群岛的野人部落。”他说,收拾起笔记和手提电脑,塞进背包里,“该走了,我们星期六下午见?”

“我刚才在说,”Eames跟在他后面走出了餐厅,把Arthur拉到楼梯间里,双手扶着他的腰,“下星期四我有个演奏会,你会来的,是吗?”

“当然,”Arthur说,向他露出微笑,“我从不错过你的演奏会。”

“对,”Eames说,“明天见。”

他们匆匆交换了一个吻,往相反方向走去。

——

最后提出取消他们例行星期六约会的人是Eames。

“抱歉,”大提琴手说,背景里的噪音几乎淹没了他的话,Arthur用力把手机按在自己的耳朵上,希望这样能听得清楚一些,“我估计到晚上都没法从这个管弦炼狱里逃出去——操,Todd,你开门的时候就不能小心点吗——听着,Arthur,或许我们可以改到星期天?”

电脑发出新邮件提示音,Arthur把手机夹到耳朵和肩膀之间,腾出手来敲键盘。“推到下周吧,”他说,“我也要趁周末把草稿打好,你知道的,科学俱乐部的竞选演说。”

“当然,”Eames说,“你们要为豚鼠血淋淋的心脏决斗。”

Arthur叹了口气,发觉自己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起来,“并不是南太平洋群岛的蛮荒部落,”他说,打出最后一个句子,点击了发送键,“学校见,反正我们这个学期有三门课在一起上。”

“星期一见,”Eames说,停顿了一下,“这里是不是应该插入一句‘我爱你’?”

“如果你想让这场谈话从‘正常’变成‘俗不可耐’的话,请便。”

Eames低声笑起来,“再见,高傲的混蛋。”

“再见,Eames。”Arthur说,挂断了,过了半分钟才发觉自己正在冲手机微笑。又一封新电邮传来的,叮咚一声,Nash问他是否已经写好了那篇要命的演说,Arthur呻吟了一声,把注意力重新放回进度缓慢的文稿上。

接下来的一周忙乱不堪,除了上课和午餐那有限的几个小时之外,Arthur几乎再没见过Eames。更糟糕的是Ariadne像往年一样参加了网球赛,Arthur不得不腾出时间来和她一起练习双打,两人几乎没有一次不是吵着架回家的,“消停一会,孩子们。”他们的父亲心不在焉地说,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手头的文件。

Arthur冷冷地瞪了Ariadne一眼,上楼回房间里去了,他的手臂和脚踝都在疼,一整个暑假疏于练习的后果。他飞快地洗了个热水澡,关掉手机,直接躺在床上睡着了。母亲八点前后上来叫醒了他,Arthur无精打采地吃了晚餐,缩在沙发上看了一会书,打算回卧室里继续睡觉。

一个想法忽然击中了他,Arthur猛地坐直了,好像被劈头盖脸浇了一桶冰水。这是个星期四,他彻底忘了Eames的演奏会。

Arthur狂奔回房间里,飞快地脱掉松垮垮的睡裤和T恤,胡乱穿上一条牛仔裤和他所看见的第一件衬衫。车钥匙放在鞋柜上的瓷碟里,Arthur一把抓起它,“我马上回来!”他喊道,冲出了门外。

一直到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他才记得重新把手机打开,Eames七点半左右给他发了好几条信息,然后又打来了四五个电话,之后就再没音信。Arthur在裤腿上擦了擦汗涔涔的手掌,瞥了一眼仪表板上显示的时间,诅咒着顽固地不肯变绿的交通灯。从这里到Eames今晚表演的剧院起码还有四十分钟车程,他是无论如何没法在散场之前赶到的了。Arthur重重砸了一下方向盘,绿灯刚亮起就用力踩下油门,不断地超车,身后一片喇叭声,Arthur强行挤进快车道,换到五档,继续向前飞驰。

Eames在剧院门口等他。

大提琴手坐在台阶上,面无表情地看着Arthur摔上车门,穿过停车场向他跑来。他的男朋友在楼梯下方停下脚步,双手撑在膝盖上,“对不起,”Arthur说,喘着气,“对不起,我只是有点,我是说,对不起,Eames。”

“没关系,”Eames说,堆出一脸假笑,眼睛里没有丝毫愉悦的意思,“只是一场愚蠢的演出罢了,你也不是没看过。”

Arthur往上走了两步,直到自己的视线和Eames齐平,“对不起,”他重复了一次,呼吸平顺了一些,“我忘了,这个星期我实在太忙,我不是有意——”

“不是有意关掉电话?”Eames说,仍然挂着那个虚假的微笑,无名怒火从Arthur胸腔里窜了起来,他只想把那个假笑从Eames脸上撕下来,“不是有意迟到三个小时?”

“我已经说了我很抱歉,”Arthur一字一句地说,“你少来这一套。”

“我少来哪一套?”Eames问,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要把什么东西压回去,“我不是迟到的那个人。要是你——请允许我引用——‘实在太忙’,一开始就没必要答应来听演奏会。”他讥嘲地笑了一声,“我还告诉所有人你会来,留了一个前排的位置,然后你‘忘记了’。”

“你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就该绕着你转?”Arthur回嘴,他知道这是个坏主意,但他根本忍不住,“我今天他妈的累透了,但我还是开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车跑来这里,就为了赶上你那自以为是的演奏会,你倒是说对了一点,这只是场愚蠢的演出罢了,我现在不明白我干嘛要花这个时间。”

Eames的笑容消失了,Arthur僵在原地,希望自己能把刚才说出去的话统统收回来。他张嘴想解释,但Eames已经提着琴盒站了起来,“很抱歉我浪费了你那么多时间,Arthur,”他说,声音沙哑,“或许我不该再浪费下去了,晚安。”

他开始走下楼梯,肩膀耷拉着,Arthur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肘,试图解释,或者道歉,或者两者一起,Eames甩开了他,往自己的路虎走去,一次都没有回头。

12.

他们整整一个星期没有说话。

Arthur每次都故意拖到最后一刻才磨磨蹭蹭地走进课室,找一个离Eames最远的座位坐下,下课铃一响就飞快地逃出去。Eames开始自己从家里带来三文治当午餐,显然是为了避免在学校餐厅里遇见Arthur。两人似乎心照不宣地开始了一场比赛,看谁能最无动于衷地忽视对方的存在。

“在等什么吗?”Ariadne问,踢了一下他的小腿,Arthur这才发现自己又在盯着空无一物的手机屏幕。他们练习了一个半小时的双打,正坐在场边喝水,十月初的风从背后吹来,已经略带寒意,Ariadne怀疑地冲他挑起眉毛,Arthur把手机塞回装着水和备用球拍的手提包里,耸了耸肩,“跟你没关系,”他说,“科学俱乐部的一点事而已。”

“你和Eames分手了。”

“是的,”Arthur说,“不是。”

“Arthur。”

Arthur仰头喝完瓶底剩余的水,拿起了球拍,明白地表示谈话到此为止。Ariadne翻了个白眼,抬手接住Arthur丢过来的网球,没有追问下去。

当晚他给Eames发了一周以来的第一条短信,在书桌旁坐下来,挪开了一堆未完成的表格。Arthur没能在科学俱乐部内部懒洋洋的竞争里胜出,最后得到的是副会长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位置和随之而来的无聊案头工作。科学俱乐部的桌子旁多出来一群比他们更沉默寡言的新生,Arthur直到现在还不记得他们的名字。手机沉默地躺在桌子上,毫无动静,Arthur站起来,关上了窗户,过了一会又重新把它打开。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吵架,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短信提示音响起的时候Arthur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拿起了手机。

——

第一条短信发来的时候,Eames正在偷偷喝藏在床底下的啤酒。他在床底下藏了六罐,每当需要庆祝或者发泄的时候就摸一罐出来,第二天藏在背包里偷偷带出去处理掉。为了不让父母起疑,他每次只允许自己开一罐。今晚他已经喝下去两罐,去他的,不过是淡而无味的便宜啤酒罢了,他离喝醉还远着。

Eames盯着发件人姓名看了很久才打开了短信页面,耳朵和手心都在发烫,他告诉自己这完全是酒精作用。“我们需要谈谈”,Arthur说,一如既往地简洁明了,Eames几乎都能想象出Arthur对着屏幕皱眉头的样子。“谈谈”,一个过于轻松的说法,人们总是在宣布坏消息的时候才来邀请别人谈谈。Eames捏瘪了手里的铝罐,“抱歉,我没时间”,他输入了回复,把手机丢回床上,仿佛那是只长满尖刺的昆虫。

他等着Arthur直接发来时间和地点,像往常一样对别人的反对意见不闻不问,但手机再也没有任何动静。Eames把剩下的啤酒倒进下水道,藏好罐子,脱掉上衣爬到床上,盯着漆黑的天花板。

Eames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他惊醒的时候,有人正在敲窗玻璃。Eames眯着眼睛,辨认那个勉强被路灯照亮的人影;Arthur站在窗外光秃秃的花台上,冲他打着手势,示意他开窗。Eames急忙下床走过去,差点被横躺在地上的杂志堆绊倒,他打开了套窗,抓住Arthur的手臂,帮他钻进来。

“谢谢。”Arthur说,两人面对面在昏暗的卧室里站着,Eames仍然没有放开他的手臂。Arthur换上了牛仔裤,但上身还是他睡觉时喜欢穿的那件灰色旧T恤。Eames松了手,回到床边坐下,瞥了一眼电子钟的夜光显示屏,凌晨两点半。他等待着,但Arthur站在原地没动,似乎也不打算说话,两人一言不发地对视着,假装自己并没有感到不自在。

“这太愚蠢了,”Arthur首先开口,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对不起,Eames,我知道我那天晚上表现得像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Eames张了张嘴,连一个音节都没能挤出来。他已经想象了许多次Arthur道歉的情形,编排了自己该怎么反应,说些什么,但此刻那些演练好的台词跑得干干净净,留下他在Arthur面前张口结舌,像条离了水的金鱼。“抱歉,”他说,抓住了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句话,“我也有点反应过激。”

对话中断了,他们沉默了几秒,忽然大笑起来,就像一根拉扯过度的金属丝突然崩断。Arthur往前跨了一步,双手捧着他的脸颊,弯腰。Eames抬起头,让Arthur啄吻自己的嘴唇和下巴。“我当时很失望,”Eames告诉他,双手滑到Arthur宽松的旧T恤下面,抚摸着他的腰,“我很希望你在场。”

“我知道,”Arthur说,坐在他大腿上,两人额头相碰,“对不起。”

Eames吻了他,一手圈着他的腰,让他坐稳;另一只手按住Arthur的后脑勺。Arthur推了一下他的肩膀,Eames顺从地躺到床上。床垫在Arthur爬上来的时候发出细微的声音,Arthur抚摸着他赤裸的上身,手掌准确地停在腰腹的纹身上,来回摩挲着。亲吻落在Eames的脖子上,Arthur咬了他的喉结一口,然后一路往下移动,湿润温暖的舌头滑过他的锁骨和乳头,在纹身上多停留了几秒,继续往下。Eames抬起臀部,让Arthur脱下他的睡裤,隔着内裤的布料吻他半硬的阴茎。

“你是不是。”Eames问,把手放到Arthur的后颈上。

“还一个人情。”Arthur告诉他,把内裤扯了下来。

他比Eames还要笨拙,牙齿不时刮到Eames,让他倒抽一口气,但Eames仍然不可自抑地硬得发疼。Arthur跪在地板上,嘴唇上沾满了唾液和前液,在路灯的昏暗光线下泛着湿润的微光,Eames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入迷地看着。Arthur察觉了他的目光,故意吮了他一下,Eames仰起头,呻吟了一声,往Arthur口腔深处顶。后者噎了一下,但没有退开,双手摁着Eames的大腿,不让他乱动,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上下运动。Eames射在他嘴里,仰躺在床上,粗重地喘着气。Arthur躺到他身边,把牛仔裤拉到膝盖,抚慰着自己的勃起,Eames翻过身,把手探到Arthur腿间,覆盖住他的手背,Arthur低叫了一声,整个人蜷曲起来,温热的精液射在Eames手心里。

Eames脱掉了Arthur的T恤,卷成一团,把两人擦干净。Arthur踢掉了球鞋和牛仔裤,一丝不挂地钻进他的被子里,占据了大半张单人床。被单上也沾上了精液,但Eames决定现在不是处理这种小事的时候。“小杂种,”他咕哝道,滑进被窝里,把Arthur拉进怀里,吻他的后颈,“我想念你。”

“我也是。”Arthur说,两人的腿在被子下面缠在一起,“我应该回家的。”

“是的,”Eames说,鼻子拱着Arthur的耳朵,“你是该那么做。”

“就睡几个小时,”Arthur说,打了个哈欠,“天亮之前我就走。”

等Eames开始专心致志地在他脖子上留下吻痕的时候,Arthur已经睡着了。

13.

半张被子在凌晨某个时候滑到了地板上,他们忘了拉窗帘,阳光把Arthur刺醒的时候,他和Eames正手脚交缠地紧贴在一起,就像两只躲在树洞里互相取暖的啮齿类动物。Eames还在熟睡,嘴半张着,枕头上有一滩口水的痕迹。一个陌生女人正注视着他们。他的背凉飕飕的,Arthur摸索着把被子拉了回来,裹住自己,把脸埋进Eames的颈窝里,追逐着还没走远的睡梦。

一个陌生女人正注视着他们。

Arthur猛然惊醒,挣扎着坐了起来,膝盖重重地撞在Eames的肚子上,后者平稳的呼吸被扰乱了,咕哝一声,居然没有醒来。被子盖住了他的下身,但Arthur从来没有如此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是赤裸的。“早上好,Eames太太,”他说,剩余的尊严正随着每一个音节飞快地燃烧殆尽,“我是Arthur Callahan。”

“你或许该叫醒我的儿子,”对方说,她还穿着晨衣,粗略梳理过的长发搭在肩膀上,和Eames一模一样的棕褐色,“这样他就能给我们做个正式的介绍了。”

Arthur试图笑一笑,证明自己十分欣赏Eames太太的幽默感,但他的大脑显然更希望他立即去做另一件更紧急的事,比如说从窗口跳下去。Arthur摇了摇Eames的肩膀,把他叫醒,Eames睡眼惺忪地看着他,露出懒洋洋的微笑,“我们还能接着睡,”他说,转过头去看床头柜上的钟,“现在才——他妈的,我是说,早上好,妈妈。”

“早上好,”Eames太太说,好像她的儿子并没有一丝不挂地和另一个男孩躺在床上似的,“你昨天晚上显然忘记告诉我和你爸爸家里会有客人。”

“我的错,”Eames说,打了个手势,“Arthur,这位是Georgiana Eames;妈,这是Arthur,现在你们认识了。”

“我,”Arthur说,瞄着堆在地板上的衣物,思考着该不该弯腰去捡,Eames太太介不介意再次目睹自己的臀部,“我想我该走了。”

“连早餐也不吃?”Eames太太问,挑起眉毛,她儿子想必是从她这里学会这个表情的,“我做了煎蛋卷和吐司,配着很棒的黄油和香肠片,正是你们需要的。”她把窗帘拉上,往门外走去,“十分钟,男孩们,到楼下来。”

门关上了,Arthur呆呆地坐在原处,和Eames面面相觑。Eames清了清嗓子,“希望你喜欢我妈。”他说,搔着昨晚长出来的胡茬。

“她。”Arthur开口,斟酌了一会言辞,放弃了,“你有没有衣服可以借我?”

十五分钟之后他们坐到了Eames家的餐桌旁,Arthur刮胡子时过于匆忙,漏掉了下巴右侧的一小块,害得他总是想抬手去摸,好像这就能把它抹下来似的。Eames的长袖T恤太大了,Arthur不得不把袖口卷了起来,免得沾上奶油和果酱。蛋卷煎成漂亮的金黄色,边缘有一圈带着可口咸味的焦皮,Arthur试图不要吃得太快,然而半夜爬上二楼窗台加一次生涩的口交显然消耗了比他想象中更多的热量;Eames的父亲礼貌地和他搭话,谈论着天气、面包和北美洲的肉食质量,仿佛每天都有陌生男孩穿着他儿子的衣服出现在餐桌上;Arthur僵硬地应答着,耳尖一直发烫;Eames在桌下握了一下他的手,Arthur勾住了他的手指,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没有人指责他擅闯民宅,而且现在才七点多,家里起码要到一个半小时之后才会有人发现他不见了。Eames松了手,捏了一下Arthur的大腿,Arthur瞪了他一眼,拍开了他的手,Eames冲自己的餐盘微笑起来,继续专心致志地往嘴里塞煎蛋卷。

“是的,我也这么做过,”Eames先生说,把茶包从杯子里取出来,“在你外婆家里,她一眼就看出了我和你妈妈在桌子底下干什么。”

“谢了,爸,”Eames拖长声音说,“我们并不想知道。”

Arthur喝完了他的果汁,假装自己并没有表面上看来那么尴尬。Eames太太问他是否要茶,他拒绝了,说如果他们不介意的话,他想现在回去。Eames把他送到门外,把他推到围墙和车子之间的空隙里接吻,“我是不是有理由相信,”Arthur说,把Eames推开了一些,“你父母经常抓到你和没穿衣服的同学一起滚在床上。”

“第二次,”Eames告诉他,“我是说第三次,仔细想想的话。”

“计划有第四次吗?”

“是的,”Eames说,“和你,我的意思是。”

“很遗憾,”Arthur说,假装遗憾地摇着头,“我们的关系已经到了悬崖边缘。”

“那么我该在令你厌烦之前礼貌地作别,”Eames说,戏谑地鞠了个躬,作势去吻Arthur的手背,“星期一见。”

关上门发动车子的时候,Arthur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

邻居家的狗吠叫起来,隔着篱笆上蹿下跳,那是只新买回来的棕褐色的小型犬,整天就只会乱吠和在花圃里刨洞;Arthur在心里咒骂着那只吵闹的动物,把车驶进车库里,锁上闸门,从侧门回到家里。厨房里还没有人,楼上的地板嘎吱作响,父母大概已经起来了。Arthur窜上楼梯,冲进自己的卧室里,换上了睡衣,抓乱头发,假装自己刚刚从床上爬起来。过了两分钟,走廊尽头的门开了,Arthur能听见Ariadne拖着脚步走进浴室里盥洗的声音,他松了口气,摸出手机,给Eames发了条短信。

安全上垒,A

Eames一直到Arthur下楼吃第二次早餐的时候才回复“有没有向他们描述你美妙的一夜”,Arthur对着茄汁焗豆笑起来,母亲瞪了他一眼,命令他在吃东西的时候把“那个讨厌的机器放下来”,并且问他是不是没胃口,为什么不碰煎蛋。Arthur含糊地扯了个理由蒙混过关,把果汁喝完,离开了餐桌。

“在等待合适的时机”,他敲出这几个单词,把回复发送出去。Eames发回来一个表情符号,没再说什么。母亲在分半个昨晚吃剩的苹果派,问Arthur要不要一块,他摇了摇头,思忖着父母是不是早就知道了Eames的事,只是在等Arthur自己开口。毕竟Eames已经以小组作业为名来过Arthur家好几次,两人在客厅里的举动也算不上非常正派,Arthur每次想起父亲差点撞见他们在沙发上乱来还是心有余悸。“算不上什么大事。”Eames有一次这么说,“你家也不是什么清教徒。”

虽然如此,Arthur想,敲打着沙发扶手,还是该等个合适的时候,把事情做得漂亮一些。

一个星期后,当他和Eames凌晨三点被押进警车后座的时候,“把事情做得漂亮一些”听起来就像个恶毒的笑话。

14.

Arthur的十八岁生日原本过得相当平常。

他是感恩节前出生的,如果你愿意相信Callahan太太的说法,那么她被送进医院分娩前一小时还在往火鸡肚子里塞馅料。Callahan家双胞胎的生日每年都被淹没在感恩节前的准备活动里,今年加上网球赛,关于生日的想法更是被对半折起来埋进了箱底。Ariadne一早就开始了她惯常的恐慌周期,并且对任何一个向她指出这件事的人竖起中指。他们第一轮的对手是住在两个街区外的一对东欧移民姐弟,上年的亚军,只花了一小时二十分钟就结束了比赛。Callahan先生故作兴奋地带他们到新开的餐厅吃了晚饭,Ariadne闷闷不乐地用叉子拨拉着煮得烂熟的甘蓝菜,直到甜品上来才稍稍高兴了些。

事实是,Arthur一点都不在意网球赛,更让他感兴趣的是长达十八年的愚蠢宵禁宣告终止,Eames今晚会和他来一次正式的庆祝。Arthur洗了个澡,在长袖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深棕色薄毛衣,告诉父母他很晚才会回来。“同学。”当母亲问起他要和谁出去的时候,Arthur避重就轻地撒谎,“好几个。”

“‘好几个’,”Arthur复述这件事的时候,Eames低声笑起来,手指敲打着方向盘,“好像这样会更有说服力似的。”

“闭嘴。”Arthur说。路虎的后座上放着一打啤酒,既然Arthur认识的所有人都在践踏“21岁以下不得饮酒”的规定,他们没有必要循规蹈矩。Eames打开了他们喜欢的电台,一路哼着歌,驶向河边。他们把车停在路边,像往常那样没有理会关于深水和湿滑河岸的警示牌,提着啤酒,径直走进树丛的阴影里。Eames带了一张散发着湿木屑和樟脑丸气味的粗糙毛毯,硬得像块木板,倒也很能挡风。两人躲在里面分享着体温、啤酒和亲吻,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朝黑暗的湖面投掷石子。

“告诉我一句实话。”Eames说,他们已经消耗了半打啤酒,Arthur枕在他肩膀上,把毯子拉紧了一些,“关于什么的实话?”

“我。”Eames回答,Arthur含糊地哼了一声,大概是觉得好笑,或者不耐烦。远处市中心的灯光倒映在湖面上,一堆湿漉漉的、散乱的光点。夏季时长得茂盛的水生植物已经枯萎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瘦弱易折的茎从浅水下穿插出来。“我非常讨厌你那把意大利面戳碎再吃的习惯,”Arthur忽然开口,“看起来像一大盘番茄肉酱泡绦虫。”

“我从来没有把意大利面戳碎过,”Eames辩解道,“而且你刚刚毁了我对意大利面的胃口。”

“轮到你了,”Arthur说,伸了个懒腰,“告诉我一句实话。”

“有时候你迷失在自己的脑子里,”Eames说,开了一罐新的啤酒,但没有喝,只是拿在手里,“躲在一个气泡里,我没法跟着你进去。”他耸耸肩,抿了一口酒,把铝罐递给Arthur,“你自己大概一直没有察觉到。”

“我从来没有留意到你是个诗人。”

“那你或许该多留意我。”

“我向你保证,你已经浪费了我不少注意力。”Arthur说,侧过头吻了他,两人的呼吸里都有麦芽和酒精的气味,Eames侧过身,以便加深这个亲吻,Arthur含糊地贴着他的嘴唇说了句什么,手臂圈住了Eames的脖子。毯子从他肩膀上滑了下去,裸露的后颈一阵凉意,Arthur咬了Eames的下唇一口,重新躲进硬梆梆的毛毯里,紧贴着Eames的胸口。啤酒罐不知何时被碰翻了,那些散发着麦芽气味的液体全渗进了枯干的草地里。“遗憾。”Eames说,重新开了一罐。

他们中途睡着了一会,头顶着头,被毛毯和同样厚实的阴影覆盖着,空罐子堆在脚边。Arthur醒来的时候两人几乎都已经歪倒在地上。“来吧,”Arthur说,推醒了Eames,“这里太冷了,我们回你家去。”

“不担心明天早上被留下来强行喂食了?”

“也不是第一次了。”Arthur说,将空铝罐和包装纸盒塞进事先准备的塑料袋里,啤酒罐少了一个,他徒劳无功地翻找了一下,决定丢下不管,“我来开车,”他说,把点火匙从Eames的口袋里钓出来,“你喝下去的酒比我多得多。”

Eames咕哝了一声,没有异议,陷在副驾驶座里继续睡。河边的公路空无一人,Arthur平稳地开着车,吹着从大开的车窗外灌进来的冷风,觉得自己相当放松而清醒。

因此当一辆警车鸣笛追来,闪灯示意靠边的时候,Arthur立马出了一身的冷汗。

“晚上好,年轻人。”警官说,语气就和他的表情一样不友好,Arthur规矩地按照他的要求把双手放在方向盘上,不敢乱动,“驾照,谢谢。”

Arthur把他的证件递了过去,警官匆匆翻了一遍,“车是你的还是那家伙的?”他问,用铅笔带橡皮的那头指着Eames。

“他的。”Arthur说,清了清嗓子,紧张得喉咙发紧。警官示意他们下车,让副手去取酒精测试仪。“可是,”Arthur笨拙地说,舌头活像是被砂纸捆了起来,“我开得很小心。”

“你开到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小子。”警官说,瞥了一眼测试仪上的读数,冲副手抬了抬下巴,“过来,帮我把这两只酒后驾驶的小鸟带走。”

——

Callahan先生和太太在接到电话十分钟后就赶到了,外套下面还穿着睡衣,看起来疲倦而恼怒;Eames的父母五分钟后也踏进了警局的玻璃滑门,脸色没比Arthur的父母好看多少。两个肇事者沮丧地缩在墙边的长凳上,一个盯着自己的手背,另一个看着鞋尖。警官声调平板地跟父母们说着什么,后者沉默地听着,不时点点头,向两个十八岁男孩投去不悦的一瞥。

“我非常失望,”签好所有文件之后,Callahan太太劈头盖脸地说,“Arthur,我一度相信你非常清楚自己在干什么,现在我没那么确定了,撒谎,酒后驾驶,刚过十八岁生日就急着把自己弄死,是吗?”

“Callahan太太,啤酒是我的主意——”Eames开口,想打圆场,但在对方的瞪视之下讪讪地闭上了嘴。“我在和我儿子说话,”Arthur的母亲说,“不是和你。”

“对不起,妈。”Arthur插嘴道,希望能赶紧完结这令人尴尬的闹剧。

“站起来,到车里去。”Callahan太太说,指着门口,“我顺便提醒你,你的驾驶执照被吊销六个月,在此期间你自己搭该死的巴士去上学。”

Eames偷偷捏了一下他的手臂,以示安慰。Arthur拖着脚走出门外,跟着脸色铁青的父亲钻进车里。母亲简短地和Eames的父母说了几句什么,Arthur远远地看着,只想找个漆黑的角落安静地躲起来,直到饿死。Eames的父亲把儿子拉到了一边,正在说着什么,从Eames耷拉着的肩膀看来,断然不是什么好听的话。母亲回到了车上,砰地摔上车门。父亲的六座商务车驶出了停车场,Arthur在充满压迫感的沉默里蜷缩起来,淹没在自我厌恶里。

15.

坏消息传播起来总是和瘟疫一样快,Arthur和Eames酒后驾驶的事从某个令人生疑的源头开始散播了出去,不到中午就似乎已经传到了每个人耳中。Eames拎着背包走进餐厅的时候,Arthur正好离开了一桌子傻笑着的科学俱乐部成员,和他一起坐到角落的空位里。

“给你买了意面,”Arthur说,把装着食物的塑料容器往Eames面前推了推,“要胡椒的话自己拿。”

“我被禁足了,”Eames说,把背包放到脚下,“没告诉我刑期什么时候结束。”

“我也是,我妈说一个月。”Arthur说,闷闷不乐地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乐队那边怎么办?”

“我爸说会把我送去练习,然后准时接回来,”Eames说,“显然,一夜之间我又变回了十岁。”

“还有,”Arthur说,放下了塑料叉子,“我的手机被没收了,电脑也是。”

“无意冒犯,但如果你妈妈生活在中世纪的话,必定是个出色的酷刑发明者。”

“我正在考虑养一笼鸽子。”

“我会给你写满是诗歌的长信,只可惜那些诗如此糟糕,你还没读完就把它们塞进壁炉里烧了。”Eames说,两人短暂地笑起来,然后又恢复了沉默,毫无食欲地用叉子戳着寡淡的食物。“只是四个星期而已,”Arthur最终说道,假装毫不在意,“至少我可以不再受深夜短信骚扰了。”

“欢迎回到五十年代。”Eames说,Arthur在桌子下面踢了他的小腿一脚。

禁足的一个月算不上难熬,但也不能说愉快。两人每天都早早赶巴士去学校,躲在不同的地方接吻,楼梯间,空课室,厕所隔间,冲意外撞见他们的人竖起中指。放学之后他们磨磨蹭蹭地去巴士站等车,Eames总是在临走前塞给他对折起来的小纸条,里面是愚蠢的句子和同样愚蠢的简陋漫画,他画了背着大提琴的自己,用网球拍砍杀海怪的Arthur,穿着白袍挖出豚鼠心脏的Arthur,还有站在塔顶放出信鸽的Arthur。Arthur把这些纸条统统收进床头柜里,装了满满一盒子。

期末考之前他们把见面地点改在了图书馆,这个学期他们有三门课在一起上,Eames做的笔记是一场灾难,满页的拼写错误和毫无意义的涂鸦,一只牛头犬的卡通画覆盖住了半页笔记。Arthur花了至少十分钟冲他大喊大叫,在Eames鼻子底下挥舞笔记本,威胁着要把这堆垃圾撕碎了强迫他吃下去。Eames驾轻就熟地摆出那副看似抱歉但实际上丝毫不抱歉的内疚表情,看着Arthur愤懑地把混乱的笔记重抄一遍。

学期在十一月底的一场雨夹雪里结束,Callahan太太丝毫没有把手机还给儿子的意思。Arthur百无聊赖地呆在家里,缩在毛毯地下看杂志。圣诞节前的广告海啸早就开始了,他每天早上从信箱里抽出一大堆垃圾邮件和宣传单,看也不看地把它们丢进垃圾桶里。

十二月的第一天,Eames太太打来了电话。

Arthur的母亲接起了无绳电话,带着它走进了厨房里,Arthur只来得及听见一句“你也好,Eames太太”和“不,一点也不打扰”;他盯着电视屏幕,假装毫不在意。母亲重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瞥了Arthur一眼,“是的,我会转告他,Arthur会很高兴的。”她说,两位太太交换了几句客套话,挂上了电话。

“Eames太太邀请你和他们一起过圣诞节。”母亲说,“要是再让我发现你碰酒精饮料,你至少要被禁足到高中毕业。”

Arthur呆呆地盯着她看了很久,似乎不能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是的,”他说,笑得像个疯子,“是的,妈妈。”

——

就在Eames把被扣押了一个多月的车领回来之后不久,Mal从波士顿回来过圣诞假期,换了一辆新车和一个新男友,看起来相当志得意满。“我已经听说了你的警局历险记,非常经典,”Eames提着一箱圣诞树装饰品从车库进来的时候,她说,Eames甚至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顺带一提,那个是Dom,Dominic Cobb,”她指了指坐在客厅沙发上的金发男人,“我们今晚睡客房。”

“有时候我不知道这里是你家还是我家,”Eames说,把箱子踢到墙边,两条彩带从箱子边缘垂下来,颤悠悠地晃动着,“这样我只能把Arthur的——进来,kitten,”他说,Arthur提着一个双肩背包从门口走了进来,看见Mal的时候僵硬了一下,“你应该还记得Mal,她每年都和我们一起过圣诞节,而且从来不准备礼物;客厅里那个是她的男朋友,Derek Cobb。”

“Dominic。”Mal纠正道。

“我刚才说的就是Dominic。”Eames接过Arthur的行李,往楼上走去,“我过会儿下来泡茶,对Arthur手下留情,Mal,小心轻放,尽量把他放在阴凉干爽处,避免受潮。”

“滚开。”Arthur和Mal同时说道,Eames捂住胸口,假装被刺了一刀,然后拖着背包消失在二楼。Mal扬了扬下巴,示意Arthur到客厅里去。Cobb充满感激地从与Eames太太的谈话里脱身,局促地和Arthur握了握手。“现在,”Eames太太说,把厚厚一沓写好的贺卡和明信片推到一边,“如果年轻人们不介意的话,Mal,帮我把这些鬼玩意统统装进信封里;男孩们,冬青树在门廊上,把它拖进来,别指望Eames先生,他早就做不来这种事了。”

冬青树大得不可思议,最宽的枝桠卡在了门框里,在Arthur和Cobb的拖拽下折断了,两人只好用一团又一团的彩带遮盖这条可悲的断枝。Eames泡了一壶谁都没有时间碰的茶,然后凑过来提议帮忙,Arthur塞给他一串缠成死结的彩灯,Eames摆弄了一会就放弃了,把彩带挂到自己身上,假装自己是个摇滚明星。Mal在两分钟之后加入,把彩带绑到头发和手腕上,拉着Eames跳起舞来。Cobb看着她傻笑,Arthur翻了个白眼,站到椅子上,把星星安到树顶。

当晚每个人都吃了太多的烤肉和甜点,饱得昏昏欲睡。Mal和Cobb首先道别,窃笑着跑到楼上,好像别人猜不出来他们要做什么似的。Eames握了一下Arthur的手,凑到他耳边,“我有礼物给你。”

“我希望不是橡胶青蛙,”Arthur说,快要睁不开眼睛,“你已经送过了。”

“比那个好多了,”Eames说,“我们上楼去。”

他们在浴室里就亲吻了起来,在喷洒而下的热水里抚摸着对方赤裸的身体。等他们湿漉漉地倒在床上的时候,两人都已经硬得发疼,Eames从床头柜里摸出一个绑着绿色缎带的小盒子,塞进Arthur手里,“礼物,”他说,“打开看看。”

“这太愚蠢了。”Arthur说,喘着气,大腿夹着Eames的腰,“把你的手放回来,Eames。”

Eames撕开了包装纸,从纸盒里掏出了一个瓶子,Arthur花了好几秒钟才意识到那是瓶润滑剂,“我宁愿要橡胶青蛙。”他说。

“谢谢。”Eames回答,揭开盖子,把里面粘稠的液体涂到手指上,“现在,Callahan先生,你是否介意我——”

“闭嘴,”Arthur说,翻身趴在床上,“在我改变主意之前,把手指放进来。”

他们以前互相用手指探索过,但从来没有找到色情片里大肆渲染的前列腺。Eames的手指缓慢地进出着,润滑剂发出粘腻的声音,Arthur懒洋洋地在床单上摩擦着,直到Eames按住他的臀部为止。Eames把第二根手指探了进去,Arthur倒抽了一口气,弓起背来,好像要躲开,“抱歉,”Eames说,低头吻他后颈和耳朵,“抱歉。”

“慢点,”Arthur说,把腿分开了一些,“往右边,是的。”

Eames在第五次或者第六次尝试的时候总算触到了那个微妙的神经束,Arthur整个人紧绷起来,咬着枕头,发出压抑住的呻吟声。“感觉怎么样?”Eames问,试探性地再碰了一下,Arthur的大腿颤抖起来,双手扭紧了身下的床单,“再来,”他说,声音沙哑,“再来,Eames。”

等他终于能把第三根手指放进去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经大汗淋漓,“我从没想过会这么难。”Arthur含糊地说,脸埋在枕头里,Eames套上安全套,阴茎顶住了沾满润滑剂的入口,双手扶着Arthur的腰,缓慢地往里面挤。Arthur粗重地喘息着,直起上身,扶着床头,试图让不适感减轻一些。Eames完全进去的时候两人都呻吟起来,Arthur汗津津的手掌在木质床头板上打滑,Eames咬住他的肩膀,开始缓慢地抽动。Eames,Arthur张开嘴,想叫他的名字,但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他们找到了一种令人愉悦的节奏,互相迎合着对方的动作。Arthur抚慰着自己的勃起,已经完全顾不上两人在发出什么声音。“是的,”Arthur语无伦次地说,Eames的胸口紧贴着他的背,急切地操着他,“是的,再来,Eames,是的。”

Arthur射在枕头上,止不住地发抖。Eames低吼了一声,用力咬住了他的脖子,一阵尖锐的疼痛,迅速消失在高潮的余韵里。Arthur趴在床上,甚至没有力气推开压在他背上的Eames,后者过了许久才把疲软的阴茎抽出来,躺到一边,拨弄着Arthur汗湿的短发。

“我们该重新洗个澡。”Arthur说,把头枕到他的手臂上,闭上眼睛。

“对,”Eames说,用毛毯把两个人裹起来,打了个哈欠,“再过五分钟。”

他们睡着的时候远处传来模糊不清的欢呼,一个派对正开得热烈。社区教堂的钟声响了起来。今晚还没有积雪,但树上挂了细小的冰晶,在路灯下泛出一种透彻的、鹅黄色的微光。

16.

一只狗在远处吠叫起来,足足过了五分钟才被人喝止。Arthur半睁开眼睛,又重新闭上,下意识地躲避光线。Eames的手臂搭在他光裸的腰上,下巴压着他的肩膀,新长出来的胡茬刮擦着Arthur的颈侧。“早上好。”Eames沙哑地说,手掌摩挲着Arthur的腰侧。房子里寂静一片,Arthur瞥了一眼床头柜上的电子钟,不到六点半,他的腹部和大腿上沾着干掉的精液和润滑剂,“洗澡。”Arthur咕哝道,挪动了一下,从床上爬起来,走进浴室。

Eames在几分钟之后挤进了狭小的淋浴间里,在花洒喷出的温热水流下亲吻Arthur,后者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吮着他的下唇,手掌滑到Eames腰侧,抚摸着那个纹身。Eames小幅度地往前挺腰,让自己勃起的阴茎摩擦着Arthur的。“你打扰我洗澡了。”两人喘息着分开的时候,Arthur说,被打湿的短发粘在他的额头上,鼻尖挂着水珠。“请接受我诚挚的歉意,” Eames说,凑过去吻掉了那颗水珠,“这里是一点补偿。”

他把沐浴露倒到手上,开始缓慢地抚摸Arthur湿漉漉的、赤裸的身体,脖子,肩膀,胸口,手臂。Eames的手掌握住了两人的勃起,懒洋洋地套弄着,Arthur贴在他耳边喘息,热水从头顶浇淋下来,浮起一层薄薄的雾气。“我在想。”Eames开口,Arthur含住了他的耳垂,用力咬了一口,“不,”Arthur回答,“我们会在性爱途中摔死在浴室里。”

“美妙的死法。”

“对我来说不是,”Arthur说,猛地往前挺腰,操着Eames湿滑温热的掌心,“操,这样感觉很棒。”

“我可以把你按在墙上,”Eames说,把另一只手放在Arthur腰后,拇指绕着他的尾骨画圈,“从背后上你,让你叫得整栋房子都听得见。”

“前半句值得考虑。”Arthur说,转过身,扶着湿漉漉的墙壁,Eames贴在他背后,手指探进他身体里。Arthur试图把双腿分开一些,差点滑倒在瓷砖上,Eames的手臂圈住了他的腰,把他扶稳,手指继续在他体内摸索,寻找那个会让Arthur膝盖一软的点。热水击打在他们背上,Arthur张嘴喘息,攥紧了毛巾架,希望那几颗铆钉能支撑着他的重量。

Eames开始有节奏地动作的时候毛巾架发出危险的嘎吱声,Arthur松了手,往后倚在Eames怀里,半闭着眼睛,随着他的每一下进出而呻吟。Eames咬着他的颈侧,加快了动作,Arthur模糊地意识到Eames很喜欢在高潮临近的时候咬着什么,他的肩膀上还留着一圈暗红色的牙印。“Arthur,”Eames含糊地说,舔着刚刚留下的咬痕,Arthur再次抓住了毛巾架,分开双腿,承受他越来越快的顶撞,“Arthur,Arthur。”

Arthur听见自己发出呜咽一般的细小声音,Eames猛地抽出来,抓住Arthur的肩膀,把他扳过来,射在他双腿之间。Arthur一手勾住Eames的脖子,另一手握住了自己的阴茎,攀上了高潮,精液从他的指缝间流出来,很快被热水冲去。Eames亲吻着他的耳朵和脸颊,“这太疯狂了。”Arthur说,两人气喘吁吁地笑起来,互相倚靠着对方,在开始变冷的水流下接起吻来,“我们大概用完了所有的热水。”Eames指出,Arthur耸了耸肩,他们飞快地用冷水把自己冲洗干净,回到卧室里换衣服。

“过来。”Eames说,把刚刚穿好裤子的Arthur拉到床上,举起一台拍立得,镜头对准了两人,Arthur躲开了,声称这么做太过愚蠢,而且Eames至少该让他穿好上衣。Eames把他抓了回来,牢牢地搂住他的腰,按下了快门。

影像缓慢地浮现,Eames志得意满地笑着,一缕湿头发搭在他的额头上。Arthur只是微微勾起了嘴角,多少有些猜疑地看着镜头,没梳好的头发打着卷,贴在他的脸颊和耳后。Arthur过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对照片微笑,Eames放下相机,亲吻他的酒窝,Arthur闭上眼睛,手指摩挲着Eames没有刮干净的下巴。

——

他们坐到餐桌旁的时候,Mal和Cobb已经在埋头吃煎蛋卷了,Eames先生像往常一样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面前放着浓茶和松饼。“Willy,”儿子出现的时候,他说,晃了晃叉子,“你们显然有一个繁忙的早上。”

Mal和Cobb窃笑起来,互相用手肘戳着对方。Arthur在Cobb旁边坐了下来,假装自己也十分欣赏Eames先生的幽默感。“别叫我Willy。”Eames说,挖了一大勺淡奶油,抹在松饼上,递给了Arthur。他的父亲和母亲交换了一个眼色,转移了话题,开始和Cobb闲聊起来。Mal和她的男朋友是在派对上认识的,当然了,Mal从不错过派对。Cobb也是建筑系的,明年可能会去巴黎当一年的交换生,“太好了,”Eames先生评论道,“Will,Arthur,你们明年有什么打算吗?”

话题突然落到自己身上,Arthur差点被果汁呛到。“麻省理工。”他说,与此同时,Eames懒洋洋地答了一句“洛杉矶”,叉起了半块松饼。两人似乎都被对方的答案吓到了,隔着一个糖罐面面相觑。Mal打量着他们,挑起眉毛,凑到Cobb耳边小声说着什么。

“当然,”Eames说,打破了餐桌上突然聚集起来的沉默,“我还没有完全确定。”

“我也是,”Arthur机械地回答,“只是个想法罢了。”

Eames太太端上了一盘切成方块的布朗尼,询问有没有人想喝咖啡。Mal在桌下踢了Cobb一脚,后者假装兴高采烈地开始谈论房屋力学结构和系里被倒塌的纸板模型砸到的那个倒霉鬼,所有人都开始假装饶有兴致地听。Arthur沉默地吃完了松饼,装作并没有留意到Eames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17.

他们在接下来的一天里都没有再提起大学,更准确来说,他们根本就怎么和对方说话。Arthur原本计划在午餐之后就回家,但最终还是拖到喝完下午茶才提着背包钻进了Eames的路虎里。车内的密闭空间似乎终于让那种悬而未决的尴尬膨胀了起来。Eames打开了收音机,调到Arthur喜欢的频道,但两人都没有心情像往常那样随着音乐大声歌唱。那个不知名的摇滚乐队兀自演奏着,直到Arthur伸手把音量调小为止。

“你从来没有说过你想去洛杉矶。”Arthur说。

Eames耸了耸肩,“你也没有和我分享过毕业后的计划,love,”他说,“好吧,公平而论,我们从来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你要现在开始吗?”

Arthur想说我以为你会想离我近一些,但这听起来太过自私而愚蠢,因此他把这句话咽了回去。“我一直都想去MIT,你知道的,”他说,试图用上平静的陈述语气,“看着上帝份上,你以为我参加化学竞赛是为了什么。”

“豚鼠的心脏?”

“Eames。”Arthur说,重重地把后脑勺靠在座椅背上,“认真点。”

车子在Callahan家的篱笆旁停了下来,Arthur抓住了背包肩带,但没有马上下车。Eames关掉了引擎,凑过去吻他,Arthur叹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拇指摩挲着Eames的下巴。“我们以后再谈,好吗,”Eames说,轻轻按着Arthur的后颈,让两人额头相碰,“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

“对,”Arthur回答,试图露出微笑,“我们还有时间。”

——

事实上他们并没有多少时间。

离毕业还有接近一年,但每个人都开始谈论毕业舞会和大学,好像他们下个星期就要出发似的。Arthur早就在着手准备他的SAT了,占据了图书馆边角的一张桌子,埋首在算式里,直到Eames凑过来吻他的耳朵,问他要不要柠檬苏打水为止。他们今年的课表没有多少重合的地方,Eames划去了数学,Arthur丢弃了文学和西班牙语;但一种莫名其妙的紧迫感仍然促使两人把每分钟都花在一起,他们在楼梯转角处匆忙地攥一下对方的手臂,然后各自跑向自己的课室;Arthur开始带着笔记簿和课本和Eames一起参加乐队的练习,在Fischer家的车库里,坐在一堆木工工具和一摞旧轮胎之间。Eames总是在练习间隙过来吻他,假装没有听见乐队成员在他们身后的起哄声。

Arthur在新年前就寄出了全部的申请表,终究是没有选加州的任何一间大学,对此他没有提起过一个字,也没有问Eames有没有改变主意。Eames和他一起去了Robert Fischer的派对,一直玩到凌晨四点多,喝了太多的西班牙果酒,醉醺醺地在门廊上和对方跳舞,每次被踩到脚的时候就仰头大笑,最后互相搂抱着在沙发上睡了过去。Fischer太太在七点前后把这一大群睡眼惺忪的青少年统统请出了门外。Arthur和Eames随便找了家快餐店坐下,点了煎饼、椒盐蛋卷和热牛奶,然后不停地用手从对方的盘子里抓食物吃。两人都还没刮胡子,身上穿着昨天的衣服,Eames的毛衣上染着一大块西班牙果酒的深色污渍。Arthur毫无来由地笑起来,把最后一片煎饼让给了他。Eames把小腿伸到了Arthur腿间,后者夹紧了他的膝盖。两人就在餐厅的小隔间里这么坐了很久,慢慢地喝着已经变凉的牛奶。

“五个月。”Arthur说,Eames抬头看他,挑起了眉毛。

“离毕业还有五个月,难以置信。”Arthur解释道,放下了杯子。他想问Eames是否已经寄出了申请表,以及他们在五个月之后到底要怎么样,但又不想听到答案,“除了小时候去童子军夏令营,我还没有试过离家超过两个月。”

Eames吃完了最后一小块煎饼,专心致志地用叉子拨弄着落在餐盘上的糖浆,似乎突然对它们产生了强烈的兴趣。“那么,”他开口,清了清嗓子,“你还是会去波士顿?”

侍应挑了这一刻走过来,收走了空杯子和餐盘。他们各自移开了目光,一个看着胡椒瓶,另一个打量着落了一层薄尘的窗台。那个看起来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服务生把餐具全部堆到托盘里,问他们是否还想要茶或者咖啡,Arthur给两人都点了茶,希望他马上走开。

“如果顺利的话,”Arthur说,小心地拣选着词汇,“是的,我会去波士顿。”

“好,”Eames说,“太棒了,我很为你高兴,Arthur。”

“谢谢。”

侍应带着两杯茶回来了,Arthur把柠檬片捞了出来,往里面倒了两勺糖。“你呢?”他问,注视着茶匙在杯子里搅出来的细小漩涡。这场谈话前所未有地吃力,就好像两人误闯了一片地图上没有标识的沼泽地,不知道该怎样才能从深及膝盖的泥浆里脱身。

“还是洛杉矶,”Eames说,搔了搔下巴,“但我也申请了纽约的学校,所以。”他打了个手势,没有把句子说完。

“见鬼,”Arthur说,“我们他妈的在干什么,你又不是要去南太平洋群岛。”

Eames眨眨眼,缓慢地露出了笑意,“对,”他说,用上了一种不太真诚的轻松语气,“我们会想到办法的。”

“对,”Arthur说,微笑起来,强迫自己把那种令人不安的不确定感压了下去,“你想去我家吗?我现在太需要睡一觉了。”

半个小时后,他们锁上了卧室的门,在Arthur那张铺着蓝色条纹被单的床上做爱,Eames亲吻着他的肩胛骨,缓慢地在他体内进出。Arthur咬着枕头,试图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昨晚的酒精似乎还在起作用,Arthur呻吟着,紧闭着眼睛,试图让晕眩感停下来。Eames射在他背上,不停地吻Arthur的耳朵和脖子,手掌裹住了Arthur的阴茎。高潮像雪崩一样掩埋了他,Arthur花了好几分钟才察觉到Eames正在吻自己的嘴唇。两人手脚交缠地躺在乱七八糟的被子和枕头中间,疲惫而满足。

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18.

“不,完全不行。”Eames的声音传来,Arthur从床上爬起来,直接推开了浴室门。Eames站在洗手台前,下身套着宽松的四角裤,上身换上了从衣柜深处挖掘出来的旧燕尾服。衣服已经太小了,紧紧地勒着他的肩膀和手臂,Eames看起来就像个僵硬的木偶,Arthur想不明白他一开始是怎么把自己塞进去的,“……有趣,我不久前还穿着它去餐厅表演的。”

“如果你的‘不久前’指的是两年前的话,”Arthur说,动手帮他把那件窄小的衣服剥下来,“看来你不得不和我一样去租一件燕尾服了。”

Eames若有所思地哼了一声,倚着洗手台,“又或者我可以穿那件舒适的黄色T恤去毕业舞会——”

“我会拒绝让你碰我,并且取消我们在加长轿车后座的性爱。”Arthur说把燕尾服卷成一团,丢进了洗衣篮里。Eames冲他挑起眉毛,在Arthur踏出浴室之前迈了一步,挡在门前,“我不知道我们还有这样的安排,love。”

“只要你把领结打好,而且跳舞时踩到我的次数不超过五次。”Arthur说,略微扬起下巴,默许了Eames的吻,“明天见。”他说,把Eames意图明显地探进自己腿间的手拨开,从他身边挤了出去,拿起歪在床边的背包,离开了卧室。

——

因为那件不合身的燕尾服,Eames在星期五下午发现自己站在了满满一架子待出租的男士礼服前。开车送他们来的Callahan太太在店铺另一头和店主说着话,Ariadne抱着三四条吊带裙走进了试衣间里。“我根本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他对Arthur承认道,拨弄着裹在防尘套里燕尾服,“它们看起来全都一模一样。”

Arthur上下看了他一眼,把刚刚挑出来的两套西服搭到手臂上,重新在架子上翻看起来,“这一件,”他说,取下了一套炭黑色的西装,塞进Eames怀里,“还有这个,”他说,把一套颜色稍浅的递过去,“试试看。”

试衣室里有六个带布帘的小隔间,四个空着,Eames跟着Arthur挤进了最右边的隔间里。“出去,”Arthur说,把待试的西服挂到钩子上,“这样根本没办法转身。”

“你不需要转身。”Eames说,开始替Arthur解衬衫纽扣,“就像这样,你看起来棒极了,Callahan先生。”他把脱下来的衬衫挂到钩子上,打量着Arthur赤裸的上身,后者翻了个白眼,换上白衬衫和浅色马甲,小心地把黑色西服从防尘套里取出来,穿上。

“你看起来像个侍应,”Eames评论道,脱掉自己的T恤,开始慢吞吞地穿衬衫,“黑色不适合你。”

“闭嘴。”Arthur说,略微皱起眉,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Eames紧贴在他背后,穿上西服外套时手臂差点打到Arthur的头,在Arthur的一轮低声抱怨和笨拙的挪动之后,两人姿势别扭地挤在全身镜前,打量着自己的装束。“你是对的,”Arthur说,扯了一下西服领子,“我看起来像个葬礼司仪。”他把Eames推开了一些,上下打量着他,“而你看起来像个经验不足的赌徒。”

换衣服的时候又是一番挣扎,两人不停地撞到对方,肩膀,膝盖,手肘。Arthur踩到了Eames,后者伸手圈住他的腰,把他拉近,和他一起看着镜子。Arthur换上了那套灰色的西服,搭配着白衬衫和香槟色的马甲,看起来相当利落,“是的,”Eames说,凑过去吻他,吮着衬衫领子和皮肤相接的地方,“这样好多了,Callahan先生。”

Arthur吻了他,手掌摩挲着他的下巴,“你也不差,Eames先生。”他说,贴着Eames的嘴唇,“我们该出去了。”

“对。”Eames说,把他按在小隔间薄薄的木板墙上,再次把Arthur拖进一个深吻里。西装勾出了Eames肩膀的线条,Arthur双手抓紧他的肩膀,把他拉近,Eames把手探到西装外套下面,扶着他的腰。“在我们射在裤子里之前,”Arthur说,喘着气,推开了Eames,“出去。”

他们从试衣间里出来的时候Ariadne挑起了眉毛,没有说什么。她挑了一条黄色的礼服裙,正在往头上绑同色的缎带。Callahan太太向儿子走来,双手捧住他的脸颊,“Arthur,我的小天使。”她说,亲了亲他的额头,好像他还是个五岁的小男孩。Eames清了清嗓子,显然在忍住笑意。“妈妈。”Arthur说,躲开了她的手,耳尖发红,“放开我。”

他的母亲笑了笑,替他拉正了衣领,Ariadne把她叫了过去,问她另一条酒红色的裙子怎么样。Eames侧过身,嘴唇贴到Arthur耳边:“小天使?”

Arthur用力踩了一下他的脚。

——

毕业舞会的日期在两次变动之后终于定在了八天之后,改订了一个更大的、带草坪的场地。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件事,从租车的费用到舞会当日的天气。Arthur直到星期二才第一次见到Ariadne的约会对象,一个他不认识的男生,整天戴着一顶愚蠢的棒球帽。Arthur自己的储物柜被贴了零星几张纸条,提出要当Arthur的舞伴。Arthur把它们统统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但Eames似乎从这件事里找到了无穷无尽的乐趣,每天都问他碰到了多少追求者,然后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在走廊或者楼梯上和Arthur接吻,似乎要驱逐那些不知名的竞争者。“幼稚。”Arthur评论道,但并没有阻止Eames啃咬自己的脖子。

星期三到星期四连续下了两场大雨,令所有毕业生很是担心了一阵,但天气最终还是在舞会前夜好转,Arthur把他的礼服从衣柜里取了出来,神经质地整理着熨烫平整的翻领和衣袖。“停下来,”Eames说,在床上伸了个懒腰,他又赖在Arthur家里过夜了,穿着那条他为了这个目的而长期丢在Arthur衣柜里的圆点四角裤,“我从这里都能听见你在疯狂地思考。”

“我不太喜欢跳舞。”

Eames翻身下床,从背后抱住他,“我倒是会很享受在舞池里和你抱成一团,”他说,吻Arthur的后颈,缓慢然而目的明确地把他往床上拖,“明天晚上我会准时驾着马车来接你,别担心。”

“有时候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愿意和你说话。”Arthur说,和Eames一起倒在乱糟糟的床上,闭上眼睛。

19.

Arthur第五次在镜子里打量自己,审视着领结和衣领,抚平事实上并没有皱褶的外套下摆。他今晚把头发全部梳到脑后,用发胶固定了起来,Ariadne在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大笑了起来,评论说他看起来就像个上世纪三十年代的银行出纳。Arthur回嘴说她的裙子让她看起来像根被截断的香蕉,Callahan先生在争吵来得及升级之前及时插进了儿子和女儿之间,称赞了他们的礼服,祝他们在舞会上玩得愉快。Ariadne在父亲背后冲Arthur竖起中指,恰好被母亲看见了,皱起了眉头。

先来按门铃的是Ariadne的棒球帽男友,捧着一束玫瑰,结结巴巴地在门口向Callahan先生说明来意。Arthur看着挽着他大步走过车道,就像牵着只得奖的牧羊犬。Arthur抬起手腕,这才记起自己并没有戴手表,于是瞥了一眼客厅墙上的挂钟,七点二十五分,还早。Arthur在沙发上挪动了一下,开始摆弄袖扣,把它们松开又扣上,扣上又松开。

门铃再次响起的时候他机械地站起来,因为紧张而喉干舌燥。衬衫领子忽然变得太紧了,他下意识地扯了扯领结,又神经质地重新把它整理好。Arthur能听见门厅里的说话声,Eames那引人注意的口音,父亲友善的笑声。Arthur踏进门厅的时候Callahan先生转过身来,把门拉开了一些,“你的车到了。”他说,拍了一下儿子的背。

Eames站在门廊上,看起来就像Arthur两年前在餐厅里见到的那个大提琴手,黑色燕尾服和打得平滑完美的小领结,谢天谢地没有带任何的花。“年轻的Callahan先生,”Eames说,挑起眉毛,好像是这辈子第一次见到Arthur似的,“我能有幸带你去舞会吗?”

“车是我订的,”Arthur指出,Eames笑起来,握住了他的手,Arthur并没有拒绝,“你也晚上好,Eames先生。”

轿车里有一股皮革清洁剂的味道,但他们在乘客座上靠得足够近,Arthur能闻到Eames身上的古龙水气味,他把下巴刮得很干净,Arthur伸手抚摸他的下颔和脖子,Eames冲他微笑,显得有些惊讶,低头亲吻Arthur张开的手心,后者把他拉近,啄了一下他的嘴唇。车子颠簸了一下,他们的鼻尖撞了在一起,两人傻笑起来,握紧了对方的手。“Arthur。”Eames说,额头碰着Arthur的,“你——”

“如果你想说我看起来很迷人,我会把你踹下车。”

“我只是想说我正在思考怎么把那件漂亮的西服从你身上剥下来,”Eames说,“以及司机正在后视镜里瞄我们。”

“我相信他已经见过不少高中生和他们的不雅举动。”Arthur低声说,整理了一下Eames的衣领,直起腰,拉开了一个礼貌的距离。舒适的沉默像鹅绒一样飘落,Eames的手指轻轻敲打着他的手心,演奏着一段听不见的旋律,路灯在他们的脸和手背上投下不断变换角度的光斑。车子在拐过最后一个街角之后慢了下来,跟到三四辆轿车后面,等着把他们送到正门。Arthur能看见草坪上的灯光和临时搭建的花架。Eames打开了车门,两人并肩穿过被射灯照亮的花架,融进草坪上这一片兴奋莫名的混乱里。工作人员把他们驱赶到花架一侧,指挥他们在花墙和柔和的灯光之间合照。Eames的手臂滑到Arthur腰间,把他拉近。有人吹起了口哨,惹起了一片此起彼伏的起哄声,闪光灯在他们的视网膜里留下了久久不散的残影。

他们一直等到第三支舞开始才滑进舞池里,曲子很慢,有一半学生不感兴趣,围在摆着软饮料和小块三文治的长桌边谈笑。两人靠得很近,几乎额头碰着额头,随着节拍懒洋洋地摇摆。夏天确实快要来了,空气里全是泥土和草茎的新鲜气味,悬挂在舞池上方的灯投下斑斓的、变幻不定的光斑。这很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个夏天,Arthur把头靠到Eames的肩膀上,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Eames问,嘴唇贴着他的耳朵。

“不,”Arthur说,“但我很确定里面会有一个不穿衣服的我。”

“那的确是其中一部分,”Eames说,Arthur踩了他一脚,“但我主要是在想我们做过的所有愚蠢的事,还记得我们被拎到警察局去的那一次吗?”

“想忘记也很难。”

“还有那次我们在派对上喝醉了,试图在别人家地毯上——”

“闭嘴。”

Eames大笑起来,舞曲终止了,两人交换了一个浅吻,停留得稍微比礼节容许的时间长了一些。第四首舞曲响了起来,学生们纷纷涌回舞池;两人交换了舞步,继续跳下去,Ariadne和她的牧羊犬从他们身边擦过,两人的舞步都一样笨拙,Arthur一点也不想知道被高跟鞋踩到是什么感觉。

他们放弃了第七支舞,靠在长桌旁边喝柠檬水,Arthur看起来像是醉了,领结扯松了一些,因为接连跳了好几支舞,脸颊和耳尖泛出淡淡的红色。Ariadne在一首欢快的圆舞曲响起的时候强行把Arthur拖回舞池里,Eames懒洋洋地倚在桌子旁,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插在裤袋里,冲Arthur微笑;Ariadne的舞伴局促地站在一旁,每当双胞胎转到舞池边缘的时候就略带怯意地向他们挥手。

乐队宣布接下来是最后一首舞曲的时候所有人都发出了惋惜的声音,然后各自带着自己的舞伴走进舞池。一首舒缓的华尔兹,当然了,好像没有别的音乐能给毕业舞会作结似的。Eames按紧了Arthur的后腰,让两人的胯部紧贴在一起,“你知道华尔兹不是这么跳的,对吧。”Arthur问,露出了一对酒窝。

“我知道,”Eames说,在Arthur耳边低声笑起来,“但这大概是我现在最不关心的事情了。”

他们转了一个圈,Eames在把Arthur拉回来的时候故意用力拽了一下他的手,后者重重地撞进他怀里,两人都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在舞池里,自顾自地大笑起来,毫无诚意地向周围的舞伴们说了句抱歉。音乐缓慢地流向结尾,就像淌进静止池塘的溪水,Eames再次吻了他,手臂用力把他勒紧,像是要把Arthur固定在原地;后者攥住他的衣领,全然不觉两人已经停下了脚步,舞伴们不断地在他们身边擦过,但谁都没有多加注意。音乐停止了,随之而来的短暂沉默尖锐得像根钢针,什么东西都有个终止的时候,乐曲,舞会或者时间。Eames轻轻把他推开,拇指抚摸着Arthur的脸颊,“毕业愉快。”他说。

“你也是,”Arthur说,清了清喉咙,“我们回家吧。”

——

他们踢翻了装着旧书的箱子,纸张和课本散落一地,外套落在这些待售的书上,然后是长裤和领结,两人摔倒在Arthur的单人床上,沉默地抚摸啃咬着。Arthur没来得及脱掉衬衫,纽扣敞开着,衣领从一边肩膀上滑了下来。他急切地骑着Eames,仰起头,发出哽咽一般的呻吟;Eames直起身,亲吻他脖子的曲线,双手抓紧他的腰,粗暴地往上挺。他们都没能坚持多久,汗水和精液把床单和被子弄得一团糟。Eames把汗湿的衣物从两人身上剥下来,踢到地上,Arthur勾住他的脖子,膝盖夹紧他的腰,两人懒洋洋地接吻,互相抚摸着对方汗水淋漓的身体,直到两人都再次硬起来为止。Eames把Arthur按在床垫上,再次滑进他体内,缓慢地进出,贴着他的嘴唇喘息。汗淋淋的皮肤互相摩擦,温热而滑腻,Eames的手探到Arthur腿间,抚弄着他的阴茎,Arthur紧闭着眼睛,吃力地抬起腰,寻求着更多的摩擦。

高潮几乎要把他拧干,Arthur弓起腰,难以自抑地发着抖。Eames还在操他,扳开他的膝盖,粗暴地往深处顶,然后重重地压在他身上,脸颊贴着Arthur汗湿的颈窝。Arthur下意识地抬手抚摸他的后颈,摩挲着脑后湿漉漉的短发。

“你。”Arthur沙哑地说,轻轻扯了一下Eames的头发,后者顺从地往上挪动了一下,吻住了Arthur的嘴唇。“我还不想睡,”Arthur告诉他,咬了一下他的下唇,“我们可以等天亮。”

“是的。”Eames含糊地说,磨蹭着他的鼻尖,“再看一次日出。”

“听起来很棒。”Arthur说,睡意朦胧地笑起来。等到Eames丢掉弄脏的薄被,从衣柜顶端把干净备用毛毯搬下来的时候,Arthur已经睡着了,侧躺着,枕着自己的手臂,嘴唇略微张开。Eames从背后抱住他,吻了一下Arthur的后颈,闭上眼睛。

20.

夏天来得很快,气温似乎比往年早了半个月就爬上了80华氏度。Ariadne五月初就搬走了,带着两个箱子独自飞往芝加哥,声称是要在开学前租到合适的公寓,但在Arthur看来她多半是为了享受整整三个月无人管束的暑假罢了。母亲在晚餐时问他准备什么时候出发,Arthur耸耸肩,含糊地说七月前后。餐桌对面的椅子空着,Arthur抿了口冰水,思忖着等到自己也离开之后,两张空椅子看起来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Eames的小乐团解散了,Robert Fischer去了沃顿,没有人为此感到惊讶。告别晚餐选在了Eames家的花园里,Arthur用叉子翻动着黑椒汁里的牛排,看着Eames和Fischer把烤架搬到了后院湿漉漉的草地上,咒骂着,想方设法地点燃木炭。男孩们烤焦了一堆肉眼排,还有带着可疑血丝的鸡腿,但幸存下来的食物终究是喂饱了所有人。

“我会想念这里的。”Arthur说,在Eames旁边坐下来,把沾满细小水珠的啤酒瓶递给他。烤架里的炭块还在燃烧,不时发出细小的噼啪声,乐队里的其他人在玩某种吵闹不堪的游戏,争抢着一个飞盘,互相灌酒。他们躲在李树的阴影里,分享着Arthur拿回来的啤酒,Eames脱掉了汗湿的上衣,Arthur把手放在他腰侧的纹身上,Eames侧过头,冲他笑了笑,“我相信MIT会让你忙碌不已的,love。”

Arthur收回手,坐直了些,用指甲抠着啤酒瓶上被水珠泡得快要剥落的标签。他们终于绕回来了,这片他们此前一直躲避着的沼泽地,每往前一步泥浆就显得更深一些。“我猜是的,”Arthur说,清了清嗓子,“我还没有想好什么时候出发。”

“我也没有,”Eames说,靠在树干上,仰头看着漆黑一片的树冠,“还想在这里多待一会。”

“Eames——”Arthur说,草地上的男孩们爆发出一阵混乱的叫声,一个飞盘径直朝他们飞来,差点砸在Eames的脑袋上,“杂种们!”Eames喊道,竖起了中指,弯腰捡起飞盘,向朋友们跑去。

Arthur把软巴巴的标签纸撕了下来,揉成一团,喝光了剩下的酒。

——

十一点四十五,Arthur摘掉了手表,把它放到一边,免得沾到水,然后开始刷洗烤架,用力刮下油脂和焦黑的小肉块。Eames在收拾啤酒瓶和燃尽的炭灰,玻璃在黑色垃圾袋里互相碰撞,叮当作响。就在Arthur放掉了变成黄黑色的脏水,拧开水龙头冲洗金属网架的时候,Eames从院子里回来了,漫不经心地凑过来吻他的后颈,Arthur僵硬了一下,Eames显然也感觉到了。两人尴尬地站在厨房里,水龙头哗啦作响。

“抱歉,”Arthur说,看着烤架,“没什么别的意思,我只是吓了一跳。”

“当然,”Eames说,搔了搔下巴,“要我帮忙吗?”

“不,”Arthur脱口而出,“我是说,只是个烤架,已经快洗干净了。”

“对,”Eames回答,踌躇了一会,“我先上楼把你的睡衣拿出来——”

“Eames,”Arthur说,关掉了水龙头,即将出口的词语灼烧着他的喉咙,就像一堆烧得红热的炭块,“我不准备过夜了,刚才在花园里我正想和你提这件事,我今晚就打算把留在这里的东西拿走。”

Eames看着他,握起拳头又松开,似乎想抓住一根不存在的绳索。水滴到了他的鞋子上,Arthur机械地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喉咙里的炭灰变成了一个高尔夫球大小的肿块。“所以,”Eames说,试图挤出微笑,但并没有成功,“我们就到此为止了。”

“我不希望,”Arthur说,声音比他想象中要沙哑,他再次清了清喉咙,“我们都能猜到这件事最后会怎么结束,操,Eames,我不希望我们以后每周强迫给对方打例行公事的电话,然后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他往前走了一步,好像终于折服于某种看不见的引力,吻了Eames的嘴唇和脸颊,“对不起。”

他们在厨房里沉默地接吻,互相抱紧了对方。Arthur湿漉漉的手在Eames的T恤上留下深色的水渍。“或许我们并不会无话可说,”Eames说,额头抵着Arthur的,“或许我们能找到什么方法。”

“我换个说法,”Arthur说,贴着Eames的嘴唇,“就当是一次预演,我们分开一个星期,看看会怎么样。”

Eames叹了口气,Arthur觉得胃里像是滑进了一块棱角锋利的碎冰,“一个星期?”Eames说,拇指抚摸着Arthur的嘴角。

“一个星期。”

“我去把你的东西拿下来。”Eames说,松了手,往楼上走去。Arthur倚着餐桌站了一会,重新打开了水龙头,用力刷洗着烤架,假装没有留意到发烫的眼眶。

——

接下来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

Arthur把卧室收拾了一遍,列了一份行李清单,写到一半就揉皱丢掉了。一堆体育杂志和旧CD堆在窗边,等着被送进回收箱。到处都是Eames的零碎物件,几双不成对的袜子,备用琴弦,格子四角裤和那只愚蠢的橡胶青蛙。Arthur把它们统统丢进一个纸箱里,等Eames自己过来取走。

书桌最下方的抽屉里塞满了照片,圣诞、新年和感恩节,网球比赛和烧烤派对,证件照和童子军野营。Arthur盘腿坐在地板上,一张张地翻看起来,照片上大多是他和Ariadne,七岁的他和妹妹在草地上互相对峙,网球拍像长剑一样握在手里。他们的母亲显然觉得这张照片非常有趣,甚至把它放大了挂在客厅里,就在那张他们踏上领奖台的照片旁边,每次Eames到家里来Arthur都想把满墙的照片用布帘遮挡起来。另一叠照片显然是上年夏天去露营时Eames拍的,皱着眉开车的Arthur,蜷缩在睡袋里的Arthur,溅了满身泥浆一脸恼怒的Arthur,以及角度笨拙的自拍,Eames的半边脸占据了大半张相纸,Arthur出现在右下角,略微张着嘴,似乎被闪光灯吓了一跳。抽屉底部有一张8×5的拍立得,Arthur把它拿了起来,盯着上面的Eames和自己看了很久,两人的头发都湿漉漉的,看起来相当开心,因为圣诞节,又或者是淋浴间里的性爱。Arthur拿着照片站起来,踢上了抽屉,看着开膛破肚躺在地板上的大行李箱和床边半满的小纸箱。

他最终把拍立得丢进了纸箱里,用胶带封了起来,拿黑色马克笔在箱子侧面写上了“W. Eames”,然后把箱子搬到了窗户下面。小纸箱孤独地躺在一地杂物之中,就像退潮时光秃秃的礁石。

——

“这太愚蠢了。”星期四晚上,Arthur对着镜子说。

没有人回答他,狭小的浴室里雾气蒸腾,水珠成股地从瓷砖上淌下来。Arthur抹开了镜面上的水雾,盯着自己看了一会,直到水蒸气再次把玻璃变得模糊为止。他拧开了水龙头,往脸上泼了一捧冷水。

——

Arthur半夜醒来的时候窗户大开着,他在临睡前开了一条缝,想必是风把它吹开了。外面正在下小雨,玻璃湿漉漉的。他盯着墙上的光斑和树影看了一会,这才意识到是什么吵醒了他。

“告诉我你这次没有把黄水仙踩坏,”Arthur咕哝道,转过身,手臂环住了Eames的腰,他身上有泥土和雨水的气味,“我爸前天刚种下去的。”

“我想他到现在已经习惯了。”Eames回答,鼻尖埋进Arthur的颈窝里,磨蹭着,“夜半访客和歪倒的水仙球茎。”

Arthur短促地笑了一声,摩挲着Eames脑后的短发。有那么几分钟他们只是躺在那里,互相搂抱着。雨水从敞开的窗户打进来,落在旧杂志堆上,Arthur思忖着Eames有没有看见那个小纸箱。“你没打电话来。”Eames说,嘴唇贴着Arthur的耳朵。

“计划的一部分,”Arthur说,坐起来,靠着床头,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Eames,这太愚蠢了。”

后者只是看着他,拨弄着他T恤边缘的一条松脱的线头,似乎已经猜到了Arthur会说些什么。“我们只剩下两个月,”Arthur说,“而我还浪费了一个星期,见鬼。”

“然后会有感恩节,”Eames说,坐起来,靠在Arthur身边,“圣诞,复活节,暑假,逃课的下午。”

“拿掉最后一个。”Arthur说,笑意爬上了他的嘴角和眼睛,“三小时车程,Eames,也许到第一个学期结束的时候我们已经懒得开这么远了。我无法忍受我们变得,”他斟酌了一下词汇,“……冷淡。”

Eames耸耸肩,手掌滑过Arthur的前臂,覆盖住了他的手背,“我们总是可以赌一把的。”他说。

Arthur看着他的手,想着被踩倒的黄水仙和河岸边的日出,圣诞节的夜晚和懒洋洋的星期日早晨,演奏会和笨拙的亲吻,收音机里的摇滚乐和仪表板上频频点头的斗牛犬。六个星期后Eames会帮他把箱子塞进后座,在路边和他接吻,然后追着车跑上一段路,挥着手,而Arthur会不停地看着后视镜,直到他从视野里彻底消失为止。一切都从那里结束,又或者那只是个模棱两可的新开始。Arthur知道自己想把筹码押在哪里。

“是的,”他说,握住了Eames的手,“我们可以。”

全文完。

Lay All Your Love on Me”的一个响应

  1. 老师你太会写了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我说不出话来,太清纯了,常年ghs的人受不住这种清纯。

    • 停在这里真的太妙了……像一首中二时爱听的流行歌,你看不到它有什么未来经不经典,但是它就是在哪里,就是属于那个时期最美好的记忆。我忍不住幻想他们完全不将就地各自完成学业,在工作时并没有破的镜重圆的样子。啊青春啊(

  2. 真的太太太喜欢这篇了呜呜呜,热烈又纯真的感情!后来在随缘上看到番外后续的一个小片段都觉得特别美好,不知道太太会不会有兴趣趁着这次文艺复兴二刷本子。十年前的我真的太傻了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美好的爱情

  3. 好喜欢这个高中AU!!看到Love Will Come Through的片段更加抓心挠肺!不知道太太有没有可能三刷本子或者上传后续……(来自一个求本求到抓狂的人)太感谢您写出这么多美好的ea文了!

    Liked by 1 person

  4. 评论到别的楼去了囧)刚发完“并没有破的镜重圆”就看到其他评论说有后续才发现sy有重遇的片段!!!天啊那几段文字马上就把胃口吊到了嗓子眼hhhh。有着如此刻苦铭心的青春却在30岁才重逢绝对是要重新谈一场恋爱的预感!新的矛盾和新的磨合,太酷了。太想看后续了抓耳挠腮咬手绢,在完售这么多年之后太太有考虑再以某种方式让幽灵船的幽灵新菜鸡船员获得后续吗TUT,比如说公开或者精装本之类的(。不管怎么说看到您的文真的太幸福了,是一定会重复看几遍的那种。谢谢您给他们投入的热爱和时间!

  5. 实在实在太喜欢vallennox老师笔下的EA了!老师的每一部作品都像艺术品,斟词酌句,精美又深情,可惜我22年才上船,错过了white flag和little love songs,更无缘得见lay all your love on me八年之后再重逢的后续的全篇了(虽然但是,相信并期望两位年少相爱的人终将再次磨合,再续前缘)。其实真的很希望有朝一日老师会文艺复兴再贩这两本,因为真的真的非常想把他们陈列在书架上,拥有纸质的重量,时时珍藏,但是心里又知道这是不太可能了,只能视为永远的遗憾了。无论如何,实在非常感谢老师昔日的产出与付出,因为老师的妙笔生花,给我贫瘠的精神世界带来了全新的天光,让我再也无法下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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