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Winding Road to Calvary

敦刻尔克空军组

弃权声明:角色属于诺兰

1.

“我们没有时间了。”拿着猎枪的男人用法语说。

地点是布列塔尼南部某处乱石丛生的荒凉旷野,时间是傍晚,日落后那浮沉在明暗之间的短短十几分钟,天空和阴影都泛出一种浑浊的灰蓝色。Collins没有理会对方的抱怨,割断了最后一条绳子,把伞兵刀插回皮套里,着手卷起降落伞,必须尽快把这碍事的玩意埋起来,埋,不能烧,伦敦那边反复叮嘱,掩埋虽然浪费时间,但烟雾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而不必要的注意,在“外面”,意味着“你会死得非常快,亲爱的”。

“扔掉。”拿着猎枪的男人用英语重复了一遍,“我们没有时间了。”

“我们不能就这样把降落伞留在外面。”

“我们能。”拿着猎枪的男人冷冰冰地回答,“你选的这个好地方,大概有一个团的德国佬观赏了你从天而降,如果你问我的话,现在离他们把子弹送进我们脑袋里还有两分钟,最多三分钟。”

“不是我选的。”对方皱起眉,Collins补充了一句,“降落地点。”

“我们得走了,就现在。”拿着猎枪的男人下了结论。

降落伞最后被藏到一丛佝偻的灌木里。两人在迅速消失的惨淡日光里穿过旷野,跑向远处的森林。车盖着帆布,上面铺了泥土和落叶。“如果有人问起,我们都是从杜塞尔多夫来的工程兵,但你最好祈祷没有人问起。”拿着猎枪的男人放下枪,和Collins合力掀掉帆布。这是一辆Kfz 70运输卡车,载着四大卷电缆和两根可拆卸型电线杆。座位上溅满血迹,时间太久,已经变硬发黑,Collins打定主意不问这辆车的来历。

3.3公升克洛普引擎发动的声音在这片阴暗的树林里听起来无比悦耳。

“你叫什么名字?”

“‘野兔’。”Collins把地图摊开在大腿上,“你知道我的名字,我们在无线电上谈过话。”

“我没问你的代号,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代号的意义在于我不需要告诉你我的名字。”

“如果我们好运的话,还要花三天才能到里昂,如果不好运的话,五天。我不介意叫你五天‘野兔’。”

“我不明白上校为什么驻扎在里昂,”天已经变得太黑了,Collins小心地折起地图,放回背包里,“布列塔尼要近得多。”

“也许你忘记了挡在中间的德国坦克,野兔先生。”

“Collins,我的名字是Collins。”

“很高兴认识你,我是Ricky。”

“不,你不是,你叫Farrier,你要把我送到里昂,伦敦的命令。”

对方侧过头打量他,“做过功课,是吗?”

“总是。”

一根横生的树枝重重地抽在挡风玻璃上,两人都假装没留意到。

“伦敦以为你已经死了。”

Farrier哼了一声,“我也希望我死了。”

Collins看着他,但Farrier并没有提供进一步的解释。年轻的情报官只好把目光放回前面的路上,这不是个准确的说法,这里根本没有路。卡车没有开灯,又或者根本没有灯,在黑暗中颠簸着,碎石打在底盘上,喀喀作响。这辆Kfz 70没有门,Collins不得不抓紧挡风玻璃边缘,免得被甩出去。

“还有一件事。”Farrier说,声音不大,几乎被引擎的低吼盖过。

Collins发出一个单音节,表示自己在听。

“脱掉那件可笑的外套,lapereau,你看起来像个外出郊游的合唱团男孩。”

——

当天凌晨三点十六分,在经过一个名叫蒙吕克的小镇之后,他们丢弃了卡车,因为这庞然大物无法过河,继续趁着夜色向东南步行赶路。饥饿的狗像狼群一样在废弃的农场里游荡,两人小心地避开了它们。根据Collins的地图,他们理应再经过一个叫拉罗什的村子,但那里只剩下焦黑的瓦砾。卢瓦尔河无数细小支流的其中一条在这里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木桥被烧毁了,只剩下长满青苔的桥墩。他们不得不往北走了五公里,从一处浅滩涉水过去。

Collins湿透了,冷得发抖,他敢打赌Farrier也是,只是对方掩饰得很好。Farrier领着他穿过一片泥泞的草地,到达一座仅剩空壳的船坞,朝河那一侧的墙壁上布满弹孔,有人在歪斜的门扇上用炭块涂了一个洛林十字,门外,河水舔舐着空空如也的码头。天快亮了,灰色的晨雾悄然浮起。

“家,甜蜜的家。”Farrier说,把背包扔到发霉的地板上,“我们今晚过河,天黑之后。”

“我没有看见船。”

“别紧张,我们会有船的。”Farrier拿走Collins的外套,卷起,枕在上面,闭上眼睛,“对了,拿着我的猎枪。”

“为什么?”

“鳄鱼会从码头爬上来,不要开枪,用枪托砸它的脑袋就行。”

Collins难以置信地瞪着他,Farrier睁开一只眼睛看着他,大笑起来,一种沙哑的、低沉的笑声,像干燥的木头互相摩擦,“我的天,Collins,放松点,这是卢瓦尔河谷,哪来见鬼的鳄鱼?”

Collins真正想做的是用猎枪枪托砸Farrier的脸,但他发现自己实际在做的是微笑。跳伞后的第十三个小时,在被机枪扫成蜂窝的船坞里,这并没有任何好笑的地方。

“我会记住的。”他轻声回答。

从呼吸声判断,Farrier已经睡着了。

2.

水鸟叫了起来。

“苍鹭。”Collins说,半闭着眼睛,声音困倦。

“野鸭。”Farrier纠正道,盘腿坐在地上,把某种灰黑色的东西撕成小块,很可能是Collins这辈子见过最可怕的面包。他不知道Farrier是什么时候醒的,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一样,原本拿在手里的猎枪已经神秘地回到了Farrier脚边。

鸟儿又呼唤了几声,草丛里传来应和的鸣叫。Collins活动了一下疼痛的脖子和肩膀,站起来,走到形同虚设的窗边,往外看。确实是野鸭,一小群,用喙拉扯枯干的芦苇,时不时潜进水里,再冒出来,甩动短小的尾羽。跳伞后的第二十四小时,太阳缓慢沉没,河水泛出淤血的颜色。

“我还是没看见船。”

“过来。”Farrier发出简短的指令,“吃。”

那些灰黑的碎块不是面包,Collins很快就发现了,更像是有人把磨碎的藜麦和胶水混在一起,再摊平烤干。Farrier把水壶递给他,里面的液体闻起来有轻微的铜锈气味,Collins犹豫了半秒,舔舔唇,喝了两口。

Farrier伸手把水壶拿回去,“现在我们可以去找你的船了。”

Collins把背包甩到肩上,Farrier摇摇头,打手势示意他放下。Collins困惑地照做了,跟着他走到嘎吱作响的码头上。Farrier脱掉破破烂烂的上衣和裤子,跳进水里,向芦苇丛游去,野鸭四散逃开。Collins犹豫不决地站在原地,不知道是否应该跟上。

Farrier在远处浮出水面,像只大狗一样甩了甩头,冲他招手。

Collins匆忙踢掉靴子,脱掉衬衫,叠起来,放在码头边缘,然后滑进水里。这里并不算深,刚好没过头顶。他向Farrier游去。

小船被石头压着,沉在河底的淤泥里,绑着铁块的船桨也是。他们轮流潜下去,解开绳子,搬走石块,合力把船托起来,舀出里面的水。船终于在天色完全暗下去之前漂浮起来,Farrier攀上船,伸手把Collins拉上去。两人把船划回码头,穿上衣服。

“我很高兴这里没有鳄鱼。”

Farrier笑了笑,把背包扔到船上,“有驾船经验吗,Collins?”

“如果差点用铁篙把级长的脑袋打进康河也算经验的话,是的,我有。”

“抓紧,这个季节的卢瓦尔河是个脾气暴烈的姑娘。”

暴烈是个委婉的词了。他们在一片漆黑中对抗企图把小船冲向下游的水流,向河对岸的微弱灯光划桨。船在打转,Farrier冲他大吼,让他往左或往右,或者“看在上帝份上坐着别动”。浪再次打湿了Collins本来就没有晾干的衣服和靴子,他用木桨顶住一块露出水面的石头,试图稳住小船。Farrier把绳子一端绑在船头,另一端系在腰上。跳下水,游过船和河岸之间的最后五六米,一点点地把船拉到浅滩上。

“不用把船藏起来吗?”Collins问,涉水上岸,试图拧干衬衫下摆。

“用不着,回程不会再走这条路了。”Farrier解开绳子,丢进船舱里,“假如有回程的话。”

Collins没有搭话。

继续往东,走在泥泞的黑暗里。虫鸣声时有时无,Collins说不清楚这是不是幻觉。西北偏东方向,南特市的灯光闪闪发亮,像透过望远镜瞥见的一群萤火虫。那里有桥梁、车辆、正经的食物和干燥温暖的床,但是也有德军和盖世太保。Farrier的脚步很轻,Collins只能听见他用刀劈开树枝时的咔嚓声。

“Farrier。”

“Collins。”

“我能问你一个小问题吗?”

“当人们这么说的时候,他们准备问的往往是个侵犯个人隐私的大问题。”

Collins摇摇头,尽管没人能看见,“你为什么不回伦敦?特勤组半年前就试图召回你了。”

“大问题。”Farrier说,挡开一根柔软的细枝,它反弹回来,差点打中Collins的眼睛,“也许我很喜欢这个跳蚤窝的风景,想在这里终老。”

“你把我当作可以随便敷衍的小孩,是吗?”

“显然。”

“他们说你拒绝了救援任务。”

“因为没必要。”

“你不想回家吗?”

长久的沉默。他们走出了树林,斜坡延伸向平坦的河谷平原,散落着零星灯火,有可能是配备着重型机枪的德军哨站。云散开了,月光明亮,把草地映成湿漉漉的银色。Farrier转过身,看着Collins。

“我的连队原本驻扎在卡昂。”他打了个手势,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掷向远方,“死了,所有人,甚至没有赶上敦刻尔克。就这样,没什么特别的剧情。轰炸机,集束炸弹,不是最好的死法,如果你想知道的话。进过战俘营,逃了出来,最后的几个朋友死在铁丝网下。所以,回到你的问题上,不,我没有家,回不去。”

好了,Collins想,我又干了一次这种事。不仅揭开别人的伤疤,还往里面撒了一层新的盐。他并不知道Farrier以前是军人,在Collins的世界里,情报官和士兵是两个天然隔离的物种,互相容忍对方践踏自己的栖息地。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一言不发地呆在原地,直到Farrier拍了拍他的肩膀,轻轻把他往前推。

“醒醒,lapereau,靠瞪眼是到不了里昂的。”

Farrier大步走下斜坡,Collins快步跟在后面,湿透了的袜子在皮靴里不停打滑。

3.

跳伞后的第三十七小时。

“试着表现得自然些。”Farrier低声说,走在Collins旁边,背着一袋偷来的萝卜,皱巴巴的贝雷帽压得很低,假装是个急着赶路的农民,“一只半盲的老鼠都能从一公里外看出你是个英国间谍。”

“我很自然。”Collins悄声回答,“还有多远?”

Farrier指了指远处低矮的棕色农舍。Collins看起来很想发表评论,但两个面有菜色的农民推着一车干草路过,投来充满敌意的目光,Collins闭上嘴,移开目光。

“到了农场之后,闭嘴,微笑,双手放在他们能看见的地方,让我负责说话。他们都是些很敏感的人。”

“你的意思是感情脆弱,还是‘我会随时开枪打烂你的脑袋并且不给任何事先警告’的那种敏感?”

“都是。”Farrier回答,停下脚步,回头打量着Collins。

“怎么了?”

Farrier摘下贝雷帽,按到他头上,稍加思索,解开Collins整齐扣好的衬衫纽扣,弄皱衣领,让他捋起袖子。

Collinsd瞪着他。

Farrier冲他眨眨眼,推开低矮的栅栏门。农场一片寂静,欢迎他们的是一只棕褐色的杂种狗,凶狠地吠叫,向他们扑来,又被铁链拽了回去,忿忿不平地在喉咙里发出低吼,龇起牙齿。农舍前面的空地里散落着空木箱、垒起来的旧轮胎、成捆的干草和生锈的锄头。农舍的窗开着,里面像个黑暗的山洞,像是废弃已久。Collins想指出这一点,但Farrier摇摇头,示意他保持安静。Farrier在离农舍还有八九米的地方停住脚步,扔下那袋无用的萝卜,抓住Collins的手肘,让他也站住别动。

“Il faut que l’on parle au médecin.”Farrier对空无一人的前院说,我们要和医生谈谈

“Qu’est-ce que vous lui proposez?”一个声音从干草后面传来,质问他们要向医生提议些什么。Collins这才留意到藏在干草堆里的枪口,还不止一个,全都对准了他和Farrier的头。

“L’avenir。”Farrier回答,未来

蠢答案,Collins想,某种暗号,而且Farrier肯定答对了。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的男人和一个高瘦的棕发女人从干草堆后面走出来,仍然拿着枪。女人冲农舍后面的谷仓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到那边去。Collins看了Farrier一眼,Farrier点点头,跨过一把横放在地上的草叉,走向谷仓。谷仓里散发着一股老鼠和受潮谷物的气味,穿着格子衬衫的男人挪开几个木箱,揭开一扇活板门,“le médecin vous attend.”

Farrier道谢,和Collins一前一后走下楼梯。地下室被两盏灯照亮,一盏吊在天花板上,另一盏在书桌上投下光圈。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摘下眼镜,站起来,和Farrier握了握手。他没有问Collins是谁,Farrier也没有介绍,两人开始低声交谈,Collins抓到几个零碎的词,“上校”,“铁路”和“军情六处”。医生摇着头,Farrier按住他的手臂,继续说了些什么,对方皱起眉,看了Collins一眼,“英国人有消息要带给上校?”

“是的,先生。”

“什么消息?”

“我只能和上校本人说。”

“里昂已经被切断了通讯,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Collins冲他微笑,“恐怕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到那里去,先生。”

医生重新戴上眼镜,瞥了Farrier一眼,但说话的时候直视着Collins:“我们还有一辆卡车,一点汽油,足够你们到克雷蒙费朗——理论上是这样,你们还需要很多的运气。”

“谢谢你的卡车,运气方面我们会另想办法的。”Collins说。

Farrier看起来想笑,清了清喉咙,掩饰过去了。

卡车藏在谷仓深处,用木板挡了起来,木板上用白漆涂着“奶酪发酵间”。穿着格子衬衫的男人帮他们把汽油搬到货厢里,然后往上面堆了一袋袋的马铃薯和萝卜。枪支用麻袋裹起来,塞在座位旁边。Collins跳进副驾驶座,摊开那张已经磨出毛边的地图,寻找克雷蒙费朗。瘦高的女人推开了谷仓门,光线涌入,Collins眯起了眼睛。Farrier发动引擎,驶出了谷仓。

他们在离普瓦捷还有七公里的地方第一次被拦了下来,六个国防军士兵,只有一个会说法语,Farrier抓住他,开始没完没了地抱怨农场的麻烦事,马铃薯和萝卜的利润变得多么低,运输过程多么麻烦,要是他今晚到不了普瓦捷,老婆将会怎样折磨他。那个年轻士兵显然听烦了,草草翻了翻文件,塞回Farrier手里。两个士兵掀开盖在货厢上的帆布,用手电筒照了照成堆的农产品,点点头,挥手让他们过去了。

后半夜他们停下来加油,调换位置,Collins开车,Farrier在副驾驶座上小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空荡荡的,两旁是奥弗涅地区冷漠的火成岩荒原。车灯短暂地照亮一个歪斜的路牌,“克雷蒙费朗:10公里”。

跳伞后的第五十五小时,离目的地只剩下不到两小时车程。

又一个哨站出现在前面,Collins减速,停车,踢醒了Farrier。四个拿着步枪的士兵围住了卡车,领头的军官打开手电筒,照了照Collins的脸,然后把光圈移到Farrier脸上,“下车。”

“如果您能给我们两秒钟,长官——”

“我不看你的证明。”对方继续用破碎的法语说,“下车。”

Farrier和Collins对视了一眼,打开车门下去,举起双手。枪管顶着他们的后背,士兵们把两人押向哨站,军官用德语喊了一句什么。

“他说什么?”Collins悄声问。

Farrier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出来,“他说,‘把这两个英国间谍铐起来’。”

4.

G24,三把。几乎是下意识地,Collins开始在脑内清点对方的武器。军官正在和哨站里的人说话,背对着他们,他叉着腰,制服外套没有扣上,Collins能看见皮带上的枪套,FN 1910,一把

“我不明白。”Farrier大声说,换上了一种错误百出的笨拙德语,向用步枪指着他们的国防军士兵摊开双手,后者的手指马上放到扳机上,“朋友们,我们只是想把这些该死的马铃薯运到该死的市场去而已。我的卡车有注册,妈的,花了我许多钱,我现在就给你们看见鬼的文件——”

他突然往前一步,猛地把步枪枪管往上一推,枪响了,距离如此近,几乎震破鼓膜,子弹射向夜空。Farrier从震惊的士兵手里夺过那把G24,用枪托狠狠砸他的脸。Collins扑向第二个国防军士兵,撞歪了枪管,子弹擦过他的脸颊,击碎了卡车车窗。紧接着又是一下枪响,Collins已经分不清声音从何而来了,他用手肘猛击对方的太阳穴,把他打晕在地。Farrier开枪击中了第三个士兵。军官向他们举起手枪,Collins就地一滚,躲开了那颗本来会掀开颅骨的子弹,那把FN 1910转而瞄准了Farrier。

Collins抓起落在地上的步枪,扣动扳机,三次。

军官脸朝下摔在路上,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

哨站里剩下的那个士兵跳窗逃跑,向稀疏的树林狂奔,Collins朝他的背影开枪,第三次才打中,那个影子颤抖了一下,摔倒在草丛里。

“还不错。”Farrier推开尸体,从地上爬起来,靠在卡车上喘气。

“‘还不错’?”Collins重复了一遍,“我救了你一命。”

“就我的经验而言,得意忘形的人通常活不久。”

“就我的经验而言,那些冒失地袭击持枪士兵的人也很短命。”

Farrier耸耸肩,打开车门,示意Collins上去。起码三个小时之后,当Collins焦虑地在脑海中回溯这糟糕的一天的时候,他总结出自己为什么没有马上发现Farrier受伤的三个原因,首先当然是光线,那条路没有路灯,从哨站里透出来的一点点惨白光线不足以让他留意到那块当时还不明显的血迹。其次是,他们的对话本来就少,干巴巴的,即使频率再降低,Collins也没有立即察觉不妥。最后,也是最重要的,Collins想,是这个疯子保持沉默的能力。

假如没有哨站的意外,他们也许是会冒险穿过弗朗什维尔的,但Farrier最终决定安全至上,转而走崎岖的山路,把卡车抛弃在山脚的树林里,没什么好可惜的,反正汽油也已经用完了。武器没法全部带走,他们各自拿了一把半自动手枪,把子弹分成两份。Collins摘下那顶脏兮兮的贝雷帽,丢到驾驶座上。

Farrier没有发表意见。

天蒙蒙亮,云层高而远,点缀在灰蓝底色上。Collins第一次看见了晨雾遮掩的索恩河,一条毫不起眼的灰色细线,弯弯曲曲地向东延伸。它将会在里昂和罗讷河交汇,向南奔向马赛。

“里昂是怎样的?”Collins问。

“危险。”Farrier回答,“丑陋。”

“听起来棒极了。”

没有回答,Collins留意到Farrier在喘气,不是那种长途跋涉之后的健康表现,而是一种浅而快的、病态的喘息,汗珠聚集在额头和鼻尖上。

Collins停下脚步,“你受伤了。”

“一点擦伤。”

Farrier绕开Collins,继续往前走,但后者小跑两步,再次挡在他前面,“一点擦伤?”

“对,很高兴知道你的听觉没问题。”

“让我看一眼。”

Farrier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两人僵持了一会,Collins伸手解开他的外套,露出下面浸透血迹的衬衫。子弹在腰侧划开了一道细长的伤口,结着血块,本来应该是可以止住的,但因为一直在走动,伤口还在渗血。“天啊,Farrier。”Collins悄声说,“站着别动。”

“没打算逃跑。”

Collins脱下自己的外套,用伞兵刀割下布条,压紧伤口,绑好。Farrier因为疼痛而皱起眉,“对此很有经验,是吗?”

“‘羚羊’,我们是这么叫他的,我不知道他的名字,被机枪射中。在瓦讷,当时我们在侦察深水港,事实上是数船,记录出入港规律,上报给伦敦。”Collins用外套残余的部分擦了擦沾到手指上的血,“我尽力帮他止血,等接应的人来,但是。”

“他们没有来。”

Collins点点头,“我看着羚羊死去。五个小时,一点点地。”

“我很遗憾。”

Collins看着Farrier,“别学他,好吗?”

“我不喜欢数船。”

Collins张开嘴,又闭上,摇摇头,卷起那件残破的外套,藏进草丛里,继续往前走,冲初升的太阳眯起眼睛。

跳伞后的六十三小时零二十分钟,离里昂还有最后十公里。

5.

血没有止住,Collins能从Farrier苍白的脸色上看出来。很可能有弹片卡在里面,唯一的确认办法是让Farrier停下来,找一个安全、干燥、舒适——换句话说就是不存在——的地方,拆开绷带检查,挑出异物,缝合。

“没有时间。”Farrier回答。

“听着。”Collins把他拉到墙角,压低声音。这是圣让大教堂附近的狭窄小巷,人来人往,两个路人冷漠地瞥了他们一眼,低下头,继续赶路,“我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半死的同伴,所以你最好——”

“我不会拖慢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Collins想争辩,但一辆单车在背后不耐烦地按铃,催促他们让开,Farrier大步走开了。Collins没有选择,不得不快步跟了上去。

到处都是国防军,挎着步枪,盯着往来的人,时不时截住一两个进行盘问。“简直像踢翻了一个蜂窝。”Farrier悄声说,领着Collins躲进一条满是垃圾的窄巷,尽头是一堵矮墙,翻过去是一个惨淡的小院子,散发出近似下水道的气味,他们的靴子在烂泥上踩出脚印。一只花猫蹲在窗台上,冷冷地盯着他们。

“考虑到昨晚有人杀了五个哨兵,这很合理。”Collins跨过一排长了青苔的花盆,院子另一边的门没有锁,轻轻一推就开了,“你如果还有机会见到‘医生’,最好提醒他留意内奸,我们还没离开奥弗涅,行踪就被泄漏了。”

“他知道。”Farrier说,像是在谈论必然到来的坏天气,“抵抗运动像艘快沉的船,你还没来得及堵上漏洞,老鼠已经把缆绳咬坏了。”

“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那你又是为什么来这里?”Farrier反问,像是早有准备。

Collins想不出答案。

他们从一扇写着“请勿进入”的小门溜进一家酒吧。里面像个史前洞穴,低矮的天花板几乎要碰到他们的头,木墙上有些褪色的痕迹,似乎贴过海报一类的东西,又被匆匆撕了下来。酒保皱起眉,想赶走他们,但在看清楚Farrier之后就改变了主意,问他们想喝些什么,但请留意晚上六点之前都没有酒精饮品供应。

“和往常一样。”Farrier告诉他。

“稍等,先生。”

酒保离开吧台,锁上前门,快步跑上楼梯。几分钟之后,另一个人下来了,穿着污渍斑斑的条纹衬衫和深蓝色背带裤,头顶已经秃了,残余的卷发像染过色的棉花一样装饰在耳朵周围。Farrier叫他“上校”,对方称呼他“Rocher先生”,两人没有握手。Farrier冲Collins的方向摆了摆下巴。

“Il vous apporte quelques mots de nos amis anglais.”

上校转向Collins,换上了一种带着口音的英语,“都是好消息,我希望。”

就在Collins对照着地图向法国人解释物资投放点的时候,Farrier找了张椅子坐下,头靠在墙上,闭着眼睛。Collins时不时看他一眼,但没有和他说话。上校仔细地听着,问了几个简短的问题,折起地图,收进背带裤的口袋里。

“你们离开里昂,越快越好,但是,等到晚上。”上校的英语就像在木板上敲钉子,一次一个相隔两厘米的短语,“太多Wehrmacht,晚上我们有办法把你送到圣埃蒂安,在此之前,你们休息。”

Collins道谢,又瞥了一眼Farrier,后者仍然在桌子旁边没动,像是睡着了,一只手藏在外套下,按着腰侧的伤口。上校往楼梯走去,Collins叫住了他。

“还有一件事,先生。”

——

酒保给他们拿来了医药箱,还有一件干净的衬衫,关上了阁楼的门。Farrier浸透血迹的上衣被扔到地上,外套搭在椅背上。Farrier坐在唯一一张单人床上,看着Collins把棉球浸到酒精里。

“对我温柔点。”

Collins看了Farrier一眼,没有答话,着手清理伤口。里面确实嵌了一小块扭曲的金属,应该是断裂的弹头。Collins用镊子轻轻把它拉出来,消毒,重新包扎。Farrier没有再作声,专心致志地盯着墙壁,像是想用意志力把它推倒似的。

“睡一会。”Collins告诉他,扔掉染血的棉球和绷带,“上校今晚会把我们送到圣埃蒂安,天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这张床足够大。”

“不,谢谢。”Collins靠在椅背上,它嘎吱一响,“我选择这张坚硬的椅子。”

Farrier也许笑了笑,也许没有,光线问题,Collins不能确定。嵌在倾斜屋顶上的天窗积着厚厚的污垢,模糊不清,把白天变成黄昏。椅子很不舒服,他换了一个姿势,又换一个,最后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一点点地摸清楚了哪块地板会响,哪块不会。Farrier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倦意像砖块一样压在肩上,Collins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爬到那张狭窄的床上,背对着Farrier,蜷缩起来,闭上眼睛。

6.

地板的轻微嘎吱声惊醒了Collins,阁楼里一片漆黑,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坎布里亚训练营,锁在老鼠横行的潮湿地下室里,反审讯训练刚进行到一半。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Collins条件反射地向这个陌生的影子挥出一拳,Farrier挡开这一击,抓住他的手腕,用上了力气,把他按回床上。

“你叫Collins,你在里昂,很安全,暂时。”

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从天窗漏进来的微弱光线,辨认出了家具和墙壁的轮廓。Farrier松了手,Collins坐起来,揉着疼痛的腕关节:“我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谢谢。”

“你知道你们这种人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死亡率?”

“身份太多了。也许Collins不是你真正的名字,我永远也不会知道。”

确实不是,但没必要告诉Farrier。冗余信息,伦敦是这么教他们的,与任务无关,无需告知。Collins站起来,摸到椅子旁边,拿起放在地板上的背包:“你是天生就这么疑神疑鬼,还是到这里才学会的?”

“我会和你一起去圣埃蒂安,给你找一艘去瑞士的船,之后你就得靠自己了。”Farrier说,直接跳过了他的问题,“意大利人控制了罗讷河的东南段,他们比较好贿赂。”

Collins耸耸肩:“你呢?”

他没有听到Farrier的回答。上校敲了敲门,把头探进来,手里拿着一盏煤油灯,是那种容易翻倒,引燃窗帘,酿成火灾的老式型号。他打了个“保持安静”的手势,扶着门,让酒保把木梯搬进来,架在天窗下面。

“找一栋房子。”上校用他零散的英语说,“有一个铝制排烟口,窗外放着三盆天竺葵,活板门开着,从那里下去。一位女士等你们,我们的人,她会带你们到河边。好运。”

Collins先爬上去,推开窗户,铰链上足了油,没有发出一丝声响。里昂已经入睡,远处的市政厅有几点灯光,但在他们这一边只有黑暗。富维埃山脚下的这堆砖木结构小房子紧紧挤在一起,墙贴着墙,最宽的地方也不过一步的距离。Farrier跟在他后面爬出来,在狭窄的屋脊上站稳。

下面的小巷里,两个巡逻的国防军士兵停下来点烟,谈论着什么,低声发笑,又继续往前走。

Collins等脚步声消失才松了口气,往旁边挪了几公尺,抓住矮墙,攀上旁边那栋房子的屋顶。他们要去的地方并不难找,在两点钟位置,一栋有砂岩外墙的三层房屋,安装着一个光亮的铝制小烟囱,像是从火车上拆下来的。窗外的铁架上放着三个花盆。两人像两只谨慎的野猫一样爬过高矮不一的瓦片,水泥,护墙,窗台,河水在不远处流淌,泛出黯淡湿润的微光。

活板门的确开着,一段焊在墙上的梯子探进黑暗里,Farrier轻轻把Collins推开,先爬了下去,半分钟之后,一点亮光燃起,有人点着了煤油灯,照出好几张担忧的脸。一位穿着棕色毛线开衫的老太太在和Farrier悄声交谈,还有两个年轻人,卷发的那个站在在门边,另一个等在梯子下面,招手示意Collins下去。

他们被催促着走下楼梯,一楼是面包店,残留着小麦粉和黄油的甜味。两个年轻男孩合力搬走一个柜子,掀开油布,露出狭窄的地道入口。卷发的那个先弯腰钻进去,带着提灯,奇形怪状的影子随着他的动作不停晃动。

泥土湿润,散发出一种古怪的腥味。Collins手脚并用地向前爬,盯着前面那点微弱的灯光。地道转过一个弯,以一种和缓的坡度往上抬,逐渐变宽,他们总算可以站起来了。风倒灌进来,带着河水和淤泥的气味,Collins一脚踩进冰冷的水里,倒抽了一口气。等他们四个人在一扇栅格门前停下的时候,水已经没过了Collins的膝盖。卷发男孩吹灭了灯,掏出钥匙,摸黑打开了锁。

门打开的时候发出尖利的嘎吱声,所有人都僵住了,屏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在彻底的黑暗里,所有声音都变得异常明显,呼吸声,水舔舐河岸的声音,风声,虫鸣,远远地,夜鸟的啼叫从山上传来。

没有脚步声。

“出去,快。”卷发男孩命令道。

一艘舢板系在木桩上,木桩深深敲进河边的泥地里。河中央漂浮着一艘更大的拖网渔船,从这个距离看去,仅仅是一个单薄的剪影。“‘洋蓟’号,”卷发男孩告诉他们,解开小舢板的缆绳,“她会带你们到圣埃蒂安。”

“为什么她不能靠岸?”Collins问。

“巡逻的人会看见。”对方跳上船,拿起木桨,“上来。”

枪声刺破了寂静。

卷发男孩喉咙里发出窒息般的声音,倒在舱底。另一个男孩愣在水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Collins用力拽了他一把,让他上来。一个士兵吹响了哨子,手电筒的光线落在他们身上,枪声接连炸响,Farrier和Collins跳进水里,丢弃了舢板,向那艘孤零零的渔船游去。

第一颗子弹击中他的时候,Collins并没有感到疼痛,只是短暂的麻木,像是被重物砸了一下。第二颗子弹却带来烧灼般的痛楚。水像是突然变成了粘稠的泥浆,Collins听见Farrier在耳边对他说着什么,揽住他的腰,不让他往下沉。他们已经很接近渔船了,甲板上的人也在冲他们大喊大叫,所有这些噪音混杂在一起,Collins无法分辨他们说了什么。

一根绳子抛了出来,Farrier一手抓住末端,另一手搂紧了Collins。渔民们合力把两人拖到甲板上,引擎轰鸣。洋蓟号加速向前,把枪声抛在后面。Collins躺在那里,看着冷漠的夜空,竭力呼吸。驾驶舱外的灯突然亮起,Collins扭过头,躲开强烈的光线。Farrier撕开他的衬衫,检查伤口,冲渔民们大叫,问他们有没有止血带。

“看着我。”Farrier说,Collins把目光转向他,逆光之下,他看不清Farrier的脸,“保持清醒,你会没事的,我会带你回家。”

Collins试图露出微笑,不知道有没有成功,“不用‘靠我自己’了?”

Farrier拨开Collins湿漉漉的头发,他的手满是血迹:“显然,今天是你的幸运日。”

“幸运极了。”

肩上的伤口被扎紧了,另一处枪伤在腹部,疼痛令他眼前发黑。“你会没事的。”Farrier又重复一遍,与其说是安抚Collins,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Collins,保持清醒。”

我知道。他想回答,但黑暗像河水一样汹涌而来,他闭上眼睛,顺流而去。

——

小渔船调转船头,向东驶向阴影重重的群山。

——

他又听见水鸟的声音。

野鸭。Collins想,不是苍鹭。

天空泛出一种半透明的蓝灰色。引擎在甲板下发出低沉的隆隆声。船,他想,这是一艘船。裹在他身上的毯子散发出霉菌和汗水的气味。

“我们在哪里?”他问,声音沙哑。

Farrier看着他,许久,像是这辈子第一次看见Collins,“如果不遇上水雷,还有三个小时到瑞士边境,之后我们再想办法。”

倦意再次袭来,Collins又闭上眼睛,想象横亘在他和家之间的河流、山谷、海峡和国境线,很远,但总会到的。

他再次睁开眼睛,一缕血红的光线撕破了厚重的深蓝帷幕,浸透了云层。

“Farrier,”他悄声说,“日出。”

Farrier握住了他的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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