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刻尔克空军组同人
弃权声明:角色属于诺兰
Aftermath
1.
Collins梦见暴风雨。
总是同一场暴风雨,同一个海岸,同一架厄运缠身的飞机。滂沱大雨抽打着座舱盖和损毁的机翼,频繁的闪电在视网膜上刻下明亮的残影。没有一个仪表是正常的,指针疯狂地来回摆动,Mayday,他听见副机长的声音,很近,同时又极其遥远,Mayday!
没有回应,无线电寂静一片。他握着操纵杆的手满是冷汗,引擎发出喀喀声,像伤患临终时带血的呼吸,螺旋桨停摆了,雷声炸响,盖过了他自己的心跳声。
失去动力的“布伦海姆”轰炸机和雨水一同坠落。
他在清晨的灰暗光线里惊醒,既冷又热,口渴,头痛欲裂,汗水浸透了睡衣和头发。Collins就这样在床上趴了一会,等着梦中的雨声消退。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九个穿着飞行服的年轻人对他露出微笑,在他们背后,一架黑白的霍克飓风I型战斗机停在黑白的草地上,Collins挪动了一下,伸手把相框翻过去。日历被撞倒了,顺带把杯子碰到地上,Collins叹了口气,动作僵硬地爬起来,弯下腰,一块一块地捡起沾着茶渍的陶瓷碎片。
座钟时针缓慢地滑过数字6。
他换掉汗湿的上衣,套上衬衫和外套,静悄悄地下楼,把茶杯的遗骸扔进后院的垃圾桶里,回到厨房里来,把一壶水放到炉子上,拿了两只鸡蛋,打进最后一只干净的碗里。门铃挑这个时候响了起来,Collins随手用茶巾擦了擦沾到手指上的蛋清,穿过起居室去开门。
邮差,递给他一封电报。Collins低声道谢,带着这个粗糙的小信封回到厨房,看了一眼地址,在炉子上点燃了电报,塞进空烟灰缸里,脆弱的纸张在火焰里翻卷起来,迅速燃尽了。他重新把注意力转回早餐上,将打好的鸡蛋倒进铁锅里。水差不多烧开了,他四处寻找一只可用的新杯子,代替刚才打碎的那一只,好不容易才在角落里发现一只缺了一小角的,插着一棵不知道什么时候摘回来的小苗,已经枯死了,他丢掉这一小截枯干的植物残肢,冲洗了一下杯子,提起水壶。
门铃又尖叫起来,蒸汽烫到了他的手。Collins倒抽了一口气,重重地把水壶砸到桌子上,大步走出厨房,拉开了门,准备给那个粗心大意的邮差一点脸色看。
然而站在门外的并不是邮差。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穿着长大衣,但Collins还是能从领口看见下面的制服,他很熟悉这套制服,他自己的那套还塞在楼上某个地方。
早上好。他想这么说,但听起来不对劲。或者应该质问你为什么来这里,但Collins并不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速之客摘下帽子,拿在手里,平静地看着他,并没有先开口的意思。
“Farrier。”Collins最终说道。
“你不打算邀请我进去吗?”Farrier问。
——
鸡蛋烧焦了,粘在锅底,黑乎乎的一块。厨房烟雾弥漫,Collins当哐一声把铁锅扔进水槽里,打开窗和通往后院的侧门,让焦糊味散去。Farrier脱掉大衣,找不到可以挂的地方,只好搭在椅背上,他不待邀请就在餐桌边坐下,看了一眼烟灰缸里烧得只剩一小角的信封,没有说话。
“要茶吗?”Collins问。
“你似乎没有多余的杯子了。”
“我就当你不要了。”
“你一次也没有回复我们的电报。”
Collins拧开了收音机,新闻已经开始了,1940年2月19日,星期一,皇家海军勇敢号的搜救行动仍未结束,这艘驱逐舰昨天被一艘U23潜艇击沉,伤亡暂时未知。两人沉默地听着,直到Farrier俯身关掉了收音机:“Collins,你知道我不听到答复是不会走的。”
“有什么意义吗?我不飞了。”
“你必须。我们有一场仗要打。”
“我尽责了。”
“还不够。”
“Farrier,没有什么战争,这大半年我们和德国人只是隔着海峡礼貌地挥舞拳头而已。”
“听起来你很乐意把头埋在沙子里。”
“是队长让你来说教的吗?”
“我想见你。”
沉默。Collins移开目光,看着外面荒芜的小院子,那几乎称不上一个“院子”,充其量只是墙壁和墙壁之间的长方形缝隙,草皮没有全部存活,这里长了一小块蓬乱的杂草,那里一小块。他站得太久了,旧伤开始隐隐作痛,Collins靠在桌子上,打定主意不让Farrier看出来。
“现在你见到我了,可以回去报告了。”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看在上帝份上,Farrier,那时候我们都喝醉了。”
“后来几次就不是了。”
疼痛更加明显了,Collins拉开椅子,坐下来,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Farrier张嘴想说什么,被Collins打断了。
“我不能飞了。”他吐出这几个词语,好像它们都长着倒刺,“你高估我了。你不会——你完全不能想象,我现在连坐进蓝盒子里都会发抖,你还指望我开一架飓风吗?”
“你会好起来的。”
“已经过去两个月了,看着我,我像‘好起来’了吗?”
“你还会做噩梦吗?”
他眼前短暂地浮现出雨水横流的座舱盖,Collins摇摇头:“不。”
Farrier审视着他,显然没有相信他的话,但也没有戳穿,只是点点头:“至少回到基地来。”
“我说了,没什么意义。”
“Collins——”
“我觉得你应该走了。”Collins站起来,拿起Farrier的外套,塞进他手里,“替我向队长问好。”
“我明天还会再来的。”
Collins关上了门。
——
Collins到达迪格比空军基地的日期是1939年10月10日,当时他还是一架布伦海姆Mk1上的机枪手,隶属229中队,后来又被派去驾驶格洛斯特“斗士”单座战斗机。到了月底,命令又改变了。
“我们稍后会接收一批‘飓风’,换下‘布伦海姆’。”Higgins中校告诉他,“还有从霍恩彻奇基地来的教官,帮你们尽快适应新玩具。”
Collins对此没有意见。229中队的飞行任务不多,无非是护送船队,而船队并不是天天都有。偶尔有些海岸警戒任务,但大多数都分配给东南面的基地。他消磨时间的方式是旁观机枪射击训练,参加简化版的门球游戏和拜访养在机库一角的六只狗,它们都是奶酪种类命名的,其中有两种Collins从来没听说过。
霍恩彻奇的人迟迟未到,原本说是十一月初,推迟了一周。新的战斗机也没有如约出现。像其他人一样,Collins已经忘了这件事。海峡上空的战事短暂升温,但始终没能烧起来,他们时不时会听说哪个小队击落一架德国侦察机,但也仅止于此,像扔进水里的石头,打起一点水花之后就沉下去了。
十一月的第二个星期五,小雨。下午茶过后不久,六架“飓风”I型战斗机降落在迪格比基地。Collins被叫进Higgins中校的办公室时,手里还拿着被那六只以奶酪命名的狗啃得不成样子的布球。中校的写字台旁边坐着一个陌生人,在Collins进门的时候冲他笑了笑。
“你的新搭档和教官。”站在他们之间Higgins中校开口。
然后Collins第一次听到了Farrier的名字。
2.
“机库,宿舍和餐厅。”Collins简短地介绍,领着他的新搭档穿过指挥部前面的草坪,细雨绵软粘稠,像融化的糖霜。迪格比基地的指挥部是一栋呆板的土黄色砖石建筑,天线像昆虫的触须一样向各个方向竖起,“……球场,不合规定,但是没人管。靶场在那边,不要碰611中队的枪支,否则‘灰熊少尉’会把你的脑袋拧下来。而这个,”Collins踢了踢地上一个绑着空罐头盒和铃铛的旧轮胎,“狗玩具,不合规定,但同样没人管。有问题吗,长官?”
“你总是这么对军官说话的吗?”
“是的,长官,还有别的问题吗?”
“有。”Farrier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环顾空荡荡的草地和水泥跑道,“酒吧在哪里?”
Collins转过身,倒退着走了几步,打量着Farrier,笑起来,露出了酒窝。
——
酒吧的名字叫Twinkle,本意是呼应不远处空军基地的宿舍Astra House,但轰炸机三队的Pearson抱怨说,他曾经光顾过的一家妓院也叫这个名字;“喷火”小队的Dayton少尉私下评论,这名字听上去更像是贩卖卷发棒和吐司机的小电器店。但无论如何,Twinkle是他们唯一的选择,因此当Collins和Farrier推门进去时,里面已经挤满了人,昏暗,温暖,嘈杂不堪,低矮的天花板和裸露的石墙把所有声音都放大了两倍以上。有人在弹《啤酒桶波尔卡》,围着钢琴的人太多了,Collins看不见演奏者是谁。不停有人和Collins打招呼,两人好不容易才挤到吧台边,点了啤酒,漫无目的地转了好几圈,才勉强在靠墙的地方找到两个空位,和高高垒起的木箱挤在一起。Collins脱掉被雨水沾湿的制服外套,搭到一个空木箱上。
“做好心理准备,长官,这可能是你喝过最糟糕的黑啤酒。”
“可以扔掉‘长官’了,我对等级制度不是特别有耐心。”
Collins和他碰了碰杯:“敬平起平坐。”
“不准备把我介绍给这里的王牌飞行员吗?”
“你怎么知道你面前的不是?”
Farrier喝了一口酒,面无表情地审视着他,直到Collins不安地移开目光为止。“不是你。”年长的机师下了结论,“太过自信。”
“没人比得上我的射击成绩。”
“你的意思是没人能比你更差还是比你更好?”
Collins放下玻璃杯,“你只是想拿我开玩笑。”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发现。”
一阵喧哗,音乐更响了,四个显然喝醉了的机师爬上长桌,开始跳某种摇摇晃晃的快步舞。酒杯和碟子被扫到地上,玻璃哗啦摔碎,带泡沫的啤酒流了一地。“611中队的‘喷火’飞行员们。”Collins告诉Farrier,“你说想认识王牌飞行员,这些就是了。”
Farrier哼出一个不置可否的单音节,喝完了剩下的啤酒,站起来,穿过人群,离开了酒吧。Collins在还剩一半的啤酒和Farrier的背影之间犹豫了一会,还是抓起制服外套,跟了出去。
“我们要去哪里?”
“见你的新搭档。”
“我不是已经见到了吗?”
“还有一个。”Farrier指了指停机坪上的战斗机,“训练明早0630时开始,请准时出现在你的飞机旁边。如果我在任何场合发现你是个不称职的飞行员,你就只能交还装备去做接线员了,还有别的问题吗?”
——
Collins并不确定Farrier有没有权力把他调去接电话,但他并不打算冒险。“飓风”是他接触的第一种单翼单座战斗机,但操作上和格洛斯特“斗士”的区别不大,Farrier让他练习落地重飞,帮Collins适应“飓风”更快的爬升速度。
空对空射击练习每天都安排在不同的时间段,因为“你不能指望敌人在光线最好的时候来,Collins”。充当靶子的是多余的防空气球,练习结束之后Collins还不得不走很远的路,把萎蔫在地的巨大气球拖回来,检查它的中弹情况。
Collins实际见到Farrier的时间其实变少了,这位不苟言笑的教官缩减成无线电里一个恒定的声音,下达指令,纠正错误,提供建议,用一种让人听不出他是不是开玩笑的语调开着玩笑,但甚少表扬Collins,哪怕在他完成了一个漂亮的闪避动作之后也只是干巴巴地丢过来一句“可以”。
“只是‘可以’?”Collins在无线电里问他,“不是‘你是我见过最敏捷的机师’?完毕。”
“等你遇上一队Bf 109,我希望你把思考时间用在如何存活上,完毕。”
“听起来你对我很有信心,Farrier。”
十一月下旬,迪格比基地把最新的四架“布伦海姆”II型轰炸机被派往挪威,增援已经驻扎在那里的英国远征军。剩下的“布伦海姆”旧型号被送去改装,准备组成夜间侦察队。其中一架轰炸机交到Collins手上,于是每周两次,他要和新队友一起进行夜间飞行训练,他的副机长就是热爱发表意见的Pearson,机枪手是一个刚刚毕业的士官生,名叫Golding,因为声音尖细,很快就得到了一个“蜜蜂”的绰号。他们总共执行了三次夜间侦察任务,前两次都是在东南沿海,第三次飞近了法国西北海岸,安全返航。
“礼貌的假战争。”Collins后来评论道,他和Farrier又到Twinkle酒吧去了,今晚没人弹琴,也没有醉醺醺的飞行员在桌子上跳舞,两个机械师在靠窗的桌子上下棋,周围聚集了一群旁观者,如此安静,多半是因为下了赌注,“我们和三架Bf 109绕了差不多十五分钟的圈子,谁都没有开枪,他们先飞走了。”
“不会一直这么好运的。”
“谁说这和运气有关?德国人不太可能同时解决法国和比利时,他们自己也知道的。”
Farrier模糊地哼了一声,这是他不再继续话题的信号,Collins现在已经摸清楚规律了。在他们身后,机械师的棋盘较量结束了,赌局也尘埃落定,引起了一阵骚动,赢家们微笑着伸出手,从不情不愿的输家手里接过皱巴巴的钞票。
酒吧打烊之后他们并肩走回宿舍。冷风凛冽,Collins没有穿大衣,缩起了脖子。指挥部仍然亮着灯,一架返航的飓风式战斗机平稳落地,滑行到机库前面,地勤们向它跑去,在微弱的灯光里看来就像一小群跳动的蚂蚁。
他们同时伸手去开门,Farrier的手掌轻轻覆在Collins的手背上,停留的时间也许长了那么一两秒。Collins收回手,Farrier推开门,打了个“你先请”的手势。两人没有再说话,各自走向自己的房间。
Collins清醒地盯着天花板看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凌晨三点才睡着。
3.
他没有睡到天亮的运气,0507时,集结命令像高爆弹一样炸开,Collins艰难地爬起来,在黑暗中被椅子绊了一下。没时间换衬衫了,他匆忙把制服套在睡衣外面,抓起装备,和其他值班飞行员一起跑过被灯光照得惨白的停机坪,冲向自己的战斗机。
Farrier的“飓风”就在旁边,Collins爬上机舱的时候两人对视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两个小队,总共六架“飓风”I型战斗机的引擎隆隆作响,盖过了其他声音,像一窝被惹怒的黄蜂。Collins关上座舱盖,检查了油量和弹药,长长地呼了口气,等待起飞命令。
然而起飞命令迟迟不来。
0610时,十一月的天空仍然漆黑。Collins重新打开座舱盖,让冰冷的新鲜空气涌进来,解开安全带,坐到机舱边缘。往西,十二三公里之外,有两点车头灯光迅速接近,在岗哨前面稍作停顿,等路障移开,然后全速驶向指挥部,两个穿着制服的人影下来了,匆匆进门。
“Collins,回到机舱里。”Farrier的声音通过无线电传来。
“无意冒犯,长官,但你也许没有留意到我们已经白烧了一小时的燃油了。”
“这就是原地待命的定义,回到机舱里去,完毕。”
Collins看了Farrier一眼,后者隔着风镜瞪着他,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年轻的飞行员滑回座舱里,把安全带扣回去。集结命令激起的肾上腺素已经消耗殆尽,被倦意取代,Collins把风镜推到额头上,揉了揉鼻梁。其他机师开始在无线电里聊起天来,开一些关于屁股和引擎的玩笑,猜测他们这次要到哪里去,是不是Luftwaffe终于决定要越过海峡了。Collins沉默地听着,盯着远处树梢上方墨蓝色的天空。
0646时,起飞命令终于下达。六架战斗机迅速升空,转向东南。左翼是Lanyon少尉带的“郊狼”小队;另一边是“驯鹰人”小队,Farrier领队,Collins在他的四点钟位置,临时呼号是“驯鹰人1号”。目的地是瑟堡以西二十公里的一处空域,侦察机在那里发现了可疑的战斗机群,因为光线问题,迟迟不能确定威胁程度。“郊狼”和“驯鹰人”小队飞越多佛海岸的时候,第一丝微弱的阳光刚刚在东面出现,把稀薄的云层染成一种泛蓝的灰色。天空犹如荒漠,没有任何敌机的踪迹。
“所有单位,这是‘郊狼’队长,留意两点钟位置,完毕。”
“这是‘郊狼’2号,敌机是一架容克88,长官,很可能是在执行侦察任务,要接近吗?”
Collins眨眨眼,初升的阳光已经开始干扰视线。以现时的角度,那架孤零零的容克88不可能没有发现面前的六架英国战斗机,但它既没有转向,也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这很不寻常,而且轰炸机极少单独行动。他搜索着云层,一群小黑点忽然跳进视线,Collins瞪着它们,花了好几秒才确定那不是幻觉。
“所有单位,这是‘驯鹰人’1号。”Collins打开无线电,“四点钟位置,我们遇上了‘蜂群’。”
不知道是谁在无线电里低声说了一句“见鬼了”,Collins深有同感。现在他能清楚看见那些梅赛施密特Bf 109的金属反光了,说不清楚有多少架,十二,也可能是十五。押后的还有另外两架He 115轰炸机。
“‘驯鹰人’1号和2号,散开,爬升。”Farrier的声音传来,Collins照做了。三架“飓风”开始拉升,就在他们这么做的时候,六架Bf 109离开队列,同样迅速往上爬,争夺高度优势。其余的梅赛施密特收紧队形,继续护送轰炸机往北飞行。
先开火的是Farrier,瞄准了一架Bf 109的侧翼,但对方躲开了,直接从这三架“飓风”上方掠过,如此接近,Collins都能看见它外壳上的标识和划痕。这架纳粹战机绕了回来,向Collins开火,子弹擦过座舱盖,击出一道裂痕,他向右侧闪避,迎面遇上第二架Bf 109,双方同时开火,然后各自闪避,以免相撞,谁都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害。
无线电里一片喧哗,Collins完全没有时间辨别谁说了什么。一架Bf 109在左前方坠向海峡,拖着一道黑烟。他四下搜寻Farrier的飞机,但只看见了“驯鹰人”2号和“郊狼”领队。一架Bf 109从侧后方冲他开火,Collins差点来不及躲避。机枪子弹撕开了右侧机翼上的一块护板,他往前一推油门,打算加速绕到对方后面,但Farrier比他更快,忽然从上方出现,机枪子弹击穿了Bf 109的外壳和其下的冷凝管,负伤的敌机逃走了,歪斜着滑翔了一会,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滚,落入大海。
“你在干什么,Collins,睡觉吗?”Farrier问,声音短暂地盖过了耳机里的噪音。
“不是,长官。”
“最好不是。”
有什么东西喀喀作响,像咬合不正的齿轮。“飓风”颠簸了一下,Collins用力抓住操纵杆,把战斗机摆正。他看了一眼机翼,因为风阻,子弹掀开的裂口被扯得更大了,影响了平衡。Farrier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问他是否一切都好。
“是的,‘驯鹰人’领队。”Collins回答,盯着仪表,“我能把她飞回去。”
趁着混战,轰炸机和护航机队已经快要在远处消失了,像是达成了什么无声的共识,残余的四架Bf 109一起转向,退出缠斗,加速向北逃去。考虑到燃油,两个领队决定不追击,立即返回迪格比基地。
机翼带来的问题比他想象中更大,Collins几乎是把“飓风”砸在跑道上的,他关掉引擎,摘掉飞行帽和风镜,这才松了一口气。Farrier穿过停机坪跑过去,拉开座舱盖,抓住Collins的飞行服,帮他爬出来,就像拎起一只晕头转向的小猎犬。
“你还好吗?”
“不能更好了。”Collins打量着自己的飞机,完好的那一侧机翼因为刮到水泥地,现在也折断了,“我表现如何?”
Farrier看着他,有那么几秒钟Collins确信他会大笑起来,但年长的飞行员最终只是耸了耸肩,仍然板着脸:“还可以。”
“谢谢,长官。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现在真的很想喝一杯黑啤酒。”
Farrier拍了拍他的后背,“我有比黑啤酒更好的。”
——
是威士忌的错。后来Collins会这样为自己开脱,酒精,加上缺乏睡眠,足够摧毁一个人的判断力。他坐在床沿,看着Farrier把麦芽威士忌倒进两个坑坑洼洼的搪瓷杯,没有玻璃杯,当然了,这又不是该死的鸡尾酒会。
“别再这么干了。”Farrier说,把其中一只杯子塞进Collins手里。
“别再干什么?”
“差点坠机。”
“只是‘差点’。”Collins喝了一大口威士忌,酒精烧灼着他的舌头和喉咙,“你应该对我更有信心,长官。”
Farrier把唯一一张椅子拖到床边,坐下,没有答话。现在还没到午餐时间,Collins为此感到惊讶,他觉得自己已经在海峡上空过了半辈子。Farrier的房间对着停机坪,能从窗户看见跑道一角,两人沉默地看着那架受伤的“飓风”被缓慢拖向机库,地勤着手清除跑道上的金属碎片。
搪瓷杯里有一点点燕麦粥的味道,和威士忌的气味混在一起。Collins喝干了杯底的酒,把瓶子拿过来,又加了一些。Farrier没有阻止,放下自己的杯子,脱掉飞行服。Collins这才记起自己的制服下面还穿着睡衣,不由得有些尴尬。
“喝慢点。”Farrier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别以为我会取消你明早的训练。”
是酒精的错,Collins想,把杯子放到写字台上。他的手在发抖,说不清楚是因为恐惧还是期待。Farrier离他很近,Collins能闻到皮革和轻微的机油气味,他试探着往前俯身,直到两人的额头和鼻尖碰在一起,等待着,给Farrier足够的时间拒绝。
但对方并没有拒绝。
Farrier轻轻按着他的后脑,把Collins拉近,弥合了两人之间最后的几厘米。互相试探的谨慎消失了,一切都变得急切起来,好像倒计时忽然开始,此后的每一秒都是偷来的,随时会被没收。Collins摸索着解开纽扣,把制服外套丢到一边。Farrier看见了他的睡衣,低声笑起来。
“你也不见得24小时都遵守着装规定。”Collins反驳。
“我们稍后要谈谈你的态度,Collins。”Farrier告诉他,拉上了窗帘。
4.
有好几次他几乎尖叫,不得不咬住枕头,以免声音传出去,Collins很清楚军队会怎样对待他们这种人。Farrier的每次动作都把他往前推一点,直到Collins颤抖着伸手抵着墙壁,这感觉就像在滔天大浪里试图抓紧湿漉漉的礁石。他把床单攥得太紧了,快要把它整张扯下来,放在枕头边的书滑到地板上,啪嗒一声。Farrier俯身吻他布满汗水的后颈,用上了牙齿,没有认真咬下去,只是一个半开玩笑的威胁,他的手滑过Collins的腰,摸到他的双腿之间。
Collins松手让海浪把他冲走。
后来他没能睡着,而且很清楚Farrier也没有。两人挤在单人床上,听着对方的呼吸。写字台上的小座钟滴答作响,阳光照透窗帘,往这间逼仄的卧室灌入一种浅茶色的光线。空军基地从来没有安静的时候,战斗机起降,喇叭声,铃声,警报器的蜂鸣,地勤互相呼唤,结束值勤的人们疲惫的脚步声,前去接替的人们匆忙的脚步声。毯子几乎没有暖意,是那种统一发放的,硬邦邦的粗糙玩意。Collins贴近了Farrier,后者把他抱紧,温暖的胸口紧贴着Collins的后背,鼻尖埋在他的头发里,就像男孩抱着心爱的毛绒熊玩具。
“我们还需要谈我的态度吗?”Collins问。
他没有听见Farrier笑,而是感觉到了。“我想我对你的态度已经有所了解。”Farrier回答,呼吸洒在他耳边。
“Farrier。”
对方轻轻哼了一声。
“如果那些梅赛施密特不是赶着去挪威,我们现在已经是鱼饲料了。”
“你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吗?”
Collins转过身,看着Farrier:“你是怎么做到一点也不害怕的?”
对方没有马上回答,打量着Collins,伸手拨开一缕落到他额头上的金发,像是想从他脸上寻找答案。“没人能不害怕。”Farrier最终说道,指节滑过Collins的颧骨,停在下颔,“每一次起飞你都会感到害怕,就好像这是你第一次坐进驾驶舱一样,没有人能摆脱这个。有些人可以把恐惧埋得深一些,另外一些人不能,但它总是在那里的,只是没人愿意承认罢了。”
“我没有留意到你是个哲学家。”
“那以后你应该多加注意。”
“这是你第几次遇到Luftwaffe?”
Farrier耸耸肩,好像Collins问的是天气:“算上今天,五次。”
“上帝啊。”
“上帝在这个问题上不太有帮助。”
门外的走廊上传来逐渐接近的说话声,薄薄的木门挡不住声音,Pearson和另一个机师的谈话内容清楚地传进来,抱怨修补过的轮胎根本不合格,迟早会在降落的时候把所有人都害死。Collins和Farrier不约而同地闭上嘴,屏息等他们走开。
“我该走了。”脚步声消失之后,Collins爬起来,打了个冷战,捡起落在地上的衣服。
Farrier没有异议。
下不为例。匆匆穿过走廊的时候,Collins告诫自己,都是因为威士忌,如此而已。
——
问题是,这件事又发生了一次,然后再一次,都和酒精无关。每次Collins疲惫不堪地在迟到边缘出现在停机坪上,Farrier会当着所有人面说“谢天谢地,尊敬的Collins先生终于纡尊降贵加入了我们”,仿佛几个小时前在床上折磨Collins的是另一个人似的。
第三次是在Collins的房间里,这次他们甚至没来得及把制服全部脱掉,Collins趴在写字台上,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臂,听着Farrier粗重的喘息。桌子的边角一下一下地撞着墙壁,Collins很确定整个迪格比基地都听见了他们的声音。布料互相摩擦,写字台的边缘顶着他的下腹,Collins低声呜咽起来,Farrier把他抱起来,带到床上,扯掉他的长裤,踢到一边。Collins夹紧了他的腰,双手抱着Farrier的脖子,寻找他的嘴唇。
“如果你不取消明早的训练。”大概一个小时之后,Collins说,趴在Farrier身上,两人都还在喘息,制服被揉得皱巴巴的,“我可能要考虑在这里把你勒死。”
“然后上军事法庭。”
“要是有人知道我们在这里干什么,我们都要上军事法庭。”
Farrier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Collins不打算放弃这个话题,但对方的手摩挲着他的后颈,既暖又舒适,他想指出Farrier不应该在这里过夜,但只发出了一声含糊不清的咕哝。
他被雷声惊醒,雨水拍打着窗户。Farrier已经走了,Collins翻了个身,裹紧毯子,过了几秒钟就猛地坐起来,拧亮台灯,看了一眼手表,早上六点十七分。他匆忙换了一件干净的衬衫和长裤,就在他和皮鞋鞋带搏斗的时候,有人砰砰地敲起门来。
是机枪手Golding,头发蓬乱,纽扣扣错了一个,一看就是刚刚被拖起来。Pearson站在他后面,同样一脸疲惫。
“训练取消了,海军遇到点麻烦,需要支援。”副机长告诉Collins,“一艘法国补给船被袭击了,我们派了一艘驱逐舰去解救,现在也被包围了。我们要把‘布伦海姆’开出去,帮他们炸出一条路。护航机队已经在跑道上了,就差我们了,你最好快点。”
机组跑过停机坪,雨毫不留情地泼洒下来,组成了一道半透明的帘幕,在它的遮盖下,一切都仿佛是扭曲的,边缘模糊,像被稀释了的颜料。闪电短暂地把机舱照得通亮,Pearson说了一句什么,多半是抱怨天气,随闪电而来的雷声盖过了他的声音。
负责护航的“郊狼”小队已经升空,带队的仍然是Lanyon少尉。Collins想知道Farrier在哪里,是不是从窗户里看着这架被大雨抽打着的轰炸机,这个念头一闪而过,Collins没有时间细想,他戴上耳机,检查了无线电频段,和Pearson交换了一个眼色,对方点点头。
庞大的“布伦海姆”Mk1轰炸机在跑道末端昂起头,爬向凶险的云层。
——
天气过于恶劣,Collins和Pearson很快就放弃了原本设想的高度,越过雨云,躲避暴雨和雷电,直到靠近预定地点才下降,在能见度接近零的海面上寻找倒霉的补给船和驱逐舰HMS无畏号。
是Golding首先发现了远处若隐若现的火光,再接近一些,他们意识到这是倾侧了的补给船,被鱼雷击中,正在熊熊燃烧。西北稍远处,HMS无畏号仍然在孤军奋战。“布伦海姆”轰炸机迅速掠过,向三艘来势汹汹的驱逐舰投下了第一轮高爆弹,迅速爬升,掉头,准备第二轮轰炸。
一架Bf 109像鬼魂一样从云层里冒出来,突然向他们开火,Pearson大声咒骂起来,Golding迅速开枪还击。一架反应迅速的“飓风”填上了这个防御缺口,挡在轰炸机和敌机之间。然而那架Bf 109就像来时一样迅速地消失了,躲回云层里。
Lanyon少尉在无线电里呼叫所有单位提高警惕。Collins已经重新安排了轰炸机的航线,再次向德国驱逐舰投弹。最外侧的那艘战舰被击中了,火光在漆黑的海面上炸开。
机枪子弹扫在金属外壳上,发出可怕的声音。又一架Bf 109盯上了他们,“布伦海姆”试图加速甩掉它,但单座战斗机比轰炸机灵活得多,始终咬在后面,不停开火。Collins短暂地瞥见一架“飓风”在远处追逐另一架Bf 109,其他的护航机仿佛都消失了。“布伦海姆”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右舷某处被击中了,油量警报突然响了起来,指针开始迅速下滑。
油箱被击穿了。Pearson看着Collins,脸色煞白。
我知道。Collins想冲副机长喊叫,但他连这个时间都没有了。操纵杆因为他手心的冷汗而变得滑溜溜的,闪电撕裂乌云,他的视野一瞬间被眩目的白光填满。
“准备迫降。”他告诉副机长。
“布伦海姆”的引擎发出濒死的喀喀声,笨重的轰炸机艰难地转向。座舱盖上雨水横流,机翼又挨了一击,飞机开始偏离航线。透过雨幕,Collins能看到远处的海岸线,一重比海水更深的阴影。最后一点燃油漏尽了,螺旋桨停摆,按这个角度滑下去,轰炸机会在水面上摔成一块扁平的金属。上帝在这个问题上不太有帮助,Farrier这么说。
还有机会。Collins告诉自己,紧握着操纵杆,起落架已经放下了,假如能稍微修正角度——
起落架触到了石滩,在巨大的冲力下折断了,惯性推着飞机往前俯冲,拖出了一道长长的、布满碎片的焦黑痕迹,“布伦海姆”轰炸机安静地倒伏在那里,像只被猎枪击毙的海鸟,几乎断成两截。雨水接连不断地滴落在灼热的金属上,滋滋作响,吞噬着尾翼的火焰很快就被浇熄了。
5.
就像承诺过的那样,Farrier第二天一早再次登门,比昨天迟了半小时,带着面包,还多带了一只茶杯。他今天没再穿制服,大衣下面是起了毛球的白色旧毛衣。Collins放他进门,没有异议,但也并不热忱,沉默地看着Farrier翻他的橱柜,泡茶,用仅有的一点食物拼凑出两个三文治。
邮差的自行车铃声从外面经过,今天没有电报。
面包并不新鲜,干巴巴的,边缘硬得像石头,沾着一点象征性的黄油。配给制已经实行一个多月了,还能找到黄油已经不容易。Collins握住那只缺了角的杯子,让热茶的温度暖透手心,等着Farrier旧话重提,但对方始终没有说起RAF,只是一边洗碗一边漫不经心地评论天气,抱怨配给制实施之后哪里都找不到培根,很可能都给陆军了;然后讲起迪格比基地的狗——现在变成九只了,名叫“布里”的母狗半个月前生下了三只小狗,都是黑色的,一看就是“卡蒙伯尔”做的好事,那只喜欢啃轮胎的黑色杂种狗。Collins安静地听着,在应该笑的时候微笑,并不多说话。Farrier把滴着水的盘子放到木架上晾干,用茶巾擦干双手,出门取了报纸,坐在Collins对面,专心致志地读起来。
这差不多就像Collins住院的那段时间,Farrier有空就会来,有时候整天都待在病房里,有时候连续两天不见踪迹。他每次都带着报纸,坐在床边一页页地翻过去,把他认为有趣的文章念给Collins听——这些都是护士后来告诉Collins的,他自己根本不记得了,药物把他困在一种既不清醒也不能完全睡着的中间状态里。梦魇反复来袭,他真切地闻到橡胶燃烧的刺鼻气味,雨敲打着金属外壳,通过碎裂的玻璃淌到仪表板上。Collins在一片漆黑之中摸索着解开安全带,转过头寻找Pearson,他摸到了副机长的手臂,叫了一声Pearson的名字,没有反应。闪电突然炸开,短暂地照亮了尸骸的剩余部分,Pearson的头和半边肩膀被夹在扭曲的金属里,已经不太看得出曾经是个人,血浸透了布料和座椅。Collins收回手,干呕起来,摸黑爬出驾驶舱,钻到轰炸机后部。他想叫Golding的名字,咳嗽了几次才勉强发出声音。
一片穿插着雨声的寂静,偶尔被雷声打破。
血淌进他的眼睛里,每一处伤口都在要求他的注意力,以至于他无法确定哪个更严重一些。机舱门卡住了,但挡风玻璃已经被撞开一个巨大的裂口,他从那里爬进暴雨里,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摔倒在冰冷的砂砾上,就那么趴在原处,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雨水很快就把他淋得透湿,潮水在不远处吵闹,向他冲来,还没触到他的手指就逃跑了。他的噩梦和记忆都在这里终止,再往后就是混乱的颜色和声音。
“如果。”Collins忽然开口,Farrier从报纸上抬起头来,看着他,“我当时选择在水上迫降——”
“不。”
“我的意思是——”
“不,Collins。”Farrier折起报纸,放到一边,“你做得很好,换作是我也不会有更好的选择,没有什么‘如果’了。”
“Pearson和Golding——”
“死了,但救了一艘驱逐舰。你和我,还有每一个在RAF那张该死表格上签名的疯子,总有一天也会‘去喝一杯’。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打算把每一架我能看见的纳粹飞机打下来。”
Collins移开目光,阳光从厨房窗户透进来,照亮了沾在杯盘上的细小水珠,他入神地看着,仿佛这些普通的瓷器比什么都有趣:“没有留意到你是个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
“说明你依然没有认真留意我。”
Collins笑了笑,这一次笑意终于触及他的眼睛,“你不是应该回去了吗?”
“我还有一点时间。我们都还有一点时间,但不多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Farrier从大衣内袋里掏出薄薄一份小册子,推到Collins面前。有人似乎曾经想把沾在边角处的机油擦掉,却不小心把封面撕坏了,残余的字迹表明这是一本“喷火”IA式战斗机操作手册。
“Farrier,我不会改变主意的。”
“给你消磨时间用。”年长的飞行员站起来,把报纸夹在腋下,但没有拿走茶杯,“明天早上见。”
——
Collins很晚都没有睡着,临近四点的时候放弃了,爬起来,裹着毯子到楼下去,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带着那本操作手册躺到沙发上,原本只是泛泛翻阅,随后就认真起来,拿了一支铅笔,着手圈出一些技术参数。“喷火”虽然火力稍逊,但高空性能显然比“飓风”更好。他完全能够想象一架“喷火”能以怎么样的方式对付梅赛施密特Bf 109的各种惯用伎俩。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把手册丢回原处,起来去开门。一股冷风和Farrier一起进来,Collins打了个冷颤,拉紧了毛毯。Farrier看了他和桌子上的茶杯一眼,问他是起得太早还是根本没睡。
“起得太早。”Collins回答,看着Farrier打开一个沾着油渍的纸包,取出里面的切片火腿,“你是从哪里找到这些东西的?”
“拦路抢劫。”
“Farrier。”
“古老的物物交换。”Farrier检查了一下水壶,重新灌满水,把它放到炉子上,Collins想追问他拿什么去换了,但Farrier背对着他切面包,明确摆出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的姿态,“看过我给你的礼物了吗?”
“翻了一下。”
“‘翻了一下’。”Farrier学舌,把面包端到餐桌上,“她很漂亮,不是吗?”
“非常。”
“新型号很快也要出厂了,上头想组建更多的‘喷火’小队,三或六架一组,减少集结时间。”Farrier打量着Collins的脸,Collins希望他什么都看不出来,“如果你决定不再飞,那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我不知道,参加国民自卫军,也许,帮忙挖防空掩体。”
“Collins,你知道我们缺飞行员,像你这样好的飞行员。”
“显然不够好。”
水沸腾起来,壶嘴吐出蒸汽,Farrier着手泡茶。天还没有亮,两人的影子映在窗户玻璃上,给了Collins一种错觉,仿佛他们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生活的。Farrier轻轻把茶杯放到他面前:“那我们现在算什么?”
“朋友。”
Farrier伸出手,像是想去摸他的脸,半途又收回去,交抱起双臂,点了点头。Collins移开目光,盯着面前的茶,像是想用意志力让它沸腾起来。他听见布料摩擦的轻微沙沙声,Farrier重新穿上大衣,准备离开。
“我今天下午走,1730时的火车,我会在月台上等到1727时。”年长的飞行员说,一手握着门把手,“去迪格比基地的车只有一班,你不会认错的。”
——
当天下午Collins在沙发上睡着了一小会,惊醒的时候出了一身的冷汗,但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做噩梦。毯子滑到了地上,邻居家的狗在狂吠,它时不时就这样,有时候是因为邮差,有时候是因为看见了猫。Collins捡起毛毯,披到身上,活动了一下疼痛不已的肩膀,摇摇晃晃地上楼到卧室去。
狗安静下来了,他松了口气,把毯子扔回床上,看了一眼小座钟,五点过七分。无所谓,他不打算去火车站。Collins坐在床沿,把翻倒的相框扶起来,就着台灯的光线打量上面那些年轻的脸。Golding毫无疑问是这群人之中看上去最小的,更像个出门郊游的中学生。Pearson比所有人都高,这就是为什么他只能一直待在轰炸机中队。Farrier站在边缘,没有笑容,看起来对摄影师充满疑虑。Collins自己站在他身边,笑得像个白痴。
分针缓慢地向数字3进发。
Collins把行李箱从床底拖出来,打开,开始往里面扔东西,衬衫,那套旧制服,袜子,相框,手表,牙刷,一双皮鞋。五点过一刻,他提着行李箱冲下楼,摔上门,开始砰砰地敲邻居家的门,那只警惕性过高的狗又吠了起来。
门锁咔嗒一响,邻家Trover太太从门缝里困惑地看着Collins。
“抱歉,我能借你的自行车吗?”Collins问,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腿上的旧伤疼得像是插进了一块烧红的刀片,“我想我的那班火车快开走了。”
6.
Collins在1940年2月23日清早再次回到迪格比基地。他的房间还保持着原样,台灯、地图册和杯子都没有动过,只是杯底长了一层霉。他把压皱了的衣服放好,行李箱推到床底下原来的地方。到处都是熟悉的噪音,门开开合合,脚步声,水管在墙壁里震动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的引擎轰鸣。Collins坐在床沿,听着,对着墙壁发了一会呆。
他先去看了那些狗。机库里已经没有多余空间容纳这些爱咬爱跳的麻烦了,有人在机库外面的草地上给它们钉了一排简陋的窝,用炭笔写上了每只狗的名字,但这些犬科动物自然是看不懂的,根本没有按照安排好的顺序入住。Collins走近的时候三只正在泥坑里嬉闹的大狗爬了起来,兴奋地扑向Collins,把泥浆蹭到他的裤腿和袖子上。另外两只冷漠一些,趴在草地上观察了一会,才慢吞吞地走过来,让Collins揉它们的耳朵。“布里”躲在窝里没动,龇起牙齿,拒绝让Collins接近她的小狗崽。
他接下来拜访的是机库,“企鹅”们看见他都并不显得惊讶,肯定是早就听说他回来了。有几个人向他打招呼,递给他烟盒,Collins都婉拒了,径直走向一架停在角落的“喷火”,她的机枪还没安装好,摊在地上,一堆昂贵又致命的玩具。Collins绕着战机转了一圈,爬到机翼上,扶着驾驶舱边缘,探头去看里面的仪表和操纵杆。
“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带她上去转一圈。”
Collins低下头,一个机械师冲他扬了扬沾满油渍的手套。年轻的飞行员跳下来,摇摇头。
机械师放下工具箱,走到螺旋桨前面:“除了机枪,她已经准备好了,我可以向你保证。”
“我还没有。”Collins拍了拍飞机的金属护板,“但还是谢谢你。我能帮你把这些机枪装上去吗?”
——
重返迪格比的第一周,Collins见到Farrier的次数不会超过五次,能说上话的次数就更少了。Farrier比以前更忙——公平而言,所有飞行员都比以前更忙。法国不停要求增派飞机,而且Luftwaffe滋扰海岸的频率明显增加了,东南沿岸的基地时常请求增援。Collins没有参与这些任务,他每天的安排和一个刚毕业的士官生差不多——重新接受射击和操作训练——只是少了一个盯着他的教官罢了。
“我明天早上不用值勤。”三月的第二个星期五,Farrier忽然说道,并没有抬起头,专心致志地填着作战报告,用的是Collins的桌子和钢笔。自三月份以来Farrier平均每天都要提交一份这样的玩意,开玩笑说他宁愿故意放纳粹飞机逃跑,以便规避可怕的书面工作。
“恭喜?”
“我的意思是。”Farrier划掉了一个句子,重新写了一遍,“我有时间去看看你和你的‘喷火’相处得怎样了。”
“但是。”Collins开口。
“0630时,像以前一样。”Farrier的目光仍然没有离开手头上的报告,“到时见,不要迟到。”
Collins次日刚过五点就醒了,换了衣服,在逼仄的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踱步,等待那种让他喉咙发紧的焦虑自行消失,不太成功。他坐到写字台旁边,认真考虑留下一张纸条,然后悄悄消失,最好搬到西北部,找个农场躲起来,找一份喂羊的工作。他拿起笔,放下,抓起帽子和风镜,离开了宿舍。
Farrier已经在停机坪上了,看着“企鹅”们为两架“喷火”添加燃油。装在拖车上的巨大蓄电池已经被拽到飞机旁边了,电缆像蟒蛇蜕掉的皮一样盘在地上,末端插上了右舷。Collins出现的时候Farrier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冲战斗机打了个手势。
“我认为——”Collins说。
“上去。”年长的飞行员回答,“我会看着你的。”
Collins想指出“看着”并没有任何实际帮助,但并没有开口。地勤们拖着电池组离开了跑道,却没有回到机库里休息,反而聚集在草地上,等着表演开场。Collins滑进座位里,关上座舱盖,着手做起飞前的准备。他差不多已经把操作手册上的每个技术参数都背了下来,“喷火”的马林II型引擎发出令人愉悦的低鸣。
他握住了操纵杆,但迟迟没有动作。静电噪音在耳边沙沙作响,像暴雨里的海潮声,浪扑到沙滩上,又退下去。他闻到了橡胶的焦糊味,锋利的玻璃割伤了手掌,渗进沙子里的血看起来是黑色的。
“Collins?”Farrier的声音通过无线电传来。
“不。”他回答,重新打开座舱盖,爬下来,差点滑倒在跑道上,Farrier跑过来,抓住他的手肘,Collins把他甩开了,在地勤们的目光下快步离开了停机坪。Farrier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Collins没有回头,也没有人追上来。
——
这就是故事的结尾。Collins想,坐在一堆高高垒起的沙包上,看着远处的跑道。天亮已经两小时了,基地进入最繁忙的时段,侦察机和运输机轮流起降。他看着自己的手掌,玻璃留下的伤口早就愈合了,只留下一道细长的疤痕,不明显,要仔细去看才能发现。从一开始就不该回来,他对想象中的Farrier大喊大叫,我告诉过你我不能飞了。
他们没再见面。Collins说不清楚是自己在躲Farrier,还是对方故意避而不见。四个新来的士官生加入了229中队,Higgins中校指派Collins负责他们的射击练习,他每天早上在靶场上奔波,调整准星,更换靶纸。
失败的训练过去一周之后,有人在Collins的写字台上留了一张纸条,用台灯压住一角,“我们需要谈谈”,没有署名。他带着这张纸条去找Farrier,但对方并不在房间里,也不在休息室和机库里,Collins不得不到指挥部去,查了当天的出勤表。Farrier的名字印在海岸巡逻任务那一栏里,附带一个潦草的签名,三十分钟前出发的,带着“喷火”小队。Collins看了一下手表,决定先回到休息室去。
四个士官生一点左右准时来找他,畏怯地打量着在场的其他飞行员。Collins搬出一排木制模型,教他们辨别敌机。因为不停有老鸟在旁边插科打诨,课程进展得比他预想中慢很多,花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等Collins把模型放回原处,离开休息室的时候,停机坪上只有一架孤零零的运输机。“飓风”和“喷火”小队都不见踪影,他再看了一眼手表,确认自己没看错时间。
机库里弥漫着一种明显的不安情绪,“企鹅”们压低声音交谈,时不时忧虑地看一眼跑道。预定的返航时间已经过去十分钟了,无线电联络不上任何一个小队。那些不值勤的飞行员都从休息室出来了,所有人都看着天空,等待着。
三点半,超过预定返航时间半小时,一架“飓风”终于在雷达上出现,不久后进入了视野,平稳降落在指定跑道上。第二架没那么顺利,歪斜着,拖着黑烟和一个熄火的引擎,冲出了跑道,在草地上擦出一道长长的焦痕。机库里一下子充满了喊叫声和哨声,地勤们拖着高压水管跑向第二架“飓风”。
Farrier还没有回来。
不难猜测海峡上发生了什么。迪格比基地向沿岸的空军基地发出了警告,同时通知了海军,要求他们准备救援。所有休假的飞行员被要求紧急集中,机库里剩余的战斗机被推到跑道上,准备起飞。Collins跑向离他最近的“喷火”,爬进驾驶舱,地勤犹豫了一下,没有把伞包递给他,问他是否确定。
“是的。”Collins回答,直接把降落伞包从这只“企鹅”手里夺过来。地勤耸耸肩,拔掉电缆,示意他可以起飞。引擎轰鸣,“喷火”的起落架离开了跑道,顺利爬升,飞向毫无遮蔽的湛蓝天空。
7.
返航的“飓风”飞行员给他们提供的坐标离加莱不远,完全偏离了预定的巡逻航线。Collins能清楚看到空中缠斗留下的飞机尾迹,纵横交错,像随手涂在石板上的粉笔笔迹,正在迅速消散。他察觉到一架被击落的梅赛施密特Bf 109,快要完全沉没了,只剩尾翼露在水面上,泄漏的燃油铺成一片泛出虹彩的阴影。不远处是一架“喷火”的残骸,机身已经不见了,相对完好的机翼漂浮在海面上。
一种尖细的呼啸声传来,没有任何飞行员会认错这种声音,一架容克-87,正向海面俯冲,就在Collins疑惑这架轰炸机为什么要对残骸穷追不舍的时候,他瞥见了一抹小小的褐色。
降落伞,那里有一个跳伞的飞行员。
他一推油门,向那架容克-87冲去,希望在它锁定俯冲航线的时候把它击落,然而他有点太急了,对方显然发现了他,拉出一个危险的角度,重新爬升。机枪手向这架孤独的“喷火”射击,Collins一摆操纵杆,躲了过去,绕到轰炸机的右后侧,向它开火,子弹扫在护板上,没造成什么伤害,但也足够让容克-87加速逃逸,放弃了海面上的目标。
Collins这才察觉到自己在冒冷汗,但空战带来的肾上腺素完全冲走了残留的恐惧。从迪格比和霍恩彻奇起飞的增援小队已经赶到了,两个V字编队,总共六架“飓风”。那架被赶走的容克-87和两架梅赛施密特Bf 109远远地盘旋了一会,飞走了。
Collins降低高度,掠过海面,他看不清那个落水飞行员的样貌,但是能看清楚对方朝他挥了挥手。他略微倾侧机翼,当作回答。
远处,一艘船全速驶向飞机残骸,拖着一道雪白的浪花。
——
Farrier在三月份的最后一天回到迪格比基地,坐的是一辆运送补给的货车,声称自己又多了一个生日可以庆祝了。一艘扫雷艇把他从海里捞了起来,先送到最近的海军基地,给他喂了一点面包和热汤,然后再打发到火车站。
他回来的时候,Collins在指挥士官生们给防空气球充气,并没有留意到那辆盖着帆布的货车,也没有留意到有什么人从车里下来。一直到当天傍晚,这两个飞行员才在Twinkle酒吧外面遇到对方,根据侍应的说法,这两个人面对面站了许久,没有说话,最后握了握手,走到吧台边,点了两杯黑啤酒,他们总是点黑啤酒的。
Farrier说了一句“做得不错”,侍应继续回忆,Collins回答“谢谢”,然后他们再也没有交谈,只是并肩坐在那里,消耗黑啤酒。
这两个人总是很安静的,酒吧所有常客都同意这一点。
——
Farrier和Collins都没有在迪格比基地待很久,1940年4月21日,两人一同调往霍恩彻奇基地,被介绍给Lionel Fortis,一位48岁的老鸟,在上一次战争期间飞过纽波特17型双翼战斗机。他们原本打算采取的是四指编队,碍于人手和飞机都有限,又改回了原先的V字编队,把Fortis三号调往其他小队,留下了Farrier,Fortis一号,还有Collins,Fortis二号。
张伯伦的辞职演说他们是在休息室里听到的,人们围着收音机,鸦雀无声。提到丘吉尔的名字时,Farrier和Collins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一切都似乎在快速崩塌,五月中旬,原本驻扎法国和挪威的战斗机开始陆续撤回,带着不少波兰和加拿大飞行员,霍恩彻奇挣扎着容纳这些人和飞机。
“还认为我们只是‘礼貌地挥舞拳头’吗?”Farrier问,两人坐在草地上,都还背着装备。
Collins没有回答。
1940年5月27日是个星期一,晴朗,适合野餐和钓鱼的好天气。集结命令是十点左右下达的,一开始说的是多佛附近的护航任务,最后一刻又命令他们转向。
“转向。”Collins重复了一遍,瞥了一眼油量,71加仑,“去哪里?完毕。”
Fortis领队的声音过了一会才传来,夹杂着静电噪音。
“敦刻尔克,完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