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Homecoming

1.

1940年那个暗流汹涌的春夏之交,戴恩一言不发地递交了退学申请,提着孤零零一个行李箱跳上了开往西部的火车。他好像决意要和过往的生活——由费城的父母、麻省理工学院和天主教会组成的那部分——彻底决裂,因此无人知道戴恩的去向,他本人自然也没听到父亲大发雷霆时骂出来的那些话,上帝作证,要是戴恩敢回家去,那个顽固的老门罗主义者[1]一定会用双管猎枪把他的脑袋炸开花的。正因如此,他在填档案的时候用力在“亲属”那一栏写了个“无”,还特意用钢笔把它涂成粗黑体,好像生怕别人看不懂似的。

戴恩被迅速定义为工程兵,在爱德华兹空军基地接受了三个月匆忙草率的集训。他们起先被派往中西部服役,两个礼拜不到,由于某种奇妙的官僚体系运作过程,这群满腹牢骚的新兵又像一堆过期包裹那样被重新发配到夏威夷。这是戴恩这辈子第一次看见太平洋,还有航空母舰,那些巨大的钢铁怪物让这个22岁的费城男孩几乎窒息,而当他第一次踏上列克星顿号著名的880英尺飞行甲板的时候更是兴奋得差不多要飘浮起来。他负责保养和维修的几架P-39和P-40,都是第一批次的老型号,但他还是诚惶诚恐地服侍着它们的液冷式发动机和通用电气公司出产的涡轮增压器。

在戴恩原本的想象里,军旅生活大概是升级版的修道院生活——至少在清规戒律方面是很相似的。他已经习惯了条条框框,因此并不觉得特别讨厌,哪怕它们多得能把人从头到脚埋起来。他设想,他们会穿着笔挺的制服,扛着步枪列队走过校场,在长满荒草的郊野上进行严苛的训练。事实上制服是有的,只不过大多数不合身,你还得东奔西跑跟别人商量着换一套。要是尺码大了还算运气好,因为你看起来顶多像一袋松垮垮的马铃薯,否则,就像大兵们常说的那样,“一副被安全套裹紧了的样子”。另外,戴恩发现自己遭遇的是合众国和平时期死气沉沉的军事体制。不解剖教练机的时候,新兵们就在松木营房外左转右转,好像靠拧脖子就能打败德国佬似的。最刺激的活动也不过是挖掘无用的战壕,扛着木制假步枪[2]跑过虚构的无人区,向想象中的敌人发射不存在的子弹;又或者扛着硬纸箱到郊外去,纸箱倒扣在草丛里,用炭块涂上大大的“坦克”二字[3]

但列克星顿号上没什么可抱怨的,没有厌倦生活的陆军预备役,也没有人在营房墙上用粉笔写“OHIO”[4]。大概每条“新鱼”都顾忌着查理•“母鸡”•麦格雷上校,这个诡异的绰号来源于他爱把士兵叫作“小鸡”的习惯。事实上,相比起母鸡,戴恩认为他更像一个皱巴巴的旧帆布饮水袋,尤其是不悦地蹙起眉头的时候。

他第一次见识这位“皱巴巴”的上校,是在报到的时候。军官办公室是一长溜毫无特色的狭小房间,长方形,棺材一般,门上钉着黯淡的黄铜牌子,标示着办公室主人的姓名和军衔。麦格雷上校的门前格格不入地摆着一张长椅,导致他的办公室看起来就像一家提供秘密堕胎服务的地下诊所。他们六人一组坐在那里等,门一直开着,好让他们知道母鸡是怎样检阅小鸡们的。

“名字?”查理•麦格雷上校瓮声瓮气地问,上下打量着戴恩,好像要把他从中间剖开看个清楚。

“诺里斯,长官,戴恩•诺里斯。”

“跟那个诺里斯[5]有关系吗?”

他的脑子卡了很久,“什——不,长官,没有任何关系。”

大概是被他的笨拙逗乐了,门外长椅上的五个士兵窃笑起来,随即在引起上校注意之前重新板起脸。戴恩抿了抿嘴唇,窘迫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完全不明白自己讲错了什么。

“他们讨厌你,学院里来的小鸡。”上校直截了当地说,“你舒舒服服地躺在MIT给你捞到的军衔上,而他们只能老老实实地从二等兵干起。老实告诉你吧,我们这儿的规矩是,最有说服力的是肌肉,不是脑子,工程学学位可不会给你占到半点便宜。”上校得意地笑起来,露出了牙齿,捉弄戴恩显然令他感到十分愉快,“你这种学院小鸡其实是劣等产品,废品,你听清楚了吗,诺里斯少尉?”

“是的,长官。”

“你到底听清楚了没有,诺里斯少尉?”

“是的!长官!”

“出去。”麦格雷上校冷冷地挥了挥手,提高了声音,“下一个。”

戴恩无精打采地并拢鞋跟,敬了个礼,转身出去。坐在长椅最右侧的一个士兵显然就是“下一个”,应声站起来,步履轻松地往办公室里走。戴恩起先根本没注意他,可是那个蓝眼睛的二等兵轻浮地冲他吹了声口哨,抬手碰了碰帽檐。年轻的中尉厌恶地瞪了他一眼,大步走开了,差不多是落荒而逃,一直到走廊拐弯处,他还听得见几个大兵放肆的笑声。

他不久就知道那个不正经的混账名叫弗朗西斯•康奈尔。

“大家都把它读作‘康奈尔’,事实上应该是‘戈奈尔’,加一点美妙的尾音,那才是正宗的法语发音。你知道吗,我是个法国移民,好吧,我老爹才是移民,不过我从来没见过他,他跟我妈睡过之后就跑了,我怀疑我妈也不记得他的样子,他们当时都快要淹死在酒精里了。”那个六英尺两英寸高的男人懒洋洋地倚在他的P39“眼镜蛇”上喋喋不休,“哦,方便起见,你当然可以叫我弗朗西斯、弗兰克、弗兰基——”

“二等兵康奈尔。”戴恩从机腹下面钻出来,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我不认为你的飞机有什么问题。”

“怎么可能?”对方夸张地挑起眉毛,“爬升的时候机鼻附近有古怪的噪音,一定是发动机出了问题,我可是个很有经验的飞行员,一听就知道。顺带一提,我喜欢听你叫我的名字——”

“你这架是P39,发动机在机身中央,也就是你后面。”机械师冷冷地指出,用扳手不耐烦地敲打着自己的掌心,这是个阳光充沛的星期天中午,偌大的机库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要是你听见前方有噪声,可能是螺旋桨或者驱动轴的问题。”他提起自己的工具箱,绕到机鼻旁边,爱怜地拍了拍那门37毫米机炮,好像那是小狗乌黑湿润的鼻子,“‘眼镜蛇’的驱动轴比别的机型长得多,有点小问题很正常,需要我检查一下吗?”他不情不愿地说出最后一句,肩膀垮塌下来,一副疲倦的样子。

金发飞行员摩挲着下巴的胡茬,“当然,我可不愿意开‘有点小问题’的飞机。”

“那么我请求您,二等兵康奈尔,在我工作的时候滚到我看不见的地方,用别的方式对付您的无聊,例如双手举着步枪跑上二十五圈,如果有人问起,就说你在锻炼上臂肌肉。”机械师慢吞吞地说,拍了拍少尉肩章上不存在的灰尘,眯起眼睛,“现在就去,二等兵康奈尔,这是命令。还有,以后称呼我的时候,请加上‘长官’。”

——

“他一定是看上你了。”海因里希•R•福斯特迈耶嚼着碎牛排,口齿不清地说,用力揉了一把戴恩的棕发,“恭喜。”

“你的舌头到现在还没被人拔出来真是奇迹。”戴恩无精打采地说,他刚刚发现了沾在衣袖上的一块乌黑的机油,正恼火地擦拭着。他的室友含混地笑了一声,专心地对付裹在油腻腻纸包里的碎牛排,这个绿眼睛的德裔美国人“在西部某个你没听过的地方混了个学位”,然后“恰好成了‘中选人员’[6],所以被丢到这个倒霉的鬼地方来了,我原本还期待着第二场马恩河战役[7]呢,结果这里只有闲散的军官和轰炸机群一样的海鸥。”戴恩发现他的话并不一定有逻辑关联,但这不要紧,海因里希似乎储存了一条密西西比河那么多的词汇,而且特别喜欢荒腔走板地高唱《啊,约翰尼》[8],他目前的人生目标似乎就只是用最恶毒的语言抨击“蔓延全国的厌倦情绪”、罗斯福、美孚石油公司和C类军用罐头。

“就是那个倒霉蛋?”海因里希用力咽下牛肉,伸长脖子盯着烈日下的校场,那个金发的二等兵还在毫无希望地跑着,双手高举着加仑式步枪,卡其色的陆军航空队制服被汗打湿了一大片。场地周围已经站满了来看热闹的大兵,叫喊声和口哨声此起彼伏。

“我让他跑二十五圈,手臂要是‘不小心’垂下来了就多罚一圈。”棕色头发的中尉干巴巴地说,他已经放弃了擦干净衣袖这个想法,那块机油依然顽固地粘在靠近手腕的位置,“事实上我原本打算弄坏他那架‘眼镜蛇’的涡轮增压器,让他在两万尺高空直接掉下来。”他耸了耸肩,“这算谋杀吗?”

“不错的主意,你很有纳粹党徒的潜质。”海因里希高兴地说,仔细地把剩下的牛肉重新包起来,揣进衣袋里,“要是英国佬们看到我们眼下的境况,一定会妒嫉得撞死在他们的混凝土掩体上。”他笑了两声,忽然严肃起来,“说真的,上次大选,你投了谁的票?”

戴恩从窗边转过身,挑起眉毛,“如果你想问我对于美国参战的看法,可以更直接些。”

“嗨,这是语言的艺术,伙计。”

“这么说吧,我不相信英国人能把他们的衬衫晾在齐格菲防线上[9]。”

海因里希露齿一笑,“上帝保佑三种人,醉鬼,小孩,美国佬[10]。”他戏谑地说,划了个十字,顺手捞起放在桌子上的军帽,“好了,我得去找个人,你慢慢欣赏。”

“又是费尔南多•琼斯?”棕发青年的眼睛促狭地眯了起来。

“没错,就是那个浅薄的花花公子。如果不是他比别人多出一倍价钱买这些牛排,我才懒得理他。”对方生硬地说,关上了门。与此同时,又一波喧哗声伴着夏威夷八月份的热浪,从敞开的窗户外涌了进来。

在弗朗西斯•康奈尔二十三年的生命里,只有那么几个值得纪念的倒霉时刻,排第一的是小学时代在大庭广众下被那个脸皱得像猴子的老修女脱了裤子打屁股,因为弗兰克偷了校长的银怀表;第二位是拎着个破曼陀铃在酒吧外面唱歌,被泼了一身的洗碗水。至于第三位,就是现在。

他觉得自己快死了,空气好像都变成了红热的粗糙炭粒,随着每一次呼吸烧灼着他的肺叶。喧哗的人群都熔化成一滩黏糊糊的土黄色汁液,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加仑式步枪越发沉重,好像举着个一公吨的秤砣。夏威夷的烈日犹如篝火,而他就是那只被铁叉穿起来旋转着烤熟的羊羔。围观的大兵突然爆发出一阵扫兴的嘘声,有人用力扣住了他的手臂,夺下步枪,硬是把他从校场上拖了下来。

他挣脱了对方的手,用力抹了一把脸,“见鬼,费尔南多,我自己会走。”

对方耸了耸肩,随手把步枪背带甩到肩上,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很好,反正我又不是你的护工。”他叼着烟,语调轻快,“海因里希刚刚送给我一点‘补给品’,顺便批准我把你救下来,说再跑下去你就该为国捐躯了——操,这些该死的劣质烟草,跟杀虫剂一个味道。”他呼出辛辣的烟雾,随手丢掉了吸到一半的卷烟,“你出名了,弗兰克,现在谁都知道你惹了新来的少尉。”

他们并肩走进清凉的走廊,军营永远是各种匪夷所思的气味的大熔炉:汗液、烟草、粪便、松木清漆、皮革上光剂、天知道多久没洗的床单,甚至还有腐烂的卷心菜味道。弗兰克似乎终于缓过气来,一关上门就重新开始喋喋不休。

“等我哪天做到五星上将,准会命令那个该死的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大学生从这里跑到费城,要是他死在半路上,我保证给他安排一场体面的葬礼。”他倒在嘎吱作响的行军床上,对着天花板赌咒发誓,“妈的,我明天一定站不起来了。我还以为林肯已经废除奴隶制了呢。”

“他是废除了。”费尔南多心不在焉地回答,忙着拆一个油腻腻的纸包,“哈,碎牛排!”

“你别的不会,就会讨好上级。”

“我没有。”对方咀嚼着牛肉,摊开双手,“说他在讨好我还比较恰当。”

康奈尔二等兵翻了个白眼,正要开口挖苦一两句,门却砰地被撞开了,一大群人吵吵闹闹地闯了进来,费尔南多手忙脚乱地卷起牛肉,顾不得那些油腻的棕色酱汁,随手把纸包塞到枕头下面,泰然自若地站了起来,交抱起手臂,“我没有告诉过你们要敲门吗?”

“我们又不是来找你的,琼斯!”杰克•“俄克佬”•格林希尔粗声说,这个俄克拉荷马农民在一场旱灾毁掉他的葡萄田之后就义无反顾地参了军,他的词汇永远充满了泥土味儿,并且固执地认为大至外交政策小至私人财务纠纷都可以用农场上的规矩来解决,“你怎么样了,弗兰基?我们特地来看你死了没有。”他嚷道,大嗓门把玻璃窗震得格格作响。

金发男人高高挑起了眉毛,半天才说出话来,“我应该赞叹你的诚实?”

“挪过去一点,俄克佬。”那个铁灰色头发的小个子捶了一下杰克的肩膀,后者于是毫不客气地坐到费尔南多的枕头上,后者立刻露出挨了一巴掌的表情,弗兰克放声笑起来,用力捶打着床垫,好几双眼睛同时瞪着他,“没什么,没什么,”他坐了起来,假装揩眼角,“只是看见有人自作聪明,觉得好笑罢了。”

“你害得我输了五美分,伙计。”铁灰色头发的小个子说。斯蒂芬•“鼬鼠”•帕森斯的外貌足以解释他绰号的来历,尖下巴,发亮的小眼珠,警觉而略带畏缩的神态,“‘母鸡’下了一美元的注,赌你跑不完25圈,结果你他妈的让他赢了足足9美元零25美分。”

“我不是赛马,你们这群没良心的混账。”

“你到底跟学院小鸡说了些什么,分享本地妓女的行情?”“鼬鼠”斯蒂芬压低了声音,“他可是个天主教徒,我还以为这种人已经死光了呢。你们说他会不会连这个都没试过?”他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做了某个手势,大兵们交换了个眼色,纷纷会意地窃笑起来。

“我倒是很乐意在这方面‘指导’他。”弗兰克把被子卷挪到背后,舒适地靠在上面,双手枕在脑后,“不过,他看起来很需要长期的特别辅导,我猜大学里不教这个,那些可怜的漂亮男孩们都过着一种惨无人道的苦行僧式生活。”

“你还没说你跟学院男孩的对话。”费尔南多又点了支烟,随手把火柴梗丢出窗外,在微微泛青的烟雾后面眯着眼。

“哦,那个。”金发的法国裔慢条斯理地说,摩挲着下巴的胡茬,“太深奥了,充满了吓人的专业术语,我怕你们听不懂——”

“我的天,这是什么?”俄克佬把滴着肉汁的纸包从费尔南多的枕头下拖了出来,床单上染开了一大片油腻的棕褐色污迹,后者听天由命地翻了个白眼,用力把烟蒂摁熄在落满灰尘的窗台上。

2.

无论从哪种意义上来说,1940年都是困倦闲散的,你当然可以说整个世界已经烧成一锅滚烫的油,但在美国这一边,油锅乌黑的表面仍然维持着一种迟钝凝滞的平静,只是偶尔懒洋洋地泛起一个泡泡。

纳粹的飞机把伦敦炸成一片火海的时候,众参两院总算吵完了漫长的一架,同意延长征兵法一年半,让全国不少母亲大失所望,唉声叹气地把针插当成罗斯福的脑袋,在上面戳满光亮的缝衣针。伯顿·惠勒参议员[11]郁郁不乐地对媒体咕哝说,美国青年是不会接受这种“奴役”的,他们绝对会起来反抗。但事实是,到十月中旬,报名参军的人数已经突破了一千六百万,刘易斯•B•赫尔希[12]喜笑颜开,好像一个为女儿主持盛大结婚派对的老爸。

“你知道,我是没什么所谓的。”弗朗西斯•康奈尔拖长声音说,他半躺在一堆轮胎上,用军帽盖着脸,好阻挡住刺眼的金属反光,“没什么人在可爱的新奥尔良老家等我,事实上,当我在征兵站签名的时候,整个街区都松了口气。这个人情冷漠的世界,其实我也没做错什么,只是偶尔偷个苹果,还有钱包,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太闲散了,二等兵康奈尔,拿纳税人的钱来养你是一种罪过。”戴恩终于放弃和一个过紧的六角螺帽搏斗,甩掉沾满机油的手套,靠在机身上喘口气,“除了骚扰机械师,你就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了吗?”

二等兵轻浮地吹了声口哨,“多得很。”他张开右手手掌,扳着指头开始数,“抽烟,喝酒,到营房后面的院子去打罐头盒,偷窥护士的更衣室,赌钱——‘红鼻子’鲁道夫的私家地下赌场红火得很,我打赌你对此一无所知。”他跳下轮胎堆,挺直腰,抬手碰碰帽檐,“可是我更喜欢骚扰你,长官。”

“二等兵康——”

“弗朗西斯,弗朗西斯,弗朗西斯。”金发男人懒洋洋地踱到他身边,张开双臂,把少尉困在金属机身和自己的胸膛之间,“叫我弗朗西斯,长官,我请求您这么做。”

“请注意自己的言行,二等兵康奈尔。”

“有问题吗?”

“够了,你给我听着——”

他再一次被打断了,海因里希轻快地跑了进来,绕过一架运输机,四下张望,“你在这里吗,戴恩?我要借一下你的——噢上帝!抱歉!”他张口结舌地瞪着几乎贴在一起的两个人,吞掉了余下的半截句子,转身跑了出去。

“海因里希•福斯特迈耶。”五分钟后,戴恩一把揪住绿眼睛年轻人的衣领,把他拖进机库侧面的阴影里,“一个字都别说。”

“你要保密,我可以理解,毕竟——”

“你已经理解错了。”棕发的机械师用力摇晃着他,“那个狗娘——我是说,混蛋。”他一指校场,暗金色头发的二等兵正在汗流浃背地在沙地上做俯卧撑,“是他在骚扰我,你明白吗?你撞进来的时候我正准备一扳手敲在他头上。”

“好了,放开我,放开我!”海因里希投降一般举起双手,“妈的,我咬到舌头了,你当我是个陶瓷储钱罐吗?你反应过激了,诺里斯,简直像个被非礼的修女!”

戴恩松了手,海因里希长长地呼了口气,整理着自己的衣领。他们静静地站了一会,各自消化自己的怒气,校场上的二等兵还在绝望地完成他这次的体罚份额,只是越来越吃力,好像下一秒就会整个人趴下去。宿舍窗户后面逐渐挤满了神色各异的脸孔,大部分都挂着幸灾乐祸的笑容,似乎已经对弗朗西斯•康奈尔二等兵频繁挨罚这件事习以为常了,只当是打发无聊周日下午的附加戏码。

“我宁愿在我家附近的餐馆里洗盘子,也不想继续在倒霉的珍珠港待下去了。”海因里希叹了口气,随手拢了一把自己蓬松的金发,“欧洲像个乱糟糟的斗鸡场,我们这边却像个闲散的二流马戏团,我讨厌这样。亲爱的戴恩,有时候我甚至希望战争快点来。”

“也好,我衷心希望那个家伙能尽快光荣殉国。”他冲校场一扬下巴,弗朗西斯•康奈尔终于撑不住了,倒在满是碎石的沙地上,张着嘴喘息,像条濒死的鲑鱼,“对了,你刚才找我干什么?”

“小事,要借个内六角螺钉,你有吗?”

——

他们在瓦胡岛上庆祝1940年的圣诞节,对许多人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吃圣诞节晚餐。军官俱乐部门前立起了一株简陋的圣诞树——它甚至不是绿色的,而是深棕色的,用柴枝和牛皮纸扎成,底部压了一块砖头。运输船来了两趟,第一次带来补给,第二次带来信件和包裹——妈妈织的套头毛衣,未婚妻留在信纸末端的鲜红唇印,一张被粗鲁的邮差折了角的照片,所有这些都让珍珠港浸泡在了一种接近酩酊的气氛之中。戴恩•诺里斯少尉自然什么都没有收到,他怀疑父母不知道他的行踪,又或者是知道了却故意不作任何表示,以此表明他们对戴恩自作主张参军的不满。

令他惊讶的是,弗朗西斯•康奈尔接到了不少芳香的信件,它们都被装在淡粉色或者紫色的信封里,写满了火辣辣的字句,戴恩瞥了一眼就赶紧移开了视线,好像被滚烫的蒸汽灼到一样。二等兵嬉皮笑脸地把信从他手里拿回来,展开,“英格里德说话是挺直接的,她是只小野猫,如果喝酒喝得高兴,那晚就会摆出令你惊讶的——”

“停下,谢谢你,停下。”戴恩举起右手,做出阻止的姿势,圣诞派对的喧哗嘈杂几乎掩盖了所有的对话,他不得不提高声音,“我对你淫乱的私生活没有丝毫兴趣。”

“哦,亲爱的长官。”弗朗西斯随手把信对半折起,塞进衣袋里,“您这样会错过多少乐趣。上帝喜欢你们的独身主义和冗长繁琐的礼仪,上帝也喜欢美女,所以他创造了那么多,塞满我们的酒吧和野战医院——嗨,甜心,你今天真美。”他冲路过的护士吹了声口哨,殷勤地扬了扬军帽,姑娘娇嗔地横了他一眼,咯咯笑着走开了,“……我刚才说到哪里?”他问,看着费尔南多把正在发表长篇演说的海因里希从桌子上抓了下来,拉着他跳起某种癫痫似的苏格兰舞,他们撞翻了一张餐桌,惹起一片热烈的喝彩和同样热烈的咒骂声。

“无所谓,我并不打算听你的歪理。”戴恩把他的手从肩膀上推下去,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

“出去走走。”少尉回答,舒展了一下筋骨,“这里实在太吵了。”

弗兰克抓起几瓶啤酒,跟在他身后,“我们可以去防波堤那边喝酒,如果你愿意走得慢一点,我还可以去偷点姜饼和牛油曲奇——”

“我不喝酒。”对方冷冷地说,大步往外走,艰难地躲避着欢乐的人群,“别跟着我,康奈尔二等兵。”

“我假设,”弗兰克圆滑地说,提着啤酒瓶子叮叮当当地跟在旁边,“你针对的是酒精,不是我本人,对吗?所以我们仍然可以去防波堤那边坐坐——等着,我给你拿点吃的。”他不由分说地把酒塞给戴恩,消失在吵闹的派对人群里。

棕发的少尉原地愣了一会,才叹了口气。音乐、灯光和暖意像水一样泻出门外,他却躲进了阴影里。太平洋在不远处呓语,船舰巨大的剪影印在缀满星星的深蓝黑色天幕上,好像惊险小说的插画。费城在千万里之外,那里有雪和真正的圣诞树,可他已经许久没有回去过了,他自得其乐地躲在学校里,像只满足的鼹鼠,事实上——

“在想家?”

棕发的年轻人沉默而决绝地摇了摇头,接过包裹在餐巾纸里的果仁曲奇。大概是察觉到他的情绪,弗朗西斯没有再说话。他们并肩走在冰凉的夜色里,战列舰上有小小的光点,值勤人员还在看顾他们的钢铁大宠物。远海的浮标闪烁着似有若无的细弱红光,完全融在随着水面起伏的银色光点里。

“在我来的地方,你看不到这么多星星。”

“什么?”弗兰克猛地回过神来,用力咽下一口啤酒。

戴恩笑了笑,淡茶色的眼睛柔软地眯了起来,好像温驯无害的鹿的眼睛,它们踏过鲜嫩的苔藓寻找泉眼或者忍冬花的时候恰恰带着这种神色。弗兰克掩饰性地仰头干了剩下的啤酒,“你刚才说到费城?”

“那里人造光源太多,遮住了星星。”戴恩平静地说,仿佛对话从未中断过,他拿起一块曲奇饼,却并不打算吃,“我在那里出生,直到上大学才离开。我想逃脱我父亲的掌控,或许这就是我参军的全部原因——报到的时候我甚至还在‘亲属’那一栏填了‘无’。”他咬了口曲奇。

“我承认你让我惊讶了,天主教男孩。”

戴恩耸耸肩,“你不准备帮我开瓶啤酒吗,二等兵?”

金发男人咧嘴笑起来,抓起一瓶酒,咬掉了盖子。他们碰杯,祈祷下个月不要再吃到煮烂的马铃薯和甘蓝菜,然后各自喝了一口。玻璃清脆的撞击声似乎随风飘了很远,一直往低垂的苍白星辰那边去了。

3.

“我们不喜欢到这里来。”约翰•沃伦想了想,瞥了双胞胎弟弟一眼,“一点都不喜欢。”

“因为我们并不相信美国会……”肖恩•沃伦打了个手势。

“……参战,是的。”双胞胎哥哥赞同道,点了点头。

他们周围的大兵们面面相觑,没有人能鼓起维持谈话的勇气,于是不约而同地低下头接着对付盐水煮马铃薯和烂糊糊的甘蓝菜。“他们的父母是碳素复写纸吗?”海因里希冷冷地评论道,用叉子尖折磨半块香肠,毫不掩饰地打量那两个全身上下似乎只有雀斑不一样的新兵,“要是把他们送到战壕里去,德国人很可能以为闹鬼了——‘嘿,我明明轰掉了那家伙的脑袋,为什么他又站起来了?’”

戴恩咳嗽了一声,放下叉子,“沃伦?”

红发的双胞胎兄弟同时抬起头看着他,好像马戏团里训练有素的海狮。

“你们是爱尔兰人吗?”

“不完全是,”其中一个——管他是约翰还是肖恩——回答,“应该说爱尔兰裔,母亲说我们的外祖父……”

“……在一战之后搬到了美国。他本来是个邮差……”

“……来到美国之后继续给别人跑腿送电报。”

“是的。如果你对我们的名字感到好奇,我们可以告诉你……”

“盖尔语[13]里的‘肖恩’就是英语里的‘约翰’,我们的父母是……”

“……故意的,没错。”双胞胎友好地笑了笑。

沉默。连诺里斯少尉也失去了搭讪的胃口。海因里希丁零当啷地把刀叉扔进餐盘里,拉着他站起来。他们刚走开,弗朗西斯和他的“狐朋狗友们”就迅速包围了沃伦兄弟,好像在逗弄两条罕见的宠物狗。

“我看见他们都头晕。”海因里希意犹未尽地抨击道,夹着画板挤过人群,顺便瞪了一个矮胖的中士一眼,“看什么看,你能长得像个芒果,我就不能背着画夹吗?——我的上帝,这里变成一个闹哄哄的度假胜地了。”

“所以你打算给这个度假天堂画素描,好在战争结束后捞个普利策奖?那是说,如果有它有结束那一天的话。”戴恩心不在焉地回答,看着一架侦察机在跑道尽头拉升,平稳地滑入澄碧如洗的太平洋上空,“我希望我也能这么休闲,可惜我还得去修那些可怜兮兮的英国船,人手不够,‘母鸡’打算把每一个还能喘气的工程师都奴役到死。”

“你以为我就能躲在餐厅喝咖啡?”海因里希扭头看他,眯起眼睛,“过几天我得飞挪威,三个人,好几吨建筑材料,那边大概要建飞机场吧。”他叹了口气,“我有预感从此之后没几天清静日子可过了,我得及时行乐。”他敲敲画夹。

他们在码头附近分手,一个闲散地晃到防波堤那边去,另一个走向停泊着英国舰船的深水港,它们看起来和它们的船员一样疲惫不堪,向一侧歪斜着,随着波浪摇摇晃晃。或许今天修好了,明天就会被希特勒的“狼群”轰进海底。戴恩用力掐灭了这个想法,快步走过跳板,踏上“菲什”号驱逐舰的甲板。他曾经在哥伦比亚广播电台的新闻里听过欧洲独裁者的声音,就是1939年德军占领波兰之后。他不懂德语,只觉得每一个单词都恶狠狠的,好像四下喷溅的黄绿色毒液。

“啊,养尊处优的美国男孩又迟到了。”

戴恩耸了耸肩,表示对这个玩笑感到厌倦,“你说得好像我们每天什么都不做,只是躺在床上吃香蕉冰淇淋似的,上校。”

“也差不远了。”尼克•伯克莱冷冷地回答,打了个手势,示意戴恩跟他走。这位52岁的英国海军上校并不像他看起来那么随和,并且对美国人随随便便直呼他人教名的习惯深恶痛绝,戴恩猜想唯一能使他微笑的只有驱逐舰,而且是运转良好的驱逐舰。“让我们来看看这个小姑娘,”上校说,清空了控制室里的一张桌子,把图纸摊开。那个人称代词令戴恩挑了一下眉毛,但识趣地保持沉默,“鱼雷撕开了几个底层舱室,这没什么要紧,问题在尾舵,几乎整个炸毁了,你估计安装一个新的要多久?”他没有等年轻人的回答,径直说了下去,“又或者,明天修复好了,一个礼拜不到就会被送进大西洋海底。”

棕发青年吃惊地抬起头,茶色的眼睛直视着海军上校,后者按了按眉心,好像觉得头痛。“没什么。”尼克•伯克莱挥了挥手,“我有,我曾经有两个儿子,敦刻尔克大撤退的时候他们……没逃出来。老婆在伦敦,天天躲燃烧弹,没完没了地给红十字会卷绷带。”他瞪着眼前的空气,腮边有块肌肉在轻轻抽搐,好像那些压抑已久的词语正要倾泻而出,而他却硬生生地把它们摁了回去,“年轻人成千上万地死去,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他想了想,抬起手,似乎要摸摸青年柔软的棕发,最终改变了方向,拍了拍戴恩的肩膀,“你长得真像我最小的儿子,诺里斯少尉。”

戴恩一动不动地站着,忽然很想握住那只手,就像每一个试图安抚年迈父亲的儿子。他察觉到对方眼底的悲哀,仿佛峡谷之下遥不可及的海潮,他永远不可能了解。

上校在他有所动作之前收回手,抚平了桌上的图纸,用茶杯压住右上角,“好吧,我们先从底层舱室开始怎么样?”

——

小狗法拉冲过草坪,惊起了四五只闲散地啄食的麻雀。它轻车熟路地跳上走廊,临花园的一扇门果然开着,里面散发出厚地毯、陈旧纸张、墨水和铅笔的气味,法拉摇着尾巴走进去,在主人脚边蜷缩起来。

“啊,小家伙,你又把地毯弄脏了。”富兰克林•罗斯福俯身拍了拍小狗的脑袋,并没有放开手中的钢笔。他正在琢磨海军作战部长通过霍普金斯[14]转交的一份备忘录,并且准备在纸页末尾潇洒地签上了“通过,罗斯福”这几个字。小狗突然抬起头来,警觉地竖直了耳朵,与此同时,有人敲了敲门,小心翼翼地叫了声“总统先生”。

“坐,哈里。”总统头也不回地说,飞快地写着什么,“你今天来得真早,我们的德国朋友有什么消息吗?”

“假如一点无关紧要的小冲突也算是新闻的话。”外交顾问摘下眼镜,“几艘驱逐舰护送一批物资绕过冰岛的时候碰上了德国潜艇,于是发射了几枚深水炸弹把它吓走了,就像打跑一条流浪狗。谁都没伤着。”

“希特勒在忍耐,当然。”总统转过轮椅,点燃了烟斗,“我也是,政治光谱两头的极端分子都在吵闹不休,要讨好两边真是累得够呛——《纽约时报》刊登的那份有趣的民意调查[15]你看了吗?。我们的院子里已经堆满了干草,就差一点火星。”他若有所思地吸了几口烟,忽然露出那个著名的、胸有成竹的微笑,“总会有事发生的,谁知道呢?”

4.

“你确定?”鼬鼠斯蒂芬小小的眼睛疑惑地眯了起来,好像在琢磨一份错漏百出的账单。

“是的,”费尔南多耸了耸肩,心不在焉地回答,眼睛盯着防波堤,“为什么不?”

斯蒂芬•帕森斯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嘴巴张开了又闭上。俄克佬很响地哼了一声,低声咕哝了一句“你又不是他妈”,把小个子拽走了。

校场那边有某个小分队在跑步,不时响起刺耳的哨子声,好像在训练猎狗。费尔南多•琼斯原地站了一会,大步向海边走去。

“听说你要去挪威?”

海因里希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慢条斯理地补足舰船细部的阴影,才从画纸上抬起头,瞥了费尔南多一眼,“你消息蛮灵通的嘛。”他不冷不热地抛出一句话,换了支铅笔,继续在纸上涂画。阴天,海面呈现出一种沉郁的蓝灰,一队P39在列克星顿号的甲板上起飞,远远看去好像一群排列整齐的蜻蜓。

费尔南多搜遍了所有的口袋,摸出一支压扁了的香烟,点上,在中尉身边坐下来,“在画什么?”

“就是你现在能看到的东西,海港,军舰。”金发的中尉啪地合上画夹,扫了一眼身后,“你和你的小团队分开了,真少见。”

“我们又不姓沃伦。”费尔南多耸了耸肩,吸了口烟,眯着眼看在微风里起伏不定的海面,“挪威要去几天?”

“不知道,或许几天,或者从此调去那边——听说他们总是很缺人手。”海风撩乱了他的金发,绿眼睛的军官不耐烦地拢了一把,他抱着画板,摇晃着两腿,像个逃课的小学生。

“我猜我会想念你的。”

“把那该死的烟掐灭,费尔南多,我痛恨焦油和尼古丁。”

“什么是尼古丁?”

金发的中尉用力翻了个白眼,“你知道吗——”他开口,随即被一阵喧哗打断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寻找噪声的源头。一架“眼镜蛇”忽然脱离了队列,像只中弹的野雁一样坠向海面,又在最后一刻陡然爬升,画出一个漂亮的U字形,口哨声和喝彩声响成一片,那架P39得意洋洋地在空中盘绕了一圈,掉头冲向“列克星顿”号,吓得上面的人们四散逃开,歼击机堪堪掠过飞行甲板,重新归队,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弗兰克。”费尔南多喃喃地说,无力地打了个手势,“这个疯子,他死定了。”

“要是他撞上了列克星顿号,那死十次也不够——我叫你灭掉烟。”海因里希冷冷地说,伸手把香烟从对方嘴角夺下来,丢进海里。中尉把画板夹在腋下,跳下防波堤,“你搭讪够了吗?我想找个清静的地方继续画画。”

“事实上,我在想——”

“你在和一个军官说话,二等兵琼斯。”

“事实上,长官,我在想我能不能请您去喝杯咖啡什么的,您知道,就当是送行,祝好运,诸如此类。”费尔南多眨了眨眼,“很遗憾您的语气和那个死板的诺里斯少尉一模一样,长官。”

“很遗憾您的语气和那个下流的康奈尔一模一样,二等兵琼斯。”海因里希学着他的腔调,狡黠地歪歪脑袋,“咖啡?”

“配上金枪鱼沙拉三文治也可以,长官。”

绿眼睛的年轻人笑起来,点了点头,随即轻轻咳嗽了一声,像是掩饰什么似地移开了视线。又一队歼击机从甲板上起飞,轰鸣着冲向灰蒙蒙的天空。

——

弗朗西斯•康奈尔觉得自己在短短五分钟内经历了从罗马皇帝到阿拉巴马种植园黑奴的巨大转变。他从机舱里跳出来的时候明明还接受了暴风骤雨般的喝彩和肩膀上几下友好的捶打,但此刻他正站在查理•麦格雷上校的办公室里,紧张不安地咽着唾沫。不是说人在焦虑的时候会后干舌燥吗?他反倒像匹闻到燕麦香味的牡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二等兵康奈尔。”

“是的,长官。”他规矩地回应道,尽量让自己听起来谦卑一些。费尔南多曾经讥笑说他像个三流歌舞剧演员,最擅长演底层小人物。麦格雷上校似乎并没有察觉他的忏悔者腔调,又或者是发觉了却并不欣赏。椅子嘎吱一响,“母鸡”往前倾身,手放在桌面上,眼睛紧盯着弗朗西斯,像只准备把雉鸡咬死的老猎犬,“你知道当我看着你玩那套要命的把戏时,我心里在想什么吗,二等兵康奈尔?”

“不知道,长官。”

“我在想,这狗杂种应该被枪毙,直接跳过军事法庭。”

“很高兴我还活着,长官。”

“少耍嘴皮子,二等兵康奈尔。”

“我妈也是这么说我的——我的意思是,我很抱歉,长官。”

麦格雷上校瞪着他看了很久,弗兰克觉得自己前额的一小块皮肤快要熔化了,沿着鼻梁淌下来。好吧,伙计。他对自己说,最坏的结果是被夺走别在领口的漂亮徽章,脱掉军服,收拾包袱回可爱的新奥尔良老家。他很想摸摸鼻梁,最终忍住了,仍然挺直腰板站着。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大大地松了口气,麦格雷上校很响地哼了一声,“进来!”他低吼道,脸皮变本加厉地皱起来,像个装马铃薯的麻袋。

戴恩•诺里斯推开了门,他看起来像是刚从一辆漏油的旧福特底下钻出来,手和脸颊上全是乌黑的机油和烟尘。“是伯克莱上校让我送来的,他要您的签名。”他把一沓文件放到麦格雷上校桌上,退后一步,站在弗朗西斯身边,却并没有看他,仿佛他是玻璃做的。

“英国佬。”麦格雷上校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草草地翻着那堆纸,把它们弄得哗啦作响,“滚出去,康奈尔,你今天走运了。”他勉强命令道,“而你,诺里斯,十五分钟后回来把这些东西拿走。”

“是的,长官。”他们齐声回答,敬了个礼。刚撤出办公室外,弗朗西斯就一把抓下帽子,给自己扇风,长长地舒了口气,“谢谢。”他对戴恩说,后者冷冰冰地横了他一眼,“没什么好谢的,我只是恰好来送文件,如果事先知道你在里面,我一定会推迟半小时再敲门。”

“我喜欢您的借口,长官。”

“总有一天,你这种讨人厌的玩世不恭会让你下地狱的,二等兵康奈尔。”戴恩移开了目光,对着一盆濒死的天竺葵说道,“我听说了你的光荣事迹,你该去德州的农场上喷除草剂,而不是留在这里危害造价高昂的战斗机。”

“啊,您现在听起来像极了我妈,亲爱的长官。”弗朗西斯大方地揽住了年轻军官的肩膀,后者几乎是马上就挣脱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收拾行李回迷人的新奥尔良乡下,等开战了,我恐怕就是整个街区唯一的年轻男人,会像纯血统种马一样受欢迎——哦,这只是个比喻,长官。”看着对方茶色眼睛里的惊讶逐渐变成明显不过的厌恶,金发的二等兵迅速岔开了话题,“为了答谢您的及时出现,我今晚可以请您喝一杯吗?”

“不可以。”

“太好了,六点半,‘剑鱼’酒吧。今晚见。”弗朗西斯一碰鞋跟,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转身走下台阶,消失在港口忙碌的人群和车辆之间。一队海军新兵踏着口令跑过卸货区,雪白的制服在夏威夷的丰沛阳光下亮得晃眼。

5.

“想不到你们也在这里。”弗朗西斯咕哝道,摇晃着瓶子里残剩的酒。费尔南多和海因里希坐在对面,正在轮流消耗碟子里的碧根果。

“我也想不到。”绿眼睛的青年尖刻地回嘴,把果仁丢进嘴里。

“别盯着我,我是被拉来的。”戴恩耸了耸肩,摆弄着半满的啤酒瓶。费尔南多抬手拽住路过的侍应生,又点了四杯威士忌,“嘿,高兴点,你们两个。”他说,“为运输机飞行员干杯!愿上帝干扰德国佬的无线电。”

“祝希特勒的飞行员全部患上角膜炎。”海因里希懒洋洋地说,一口喝干了酒,砰地把空杯子倒扣在桌布上。他好像已经醉了,脸颊浮起一层不自然的酡红,碧绿的眼瞳明亮得像是要烧起来。他半趴在桌子上,右手支着下巴,像只吃饱了昏昏欲睡的猫咪。

弗兰克举起了自己的杯子,“好吧,祝希特勒的‘那个’变得像鹰嘴豆那么小。”

戴恩呛住了,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二等兵的祝酒辞惹起了一阵醉醺醺的大笑和几句“该死,真有你的,老兄”。费尔南多按着额头,笑得几乎要栽到桌子下面去。戴恩翻了个白眼,喝完了自己的威士忌,烈酒烧灼着他的食道和胃,漾起一种令人舒适的暖意。棕发青年放松地陷进柔软的靠垫里,看着天花板上晃动的鹅黄色灯光。酒吧里的喧哗逐渐变成模糊不清的嘤嘤嗡嗡,他觉得自己快睡着了,酒精在他的意识上蒙了一层乳白色的麦斯林纱。费尔南多和海因里希在有一句没一句地争论着什么,他依稀抓到“K-9部队”、“大西洋”和“租借法案”这几个词语。

弗兰克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拉了起来,几乎是拖着他往外走,他听见自己含糊不清地抗议了几句,对方贴着他耳边喊了一句你醉了,我先送你回去。戴恩觉得自己好像在沼泽地里跋涉,每一步都深陷在粘稠的泥浆里。他差点在台阶上绊倒,弗兰克一把扶住他,拉开了卡车门,把他塞了进去。

凉爽清新的夜风扑打在脸上,让他清醒了些,戴恩在副驾驶座上变换了一下姿势,觉得自己好像沉在海面十公尺之下,被强大的水压锁住了动作,“我猜我不习惯烈酒。”他喃喃地说,靠在车门上,听着车轮碾过水泥路面的摩擦音。脑子里有个什么念头一闪而过,戴恩猛地坐直了,“你什么时候有车了?”

“我没有,偷的。明天一早还就是。”

“上帝。”棕发的少尉呻吟了一声,“现在。给我。开回去。二等兵康奈尔。”

“抱歉,太迟了。现在回去会被抓个正着的。”

“你应该被枪毙,康奈尔。”

“一天之内收到两份死亡威胁,我真荣幸。”弗兰克猛地踩下刹车踏板,军用卡车在沙滩上滑行了一米半米,停了下来,两束光柱孤独地刺进黑暗里。海水在远处击打着礁石,轰隆作响,仿佛枪炮隆隆;近处却只有温柔的潮水,起起落落地抚着细滑的沙子。没有人再说话,沉默令最细微的声息都放大了好几倍,有什么小昆虫在耐盐碱植物里发出咯咯的声音;棕榈树轻轻晃动着,巨大的叶子相互摩擦,沙沙作响。

“弗兰克。”戴恩梦呓一般叫了他一声,“你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对方清了清嗓子,关掉了引擎,车头灯熄灭了,全然的黑暗笼罩过来,“我要飞欧洲了,我的意思是,护航,过几天。”大概是察觉到自己的语无伦次,他又很快地重复了一遍,“我说我过几天要飞欧洲,给运输机队护航。”

“哦。”戴恩轻轻地哼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单音节,弗兰克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辨认出他模糊的侧影。“护航,嗯?”他问,“美国没有宣战,你们不会……”

“很难说,毕竟要飞出‘贞洁带’——我的意思是泛美安全区[16]。总有碰上德国战斗机的可能。”弗兰克双手枕在脑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驾驶座上,“听说飞行员在空战里会死得干净利落,飞机会在几秒钟之内炸成碎片,‘砰’!然后什么都没有了,你甚至不会来得及感觉到痛。”

“上帝,弗兰克,闭嘴。”

“我喜欢事先设想一个最坏结局。”

“我不喜欢听最坏结果。”戴恩近乎呢喃地回答,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倦意,“我只是希望……”

弗兰克在夹杂着海潮声的寂静里等了很久,终于醒悟到对方睡着了。他重新发动了车子,拧亮了车头大灯。戴恩蜷缩在副驾驶座上,像个被粗心的父母遗忘在车里的小男孩,弗兰克咂了咂舌头,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他披上,然后点了支烟,怔怔地看着漆黑一片的海面。

过了几分钟,车灯再一次熄灭了,只剩下一点小小的红色火光,在铺天盖地的黑暗里闪闪烁烁。

——

巨大的CW-20运输机在主跑道末端腾空而起,像只雪白的信天翁,这种容积惊人的运输机能装下一整艘小型巡洋舰或者一架侦察机。“和机师本人形成了强烈对比。”费尔南多•琼斯懒洋洋地说,坐在沙堡上仰头望上看,帽檐压得低低的,好遮住刺眼的阳光,“你猜那种飞机能装得下多少个海因里希?”

没有人答腔,四五架P40歼击机依次起飞,很快赶上了笨重的CW-20,按照无线电指令在她身边排成了护航队列。“我本来也会在那里的。”鼬鼠斯蒂芬酸溜溜地说,朝天空胡乱挥了挥手,“可是见鬼的母鸡上校根本没有想到我,妈的,连那个种葡萄的农民都能——”

“‘那个种葡萄的农民’可不会像你那样来个弹跳式降落,弗兰克也不会。”费尔南多毫不客气地指出,“他们现在是最接近战争的人了,而我们呢,我们只能拿上几条毛巾继续去晒太阳,晒伤了还可以要求那些迷人的护士给你涂药。挪威的空军基地可没有这种福利,他们只有一年九个月冬天和难吃的C类军用罐头,现在还多了个眼睛长在额头上的家伙,上帝保佑他们。”

鼬鼠斜着眼睛,勾起半边嘴角,“听起来你很想念那个‘眼睛长在额头上的家伙’。”

“再过一万年也不会。”费尔南多拖长声音回答,把军帽盖在脸上,“还有,斯蒂芬,小心你的用词,‘想念’这个动词后面只能接美女和家里的老妈妈,不适用于某些舌头上涂了砒霜的军官。”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摘下帽子,重新坐了起来,“对了,你看见诺里斯了么?”

“费城仔?”斯蒂芬挠了挠后脑勺,“没有,怎么了?”

“随便问问。”费尔南多耸了耸肩,重新躺了下去,把卡其色的军帽盖到自己脸上。

与此同时,他们提及的对象正怒气冲冲地丢开一件军装外套,爬进驾驶座里,发动了军用卡车。沙滩很荒凉,只有零星几块黑黝黝的岩石和稀稀疏疏的耐盐碱植物,看起来垂头丧气的。潮水已经快要漫过半个轮胎了,戴恩•诺里斯用力一推排挡杆,卡车的引擎不情不愿地低鸣着,后退,掉头,冲上种着棕榈树的水泥小路。商店全都没有开门,百叶窗紧闭着,白色和蓝色的油漆因为长年的海风吹袭而皲裂、剥落。棕发的少尉在路口减慢了车速,确认“剑鱼”酒吧外面空无一人,才把车泊在门廊旁边,跳下来,抓起外套往港口跑去。

无可否认这是个美妙的早晨,即使对满腹火气的人来说也是如此。戴恩半途停下来休息了一会,靠着一棵椰树喘气,仰头去看澄澈碧蓝的天空,它和蓝丝绒般的太平洋就像两块相对的镜子,舰船在阳光下闪出点点金属的冷光。热带兰花还没开,灌木丛只是大团大团的翠绿,好像用蘸满水彩的画笔随意涂在背景上的粗线条,沿着海岸长长地延伸开去。戴恩呼了口气,把弗兰克的外套搭在手臂上,决定散步回去。歼击机队的日常训练开始了,引擎的噪音一直传到这里来,好像巨大的黑色蜂群。

“二等兵康奈尔在哪里?”

这是他回到机库之后的第一句话,大概是被他冷冰冰的语调吓到了,鼬鼠斯蒂芬把风镜推到额头上,结巴了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他他走了,长官,去挪威,您知道的,护航,去挪威,他……”下颔尖尖的小个子吞掉了余下的句子,低头去看自己脏兮兮的军靴,紧张不安地舔着嘴唇,“别罚我跑步,长官,我肯定撑不到第三圈。”

“没事。”戴恩吐出两个词,“那是保留给二等兵康奈尔的殊荣,等他回来,我保证会让他跑到见了上帝为止。”

6.

“海,都是海。”无线电里吱啦响过一阵之后,弗朗西斯•康奈尔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我不禁想要是导航机被击落之后会怎么样,完毕。”

驾驶室里的三个机师面面相觑,海因里希的眉毛拧了起来,一把抢过耳机,“闭嘴,康奈尔二等兵,无线电不是用来闲聊的。要是你再敢说一句话,我就命令二号机和三号机把你击落——我是福斯特迈耶中尉,而且我是认真的,完毕。”

“哦,长官,我只是——”

“闭嘴!”

对方照做了,耳机里只剩下沙啦的杂音,金发青年把耳机挂回导航员莫兰少尉头上,“要是他再敢吱声,就把他炸成一堆冒烟的零件,麦格雷上校或许很欣赏这个马戏团小丑,我并不。”他在机舱后部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挪开一袋吃了一半的咸饼干,“我睡一会,轮到我的时候把我叫醒。”

他并没有休息多久,似乎刚闭上眼睛,副机长就急急忙忙地把他摇醒了,“不明身份的飞机,长官。”那个棕色头发的飞行员紧张地说,“四号的报告,他说他们在我们的两点钟位置,太远了,看不清是侦察机还是歼击机,但他们正在接近。”

海因里希猛地跳了起来,像条被捞上岸的鳟鱼,“叫所有人做好准备,这六吨建筑材料可不能拿去喂鱼——不用太紧张,迈克尔。”他用力捏了一下同僚的肩膀,大步走到控制台前,戴上耳机,“四号,再报告一次敌机方位,完毕。”

沉默,无线电的噪音像锐利的爪子一样刮过每个人的耳膜。“是德国鬼,长官,我看清楚机尾了。”杰克•“俄克佬”•格林希尔的声音传了过来,“两架Fw-190,两点钟位置,正在接近,完毕。”

“他们……”喉咙干涩得像是填满了沙子,海因里希吞咽了一下,“他们应该还没有发现我们,马上改变方向,别跟他们交火,完毕。”

“我不这样认为,长官,我们大概早就进入他们的雷达搜索范围了,那两只‘百舌鸟’[17]是冲着我们来的,完毕。”

“麦格雷上校应该派一个会讲德语的外交官随行。”棕发的副机长紧张地笑了一声,没有人响应,他很快地收住了声音,直直地瞪着舷窗外面。绿眼睛的中尉几步跨到右侧舷窗,CW-20运输机的右前方有两个晃动的黑点,相比起百舌鸟,更像一对不怀好意的秃鹰。

“我的天,”海因里希喃喃地说,训练时背过的战斗机参数正一条接一条地在脑海里闪过,让他头皮发麻,“对于7.9毫米机枪来说,我们是个多么好的攻击目标——就像只蹲着不动的肥鸭子。”

弗兰克的声音通过无线电传来,“按照现在的速度,我们大约还有五六分钟就会进入他们的射程,完毕。”

“假如我们现在加速逃离?”副机长提议。

“这是一架满载的运输机,迈克尔,而且我们不逃跑。”中尉打开无线电,“所有单位,准备迎战,完毕。”

——

炸鱼里放了太多的盐,香肠也似乎不新鲜。戴恩•诺里斯郁郁不乐地咽下他的晚餐,跟侍者要了一杯柠檬水。这本来是他最喜欢的餐厅,特别擅长烹饪海鱼和乡村风味小香肠,但据说原来的大厨回密西西比老家去了,有鉴于新任厨师糟糕的水平,戴恩喝了口柠檬水,认真地考虑要不要换个消磨闲暇的地方。

他开始觉得参军这个决定相当幼稚,或许是因为太平洋舰队实在闲得过分,就像一群肚皮鼓胀、懒洋洋地拴在珍珠港打盹的猎狗,所有这些海军、飞行员和机械师更像是在度假而不是服役——麦格雷上校对赌博的容忍度相当高。而唯一的伤员也不过是在上个星期天的醉酒斗殴中被打肿了左眼。“我早就告诉过你的。”戴恩想象得到父亲会怎么说这句话,一边眉毛挑起来,双手背在身后,迈着胸有成竹的步子在壁炉前踱来踱去,胸前的金表链闪闪发亮,“早就告诉过你——这都是些荒谬可笑的闹剧,你偏偏不肯听。”

棕发的少尉结了帐,抓起军服外套,推门走进散发着余热的薄暮里。珍珠港的黄昏是各种颜色的调和,从橙红逐渐褪成现在的深紫。营房全部亮起了灯,“剑鱼”酒吧里有人在弹吉他,给一群口齿不清地高唱《上帝保佑美利坚》的大兵伴奏。戴恩在邮筒旁边踌躇了一会,决定回宿舍去,拿一本《扬基》来消磨时间。

“戴恩!”

他吃了一惊,转过身去,费尔南多•琼斯从街道那头跑过来,还穿着一件画着大朵蓝色兰花的夏威夷衬衫,戴恩蹙了蹙眉,他自己从来不欣赏这种花里胡哨的着装风格,因此总是一成不变地穿陆军航空队的制服。“又被追杀吗,费尔南多?”他半开玩笑地问,“这次是因为赌债还是和别人的女友调情?”

“没时间开玩笑。”对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到指挥部去,看你能不能凭着那个少尉肩章偷溜进去打探点消息——运输机队被德国人袭击了。”

——

海因里希咬着牙一推控制杆,巨大的运输机以一种危险的陡峭角度俯冲下去,勉强躲过了一排密集的机枪子弹,右翼的几块钢板被掀掉了,幸而四个副螺旋桨还没有被击中。“你疯了吗?这可不是单座战斗机!”莫兰少尉按着帽子,在乱七八糟的机舱后部冲他大叫。

“你他妈的以为我不知道吗?”海因里希恶狠狠地吼回去,“你觉得如果油箱被击中的话我们会怎么样?这架大家伙会像个火球一样掉进大西洋里去!你希望那样吗,嗯?!该死!”子弹击穿了右边的舷窗,差点掀掉他的头盖骨。一架P-40及时补上了防御缺口,冲那架画着黑色十字的Fw-190开火,后者猛地往上拉升,躲开了,继续在外围晃来晃去,伺机进攻。

“他们是冲着运输机来的。”副机长说,小心地躲开了破损的舷窗,“你看,对P-40的攻击他们只是一味闪躲,那些机枪子弹都是保留给我们的。”

“大概是某个口风不严的特工惹的祸,”莫兰少尉说,“情报工作的一点漏洞,受害者就是我们。”

海因里希没有回答,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碎玻璃划伤了他的手背,但他似乎全然察觉不到疼痛。这里离挪威还有大概一个半小时的航程,总有哪个无线电台会听到他们混乱的信号。本土一定知道出事了,但愿决策层的动作够快。护航的P-40分成了两队,各自对付一只“百舌鸟”,可是德国人总是能躲过他们的夹击,紧追着CW-20和她的导航机。

“因为我们的小伙子没实战经验。”夏威夷瓦胡岛,查理•“母鸡”•麦格雷上校一拳砸在无线电收发室的桌子上,一支钢笔跳了起来,“英国人要是再慢吞吞的,我们这次的任务就要砸了——诺里斯!”他突然大吼了一声,棕发的少尉条件发射地并拢脚跟,“是!长官!”

“你他妈的在这里闲晃干什么?!”

“电报,长官。”他举起手里的纸片。六架飞机发回来的信号吵成一片,他拿过一支铅笔,磨磨蹭蹭地给电报编号,希望能待久一点。

“外面那个穿花衬衫的小丑又是谁?”

“哦,他是,呃,我不认识他,长官。”

上校一把夺过电报,“赶快滚出去。”

“是的,长官。”他刚转身,麦格雷就砰地关上了门,顺带阻断了所有的声音。戴恩咂了咂舌头,原地站了一会,确认再没有进入收发室的机会之后才蔫蔫地经过六个心无旁骛的速记员,走出了指挥部,费尔南多急急忙忙跟了上来,“怎么样?”

“至少还没有人死,但运输机的状况不太好——挨了不少子弹。”戴恩低声告诉他,“已经向英国空军求援,要是他们来得及赶到的话,应该会没事。否则,”他截断了这个句子,深吸了口气,“我只能祝那个满脸胡渣的混蛋好运了。”

——

“那些慢吞吞的英国佬究竟在哪里?!”海因里希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句子,机身突然猛烈一震,什么地方又被击中了,“妈的!见鬼!他们够了没有?!”他破口大骂,已经顾不得谁会听见。一架P-40被击中了,机翼下面冒出黑色烟柱,“三号!快跳伞!”副机长抓起话筒喊道,“操。”他看着歼击机在螺旋状的下坠轨迹里爆炸,一拳捶在机舱壁上。

海因里希强迫自己把目光从那些燃烧着的碎片上移开。恐惧像乌黑冰冷的水一样灌满了他的胸腔,几乎压得他无法呼吸,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惧怕死亡——它活生生地在你眼前晃动,你无法再嘲笑它,更无法击溃它,甚至连看它一眼的勇气都失去了。他的手指僵硬,几乎抓不稳操纵杆。巨大的运输机像被围攻的信天翁一样挣扎着,只要一个瞬间——

“长官!”

他抬起头,顺着莫兰少尉手指的方向看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五架飓风式战机出现在两点钟位置,正好把Fw-190像三文治馅一样夹在P-40和它们之间。“百舌鸟”蓦地向下俯冲,试图逃出包围圈,飓风式战斗机咬在后面,一起开火,“百舌鸟”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像是撞上一堵看不见的墙,随后炸成一团耀眼的火球,向下面的大海坠落。迈克尔叫喊了一句什么,用力拍打着他的肩膀。耳机里各种声音吵成一片,但他什么都听不清楚,全世界只剩下引擎的嗡鸣和他自己剧烈的心跳。

“我们还活着,迈克尔。”他听见自己嘶哑地对副机长说,“那群狗娘养的救了我们。”

导航机轻巧地跟着他们脱离了战场,发出了修正方向的指令。海因里希很想像个赢了棒球赛的高中男学生那样挥舞着拳头喊叫,但发不出声音。莫兰少尉碰了碰他的手臂,“我来接手吧,长官。”

他没有异议,头昏脑涨地站起来,把位置让给莫兰,这才发现自己正像个疟疾病人一样浑身发抖。金发的中尉在乱糟糟的机舱后部找了个地方坐下,轻轻揉着手背上的伤口,血缓慢地渗出来,他用衣袖擦了擦,抱住膝盖,闭上眼睛,昏沉地想念着珍珠港的落日和家乡佛罗里达那些栽满棕榈树的悠长海岸线。

7.

伤痕累累的运输机缓缓降落在临时跑道上。地勤忙乱地跑动着,看起来就像一群晕头转向的工蜂。这个寒风刺骨的小机场大概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咖啡,最好是很浓的黑咖啡。”这是海因里希勉强挤出来的第一句话,他裹在一件借来的军大衣里,冻得瑟瑟发抖。那个满头是汗的地勤一语不发地跑了出去,把这群从夏威夷来的机师们撇在空荡荡的士兵食堂里。任由他们搓着双手取暖,看着自己的呼吸变成稀薄的白雾。没有人想说话,弗兰克把手肘支在桌子上,用衣袖压着额角,血顺着他的右边脸颊淌下来,缓慢地滴到衣领上。

电力供应很不稳定,头顶上的灯泡不时闪烁一下。“你还好吗?”海因里希问,声音几乎淹没在飞机引擎的噪音里,“我猜他们已经在找医生了。”

“死不了。”二等兵干笑了一声,“只是撞了一下,大概是……”他皱起眉,努力地回想着,很快就放弃了,“我不记得了。”

金发的中尉还想说点什么,却被打断了,三四个人吵吵嚷嚷地推门进来,其中一个麦草色头发的军官抬手碰了碰帽檐:“罗杰•安德森中尉,皇家空军。你们哪个是海因里希•福斯特什么——抱歉,我真的记不住名字。”

“福斯特迈耶。”绿眼睛的美军中尉站了起来,“我们需要医生,马上。”他环顾了一下那些嘴唇发紫的飞行员,“还有食物和衣服。”

安德森中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会,才点了点头,“当然,唐斯利医生已经在路上了。虽然挪威基地不怎么样,但还不至于让你们活活冻死——福斯特迈耶中尉,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过来一下,我们还有不少官僚主义的麻烦事要处理。”

“一个小问题。”弗朗西斯•康奈尔的声音插了进来,他举起了食指,试图摆出理论的架势,却在众人愕然的目光里倒了下去,撞翻了两张椅子,像只挨了电击的动物那样昏倒在冰冷油腻的水泥地上。

——

他再一次回到了半空中。

他爱极了那种感觉,风呼啦啦地迎面扑来,好像能把他整个人托起来。风镜太大了,他戴不上,只好任它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从来没有人到达过这个高度——在杉木瓦屋顶之上,在树梢之上——房子缩成火柴盒大小,马路变成了弯弯曲曲的缎带,巡回游乐场变成了一滩斑斓的颜料,洒在刚收割过的大片田地外沿。这一切组合成一个巨大而精妙的棋局,引诱得他忍不住把头探出去一些,再一些,直到安东尼舅舅厉声喝一句“给我坐好!弗兰克!”,才乖乖地缩回来,好奇地打量着仪表板上颤动的指针。

“抓紧了,弗兰克,我们接下来要秀秀真本事了。”

他很熟悉安东尼舅舅声音里的兴奋和自信,这意味着他们要耍那个“最了不得的”把戏。他往后靠了靠,死死抓住充当安全带的绳子。安东尼舅舅猛地一推操纵杆,发出猿人一样的叫声,这架漆成红色的双座单螺旋桨小飞机陡然上升,翻了一个漂亮的筋斗,大地和天空在那无比漫长的几秒钟里完全倒了过来,突然恢复原状。弗兰克尖叫起来,边喘边笑,几乎无法呼吸。

在此之后的两天时间里,他都是晕乎乎的,梦想着重新飞上天空。但安东尼舅舅就和巡回游乐场一样,每年只来一次,没有安东尼舅舅,就没有红色的双座单螺旋桨飞机。舅舅在华盛顿工作,圣诞节前夕才坐很久的火车来新奥尔良和他们一起过。今年他给弗兰克带了一把真正的猎枪,两个人于是整天地在外面跑,伺机打鸟。

枪声在空旷的田地里回响,密集而猛烈,他忽然醒悟到自己并不在新奥尔良的小镇里。运输机队正被两架Fw-190截在大西洋上方某个上帝才知道的区域里,他不记得之前都发生了什么,剧痛从额角蔓延开来,好像有人硬生生地凿开了他的颅骨。弗兰克本能地摸了摸,一手的鲜血。

他开始下坠,仿佛落入水中的铅块。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却什么都没有抓到,这是个垂直的、黑暗的井道——不,这是个噩梦,他对自己说,醒过来,这是个噩梦。下落仍在继续,冰冷的风呼啸着擦过耳畔,他看见了井底,满是锋利的尖桩,每一根都足够把他刺穿。

弗朗西斯•康奈尔猛地睁开了眼睛。

“好了,他没死。”有人懒洋洋地拖长声音宣布道,“唐斯利医生,你要不要过来检查一下,免得他变成白痴什么的。”

那声音很熟悉,弗兰克迟钝地眨了眨眼睛,盯着天花板,一时想不起来那是谁。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里满是各种形状的碎片,他暂时无法把它们拼成有意义的组合。他模模糊糊地想了一会安东尼舅舅,还有那架玫瑰红的小飞机。有人俯身碰了碰他的额头,他闻到了对方外衣上的消毒水和药片的气味。医生直起身来,和另外一个人断断续续地交待着什么。他疲乏地盯了一会天花板,想起了另一个人,他同样不记得他的名字,只认得那双像牡鹿一样的茶色眼睛,影像闪了闪,消失了,他再次被睡眠俘获,平稳地滑进寂静而甜美的黑暗里。

——

弗兰克听见许多人在说话。

句子和句子绞缠在一起,就像一团乱糟糟的毛线,他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每个人都那么唠叨,絮絮地说个不停。弗兰克醒了过来,病房里空无一人,左手边的床头柜上摆着一个暖水壶和一只杯子,右手边是七张空床。安装了双层玻璃的窗户紧闭着,隔开北欧的萧瑟寒风。他碰了碰额头,摸到了厚厚的绷带。“见鬼。”蓝眼睛的二等兵咕哝了一句,试图坐起来。

门砰地被推开了,带进一股寒意,海因里希•福斯特迈耶大步走进来,拖过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眯起眼睛,嘴唇刻薄地抿成一道直线。

“那么。”他清了清嗓子,“你这次是清醒的吧。”

“什么意思。”弗朗西斯吃力地把枕头塞到背后,坐直了,“‘这次’是清醒的?”

中尉摘下帽子,漫不经心地拍着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你晕过去三次。”

“不,这绝不可能。”

“好吧,我不和病人吵架,这会让他们的情况恶化。”

“我很好。”

“你当然很好。”海因里希把帽子戴回去,调整了一下位置,语气愈发尖刻,“谁是安东尼舅舅?听上去不像是情人——要茶吗?你看起来快昏过去了。”他问,指了指暖水瓶。

“谢谢你的关心,长官。如果你能立即消失,我猜我会感觉好点。”

中尉没有回答,自顾自倒了一杯热茶,暖着冻僵的手指。二等兵翻了个白眼,盯着被单上的红十字。尴尬的沉默围拢过来,飞机引擎的轰鸣声穿透了简易板房的墙壁,嘤嘤嗡嗡地漏进来。袖子上还沾着干血块,弗朗西斯试图用指甲一点点地把它刮下来,很快就放弃了。

“我们什么时候回珍珠港?”他对着海因里希手里的杯子发问,“不瞒你说,我想念那里的漂亮护士——她们甚至愿意把午饭喂给你吃,我打赌这里没有那样的福利。”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两三天,否则一个礼拜,或者更久。”

“这句话通常意味着一切很不顺利。”

“陆军航空队的宝贝CW-20中了七十多颗机枪子弹,一个副引擎罢工了。剩下的三架P-40里有两架被打碎了座舱盖——顺带一提,医生认为你的伤口就是一块大碎片的杰作——你觉得这听起来像是顺利还是不顺利?”中尉把杯子往床头柜上一放,站了起来,“乐观点,在这里躺几天,想打发时间的话,可以给戴恩写张明信片什么的。”

“我该写些什么?‘谢谢你的残酷和冷血。弗兰克敬上’?”他叫起来,海因里希挥了挥手,关上了病房的门。

——

“你好,诺里斯少尉。”

“里克特神父。”棕发青年跳了起来,抬手碰了碰帽檐,“抱歉打扰你了。”

“这就是我的工作,你们年轻人爱怎么说来着……‘吃这行饭的’,不是吗——我们就坐这儿吧?我也很喜欢看珍珠港的落日,有什么比大海更美的呢?”他眨了眨眼睛,青年略微羞涩地笑了笑,重新在粗糙不平的岩石上坐下来,它暖暖的,还残留着一日暴晒的余温。血红的夕阳一点点地滑进海里,影子迅速地拉长,海浪拍打着他们脚下的岩壁,轰隆作响。

“我是逃出来的,神父。“最后一丝阳光消失的时候,他终于开口,盯着远处黛青色的云块。微弱的音乐声随风飘了过来,断断续续的,梦呓一般。

“嗯?”对方发出一个单音节,“逃出来?”

“我父亲,”戴恩低声回答,闭上了眼睛,“如果他知道我在这里,搞不好会杀了我。不是说他对军队有什么偏见,他只是,呃,不喜欢我自作主张。他从来都是这样的。”棕发青年冷冰冰地笑了一声,“我还有五个月就毕业了,但我交了份退学申请,跑到这里来了。”

“你害怕吗?”

戴恩抬起头,茶色的眼睛直视着神父,“是的。”他干脆地回答,“我怕他,总是。我上小学的时候,很喜欢班上的海伦•派尔——漂亮的小姑娘,一头金发——有一天放学之后我们一起去喷泉那边玩,于是我迟了两小时到家,错过了晚饭。他把我关在地下室里,一个人,24小时,没有东西吃,也没有水。”他移开了目光,眺望着逐渐变暗的天空,“他不是故意残忍,他只是,这么说吧,忘记了。我母亲去参加一个俱乐部慈善酒会,而我父亲,忘了他的儿子被锁在地下室里,如此而已。”

神父把手放在他肩上,“过去的事情,你得放手让它去。”

“当然。”年轻人茫然地笑了笑,“我二十三岁了。”

“介意我叫你戴恩吗?”

“不,一点也不。”

“那么,戴恩,”随军神父调整了一下姿势,眯着眼睛去看发着微光的地平线,“是什么在困扰你呢?”

没有回答,海水冲刷着沙子和岩石,空气几近静止,棕榈树的叶子耷拉下来,有气无力地晃动着。“听着,年轻人,”里克特神父说,“这个地方每天能产生成千上万的问题。人们自己消化了其中一些;剩下的大部分,他们耸耸肩说‘跟牧师说去吧’。因此我们每天都得听无数的故事,有的人酗酒,有的想自杀,有的想逃回家去结婚或者给父母送葬——你看起来不像是那种挂念家里的肉桂苹果卷的类型,戴恩,”他狡黠地眨了眨眼,“好吧,别管我的唠叨,我或许不能帮你解决问题,但说说话也是好的。”

“您喜欢旅行吗,里克特神父?”

“啊,说真的,不怎么喜欢,主要是餐车上的东西很难吃。”

“我不太喜欢新环境,更不喜欢家。”棕发青年低声说,“只有在两者之间——火车卧铺、渡轮舱室——我才觉得安全。我是从马萨诸塞一路搭火车去报到的,大部分时间我趴在窗边,盯着外面,什么也不想。”他耸了耸肩,“我读的是寄宿中学,男校,您知道的,全是好斗或者脾气古怪的家伙。我在火车上遇到的一个家伙说军队里会更糟糕。”

“他说得没错,因为小坏蛋们都长成大坏蛋了。”

戴恩愣了一会,笑了起来,“军队的幽默感?”

“军队的幽默感。”

天完全黑了下来,远处的营房和港口亮起灯火。棕发青年收敛了笑意,抱住膝盖,把下巴搁在上面。“我在想,”他轻声说,“我有没有做错什么,也许我不应该来这里,回MIT读书才是正确选择。您觉得呢,神父?”

对方站了起来,抚平了衣服下摆,少尉跟着他慢慢地在凹凸不平的岩面上摸索着走回碎石路上去。这一段没有路灯,听觉在一片漆黑里竟然越发敏锐起来。石头在靴底滑动,海潮冲上沙滩,植物宽阔的叶子互相摩擦,温柔地飒飒作响。

“你害怕的不是你的父亲,戴恩。”离营房还有一个路口,神父停了下来,“你害怕的是你自己,你不想承担自己的决定所带来的后果,因为这一次没人当你的替罪羊,你没法像以前那样在心里指着父亲说,是他,他逼我的。”他抬手摸了摸年轻人柔软的棕发,“没什么好怕的,‘在爱里没有恐惧’,你一定记得这一句,不是吗?愿主与你同在。”

8.

“我觉得右侧的机枪全部都需要往上调一点,诺里斯。”约翰•沃伦说。

“左侧可以了。”肖恩•沃伦接口道,摘下了耳塞。

“是的。”

“很好。”

“闭上嘴,沃伦,我听见了。”棕色头发的少尉从P-39教练机下面爬出来,“你们听起来就像一部坏掉的收音机。好了,赶快从驾驶舱里出来,你们碰一下发射按钮我就该变成筛子了。你刚才说右边的机枪?”

“右边。”

“是的,右边。”

头发粘满油污的少尉翻了个白眼,草草把工具箱收拾了一下,拖到机鼻下面,开始调整那些37毫米机炮。这几天他都埋头在发动机、涡轮增压器和传动轴里,于是任何时候他看起来都像个脏兮兮的修车小弟。十七个新飞行员被调来珍珠港,更准确地说,调到企业号航空母舰上服役。他得把有空闲的教练机都修一下,好让他们进行常规练习。不过他们也没多少机会,瓦胡岛经历了整整两天的恶劣天气,大雨把所有人都赶进屋子里打牌、翻《扬基》和某些内容不太正派的小报,又或者叼着烟看军服袖口长出黑色的霉斑。今天早上刚刚放晴,积水便迅速蒸发,校场从泥浆变成了一块扁平的硬泥饼。

机库里很安静,因此戴恩很快察觉到驾驶舱里的响动,“沃伦?”他把含在嘴唇之间的两颗螺丝吐掉,叫了一声,“我叫你从机舱里出来。”

“你显然没有告诉过我,长官。”

戴恩•诺里斯动作僵硬地站起来,像个慢性关节炎患者。那个脑袋上绑着绷带的家伙舒适地窝在驾驶座里,冲他挥了挥手,“嗨。”

少尉移开目光,把螺丝刀丢进工具箱里,“欢迎回来,二等兵康奈尔。”

“中士。”暗金色头发的男人竖起右手食指,“弗朗西斯•康奈尔中士,驻挪威美国空军英雄——至少我是这么对姑娘们说的,她们对我头上的绷带好奇极了。”

“如果你连升两级[18],装在一个长方形木盒子里送回来,我打赌她们会更好奇的。”

“长官——”

“请从驾驶舱里出来,康奈尔中士,马上。”

“你就是这样对待空军英雄的吗?我们今天清晨才降落,”蓝眼睛的中士咕哝道,不情不愿地从机舱里跳出来,转而倚在黑色的机身上,交抱起双臂,“你知道挪威的特产是什么吗?军用罐头。伤员没有优待。要知道我们在大西洋上空和六架德国战斗机搏斗过——”

“据我所知当时只有两架‘百舌鸟’。”对方冷冷地反驳,“我不是你的母亲,假如我不能抱着你说‘没事了,亲爱的弗兰克’,那么请原谅。”

中士耸了耸肩,毫不介意地咧嘴一笑:“我妨碍你工作了?”

“是的。”

“好吧。”他妥协道,忽然伸手抓住少尉的肩膀,把人扯过来,吻了吻他的脸颊,“很高兴见到您,长官。”

——

“别担心,伙计,你看起来很有魅力,更像一个出生入死的老兵了。”费尔南多•琼斯把威士忌酒杯往阴郁的中士面前推了推,“够了,别摆出这种悲惨的嘴脸,我以为我们是来为那个小东西庆祝的。”他伸手弹了一下那个崭新的中士肩章。肩章的主人郁郁不乐地抬起头来,露出左眼眶下的那块瘀青。

费尔南多差点被自己的威士忌呛死,“当然,我的意思是,”他咳嗽了一声,“你如果像刚才那样把脸扭过去的话,还是不错的。抱歉,伙计,不是有意的,你的脸很有喜剧效果。”他又清了几下嗓子,干脆不再掩饰,闷笑起来。

弗朗西斯哼了一声,一口把酒灌下去。苏打水兑得未免有点多,这所谓的威士忌喝起来更像是香槟色的有气冰水。他打了个响指,那个脸色苍白的侍应不情愿地踱了过来,眼神空洞地瞪着他。“干马丁尼,很干的那种,最好是十兑一。”他嘱咐道。瘦高的年轻人面无表情地走开了,沿途用湿抹布抽打着油腻的桌子。

“那家伙活像害了半辈子的钩虫病。”弗朗西斯冷冷地评论道,又扭过头去,以一种不怎么自然的姿势遮住自己乌青的眼眶。

“在护士面前你可没这么羞涩。”

“那是因为我可以编一个英勇单挑德国间谍的故事哄那个可爱的姑娘。”

“在这里就不行了?”

“听着,费尔南多,我在挪威的时候,有一晚负责在文件室值班,碰上了一个带枪的德国间谍,我赤手空拳跟他搏斗了半个多小时,直到响声引来其他人为止——那狗杂种一拳打肿了我的眼眶。”他停顿了一下,侍应生正好把盛着干马丁尼的杯子砸在他面前,“我说服你了?”

“显然没有。”

蓝眼睛的中士耸了耸肩,露出一个“明白了吧”的表情,啜着自己的马丁尼。吧台边逐渐坐满了人,那些没有值勤安排的大兵几乎都喜欢在晚饭后跑到酒吧里,吵吵嚷嚷地呆到半夜。今晚有人带了个曼陀铃,不太熟练地弹着一首夏威夷民谣,很快就在众人的起哄声里换成了一首轻佻下流的酒吧小调,唱着莎莲娜的六个情人什么的。

“感觉怎么样?”费尔南多问,“我是说,空战。”

弗兰克发出一个拉长了的单音节,盯着自己的酒杯。他忽然想起了那架在半空中爆炸的P-40。在空战中你会死得干净利落,那个喝高了的老兵告诉他,砰的一声,小子,砰!然后什么都没有了,你甚至来不及感觉到疼痛。这听起来不错。弗兰克不怎么熟识那个倒霉的三号,甚至不太记得他的姓氏和长相。他或许可以拿这次经历来开玩笑,但要他从头到尾回忆一遍的话,他不认为自己做得到。

“没什么值得提起的。”他低声回答,旋转着手里的玻璃杯。

——

凌晨3点,夏威夷海军总署。

“长官。”那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译码员敲了两下门,径直走进来,“瓦胡岛的消息。”

赫斯本德•E•金梅尔上将[19]点了点头,接了过来,习惯性地端起杯子,这才记起咖啡早就被喝光了。他翻了三四个抽屉,确实没有后备储存,只好咕哝一声,坐下来,读完了电报。走廊里很安静,这个时段正常人都该在床上睡得人事不省,可战争就是不让你休息,更不让你回家见老婆。他刚刚才从一个冗长的讨论会中逃出来,五六个高级军官挤在小房间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轮流摆弄海图上的模型,吵架,大量消耗黑咖啡,讨论一队舰船的移动,为了加强语气而使劲地敲打桌子,直到把每个人都弄得筋疲力尽才郁郁不乐地散会。金梅尔调整了一下姿势,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块水渍,他从搬进这间办公室的第一天起就发现了这幅小小的抽象画,他总是把它看成一只羽毛蓬松的野雉。

电报上只有简短的一句话,“珍珠港上空发现观察气球”。

上将擦了根火柴,把那张纸卷成细条,点燃了烟斗。

9.

1941年4月10日,又有一件小事稍微搅动了北美洲凝滞的水面。哥伦比亚广播电台的晚间新闻插播了一条简短消息,描述一艘荷兰货轮被鱼雷击中,就在前去救援的美国驱逐舰“尼布拉克”号忙着捞起落水海员时,声纳发现不远处竟潜伏着一艘德国潜艇,“尼布拉克”号立即发射了一枚深水炸弹,潜艇识趣地掉头离开了,如此而已,没有惊人的戏剧场面,给听众留下的印象甚至比不上《佩帕一家》[20]本周的剧情。然而再怎么小的事情,政客也有办法加以利用。总统当天就发表了电台讲话,把加强西半球防务的老调重弹了一遍。

“问题在于他心目中的‘西半球’究竟有多大。”海因里希关掉收音机,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趴在写字台上,“不过,自从冰岛突然变成我们的‘邻邦’之后,罗斯福糟糕的地理知识再也吓不住我了。”

“等等,新闻还没完。”戴恩重新打开了收音机,哥伦比亚广播电台的新闻播音员正兴高采烈地报道华盛顿红人队的比赛,他只好耸耸肩,再次拧低了音量旋钮。海因里希得意地冲他眨了眨眼。

“我弟弟赫尔穆特不会错过任何体育报道。他玩橄榄球,是个四分卫。以后说不定能进大学联队。”金发青年干脆滑进床铺里,双手枕在脑后,盯着木制天花板,“但愿到那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

“我们大多数人还没尝过战争的味道。”

“我咬了一口,觉得很难吃,可是不能退货。这是强制交易。”海因里希踢掉军靴,翻了个身,抱住枕头,“今天天气很好,你要不要出去散散步?”

“这是我听过最婉转的逐客令。”

“你总是走来走去,吵得我没办法睡着。去吧,去海边写封信什么的。”

我没信可写。戴恩把这句话吞了回去,拿起自己的帽子。他的信最终的归宿很可能是起居室里的那个花岗岩壁炉。没有人能保证受了刺激的诺里斯参议员不会提着猎枪恶狠狠地威胁说要毙了自己的独生子。至于他的母亲,很可能会跑到乡村俱乐部的棋牌室去,在太太们同情的目光包围下倾诉自己是多么想念那个“英勇的”儿子。戴恩暗自摇了摇头,关上门。

“下午好,长官!”有人在他身后不远处吹了声口哨,“真巧。”

少尉僵硬地转过身去,弗朗西斯•康奈尔中士搂着一个栗色头发的姑娘,冲他灿烂地一笑。戴恩认得那个女孩,医务室的一个新来的护士,好像叫莉莉还是琳达什么的。“下午好,康奈尔中士,很遗憾我不能说很高兴见到你——你好,小姐。”戴恩向姑娘笑了笑,目光重新落在暗金色头发的中士身上,压低了声音,“你似乎很喜欢那些绷带,过了一个月还不舍得拆下来。”

“医生似乎认为这样保险些。”

“再见,中士,祝你有愉快的一天。”

弗兰克低头在女孩耳边说了些什么,后者笑着挥了挥手,向仓库区那边去了,高跟鞋敲在被晒热的水泥路上,咯咯作响。中士小跑几步,追上他的长官,“好吧,喜欢绷带的不是我,是姑娘们,她们都是些软心肠的天使,特别喜欢关心伤员。”

“是的,你的乌青眼圈很迷人。”察觉到对方的表情,棕发的少尉耸了耸肩,“只是开个玩笑。”

“我发现我不会欣赏军官的幽默感。”

“等你戴上新肩章的时候就会了。”

“我也这么希望。”

他们在谨慎的沉默里走出了营区,这个星期没有演习,大兵们照常放周末假,全都跑到酒吧和商店里去了。战列舰整齐地泊在深水港里,任凭细小的波浪拍击船身。没有了频繁起降的教练机和侦察机,珍珠港显得异常安静。有几种不知名的小野花已经开了,鲜艳得好像马上就要在眼前燃烧起来。太阳的角度已经倾斜,建筑物的影子长长地拖在碎石路上。

中士忽然清了清嗓子:“我可以陪你散步吗?”

“你不是正在做这件事吗?”

“我只是,”弗兰克抓了抓头发,“只是要确认一下你不会用任何罪名罚我去跑圈,我的医生不建议我进行剧烈运动。”

戴恩没有回答,只是翻过了低矮的木栅栏,跳到礁石上。弗兰克犹豫了一下,踩过开满花的灌木丛,跨过围栏,跟了上去。与其说这是块巨型礁石,不如说是倾斜入海的一个陡坡,向外延伸三四十英尺之后突然中断,变成竖直的悬崖。

“私人观景台,著名的珍珠港落日。”少尉在岩石凹陷处坐下来,换了一种戏谑的语气,“欢迎你,康奈尔中士。”

“要是什么时候,”弗兰克说,在他旁边坐下来,拍了拍沾到手上的沙子,“什么时候你想从空中看,我可以效劳。”

“算了,我有点畏高。”

“我的安东尼舅舅说,畏高的家伙都是些胆小怕事的混蛋。”

戴恩扭过头来,挑起了眉毛。

“不,长官。我没在说您,您是个自命清高的混蛋。”

“多么慷慨的评价。”

“不客气。”

东边的海面泛出温暖的橙红,头顶的天空渐渐变成黛青色。浪头一个接一个地拍碎在海蚀崖上,轰隆作响。戴恩拢了一把碎石,一颗颗地丢着玩,“那么,”他问,“谁是安东尼舅舅?”

“我妈的弟弟,每年都和我们一起过圣诞节。所有人都以为他在华盛顿某家杂志社工作,直到他退休,我才知道他是洛克希德的工程师。我听说他们的保密条款比情报机构还严厉。”暗金色头发的中士耸了耸肩,伸直双腿,“无论如何,他是我小时候的英雄,毕竟在1932年的新奥尔良,会开飞机的人比一张十美元的纸币还稀罕。”

“我的三个舅舅是那种爱谈论领带花纹和政治的无趣家伙。”

弗兰克吹了声口哨,“可怕的费城佬。”

“不否定。”戴恩笑着说,又捡起一颗石子掷出去。大半个太阳滑进海面以下,天色飞快地暗下来。弗兰克看着那颗碎石划出一道抛物线,消失在崖边,忽然把目光收了回来。

“你喜欢吃肉桂苹果卷吗?”

“这是什么怪问题。”

“那么你喜欢肉桂苹果卷?”

“不,完全不喜欢,我讨厌甜食——这到底是什么怪问题?”

“噢,没什么。”蓝眼睛的中士伸了个懒腰,躺了下来,双手枕在脑后,“就是想听你回答问题,看看你什么时候愿意叫我的名字。”

“弗朗西斯•康奈尔。”

“哦,不,不是这样的。亲爱的长官,别叫全名,那会让我联想起小学时拿藤鞭抽我手心的老修女。”

“够了,康奈尔中士。”

“好吧,你还是个自命清高的混蛋,长官。但至少你的发音很好听。”

戴恩摇了摇头,暮色浓重,弗兰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好盲目地抬起手,碰了碰他的脸颊。对方并没有拒绝,碰触于是变成了谨慎的抚摸,从额角到下颔,然后是脖颈的曲线。戴恩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手指纤长冰冷,大概是因为紧张,微微颤抖着。

“抱歉,弗兰克。”

他没有问他是在为什么而道歉,他甚至无法思考。他扣住戴恩的后颈,用力把他拉下来,拉进温暖柔软的纠缠里。最后一丝光线终于消失,他们在深吻里沉陷下去,黑暗的海洋在三百英尺下冲刷着石崖,温柔地呓语着。

10.

他拧弯了铁丝的末端,穿过窗框的缝隙,拨开了插梢。戴恩把作案工具丢进草丛里,拉开窗爬了进去。椅脚绊了他一下,少尉踉跄着摸到自己的床,直接倒在上面,放松地呼了口气。他拍拍枕头,脱掉了自己的衬衣。

“夜游先生回来了?家信写了那么久,寄出去的时候恐怕会超重吧。”海因里希翻了个身,拧亮了台灯,绿眼睛嘲弄地眯了起来,“要多付10美分呢。”

“你还没睡?”

“等等,别说得像是我躺在这里等你回来一样。你撬窗的本领太差了,要是以后走投无路去当小偷肯定要被逮住砍掉右手。”

“前门有值勤的,我不想交待行踪。”

“你到哪里去了?”

“我发现缺乏睡眠会令你变得很暴躁。”对方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翻身面对着墙壁。

“回答问题,戴恩•诺里斯。”

少尉的回答是伸手关掉台灯。

——

那是个可爱动人的初夏,士兵们后来会这样回忆,天空仍然很蓝,啤酒依然爽口,美国依然若即若离地游荡在世界之外。毕竟他们当时并不知道这是和平时期的最后一个夏天,也是许多人这辈子最后一个夏天。那些还在打花式九球或者新鲜毕业的健康年轻人们用各种办法逃避服役,每当士兵们在《星条旗报》的边角处读到这些消息,往往会点一支烟,用他们所能想到的粗言秽语嘲弄这些“胆小的杂种”。

“请不要随便使用‘杂种’这种词语,康奈尔中士。”戴恩喝完了剩下的黑咖啡,伸手把报纸拉到自己面前,“还有,禁止抽烟。”

“我才刚点着——”

“我说不行,中士。”

“你要知道,亲爱的长官。”弗朗西斯•康奈尔摁熄了烟,环顾了一下空荡荡的餐厅,伸手搂住对方的腰,戴恩皱了皱眉,却没有挣脱,只是又翻过一页报纸,“过于坚持原则的话,人们是很难活下去的,必要时要向世界妥协。”

“你什么时候学会传教了?”

“我只是对你的处世模式提出温和的建议。”

“以你扭曲的世界观为参照物?”

“哦,亲爱的长官。”蓝眼睛的中士咂了咂舌头,偏过头去,试图吻他的脸颊,“你总是不放过我。”

“你看太多好莱坞电影了,中士,那些三流编剧写出来的台词并不适合在现实世界里使用。”戴恩卷起报纸,敲了一下弗兰克的额头,“松手,你以为你是什么,马士提夫犬?”

“我以为你在约会的时候会温和一些,长官。”

“并没有人在和你约会,康奈尔中士。我只知道你在阻碍我吃早餐,害得我一杯咖啡喝了一个小时。这个时候我应该在修理涡轮增压器的。”他眯着眼远望了一下港口,这是个大风天,几点薄云,阳光猛烈,“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也很乐意偷懒,机库会被晒得像个烤箱。”

“我的安东尼舅舅会说,这是游泳的天气,要是你不换上短裤,就是对不起上帝了。”弗兰克把身上的所有口袋摸了一遍,掏出一个五美分的硬币,“来,打个赌,你那令人尊敬的瘦鬼室友今天穿的是白底带大朵红色兰花的四角裤,看上去绝对像倒着放的晾衣杆。”

“你看到他偷跑去沙滩了。”

“上帝作证,我没有。”

戴恩瞥了一眼硬币,“不,我不和专业赌徒打赌。”

对方挑起眉毛,把硬币收了回去,上上下下地抛着玩,“我有没有说过你是个胆小怕事的混蛋?”

“我还以为你的意思是自命清高的混蛋,康奈尔中士。”

弗兰克摸了摸下巴,把硬币放回衣袋里,“你确定你不想换上四角裤去向上帝致敬吗,亲爱的长官?”

“不,弗兰克。”他终于笑起来,从桌上捞起自己的帽子,“你推销得很卖力,但五百米开外还有六架P-39教练机在等着我,再说,”他弯腰凑近对方耳畔,压低了声音,“我相当不喜欢花里胡哨的四角裤,亲爱的中士。”

——

“我其实并不是那么喜欢花里胡哨的四角裤,费尔南多。”

海因里希•福斯特迈耶在暖热的沙子上翻了个身,好让阳光能均匀地晒到背部。这位令人尊敬的金发中尉先生已经被紫外线处理成——对,就是三成熟的烤阿根廷小牛肉的那种颜色。虽然他从来没有吃过烤阿根廷小牛肉,太贵了,非得要上东区那些梳着古板发型的有钱胖子才买得起。海因里希诚实地评价道,自己是“大萧条时代的产物”,肋骨上“盖着经济危机的印戳”。

费尔南多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白底带红色兰花还不算太差,如果你问我的话。”

“‘母鸡’麦格雷会把我们拎去枪毙的。”

“得了吧,太平洋舰队的日常工作就是打牌和抽烟,少一个地勤机场也不会瘫痪——”

“三个。”

“什么?”

“少了三个地勤。”金发中尉打了个哈欠,“如果你愿意往右边看一眼,你会发现鼬鼠和俄克佬。”

费尔南多扭过头去,正好看见两个人甩掉花衬衫,像热过头的狗一样蹦进了水里。

“好吧,少了三个地勤。但机场仍然不会瘫痪。”他坚持道,伸手在一堆衣物里翻找,“该死,我的太阳油呢?”

海因里希忽然吹了声口哨,坐起来,使劲挥着手。费尔南多眯起眼睛,一拍自己的额头,“耶稣啊,看看这是谁,费城仔和弗兰克。”他无力地打了个手势,“你赢了,我甚至开始相信‘母鸡’会从沙子里冒出来,把我们拎去枪毙。”

“又或者再过两分钟,你会看见老头子本人穿着沙滩裤到这儿来,谁知道呢——别找了,在我这里,接着。”海因里希把一个瓶子丢过去,“五分钟前借的,忘了告诉你。建议你最好往旁边挪一挪,二等兵琼斯,这个海滩准备接待太平洋舰队全体成员。”

——

查理•“母鸡”•麦格雷上校自然也希望到海滩上去的,毕竟这是个大热天,他的军服早就浸透了汗水,但他甚至不敢扯松那条绞索一样的领带,因为他的上司们并没有这么做。金梅尔上将和肖特中将[21]陷入一场激烈的辩论,两人都不能确定是否应该把零碎的预警当一回事,让珍珠港进入备战状态。其余的军官也在交头接耳。麦格雷上校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不安地在座椅里变换了一下姿势。他知道的东西不多,格鲁大使五个月前向华盛顿报告的内容他也只是影影绰绰听了个大概,不外乎温和的警告(“东京的谣传是,若谈判破裂,将袭击珍珠港。”以及“我们在夏威夷的兄弟们没有在睡觉吧?”),似乎没有人认真对待大使的预警。但麦格雷的想法是,假设日本人决定丢炸弹,碍于战斗机的航程,他们的目标只能是这个开满热带兰花的瓦胡岛,。

他对折手帕,抹了抹脖子。会议室里漂浮着辛辣的烟雾,军官们偏爱没有滤嘴的卷烟。上校终于站了起来,借口去续咖啡,跑到走廊上喘喘气。茶水间狭窄的气窗正对着港口一隅,穿着耀眼白色制服的水兵们正像蚂蚁一样在工事之间钻来钻去。南风清劲,星条旗被吹得猎猎作响——他自然听不见那种声音,却本能地想象布料的拍击声。这让他想起了之前见过一张所谓的“胜利海报”,金色的鹰在蓝红底色上展开翅膀,右爪抓着橄榄枝,左爪是箭簇。山冈上方的天空蓝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地平线上方似乎出现了一群不祥的黑点,径直往机场逼近。上校心里一沉,用力眨眨眼睛,黑点消失了,天空澄蓝,纯净如初。

11.

“请再说一遍,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那我再说一遍,中士,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要走,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上头只叫我们收拾好行李,‘以便随时出发’。简而言之,我的女士[22]要去哪里,我就跟到那里。”戴恩用力合上行李箱盖,叹了口气,“我求你,康奈尔中士,你可以站着不帮忙,但至少闭上嘴。”

弗朗西斯•康奈尔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他把惟一一张椅子拖到门边,随手翻着一堆杂乱的简版报纸和杂志。“噢,《扬基》!你们竟然有那么多这种好东西。”他抽出其中一本,晃了晃,“如果你不打算把它塞进行李里的话,我很乐意先替你保管。”

戴恩移开了目光,“那不是我的。”

“哦,这当然不是你的,亲爱的长官。”对方懒洋洋地回答,故意拖长了声音,“应该是圣诞老人一不留神忘在你床上的,又或者复活节兔子在派送彩蛋的时候出了点小差错——据说它们的运作机制跟邮局很相似,效率低,服务差。”

“我猜是复活节兔子的问题。”少尉耸了耸肩,挪开行李箱,在床上坐下来。

“它们跟出版商的关系必定很好。”暗金色头发的中士丢开杂志,踱到他的长官身边,弯腰吻了吻他的嘴角,“这么好的下午,不要浪费了。”

“你该走了,中士。福斯特迈耶中尉随时会回来,他在港口闲晃了一上午——很可能是到亚利桑那号那边凑热闹去了——现在想必很挂念床头柜里藏着的奶油小甜饼。”

中士扳住他的肩膀,用力把人摁到床上,“假设尊敬的瘦鬼中尉现在冲进来,然后开始尖叫——”

“你把他形容得活像个汽车旅馆服务生。”

“好吧。”他妥协道,“反正,我们要被开除了,罪名是道德问题。”他低头吻戴恩的脖子,后者笑起来,抬手搂住他的肩膀,“然后我们可以到爱荷华去种玉米,一间小平房和一台饲料粉碎机能让生活变得很好。”

“还需要一只守玉米田的狗。”

“它们不管用。我的新奥尔良老家以前养着一条三脚狗,它踩中了捕鼠夹子,在荒郊野外嚎叫了一晚才被人救下来。”

“我们应该锁上门,中士。”

“我的反应很快。”对方故作严肃地板起脸,“再说,我只是碰巧摔倒了,你那见鬼的行李箱摆得很不是地方,长官。”

“麦格雷上校是不会相信这种借口的,尤其是在你解开了我的衬衫纽扣的情况下。”

“如果您愿意的话,长官,我还可以——”

他忽然住了嘴,敏捷地爬了起来,跳到门边,拖开了那张藤条椅,顺手把那一摞报纸杂志整理了一下。

海因里希•R•福斯特迈耶中尉砰地推门进来,随手用衣袖擦着汗水淋漓的额头。“那个见鬼的亨特二等兵!害得我输了整整十五美分!”他叫道,用力拉开抽屉,拽出一袋奶油小甜饼,“我发誓我以后不下注了,亨特比他的对手还重15磅,15磅!但居然被揍得——”绿眼睛的中尉猛地停住了,直直地盯着那个正在翻一周前的旧报纸的入侵者,康奈尔中士懒洋洋地抬手碰了碰帽檐,“下午好,长官。”

海因里希猛地转向正在慢条斯理地叠一件外套的室友,“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知道。”戴恩耸了耸肩,“如果你能把他赶走,我感激万分。”

“我亲爱的老妈妈说,不要当着别人的面对他评头论足。”弗兰克卷起报纸,轻轻拍打着自己的手心,“我要去买点儿喝的,有人要一起去吗?我请客。”

没有人理会他。中士咂了咂舌头,关上了门。他向酒吧走去,沿途哼着一首支离破碎的《上帝保佑美利坚》。

——

1940年10月,华盛顿。

那个日本人独自穿过寂静无人的走廊,皮鞋踏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激起空洞的回音。他在倒数第二个门前停住了,一边在西装内袋里摸索钥匙,一边紧张不安地打量着空荡荡的走廊。精密的锁片咔哒一响,他闪了进去,几乎是立即把门反锁上了。

“是不是有消息?”

“是的,大使阁下,今天早上七点来的电报,但当时您在拜会赫尔先生[23]。”

日本驻美大使野村吉三郎先生一手把那张纸片从译码员手里夺了过来,目光飞快地在那些假名和汉字上略过。野村深吸了口气,摸索着拉过一把椅子,跌坐下去,掏出手帕擦着额头。译码员僵硬地站着,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这电报,你看过了?”

“是的,大使。”译码员犹豫了一下,“能不能冒昧问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野村瞥了他一眼,“战争。”他说,撕碎了电报,丢进废弃文件筐里。它们将会在几个小时后被销毁,只剩下稀薄的黑烟和灰烬,消散在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的秋风里。

十五公里之外,小狗法拉抬头嗅了嗅空气,耳朵和尾巴都直直地竖了起来。远处有只松鼠叼着坚果窜过草丛。法拉徒劳地吠了几声,但门锁转动的声音迅速吸引了它的注意力。卷毛小狗溜进书房里,在它的主人脚边转了几个圈,趴下来,晃着尾巴。

“东京快被逼疯了。”富兰克林•罗斯福说,把新烟丝塞进烟斗里。

国务卿点了点头,“民用石油已经实行配给。但我相信他们撑不了多久,毕竟日本陆军需要的每桶石油都是进口的。我们在谈判里比较有优势。野村没有多少筹码。”[24]

总统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点燃了烟丝,“我倒不认为我们的东方朋友对谈判抱有多大的希望——他们打的恐怕是别的主意呢。说实话,他们的耐心让我吃惊。我已经等了……或许有三个月?”他吸了口烟,转过轮椅,出神地看着被暮色笼罩的草坪。

——

“我最亲爱的赫尔穆特:”

海因里希•福斯特迈耶停了笔,在防波堤上晃荡着两腿。阳光褪成温暖柔和的橙红,风开始变凉,呼啦啦地吹透了他的短袖衬衫。他刚刚洗了个澡,因此觉得相当舒服。金发的中尉伸个懒腰,把一块果仁曲奇丢进嘴里,继续琢磨手上的信。夏天过去了,没什么值得提起的;他也没有和任何护士姑娘约会;谈论军队事务是被严格禁止的。绿眼睛的德裔美国人长长地呼了口气,把信纸横过来,开始画一幅速写,用钢笔的线条把面前的小海湾搬到白纸上。

“至少这里很美。就像某些轻浮的家伙所形容的,‘热带天堂’。”

他想了想,抬头瞥了一眼港口,营房的灯亮了起来,好像零星散落在岩石上的玻璃珠。光线迅速消失,浓重的阴影在信纸上漫浸开来,他眯起了眼睛,匆忙为信件作结。

“但愿我能在圣诞节前申请到休假。爱你的,海因里希。”

12.

巨大的航空母舰缓缓滑出基地港,驶向公海。棕色头发的少尉微微眯起眼睛,透过舷窗望着在十一月初仍然翠绿的瓦胡岛。天空还没有亮透,一层稀薄的灰白色雾气笼罩着那些亲密地挤在一起的战列舰和驱逐舰。最后一批热带兰花开得正盛,沿着海岸一圈模糊疏落的紫红。

这是戴恩•诺里斯最后一次看见如此美丽的珍珠港。

——

1941年11月5日,日本特使来栖飞抵华盛顿,参加实际已经陷入僵局的日美谈判。双方都焦躁不安,来来回回地争论那些根本不可能妥协的条款。11月27日早上的会谈里,国务卿赫尔无数次逮到两个日本代表交头接耳嗤嗤傻笑,因而大为光火,报告总统说日本人“毫无谈判的诚意”。一份通告迅速发了下去,告知各个军事基地的高层们“谈判随时有破裂的可能”。两天之后,情报部门在监听日本大使馆的电话时截获了一段更加不祥的对话,第二份命令又马上出现在高级军官们的收件筐里:“预料有颠覆活动。”

夏威夷的肖特中将和金梅尔上将自然也得到类似的警告,他们认定,所谓的“颠覆活动”,应该是当地日本侨民的叛乱。12月6日,经过某种外人无法理解的深思熟虑,这两位尊敬的军官决定把所有的歼击机和轰炸机从防空掩体里移出,一架一架地摆在机场中央,就像等待晾晒的蘑菇。此举增加了陆军航空队的工作量,作为对超时工作的奖励,弗朗西斯•康奈尔中士决定给自己买几杯调了青柠汁的伏特加。半夜里他因为口渴而醒来,赫然发现自己睡在后勤仓库里,被好几个降落伞包压在下面。虽然这位飞行员赌咒发誓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那里去的,但仍然被拎进麦格雷上校的办公室里,结结实实地挨了两个小时的训话。康奈尔中士忘记了绝大部分的对话,酒精和睡意把他的脑子搅拌成一团内容不明的混合物,他只记得自己在乱糟糟的单人床上醒来,感觉到整栋房子都在摇晃,好像一艘遇上暗流的平底船。

弗朗西斯•康奈尔中士的第一反应是,昨晚真不应该喝那么多的酒,以至于到现在还头晕耳鸣。但当他搔了搔头,睡意朦胧地望向窗外的时候,恰好看见仓房和船坞在在第一波轰炸里变成一团团巨大的火球。战列舰冒出浓烟,好像许多根残缺的、烧焦了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天空。零式歼击机机翼上的旭日徽记在夏威夷的太阳下不祥地闪着光。

弗兰克呆呆地张大了嘴,差点从床上滚下来。他抓起一件皱巴巴的衬衫披上,把熟睡的室友拖了起来,用力拍打着他的脸颊,“起来!你这狗娘养的!”

中士打开了门,一颗燃烧弹击穿了松木屋顶,落进走廊里,火焰疯狂地蔓延开来。他高声骂了一句,踹上门,抡起椅子砸碎了窗户,拉着还没来得及穿上衣的西班牙裔逃了出去。他们落在灌木丛里,差点被带刺的枝条戳瞎眼睛。机枪扫射下来,泥土飞溅,两个大兵狼狈地滚进架空的凉台下面躲避。木制营房几乎全部被大火吞没,燃烧的木块和热灰不时滚落,砸在他们的头和肩膀上。他们趴在潮湿的泥地上面面相觑,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弄懵了。

“防空掩体!”弗兰克贴在费尔南多耳边喊道,好盖过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要是我们不跑过去就死定了!”一蓬热灰落到他头上,他像只大型犬一样甩了甩脑袋。

“要是我们现在跑出去也一样死定了!”费尔南多吼了回去,“我觉得——”

一枚炸弹在不远处爆炸,地面像疟疾发作一样抖起来,可怕的声浪淹没了一切。他们双手抱头趴伏着,等待着一阵震动过去。支撑凉台的木柱危险地呻吟了一声,缓缓向前倾倒。他们大叫了一声,在纷纷下落的着火的碎屑里逃了出去,往基地港的方向狂奔,祈祷能在日本人发现他们之前冲进掩体里。

瓦胡岛的天空从来没这么令人恐惧过,蝗虫般的战斗机群丢下密密麻麻的炸弹。满地都是瓦砾和尸体。弗兰克跨过一个被机枪子弹射穿了脑袋的倒霉鬼,钻进沙堡里,剧烈地干呕起来。

“不错的反应,我刚才也差不多。”海因里希•福斯特迈耶从几个沙包后面探出头来,冷冷地评论道,中尉看起来就像被绑在军用卡车上拖行了两公里,满脸的沙土,头发里结着血块。他踢了高射炮管一脚,“空的!负责装备的废物忘了给它填上弹药!”

“我需要一架P40。”弗兰克擦了擦嘴角。

“真巧,我也是。”中尉咳嗽了几声,吐掉一口带血的唾沫,“可惜歼击机全在机场上,现在估计全都毁了。不过机库里还有五六架教练机和‘眼镜蛇’,好像是因为输油管问题留下检修的,”他耸了耸肩,“反正飞得起来。”

“听起来真简单。”费尔南多哼了一声,“我们只不过是要在没有掩护的情况下穿过日本鬼的炮火罢了。”

海因里希斜睨了他一眼,“没有人强迫你去,二等兵琼斯。”

迟到的防空警报终于拉响,凄厉刺耳。稀疏的炮声从几个沙堡里传出来。费尔南多冒险把头探出去,又赶紧缩了回来。离他们最近的一个仓库爆炸了,热浪滚滚涌来,一块熏黑了的镀锌铁皮重重地砸了下来,夹带着暴雨一般的碎玻璃。“见鬼!”弗兰克骂道,抬手护住脑袋。他的耳朵嗡嗡作响,仿佛被浸泡在某种粘稠的液体里。费尔南多和海因里希在比手划脚地争论着什么,他一个词也听不见,整个世界奇异地沉寂下来,只剩下耀眼的火球一个接一个膨胀、炸裂,犹如绽放在尸骸上的玫瑰。

费尔南多用力捶了他一下,冲他喊叫了一句什么,弯腰钻了出去。金发的中尉紧跟在后面。弗兰克深吸了口气,抹了抹脸,跑了出去。

耳边仍然是一片诡谲而含糊的嗡鸣声,他们在燃烧的塔楼和松木营房之间穿行,好像三个误闯地狱的凡人。一架三菱G4M1发现了他们,在背后穷追不舍,7.7mm回旋机枪一刻不停地嚎叫着,试图把他们打成筛子。弗兰克觉得自己是在踩着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逃命,他不敢低头去看,害怕会发现一张熟悉的脸。不知哪里的机枪响了起来,三菱被迫重新拉升,寻找新的目标去了。海因里希冲瞭望塔顶挥了挥手,杰克•“俄克佬”•格林希尔在塔顶探出头来,挥舞着他的机枪。几乎是下一秒,那架三菱G4M1掉头飞了回来,丢下一枚250公斤的炸弹,瞭望塔像一棵巨树那样倒了下来,消失在一片火海里。

“格林希尔——!”海因里希尖叫起来,费尔南多一把攥紧了中尉的手腕,拽着他往机库跑,“别管了!快跑!”

三菱俯冲下来,机枪子弹倾泻而下,追逐这三个美军士兵。他们在瓦砾和尸骸里没命地狂奔,一头冲进机库维修间里。G4M1猛然爬升,悻悻地盘旋了两圈,总算放弃了这个目标,转往东南方。

“费尔南多,”海因里希吃力地喘息着,一字一句地命令道,“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无线电搞好,我需要知道每一架飞得起来的P40上发生了什么事。现在我要找一架——”

“你以前开过歼击机吗?”弗兰克问,抓住中尉的肩膀,把人扳过来,“我告诉你,这些小东西和你习惯的CW-20差得远了。”

“我看得出来。”海因里希挣脱了,跳进旁边一架P38里,关上了座舱盖,飞机缓缓滑出了维修间。弗兰克跑过两架被开膛破肚的教练机,爬进一架P40里,发动了引擎。他的听觉迟缓地开始复苏,隆隆的炮火声此起彼伏,好像拍打悬崖的海潮。他用力一推操纵杆,P40在维修间旁边的临时跑道上滑行起来,越来越快,空气在机翼下呼啸作响。

“飞起来!他妈的给我飞起来!”他吼叫着,炸弹落在旁边的跑道上,把那些临时铺设的、带孔洞的铁板整块整块地掀了起来,P40剧烈地颠簸着,终于在跑道尽头勉强爬升,冲进珍珠港此刻凶险的天空中。

“往基地港飞!把那些狗娘养的轰到海里去!”中士抓起无线电对讲器,对着那片噪音大吼,“听见我的话了吗?都他妈的给我回句话!”

“想不听见也不行,中士。”海因里希的声音冒了出来,“我在你的三点钟位置,听候差遣,完毕。”

“陆军航,航空队,斯蒂芬•帕森斯二等兵。”恐惧令鼬鼠斯蒂芬的每个词语都在发抖,“准,准备跟上你,弗兰基。”

“尽量爬升!从上面压下去,别跟日本鬼正面对打!”弗兰克停下来喘了口气,胸腔里好像搁了块两百磅的铁矿石,他本能地摸索了一下,但这架P40的氧气罩在检修的时候被拆掉了,“要是被咬住了,就左右摇晃,别像只火鸡那样愣着不动!”

一架零式猝不及防地从左侧云层里闪出来,机炮旋转着吐出火光,P40的一块导风板被掀了起来,整架飞机猛地一颤,在紊乱的气流里颠动着。“该死!”弗兰克恶狠狠地骂道,用力一拉操纵杆,P40陡直窜向高空,划出一个危险的弧度,翻到零式上方开火,那架过分轻巧的日本歼击机在三千多米高空爆炸,燃烧着的碎屑和零件纷纷扬扬地坠向遥远的地面。耳机里传来一片混乱的欢呼声。又有两架美军战机在燃烧弹的围攻下艰难地起飞,加入了他们的小编队。

“陆军航空队,约翰•沃伦二等兵报到,长官。”

“陆军航空队,肖恩•沃伦二等兵报到,长官。”双胞胎几乎同时发话。

“欢迎参加猎松鸡游戏,”弗兰克吹了声口哨,拨转舵杆,修正了P40的航向,径直往基地港上空密密麻麻的敌机群冲去。

13.

赫尔穆特•福斯特迈耶叼着半片吐司,轻快地跳下前门台阶,打开了信箱。晨报上躺着一封信,盖着夏威夷的邮戳。少年用力咽下面包,高兴地笑起来,两三下撕开封口,抽出信纸。

“我最亲爱的赫尔穆特……”他哥哥的字迹如往常一样微微向右倾斜,y的尾巴长长地拖到第二行里去。信纸中央是一幅简洁的钢笔速写,宁静的海港里泊着几艘舰船。金发少年飞快地读完最后两行字,冲进餐厅里,挥舞着那封信,“爸!妈!哥哥说圣诞节可能回来!”

没有回答,福斯特迈耶太太脸色苍白地倚着碗橱,双手捂着脸。“坐下,赫尔穆特。”福斯特迈耶先生沙哑地说,把收音机的音量旋钮拧到最大,哥伦比亚广播电台新闻主持的声音立刻灌满了餐厅:“珍珠港遇袭,伤亡情况不明。”

——

戴恩•诺里斯愕然抬起头,霎时间浑身发冷,好像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乱哄哄的舱室突然安静下来。单调刺耳的舰载广播第二次响起:“重复,珍珠港遭日军袭击,伤亡情况未明,完毕。”

紧绷的沉默铮然断裂,议论和惊呼像熔岩一样爆发出来。戴恩僵硬地站在原地,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具风干的泥塑,稍稍一触就会分崩离析。

弗兰克。他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棕发的少尉顺着舱壁滑坐下来,独自吞咽着冷冰冰的恐惧。

——

“注意右侧!”弗兰克在无线电里大吼,“斯蒂芬!你被盯上了!快爬升!”

基地港里一片混乱,冒着烟的战列舰东倒西歪地泡在污浊的海水里,血和机油早已把它染成一锅看不出颜色的浓汤。P38笨拙地在港口上空左右摇晃着,躲避零式的炮火。但三架涂着旭日徽记的歼击机紧咬不放,把笨重的美军战机赶进包围圈里,然后一齐开火。

“斯蒂芬——!”

“先管好你自己!”海因里希冲他尖叫,“想想怎么摆脱我们背后那堆杂种!他妈的一大群零式!”

弗兰克用力一捶座舱壁,“分头跑!看见前面那个指挥塔了吗?我们向左,双胞胎往右——沃伦!你们听见了没有?”

“是的,长官。”

“听见了,长官。”

“现在!”

四架美军战机突然转向,一左一右擦着指挥塔飞了过去,零式被迫分成两队,各自追击。机枪子弹从背后密集地扫射过来,打在机身钢板和机翼上,有几颗甚至击穿了座舱盖,差点把他的脑袋炸成一团肉酱。P40的机动性能比轻巧的零式差得多,但一两个马戏团动作说不定也有帮助。弗兰克咬着牙,死死握紧操纵杆,猛然向下俯冲。一架零式下意识地离开编队追了过去。海因里希开火了,零式一头撞进变电站里,几乎被冲击力压成一块扁平的铁饼。

弗兰克长长地吹了声口哨,“干得漂亮,中尉。”

海因里希咳嗽了一声,草草地用衣袖擦掉嘴角的血迹,“趁我还活着,赶快把剩下的——该死!”两架歼击机赶上了他,从侧面同时向他开火,中尉的P38猛地旋转了90度,硬是从两幢燃烧的建筑之间钻了过去,一架零式躲避不及,在砖石上撞断了机翼,踉跄着滑行了几公里,坠毁在营房后面的石滩上。另外一架勉强拉起机头,试图爬升到一个比较有利的高度,弗兰克往左边侧了一下,对准了它的机腹,七挺机枪同时开火,几乎把那架没有防护钢板的日本飞机撕成两段。

“肖恩,我要迫降了。”约翰•沃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夹杂着刺耳的电流噪声,“大概是被打中了引擎……发动机已经熄火……”接下来的话完全被噪音淹没了,弗兰克拐了个弯,朝海边飞去,搜寻着沃伦兄弟的飞机。

一架P40摇摇晃晃地向沙滩坠落,整流罩下面冒出黑色浓烟。“沃伦!放下起落架!妈的!快放起落架!”中士吼叫起来,“你快要坠毁了!”

没有回答,肖恩•沃伦尖叫起来,P40像只濒死的白头雕一样撞在沙滩上,爆炸成一团耀眼的火球。

耳机里一片令人不安的寂静,只剩下细微的电流噪声和那个青年极力压抑的啜泣。弗兰克一拳砸在仪表板上,移开了视线。日本人开始撤退了,歼击机队列穿过高射炮稀疏的火力网,飞向公海,留下一个满目疮痍的珍珠港。

“返航。”似乎过了一个世纪,海因里希才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干涩,微微发颤,“全体飞行员注意,这里是福斯特迈耶中尉,现在返航。重复,现在返航,完毕。”

他们勉强降落在布满弹坑的机场上。费尔南多和一群临时充当地勤的大兵等在那里,飞机还没停稳就冲了上来,替他们撬开了座舱盖。海因里希似乎是昏过去了,费尔南多和几个地勤把他拉了出来,青年紧闭着眼睛,毫无知觉地靠在他们的手臂里,脸色苍白,嘴角挂着一丝殷红的血迹。费尔南多咬了咬牙,用力把他抱起来,穿过大半个烧焦的机场,跑向野战医院。

弗兰克顺着机翼滑到四处开裂的水泥地上,膝盖一软,差点站不住,“我很好,我很好。”他喃喃地说,挡开了地勤的手,“去帮其他人吧,快去。”他赶走了那群二等兵,无力地倚在弹痕累累的机身上,闭着眼睛喘息。空气中漂浮着硝烟的味道,不时有建筑物在大火中垮塌,轰隆一响,连地面都在微微颤动。亚利桑那号正在远处的深水港里缓缓沉没,把周围的人和救生艇都卷入它的漩涡里。到处都是叫喊、哀嚎和号哭,恐惧和痛苦像黄绿色的毒气一样蔓延开来。

中士蹲了下来,死死捂住耳朵,徒劳无功地躲避着那些地狱的声音。

14.

海潮声。

对海因里希来说,这种声音并不陌生。他在波士顿出生,却在佛罗里达栽满棕榈的悠长海岸线上长大。那些拥挤的公共沙滩简直就是古腓尼基战场。五岁的他一手牵着还在吮拇指的赫尔穆特,一手提着沙桶和塑料铲子,默默地走了很远的路,去找一个能让他们安静地堆沙堡的地方。

他知道自己困在一个诡谲的梦里了。海潮涌上来又退下去,拍打着他的小腿。那些带咸味的水竟是鲜红的,仿佛漫到天边的血。残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沙滩上,每个人的眼睛都惊恐地大睁着,浑浊的瞳孔映出阴森的灰绿色天空。他往岸边踏出一步,又停下来,茫然地站在齐膝深的血水里,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一个更高的浪头拍打过来,浸湿了他的衬衫下摆。空气中飘荡着一种细微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嗡嗡声,好像一把被猛力敲过的定音叉,仔细一听又变成了歼击机引擎的运转声——一整个中队的零式,黄蜂一样往毫无防备的海岸袭来。诡异的灰绿色天空似乎马上就要在他眼前垮塌,海因里希惊叫了一声,本能地转身逃跑,然而血红的海水凝结成泥浆,牢牢地绊住了他的双腿。世界忽然变成一片混沌的漆黑,有人抓住了他的手,他挣扎起来,吃力地喘息着,觉得自己遭遇了一场海难,正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灭顶。

“安静些,安静些。”那个人轻声对他说,更紧地攥住了他的双手,“没事,你还活着。安静些,这里是医院。”

火光一闪,在浓重的黑暗里显得如此温暖,以至于他的眼睛本能地追逐着它。费尔南多点亮了一支蜡烛,移近床头,“真原始,对吗,不过这一区全停电了。”西班牙裔解释道,重新坐下来,摸了摸他冷汗涔涔的额头,“你还好吗?”

。他想这么说,却发不出声音,只好指了指水壶。喉咙里好像填满了沙子,连呼吸都会发出干涩的摩擦音。费尔南多把他扶起来,倒了一杯水,一点点地喂他喝下去。金发的中尉疲倦地陷在枕头里,半闭着眼睛,直到灌下大半杯凉水,才摇摇头,推开了玻璃杯。

长久的沉默,温柔的海潮声从敞开的窗户外面淌进来。海因里希似乎再一次睡过去了,费尔南多侧过身,打算吹灭蜡烛,却被他轻轻拉住了衣袖。“不。”中尉沙哑地说,睁开眼睛,“让它亮着吧。”

费尔南多耸了耸肩,“如你所愿。”

“现在几点了?”

“不知道,凌晨三四点吧,我猜。”

海因里希挪动了一下,捻着毯子一角散开的线头,“我在想——”

“别想了。”二等兵生硬地打断了他,“不管你在想什么,停下。你需要休息。”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听话地闭上嘴,静静地看着他。绿眼睛在有限的光线里明亮异常,好像打磨光滑的宝石,瞳孔里各有一点跳动的火光。费尔南多张开嘴,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始终没有出声。海潮似乎变大了,仿佛就在耳蜗里起起落落,他按住了海因里希的肩膀,轻轻地覆上他的嘴唇。

火焰跳动了一下。世界退去了,只剩下喧嚣的海潮,汹涌而来,淹没了一切的声息。

——

弗兰克翻了个身,再次从不安稳的睡眠中醒了过来。头很痛,好像有一根烧红的铁丝在里面翻搅。机库里很安静,偶尔有人呢喃一两句梦话或者踢开毯子。他直直地躺着,仰望着从破碎的顶棚里露出来的、黑丝绒般的夜空。几声微弱的喊叫随风飘了过来,大兵们临时拉了十来盏灯泡,彻夜搬运尸体,把它们放到机场上,以便确认身份和集体下葬。弗兰克掀开薄毛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外面,在一堵断墙上坐下来。他想抽烟,但连半根烟丝都没找到。如果说他曾经积累过什么财产的话,都已经和松木营房一起烧毁了。中士咂了咂舌头,摸索着想揪一条草茎,但那些可怜的植物都烧焦了。舰船在夜色里变成庞大而怪异的阴影,好像巨兽的骸骨,胡乱堆在基地港里。北半球冬季星空在瓦胡岛上空展开。

“幸好你不在这里。”他对那个远在外海的人说,活动了一下脖子,仰头去看那些闪闪烁烁的光点。

——

为了防备日本人的第二次袭击,列克星顿号推迟了两周才回到珍珠港。那时候尸体刚刚清点完毕,大兵们郁郁不乐地谈论着切割钢板、打捞尸体、葬礼和罗斯福的宣战,更多的人选择沉默,一言不发地干活,一言不发地躲在酒吧一角灌威士忌,他们每次都多买一两杯,放在手边,送给那些躺在六尺黄土之下的老伙计。

戴恩•诺里斯几乎是刚踏上码头就往医院跑。那幢幸存的建筑还留着轰炸的痕迹,南侧的窗户全都被震碎了,还没来得及安装新的,只好随便拿破烂的床单挡起来。走廊里也挤满了伤员,棕头发的少尉抓住他遇见的第一个能走动的大兵,询问伤亡名单张贴在哪里。对方啐了口痰,回答说没人有空弄那种东西,然后柱着拐杖,蹒跚走开了。

“戴恩!”

他转过身去,海因里希从走廊那头跑过来,似乎想搂住他,但最终只是攥了一下他的肩膀,“欢迎回来,伙计,你不知道这里有多恐怖。”

戴恩长长地呼了口气,用力抱了他一下,“感谢上帝你还活着。”

“还好,一点点内出血,被软禁在病床上一整个星期。”金发的中尉勉强笑了笑,眯起眼睛,“你在找人吗……康奈尔?”

“是的。”

“基地港。”对方简短地说,“马里兰号的泊位。”

他知道自己看起来一定很可笑,戴恩匆忙跑出医院,差点滑跌在塌陷的梯级上。水泥地到处开裂,缝隙太大的地方临时铺上了木板。港口内的海水平静地一起一伏,泛出一种带虹彩的乌绿色——是数以吨计的柴油把它染成这样的。戴恩跳过一个弹坑,搜寻着马里兰号的踪影。

她就在那里,歪歪斜斜地停泊在造船厂旁边,等候翻修。水兵们合力扛着钢板上上下下。弗朗西斯•康奈尔中士刚刚向一个光着膀子的技工要了支卷烟,正准备找个阴凉处坐下来休息一会,阳光很刺眼,因此他不得不眯起眼睛,才辨认出那个穿着深色制服的年轻人。

他猛地跳了起来,全然忘记了手里的烟和火柴。

戴恩一把抱住他,几乎把他撞进海里。中士笑起来,抬手抚拍着他的背,好像在安慰一个婴儿,“噢,亲爱的长官,你勒断我的肋骨了。”

没有回答。戴恩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这才发觉自己在发抖。“感谢上帝。”他轻声说,“感谢上帝。”

“我比较愿意感谢P40,和它们的7mm机枪。”对方戏谑地说,把他拉到角落里,低头吻他的脸,“上帝说,弗兰克,你这个混蛋,别到我这儿来,好了,我又被丢回来了。”

“你确实是个混蛋。”戴恩低声说,偏过头去,用力咬上他的嘴唇。

15.

“小伙子们。”查理•麦格雷上校站起来,看着大兵们鱼贯进入会议室,“随便坐,要是想抽烟的话也可以。”这句话引起了一阵礼貌的轻笑,二十个飞行员和机械师各自找了一把椅子,盯着上校,等他切入正题。

“母鸡”别扭地用左手掏出烟盒,叼出一支烟。他的右臂被石膏裹了起来,用白色三角巾吊在胸前,据他自己说是被一根垮塌的梁木“稍微砸了一下”。上校点着了烟,甩灭火柴:“我即将向你们宣布的任务,可能会害你们死在一个鸟不生蛋的鬼地方,连尸体都找不到。又或者干脆在空战里变成炭渣。如果你想以任何理由退出,现在可以离开,这不会对你的前途造成任何影响。”

没有人动。上校点点头,呼出一口烟,“很好,小伙子们,小鸡们,”他笑了笑,“我们要到欧洲去了。”

在倒数第二排,弗兰克挑起眉毛,用手肘捅了捅戴恩。后者侧过头来,耸了耸肩,没有说话。

麦格雷上校哗啦一声拉开一幅地图。

“这是哪里,小鸡们?”

“大不列颠与北爱尔兰联合王国,我们通常称呼它‘被炸开的粪坑’,长官。”弗兰克懒洋洋地回答,“听说那边的小妞很不坏。”

会议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又被迅速地压下去。麦格雷上校深吸了一口烟,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堆出无数细小的皱纹,好像采石场上的裂缝,“很有趣,康奈尔准尉——啊,我还没有对你奇迹般的升迁表示祝贺呢,毕竟我没想到你能活着升职。”大兵们又笑起来,上校掸了掸烟灰,勾起一边嘴角,“少打英国姑娘的主意,我可不想让你引起盟国内讧。”

“当然,长官。”

“那么让我们忘掉荒唐的康奈尔准尉,回到正题上。”查理•麦格雷上校重新板起脸,拍了拍海岸线上的一个小点,“南安普敦。”他宣布,半截香烟在唇边晃动着,“那里有一个作为幌子的小渔村,半英里外就是皇家空军的一个小机场——它们被藏在森林里,据说那里的蚊虫像轰炸机一样凶狠。”他停顿了一下,等待自己的幽默感产生作用,“你们即将作为陆军的辅助力量被分派到那里去。高兴起来,小伙子们,这是个令人期待的任务,毕竟你们有机会往柏林或者罗马投炸弹,把那群狗娘养的纳粹轰到地狱里去。”上校用力摁熄了香烟,“你们现在可以离开了。离出发还有一个礼拜,要是有心爱的姑娘,就赶紧去道别吧。”

——

“我猜我不需要向你道别。”弗兰克倚在副驾驶座上,懒洋洋地问,嚼着一条草茎。

“别跟我说话,康奈尔准尉,我想假装不认识你。”戴恩冷冷地回答,瞥了一眼迅速暗淡下来的西方天际,发动了卡车,“我们该回去了。”

“再呆一小会儿,尊敬的长官。”

“这句话你一个半小时前已经说过了。你是想在这里过夜吗?”

对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吐掉草茎,侧过身来吻他。植物汁液的苦涩味道蔓延开来,戴恩皱了皱眉,伸手去摸点火匙,想关掉引擎。弗兰克一把攥住他的手,用力把它们压到座椅上,“专心,我亲爱的长官。”他含糊不清地说,轻轻咬着他的嘴唇,“一个小问题,要是我真的想在这里过夜怎么办?”

少尉挣脱了他的压制,猛地扭过头去,躲开他漫不经心的亲吻,“你可以现在就下车,睡在草地上。我要回去了。”

弗兰克耸耸肩,伸手锁上车门,“或许我们可以再呆五分钟,这里空气很好。”

“那么请别压在我身上,康奈尔准尉,我要窒息了。”

对方的回答是低下头去,在逐渐合拢的昏沉暮色里寻找他的嘴唇。亲吻轻易地变得浓烈而漫长,他们热切地分享着对方的呼吸,几近窒息。弗兰克摸索着扯开了他的衬衫,轻轻咬着他赤裸的肩膀。

“疯子。”少尉低声说,声音里带着极力压抑的喘息。最后一丝血红的阳光消失,天鹅绒般的蓝黑色均匀地浸透了天空,好像打翻在亚麻桌布上的一瓶墨水。一种盲目的本能统治了一切,体温和破碎的喘息,肌肉和骨骼的轮廓,肌肤和肌肤的触感。戴恩微微张开了嘴,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语。弗兰克的手滑过他脊骨的曲线,让他呜咽着颤栗起来。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敲击着鼓膜,仿佛源自大地漆黑而炽热的核心,他无可选择,只能服从于那种原始的节奏,直到最后的狂喜摇撼着他们俩,就像飓风摇撼树木。世界瞬间静止,漆黑一片,空无一物,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痛苦地哭泣还是神经质地大笑。心跳和震颤把他们拉了回来,戴恩瘫软下去,疲惫地喘息着。

“弗兰克。”他沙哑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却没来得及记起自己要说些什么。他闭上眼睛,听凭自己淹没在甜美的黑暗里。

16.

海因里希•福斯特迈耶伸展了一下双腿,尝试找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他把信纸摊在膝盖上,思考着下一个段落。钢笔尖在纸上戳了很多个小洞,墨水都化开了,活像一个个弹孔。绿眼睛的青年叹了口气,干脆丢下笔,看着海面发愣。

“我也不擅长写信。”

他猛地扭过头去,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费尔南多弯腰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在他旁边坐下来,顺手抽走了信纸。海因里希张口结舌地瞪着他,仿佛目击了一个中队的川崎式战斗机在珍珠港上空列队表演花式飞行似的。

“我亲爱的赫尔穆特。”小麦色皮肤的地勤煞有介事地念出第一行,蹙起眉头,“这是你的老情人?”

“那是我弟弟,你这猪脑袋。”海因里希冷冷地说,伸手去夺信纸,“快还给我。”

费尔南多躲着他的手,继续读下去,“恐怕人们现在不得不叫我‘福斯特迈耶少校’了。说真的,长官,我觉得后面还需要加一句,‘当然,人们也不得不称呼英勇的费尔南多•琼斯为琼斯中士了。’”

“闭嘴。”海因里希咬牙切齿地挤出两个词,扳住费尔南多的手腕,把信抢回来,揉成一团塞进衣袋里。

对方笑了笑,从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探询般地看了看海因里希,后者似乎并没有留意他的动作,只是抱着膝盖,盯着起起落落的海潮出神。“你放弃你那套尼古丁理论了?”费尔南多问,给自己点上烟。

“你想问我是不是要到远东去。”少校说,转过头去,直视着他。他们靠得很近,费尔南多几乎能在那双碧绿的眼瞳里看清自己的影子。他耸耸肩,懒散地勾起嘴角,“您总是对的,长官。当然,如果这涉及到你们所谓的军事机密——”

“是的。”海因里希轻声打断了他,“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是的,我要到东南亚去,给盟军投放物资。顺带一提,我是志愿参加的。”

“听起来真棒。”对方含糊地说,忽然站起来。“机场上还有点事,我得回去了。”他生硬地丢下一句话,大步走开了。

——

“长官?福斯特迈耶少校?”

海因里希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已经怔怔地盯着空荡荡的跑道看了很久。他的副机长正担心地研究着他的表情,“您还好吗,长官?您看起来有点神不守舍。”

“我很好。”他试着挤出一个笑容,但似乎是失败了,因为他的副机长干脆毫不掩饰地皱起了眉,“长官。”那个年轻人犹豫着开了口,“我们明天就该出发了,但如果您,呃,确实觉得,”他吃力地搜刮着合适的词语,“不适合的话,我们,呃,可以申请延期出发?”

金发少校叹了口气,“你想太多了,迈克尔。”他安抚性地笑了笑,用指节揉着前额,“我只是有点,我的意思是,欧洲支援队走了之后,这里突然变得太安静了,我不太习惯。”

迈克尔搔了搔后脑勺,“我明白了,长官。”他局促地说,瞥了一眼冷清的机库和远处的校场,耸了耸肩,“新兵马上就要到了,这地方很快又会吵闹起来的。”

“那时候我们已经在菲律宾了。”他心不在焉地回答,摇了摇头,一心想快点结束这场枯燥而吃力的谈话,“回去休息吧,迈克尔,剩下的检查我来做就好。明天见。”

副机长看起来也松了口气,匆匆地敬了个礼,转身出去了。偌大的机库里只剩下一架巨大的CW-20运输机和绿眼睛的少校。他听着脚步声远去,又漫无目的地在机库里逛了一圈,然后慢吞吞地收拾着工具箱。天色渐暗,逐渐凋谢的阳光在敞开的机库门前拉出一条细长的、橘红色的带子。寂静像吸足了水的海绵那样膨胀起来,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海因里希砰地合上工具箱,抓起自己的军服外套,离开了机库。

那场灾难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月,基地港东面搭起了新的松木营房,最近一直有士兵抱怨屋顶在漏水,但也仅此而已,本来就没有人对工程质量抱太高的期望。绿眼睛的少校拐上一条铺了碎石的小路,几步跨上台阶,用力敲着其中一扇门。

没有应答。他原地站了一会,四下环顾,似乎感到紧张不安。

“琼斯中士?”他叫了一声,再次拍了几下门。

仍然沉默。太阳的角度更低了,给建筑物拉出长长的影子。有什么昆虫在草丛里细声细气地鸣叫起来,一波喧哗声浪从远处的酒吧传来,又迅速被风吹散了。他拧了拧门把手,门竟然没有锁。海因里希抿了抿嘴唇,干脆一把推开了门,走进那间狭小的双人宿舍里。

他踢到了一个空酒瓶,它骨碌碌地滚过地板,被角落处的黑暗吞没了。海因里希眯起眼睛,在墙上摸索电灯开关。

灯光洒下来的时候,费尔南多•琼斯不舒服地在椅子里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你花了一天躲在这里喝酒?”海因里希冷冷地问,交抱起双臂。

对方茫然地看着他,好像不认得他是谁,过了好久才含糊地咕哝了一声,重新趴了下去,用手臂挡着光线。海因里希瞥了一眼窗户,玻璃上映出两个模糊的浅影,一具颓丧的雕像和一个苍白而愤怒的鬼魂。沉默像尘埃一样落下来,越堆越高,他叹了口气。

“我走了。”

他握住了门把手,但有人猛地从背后抱住了他。海因里希僵硬地站着,没有挣脱,可是也不打算回应。他闻到他呼吸里浓重的酒精和烟草的味道,费尔南多的嘴唇贴着他的后颈,让他不可自制地颤栗起来。

“费尔南多——”他刚开口,对方已经用力把他扳过来,狠狠地咬上他的嘴唇。少校模糊地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挣扎起来。费尔南多更紧地抓住他,强迫他陷进野蛮而浓烈的亲吻里。

我们都疯了。他自暴自弃地想,闭上了眼睛。

——

弗朗西斯•康奈尔准尉不喜欢南安普顿空军基地。

“这个倒霉发臭的鬼地方。”他郁郁不乐地说,试图去搂戴恩的肩膀,后者毫不客气地甩开了他的手,退后几步,跟他拉开了距离,“我不喜欢他们黏糊糊的口音,更不喜欢没完没了的军用罐头,还有,”蓝眼睛的准尉认真地想了想,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我认为我遭到了歧视。”

戴恩瞪着他看了很久,似乎在严肃地考虑要不要用扳手照着他脑袋上来一下,“听着,康奈尔准尉。”他冷冷地说,“你只不过是受不了每天十个小时的训练罢了。”

“你的头发上沾了机油,亲爱的长官——你看起来就像个被雷电击中的印第安酋长。”

“我在这场要命的战争结束之前大概都摆脱不了灰尘和机油,所以我不打算管了。”

“很理智的决定。”

“我想是的。”

准尉摸了摸满是胡渣的下巴,“我在想——”

“你最好什么都别想,准尉。”戴恩干脆地打断了他,“请在我眼前消失,我得修好这架飞机。”

“可是它看起来就像一块在阴沟里泡了两个月的废铁。”

“你猜对了,英国人前天才把它从海里捞起来。据说飞行员还卡在座舱里,眼珠被小鱼吃掉了。”

“真可怕,我可不愿意开着这些二手飞机去向柏林人问好。”

“你不会的,毕竟这里没有二手飞机,全是三四手的旧货。”

“你的幽默感非常出众,长官。”

“彼此彼此。”

他们对视了几秒钟,戴恩很快移开了视线,专心致志地研究着连接发动机的一团烧得一塌糊涂的电线,把它们一条条地分拣开来。这是个潮湿的阴天,准确来说,这里几乎天天都是潮湿的阴天,灰白色的、饱含水汽的云层经年累月地在头顶徘徊,不怀好意地琢磨着下一场暴雨。这一切都让那二十个从珍珠港来的美国士兵更加想念夏威夷的阳光——至少那时候他们的袜子总是能及时晾干的。

英国人已经打了三年的仗,从上到下都疲惫不堪,尤其是那些士兵们,每个看起来都像是刚刚被卡车拖着绕伦敦滚了一圈。相比之下这群新来的美国小伙子们就像外出春游的童子军,不过这个错觉也没有维持多久,在出过几次轰炸和海岸防卫任务之后,他们看起来都是一样的疲惫和肮脏,好像一大把晒蔫了的甜菜。

“康奈尔准尉!”

他们同时扭过头去,一个瘦小的英国飞行员在跑道那头挥舞着手臂,“上校让你去一下他的办公室!”

弗兰克打了个手势,表示听到了,然后把皱巴巴的军帽扣到头上,冲戴恩眨眨眼,大步走开了。

17.

天亮得比他想象中的要快。

费尔南多•琼斯中士像条鳟鱼一样从单人床上弹跳起来,冲进公共浴室里,狠狠地往自己脸上泼了几把冷水,转身飞奔出去,摸索着扣上衬衫纽扣。他粗暴地撞开了几个睡眼惺忪的地勤,向机场跑去。与此同时,一架巨大的CW-20缓缓驶过停机坪,向预定的跑道滑去。

他被拦在停机坪外面,费尔南多弯下腰,抓着膝盖喘息。几个大兵好奇地看着他,低声嘀咕起来。费尔南多跳到几个沙袋上面,急切地扫视着停机坪。志愿军们还没有登机,他能看见他们列队站在控制塔下面,每个人都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他在那群人里搜寻那个金色头发的少校,却始终没有发现。阳光像针一样刺进他的眼睛里,太阳穴下面有条血管一跳一跳地疼了起来,连带着唤醒了颅骨里那些由酒精引起的要命的痛楚。

运输机的舱门开了。

海因里希•福斯特迈耶站在那里,向地勤打了个手势。那些年轻的二等兵们利落地把舷梯推过去,后面跟着那群沉默的志愿者。费尔南多呆呆地站在沙袋山丘的顶部,一动不动地看着驾驶舱里的侧影。海因里希。他舔了舔唇,没有出声,这么远的距离,清劲的西南风会吹散所有的词语。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什么,金发的少校忽然回过头来,目光游移不定地掠过空旷的停机坪,然后落在他身上。他们隔着那段似乎遥不可及的距离凝视着对方,那短短几秒长得像一个世纪。

费尔南多缓缓站直了,举起右手,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他不确定海因里希是不是笑了。金发少校一手扶着舱门,同样回了礼。

眼前的一切忽然模糊了,他眨眨眼,仍然直直地站着,维持着敬礼的姿势,直到舱门关上,直到运输机滑上跑道,直到它消失在澄碧的太平洋上空。

——

这是六月最后一个礼拜天,暴雨,机场成了一片土黄色的沼泽,所有训练任务都停止了。一半的机师都挤在简陋的会议室里,皱着眉研究亚平宁山脉的航拍图。两个年轻的美军士兵蹲在厨房后面,把报纸折成小船放出去,看着它们摇摇晃晃地向前漂去,直至被豆大的雨点打沉。

就是在同一天,戴恩•诺里斯收到了一封信。

少尉把信封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才撕开了封口,小心地抽出信纸,好像在战战兢兢地拆一颗定时炸弹。他本来已经快要把费城忘记了,但那个黑色的邮戳一瞬间唤醒了关于她的一切记忆,她就像个幽深的泉眼,他可以用石块把它堵死,但当石头被搬开,那些冰冷的、来自地底深处的水流仍然汩汩流出,一如往日。

亲爱的戴恩。他的母亲是如此开头的,他认得母亲的笔迹,老派寄宿学校里教出来的漂亮花体字,纤细流畅,好像卷曲的藤蔓。亲爱的戴恩,她说,你走了之后,我们花了很多时间找你。你的父亲并不为此感到高兴。重重的句号,似乎在暗示她花了多少力气修饰这个句子。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接着写道。我的儿子,我并不想向你复述我们的情绪。事实上,得知你在12月7日的那场可怕的灾难里平安无事,我们已为此由衷地感谢天主

似乎是为了给自己更多的思考时间,她跳了一行,重新开始一个段落。

我想让你知道,除了一些小小的不便——例如匮乏的白糖和香烟——战争并没有给我和你的父亲带来什么不便。但我仍然祈祷它会尽快结束。

你得明白,我写这封信,并不是要强迫你回家。你的父亲甚至不知道我私下跟你联络,你大概也猜到了,他无法轻易地原谅你。但是,我的儿子,我只希望你有一天能回来,并为此不断祷告。

愿天主看顾你

戴恩折起了信,疲倦地倚在窗台上,盯着满是灰尘的水泥地面。密集的雨水敲击着简陋的单坡铁皮屋顶,好像细微而杂乱的鼓点。有人敲了敲门。“进来。”他说,随手把信夹进一本被翻得卷边的小说里。

“好大的雨。”弗兰克说,闪了进来,反手关上门,”我都被淋成一块湿抹布了。”

戴恩敷衍地点点头,不想说话。蓝眼睛的准尉尴尬地原地站着,清了清嗓子,“你还好吗?”他问,声调愉快得很不自然。

“我很好。”戴恩移开了视线,把那本破旧的书推到桌子一角。

对方耸了耸肩,拉开了门,“或许你比较想自己一个人待着?”

“不。”

弗兰克重新关上门,穿过房间,从背后抱住了他。戴恩默许了这个亲昵的举动。没有人再说话,他们静静地靠着对方,听着窗外沙沙的雨声。

“明天要出发了,是吧。”过了很久,戴恩才轻声说。

“恐怕是的,除非我们今晚偷艘船——”

“严肃点,弗兰克。”

“我向你保证,我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长官。”

棕色头发的少尉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臂,“害怕吗?”

“是的。”弗兰克老实地回答,下巴压在他的肩膀上,闭上眼睛,“不过还好,毕竟我每次起飞,就开始想要怎么活着回来。我觉得这种糟糕的想法会害我拿不到勋章的。”

戴恩轻声笑起来,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了一个问题,“你的母亲……她现在还住在新奥尔良吗?”

“说得好像她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似的。怎么了?你不会真的在考虑那档饲料粉碎生意吧。”

“她有给你写过信吗?”

“偶尔,我猜她很庆幸我不再在她眼前晃荡惹她心烦了。为什么这么问?”

“只是好奇。”

远处某个地方传来了尖厉的电铃声,混在风和雨里,有些模糊不清。戴恩推开弗兰克,顺手把毛巾从架子上抽下来,丢到他头上,“擦一擦,你该走了。”

“噢,听听这种天主教中学督导员的语气。”

“很不幸我确实是从那种地方毕业的。”

弗兰克胡乱擦了擦头发和脖子,匆匆吻了吻他的额头,转身跑出去了。戴恩原地站了一会,拉开椅子坐下来,重新打开了母亲的信,反反复复地读那几个简单的句子。然后在桌子上趴下来,目光空洞地盯着窗外的滂沱大雨。

18.

“一切都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可怕。”头发灰白的杰克逊上校说,领着他的小队伍穿过嘈杂混乱的营地,“只是,一切都取决于运气,他妈的,我们太需要运气了。”他猛地推开了门,指了指六张行军床,“你们可以休息一个下午,倒倒时差,顺便给我背熟航程图,我要你们明天一早就开始工作,小伙子们。”他不耐烦地把他们赶进去,急匆匆地跑到营地那一头去了。

没有那么可怕,只是运气的问题。这个老家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海因里希嘲讽地想,把自己的行李堆到行军床上,疲惫地喘了口气。他并不打算休息,但睡意沉重地压下来,像一根粗壮的梁木,硬是把他砸进纷扰不安的梦境里。等他被飞机引擎的声音吵醒的时候,脖子和肩膀酸痛不已。天已经黑下来了,远处的树林上方泛出一种奇妙的绛紫色。他着迷地看着,一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直到他不无恐惧地意识到宿舍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站起来,出去,马上找杰克逊上校道歉。他这么命令自己,但仍然坐在原处没动。一阵突如其来的不安让他下意识地去摸胸前的暗袋,赫尔穆特寄来的信还好好地在里面,紧贴着他的心脏,这么近。家却很遥远。

——

飞机起飞的巨大噪声冲散了主日弥撒的秩序,把牧师的话音割得七零八落。戴恩•诺里斯结束了祈祷,却还闭着眼睛跪在原处,慢慢咀嚼着得来不易的平静。宗教仪式暂时抚平了那种无处不在的焦灼,但他知道这种焦虑会回来的,很快就会,就像疯长的藤蔓缠上墓碑。

有人走到他身边,戴恩睁开眼睛,随军牧师爱德华•卡梅隆温和地微笑着,在长凳上坐下来,仰头打量着这小礼拜堂丑陋破败的木屋顶,看神色仿佛是在欣赏坎特伯雷大教堂的宏伟穹顶。这位神职人员刚满二十六岁,跟大部分士兵都很合得来。他甚至还成立了一个结构松散的小唱诗班,逢星期天下午就用那架因为长年受潮而有点走音的钢琴为任何愿意唱歌的人伴奏。这是戴恩所见过的最简陋的宗教小团体。但卡梅隆牧师显然乐在其中。

“早上好,诺里斯少尉。”随军牧师愉快地说,眼睛依然盯着屋顶,“希望我没有打扰你小小的默想。”

“事实上我不过是在发呆而已,卡梅隆牧师。”戴恩笑了笑,在他旁边坐下来,“或许你愿意解释一下你为什么在看屋顶?”

“我在找裂缝。”牧师眯起眼睛,语气仍然很轻松,“下过大雨之后总有那么一两处会裂开的,我得爬上去把它们修好。上帝作证,我都快成半个泥水匠了。”他收回目光,看着戴恩,“这就是最让我担心的事,一个漏雨的屋顶——那么是什么在让你担心呢,诺里斯少尉?”

戴恩愣了愣,一个最保险的回答脱口而出:“战争,当然,一如既往。”

牧师眨了眨眼,“战争,或者某一个人,母亲,情人,兄弟。”

戴恩耸耸肩,没有回答。卡梅隆牧师狡黠地笑了笑,蓝眼睛里闪出一种愉悦的自我满足——他向来乐于揣摩他的会众们的心理。

“我母亲给我寄了封信。”棕发的少尉说,还有,我迄今为止唯一一个情人刚刚起飞,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这些就是我担心的东西。他很想这么说,好看看这个爱开玩笑的随军牧师会有什么反应,但他最终还是把这些话咽了回去,转而盯着甬道尽头那个临时凑合的圣坛——它不过是张普通的木桌,上面铺着白色的棉布。

“我不明白问题在哪里。”牧师说。

“问题在于,我和我父母已经差不多五年没有说过话了,从我上大学开始。”

“啊。”卡梅隆发出一个表示了然的单音节,沉默了一会,似乎在琢磨一个合适的回答。今天是星期日,不少士兵来这里默祷,有几个人看到了牧师,大声叫他的名字,但卡梅隆并没有理会。戴恩不自在地在长凳上动了动,觉得有些尴尬。他试着回忆母亲的模样,只记得她穿着钴蓝或雪白的长裙,坐在窗边的写字台旁誊抄账本的侧影。她检查他的功课,周末送他去上主日学,当他生病的时候在他床边说一句干巴巴的“我很担心,亲爱的”——可是她从来不曾拥抱或者亲吻他。戴恩忽然无比鲜活地记起了那种强烈的渴望——当他还小的时候,仰望着父母亲的脸时所感到的热切的渴望——希冀他们会抱起他,吻一下他的额头或脸颊。他当时还不知道爱的定义,只是本能地想要那种本该属于他的温暖和安全。

而他们让他失望了。

但为什么要想这些呢。戴恩盯着自己的手背,觉得轻微的晕眩。这些陈旧的,幼稚的,毫无意义的抱怨。

“你不喜欢他们。”他听见卡梅隆说,并不是个问句。

“我不知道。”少尉低声说,“上帝,我不知道。”

“那就把它留给上帝。”牧师轻声说,起身走开了。

——

弗兰克•康奈尔准尉侧眼瞄了瞄从云层的缝隙中露出来的、如地图一般舒展开的亚平宁山脉。

高空一如既往地令他感到轻微的亢奋。耳机里偶尔传来修正航向的指令,除此之外只有沙沙的噪音。他们今天要执行的是一次战略意义上的轰炸任务。亚平宁山脉周围散布着德军的克虏伯88型炮,让盟军吃足了苦头。他的飞机装载着四枚250公斤的炸弹,准备夷平任何可能藏起高射炮和榴弹炮的建筑物。[25]

这应该是个简单的任务。

他重新看了一遍航程图。降低高度的指令已经发出,弗兰克缓慢地把操纵杆往前压,跟随着长机滑出了云层。他试图让自己全心专注即将进行的轰炸,但大脑的某一个角落却在想假如此刻有人站在平原上抬头往上看,会发现怎样的一幅景象,一小群歼击机和轰炸机,鬼鬼祟祟地越过山脉,影子落在起伏不平的草地上,就像三五只伺机觅食的鹞鹰。

他看得见那些建在小山丘顶部的灰色建筑物,大多是修道院,偶尔有倾圮的古城堡,那些古老的箭孔里如今架上了机枪。他需要毁掉它们。他的长官下达了开始轰炸的命令,六架轰炸机开始向那个毫无防备的意大利村庄俯冲。

火光一闪。

他吃了一惊,本能地想往上拉升,但却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猛地侧过机身往右闪避。他的两个投弹手猝不及防,被狠狠地摔倒机舱壁上,昏昏然地揉着后脑勺。“高射炮。”副机长担心地看了一眼气压表,那是个长着高颧骨的约克人,人们叫他“便士”尼克。轰炸机队分散了,暂时往上拉升,逃出射程之外。

“之前没有收到相关情报,”尼克愤愤不平地补充道,像是在买鸡蛋的时候被狡猾的农夫骗了似的,“他们说这是个没有防空能力的村子。”

“我不管情报怎么说,轰炸的命令没有取消。”弗兰克耸了耸肩,重新开始俯冲,更多的火光亮了起来,低沉的炮声滚过空气,好像遥远的雷鸣,“抓紧些,伙计们。”他提高声音对机组说,“我们接下来会颠簸得很厉害。”

19.

戴恩•诺里斯试图写出一封像样的信来。可是信的抬头已经难住了他。“亲爱的妈妈”被划去,补上一行“亲爱的母亲”,随即又被涂去,代之以平板苍白的“母亲”。棕色头发的少尉叹了口气,干脆把信纸揉成一团,远远地扔到墙角。

他漫无目的地盯着此刻空无一人的6号停机坪看了一会,又抽出一张信纸,写上“亲爱的母亲”,然后瞪着余下的空白发呆。他本来打算写“我很好,请别为我担心。”但这句话听起来突然变得干涩又虚假。“我相信我会很快回来”?援助任务并不是带着鸡肉沙拉三文治去郊游,没有什么比“回家”更具有不确定性的事了。少尉的钢笔笔尖轻轻点着桌面,然后犹犹豫豫地移到右下角,写了一句“爱你们的,戴恩”。

那个爱字孤零零地摆在大片空白之中,显得那么突兀而刺眼,像一束落满灰尘的假花。

——

飞机向第一个山岗俯冲。

蓝眼睛的准尉留意着气压表,在指针跳到某一个刻度的时候重新拉升。他的投弹手已经松开支架,把一枚一百公斤的炸弹推了下去。那幢灰蒙蒙的古旧建筑里炸出一团橙红色的火光,好像某种形态诡谲的花。弗兰克移开了目光,突然很想就这么掉头飞回南安普顿。他开始没来由地厌恶这个任务,厌恶那些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和致命的火光。他深吸了口气,把乱七八糟的思绪全部压回去。

然后一个声音从无线电微弱的噪音里浮了出来,让他一下子全身发冷。

“发现敌机,注意三点钟位置,准备迎战,完毕。”

副机长低低骂了一句脏话,弗兰克吞咽了一下,望向右前方,觉得自己的动作就像在水底一样迟缓。一群不祥的黑点出现在本来澄澈无云的天空里,真真切切的“一群”。去他的“迎战”,我们应该跑,他很想冲所有人大喊大叫,但只是咬了咬牙,拉高飞机,穿过稀疏的火力网,希望能占据有限的一点主动权。冷汗让他的手心滑溜溜的,几乎抓不稳操纵杆,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些气势汹汹的德国歼击机会像豺狼一样把他们团团包围起来,然后像猎鹌鹑一样把这可怜的一小队英国空军统统打落。

不,我不会死

流弹擦过了机舱壁,没能打穿铁板,却擦刮出刺耳的声音。一架漆成黑色的Fw-190盯上了他,穷追不舍。他吃力地躲避着,天空和大地疯狂地旋转起来,像个巨大的万花筒。他猛地一推操纵杆,飞机近乎垂直地往下坠去,然后以一个陡峭的角度重新爬升,从下面瞄准对方的引擎。这一向是他最喜欢的招数。爆炸的烟云还没有散去,又有两架歼击机围截上来,好几架机枪同时开火。弗兰克高声骂了一句,这是架轰炸机,高空性能并不好,他只能左右闪避,祈祷引擎不会被打中。

一定有一个方法能逃出去的,他告诉自己,逃出去,活着,回去

回家

他最后听见玻璃的碎裂声,伴随着几声惊恐的喊叫,听起来模糊又遥远,好像隔了一堵厚实的砖墙。斑驳的大地忽然向他扑来,他又飞了起来,在安东尼舅舅租来的那架红色双座单螺旋桨小飞机里,俯视着新奥尔良乡下的夏季巡回游乐场,它看起来就像一滩色彩缤纷的颜料,倾洒在田地边缘。天色渐暗,他们盘旋着往下降,准备回家。他看见有人在门廊上笑着向他挥手,即使隔了那么远,弗兰克还是认出了那双温柔的棕色眼睛。

于是他也笑了。

——

天又下起雨来,伴随着远处隐隐的雷声。

戴恩在机库里来来回回地踱步,觉得自己已经提前把一辈子的焦虑在今天用光了。轰炸机队已经离开了将近九个小时。没有任何消息。他不敢猜测发生了什么。少尉在一个木箱上坐下来,盯着灰蒙蒙的天空,很快又忍不住站起来,重新开始绕圈子。

一种低沉的嗡嗡声响了起来。戴恩猛地抬起头,飞快地跑到机库门口,抬头往上看。飞机引擎的轰鸣声逐渐压过了沙沙的雨声。地勤们冒雨跑了出去,红蓝两色的旗子夹在腋下,准备引导飞机降落。到处都是喊叫和下指令的声音。少尉用力抓着门框,忽然间喉干舌燥,好像吞下了一把沙子。

第一架轰炸机放下了起落架,平稳触地。然后是第二架,第三架,第四架。

只有四架。

一阵不安的议论像水波一样一圈圈扩散开来。地勤们不时地抬头往上看,似乎希冀着剩下的十六架飞机会在下一秒同时出现似的。但翻滚的灰色云层间只有鞭子一般的大雨和间歇的闪电。戴恩松开了门框,往前迈了一步。雨水溅到了脸上,少尉眨眨眼,他认出了弗兰克的飞机,座舱盖碎了一大片,但至少还完整地停在那里。他向停机坪跑去,滂沱大雨迅速把他淋得透湿。一种混杂着释然的狂喜涌上喉咙,几乎让他哽咽。

他首先看到了“便士”尼克,弗兰克的副机长。年轻人看见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只是扭过头去,向机舱里的什么人打了个手势。他的心沉了下去,刚才一瞬间的喜悦像阳光下的雾气一样消失殆尽。两个士兵抬着一副简易担架走出机舱,把担架放在雨水横流的跑道上。

戴恩动作迟缓地往前走了两步,觉得自己像是在一个可怕的梦境里挣扎。他听见自己刺耳的呼吸声,雨水毫不留情地浇在他身上,寒彻骨随。

弗兰克

他动了动嘴唇,却没能发出一个音节。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什么。他听不清,也不想听。他在担架旁边跪下来,伸手撩开散落在尸体脸上的一缕染血的暗金色头发。弗朗西斯•康奈尔紧闭着眼睛,雨水化开了凝固的血块,一道淡红的水流淌过他惨白的脸颊。他看起来奇异地平静,死亡已经仁慈地抹去了所有的痛苦。

“……机枪子弹击穿了座舱盖,打中了他。”尼克疲惫的声音穿过雨幕,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很抱歉。”

他说不出话来,只能麻木地点点头。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一切都退去了,只剩下绵密不断的银灰色雨丝,他握着他冰冷的手,等待着,等待淹没世界的洪水,那些寂静的、悲哀的,深沉的洪流。

20.

随军神父爱德华•卡梅隆记得那天是1943年7月4日,离战争结束还有两年多。

那天下着大雨,在他的印象里,那个小小的空军基地无时无刻不被雨云笼罩着,墙根处都长出了青黑色的霉。他在简陋的小礼拜堂门口徘徊了好一会,还是撑起伞,走进了滂沱大雨里。小路被淋得泥泞一片,踩上去就像一大块腐烂的乳酪。牧师皱起眉,他的黑色法衣下摆已经溅满了泥点,如果不是那天上午要主持一场葬礼,他是决不愿意穿这套麻烦的神职人员服装的。卡梅隆艰难地绕过礼拜堂的东侧,推开一扇形同虚设的篱笆门,走进墓地里。它很小,大约八步就能走到尽头,这里的泥浆更深,简直像个小型的沼泽。牧师疲惫地叹了口气,跨过了最后一个水洼。

“下午好,诺里斯少尉。”

对方瞥了他一眼,又移开了目光,盯着面前的十字架看,上面还没来得及刻上名字,只是简单地缠了一面星条旗,和戴恩一样被雨水淋透了,有气无力地垂挂着。牧师把伞移到那个年轻军官头上,但后者摇摇头,躲开了。

“不,谢谢。”他说,声音几乎被密集的雨声淹没,“我很好。”

不,你看起来很糟糕。卡梅隆本想这么指出,却没有开口。“我很抱歉。”他简单地说,“本来应该把他送回美国的,但一时之间安排不了。”

棕色眼睛的年轻人似乎是笑了笑,雨水从他湿透的发梢滴落下来,“我想他也不介意。”

卡梅隆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很久,诺里斯少尉看起来有点不对劲,但他一时想不出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牧师把重心从右脚换到左脚,清了清嗓子,“或许,我是说或许,有一件事是我能安排的。”

戴恩转过头来,略微惊讶地看着他。卡梅隆几乎是立即就后悔了,可还是把自己的打算诚实地说了出来:“假如你确实,我是说,假设你希望近期回国,我大概可以给驻军司令写一份报告,说明你的——请别介意——精神状态不佳。你或许可以回到国内服役,如果这样会让你感觉舒服些的话。”他停顿了一下,又匆忙补充了一句,“请别误会,我不是要把你赶出南安普顿,我只是告诉你,有这种可能性,但选择权在你手上。”

少尉静静地看了他很久,才垂下目光,似乎听到了什么令人费解的东西,他得花上很长的时间去消化。雨仿佛永无止尽地下着,沉重地打在星条旗上。戴恩机械地抬起手,抹开快要淌进眼睛里的细小水流,“谢谢你,神父。”他最终说道,“我想我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

是的,也许我早就猜到了这个回答。卡梅隆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他忽然明白不对劲的是什么了,这个年轻人身上的什么东西似乎也死去了,和那个金发飞行员一起被埋葬在漆黑的泥土下面。牧师在墓地的篱笆门旁边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棕色眼睛的年轻军官还站在那里,凝视着披上星条旗的木十字架,银灰色的雨幕模糊了这一切,卡梅隆眨眨眼,沿着泥泞的小路回礼拜堂里去了。

爱德华•卡梅隆记得很清楚,他最后见到戴恩•诺里斯的那天是1943年7月4日,离战争结束还有两年多,令人生厌的暴雨下了很久,连圣坛的基座都开始发霉。就在四天之后,神父被调派到海军舰船上服役,直到战争结束。

——

1943年8月,赫尔穆特•福斯特迈耶收到了弗吉尼亚州立大学的录取通知。“我即将加入大学橄榄球俱乐部。”他在给海因里希的信里说,“我很希望你能来看一场橄榄球联赛,我们很可能在淘汰赛里碰上纽约大学橄榄球队。”九月份开学之后,他又陆陆续续给哥哥写了几封信,告知新地址,顺便也对弗吉尼亚大学橄榄球俱乐部的教练评头论足。

他一直没有收到回信。1944年圣诞节,邮差送来了海因里希•福斯特迈耶的阵亡通知书。赫尔穆特独自在冰冷的前院里站了很久,客厅里的收音机播送着欢快的圣诞颂歌,母亲正在烤一个六磅重的巧克力大蛋糕。他冻僵的手指几乎抓不住那个薄薄的信封。

赫尔穆特默念了一句祷词。推开门,回到温暖的客厅里。

——

1945年5月8日,欧洲停火。

南安普顿空军基地的喇叭播放了丘吉尔在伦敦发表的演讲,几乎没有人记得他具体说了些什么,一种狂欢节般的气氛迅速横扫了这个小小的军事据点。这群疲惫肮脏的士兵们在停机坪上,在水泥营房里,在医院里,或者在销售日用品的小商店里欢呼起来,到处请人喝上一杯。

戴恩•诺里斯独自坐在空荡荡的礼拜堂里。从贴身的衣袋里抽出那封皱巴巴的信,母亲的字迹已经有些难以辨认。但他记得上面的每一个字。喜悦的声浪隐约从远处传来,他折起信,小心地放回衣袋里,起身到墓地里去,去向弗朗西斯•康奈尔道别。

他想,现在是时候回家了。

全文完

番外篇

Under the Stars and Stripes

我是在大二下学期才留意到那位教授的。

他算不上受欢迎,但至少每年都有足够的学生报他的选修课,让它不至于凄惨地停开。那门课的名字是比较政治学,或者只是政治学,又或者是国际关系,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我对公共空间研究或者批判视角下的反犹主义什么的不太感兴趣。当时之所以去听诺里斯教授的课,纯粹是因为米娅也在那里,米娅•菲茨杰拉德,一个金发甜小妞,我总是坐在她后面,盯着她雪白的后颈发呆,直到有一天诺里斯教授生生把我从冥想里扯了出来。好吧,那算不上什么“冥想”,我只是在想象自己亲吻米娅的金发和光滑的脖子。

“帕特里克•赫登!”教授大声念出这个名字,“赫登先生是哪位?”

我笨拙地站起来,迟钝得就像在冰箱里摆了一个礼拜的火鸡,还差点碰翻了墨水瓶。米娅好奇地转过头来打量我,我在她的目光下涨红了脸。诺里斯教授把文件夹放到一边,温和地发问,“关于我们上节课末尾留下的关于汉娜•阿伦特的问题,你愿意跟我们分享你的见解吗,赫登先生?你应该已经稍微翻过过我上周推荐的几本必读书了。”

我不记得我到底给出了一个怎么样的糟糕答案。我只知道最后所有人哄堂大笑,包括米娅。我根本没有看过那本书,一页也没有。更不知道谁是阿伦特。一片混乱,一片可恶的、该死的混乱。我终于坐下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脸像是着了火,烧得生疼。我盯着球鞋之间的地板看,并且在那节可悲的概论课余下的时间里一直保持着这种姿势。

下课铃响起的时候我一把抓起背包,飞快地从后门逃出了课室。第二天我鼓足勇气找到米娅,向她借了笔记本和诺里斯教授在第一节课就开出来的书单,赶在星期四之前匆匆浏览了一遍,希望能好好表现一下。但教授整堂课没再看我一眼,只是忙着讲解古希腊城邦公共空间的建构。下课的时候我夹在一大群吵吵嚷嚷的学生里往门口挤去,但那个棕色头发的政治学教授叫住了我,让我下周二到办公室去找他。周围的人们纷纷幸灾乐祸地交换着眼神,多半是认为我这门课要不合格了——事实上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五天之后,当我忐忑着在他的办公室外徘徊的时候,心里还在盘算要怎么说服他改判缓刑。我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句清楚的“请进”。

“下午好,诺里斯教授。”我谨慎地说,关上了门。

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西面,窗帘被拉上了一半,好遮挡西斜的阳光。临窗放着一个简易木制书架,因为论文集和专著的重压而微微向左倾斜着,似乎一推就会彻底垮下来。右侧墙上钉着一块白板,贴满了日程表和字迹潦草的便笺纸。一盆铁线蕨摆在白板下面,怎么看都像是放错了地方。“下午好,赫登先生。”他摘下眼镜,温和地说,“别担心,我不准备把你除名,暂时还不会。”

“我很抱歉——”

“你当然是的。”他似乎觉得很有趣,微微眯起了眼睛,“赫登先生,我不禁留意到了你在我的课上总是盯着女孩子看——当然,我得承认,与此相比,我的黑板自然无聊多了。”

我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他把玩了一会手上的钢笔,“我不是叫你来挨训的,赫登先生,你可以放松些。你的专业是?”

“新闻学,诺里斯教授。”

他点点头,又露出那种难以定义的微笑。后来我发现,在他感到有趣,或者意见相左的时候,总会这样笑。我看着他,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地打量这位政治学教授,他大概四十岁上下,棕眼睛看起来温和平静,我想象这是个从小养尊处优的人,安全地在大学里躲过了战争——向一届又一届打着哈欠的大学生们解释总统制和半总统制之间的微妙区别。然后我的目光落在一个小小的勋章上。

一枚紫心勋章。

“是的,我曾经是个军人。”大概是察觉了我的目光,他轻声说,拉开抽屉,漫不经心地把勋章从桌面上扫了进去,“工程兵,准确来说。”

“可您教的是政治学!”我大声叫道,并且立即后悔了这个举动。

“那是个很长的故事。”他重新戴上眼镜,镜片总是给他带来一种不近人情的错觉——又或者根本不是错觉,“我今天叫你来,不是要谈论我,而是要谈论你的,赫登先生。”

“朋友们叫我帕特。”

政治学教授叹了口气,“好吧,帕特,”他让步了,却板起脸,换上了公事公办的语气,“你看,或许你选我的课,纯粹是为了别的目的,”他特别强调了“别的”这个词,“但你既然注册了,就不该只满足于随便拿个C或者B-,况且在我的课上拿A也并不是难事,我说过,只要每周在讨论课上……”

我走神了,这些大学教授们的典型训话我已经,很不幸地,听过无数遍,无非是劝说你不要浪费父母付的学费,要是你提醒他,学费是我自己打工赚的,他就会改口说要注意“时间成本”和“尊重自己的付出”。我盯着桌子上的一个相架,角度不对,我无法看到镶在里面的照片。相架旁边堆着一叠论文,第一份正好被打上了一个巨大的、狰狞的C-,我吞咽了一下,把视线收了回来。

“你在听吗,帕特里克?你看起来走神很久了。”

“我在听,诺里斯教授。”

他怀疑地看了我一会,探身在记事本上划去了什么,“你可以走了,帕特,别忘了去看《极权主义的起源》第三章,那是我们本周的讨论内容。”

“好的。”我站起来,“呃,诺里斯教授,我在想,假如我偶尔需要来问您一些问题——”

“我在星期一上午十点前,星期三十点半到十二点半,以及星期五下午都会在这里,如果你花上两秒钟看看我贴在门外的时间表的话,你根本不需要问这个问题。”

只要他愿意,诺里斯教授总是能变得异常咄咄逼人。我不知道有多少学生曾经对这扇普通的棕色办公室门产生了心理障碍,我肯定是其中一个,理智的做法应该是从此像只吓坏了的兔子那样趴下来,折起耳朵,完成这门课的所有要求,骗一个B+,然后永远不再选戴恩•诺里斯教授的任何课程。但那个相架和紫心勋章拽住了我的好奇心,强迫我每个星期五都出现在那个摆着铁线蕨的办公室里,刚开始我还会带着书和笔记本,期中考试之后就干脆丢掉了这些伪装,大方地以一种享受闲聊的姿态和我的政治学教授分享一包曲奇饼。

“想从我这里刺探出什么,帕特?”六月初的一个下午,诺里斯教授忽然抛出这个问题,狡黠地眯起眼睛,“我敢打赌你已经为此费劲地铺垫了很久了,现在问吧。”

我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紫心勋章,教授。”

“我就知道。”他微笑着,好像一个得意的预言家,“他们在传播学课上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我又摸摸鼻子:“我只是想知道……战争期间是怎么样的,呃,您知道,我学会读报纸的时候,已经是1949年了,教授。”

他沉默了一会,棕色眼睛里好像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我不确定自己是否问了一个错误的问题,只得逃避似地移开目光,看着窗外。这是个温暖的下午,甚至——对芝加哥来说——有点太热了。百叶窗开着,可以望到远处的草坪,一棵茂盛的榉树被阳光染得熠熠生辉。

然后他慢慢伸出手臂——好像在黑暗里摸索什么带刺的东西——拿起桌上的相架,把它转了过来。里面不是一张照片,而是许多碎片的集合,每张都被细心地裁剪成规整的方形,从黑白到彩色,戴着棒球帽的少年,懒散地倚在门廊上的青年,穿着陆军军服的青年,他们都有着一样的暗金色头发和蓝眼睛——仿佛把一个人短暂的一生仓促地塞进了这个狭窄的相架里。

“他叫弗兰克。”诺里斯教授说,摘下眼镜擦了擦,把它摆在桌子上,“他是我的一个朋友,很好的朋友,在……”他又拿起眼镜,细致地擦拭着已经很干净的镜片,含糊地补完了这个句子,“在英国去世的。”

我不安地在椅子上动了动,我果然问了一个极不合适的问题,“我很遗憾。”

“嗯。”他轻轻地发出一个单音节,“我回来之后——我是在1946年春天退役的,如果没记错的话——去了一趟新奥尔良,去拜访他的母亲。康奈尔太太给了我这些照片。她似乎很高兴有人来陪她说说话,不停地对我讲她的儿子小时候是怎样一个‘惹人喜欢的小混蛋’,我总算知道弗兰克的语言系统是怎么建立起来的了。”

“你同意吗?”

“同意什么?”

“‘惹人喜欢的小混蛋’这一部分。”

“是的,完全同意。”他又微笑起来,我觉得自己短暂地瞥见了二十年前的戴恩•诺里斯,“弗兰克是个迷人的混蛋——让你恨不得把他推进海里淹死但又不舍得这么做的那种。”他叹了口气,收敛了笑容,“我花了许多年才能像现在这样轻松地谈起他,我想念他,上帝,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念他。”最后几句话几乎变成难以辨认的自言自语,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匆忙补了一句:“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我说,虽然我不是很确定。诺里斯教授更像在谈论一个情人,而不是朋友。我移开视线,看着相架里的“弗兰克”。他的蓝眼睛带着一种恶作剧般的促狭,还有流氓似的满不在乎的神态。我无法想象这样的人该怎么和诺里斯教授和平相处。“最好的朋友”?

“您说您是个工程兵。”我冒冒失失地问,“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刺探,但退伍军人和政治学教授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我以为他会说“这也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但他只是点点头,简单地回答:“这就是杀了弗兰克的东西,政治,国家,某某主义,某某学说——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这里面大概没有多少理性可言……”他摊开手,半开玩笑地说,“反正我就在这里,帕特,掌管着你的期末成绩。”

“那我有可能拿A吗?”

“凭你糟糕的作业和期中考试成绩,不太可能。”

我尴尬地抓了抓头发,没有回答。诺里斯教授把相架摆回原位,站起来,提起他的小公文包。我跟着他走出去,教授锁上门,我们一起穿过阴暗的过道,走进六月份和煦的阳光里。灌木丛刚刚被修剪过,散发出新鲜植物汁液那种略带苦涩的清新气味。我们沉默而漫无目的地走着,诺里斯教授一直看着前方,我却不时打量他的侧脸,很奇怪的是,他在明亮的阳光下反而显得忧愁疲倦。他的额头和眼角都有细小的皱纹,衣领上沾着忘记拍走的粉笔灰。有那么几秒钟,我差点忍不住伸手替他抹去那些白垩粉末,但终究没敢这么做。

“你不会相信的,帕特,刚回国的头两年,我简直是一个神经质的怪物。”诺里斯教授忽然说道,把公文包从左手换到右手,“不愿意出门,不愿意和任何人说话。听到汽车喇叭声,甚至咖啡壶的呜呜声都会吓一跳。”我瞪大眼睛看着他,教授眨了眨眼,似乎觉得我的反应非常有趣,“‘战争病’,他们是这样称呼它的。我的母亲一直敦促我去见神父——我是天主教徒,至于现在还是不是我不是很确定——可是那时候信仰似乎也帮不了我,直到我独自搭火车去了新奥尔良。说是去看康奈尔太太,但我把大半时间都花在闲逛上,去看他跟我说过的那些田地和树林,还有夏季巡回游乐场和安东尼舅舅的小飞机。我回到那幢房子里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我帮着康奈尔太太把两张扶手椅搬到门廊上,我们坐在那里喝柠檬水。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我觉得他似乎就在那里,随时会从碎石路拐角处出现,或者拿着淡啤酒从客厅里走出来。”

“应该是从那天开始,我就相信他已经回家了。”

我们走到停车场。教授拉开他那辆灰色福特的车门,把公文包丢到副驾驶座上,“好了,你该回去了。”他说,一手扶着车门。

我吞咽了一下,“你爱他吗?”

“是的,他是我的朋友。”

“不。”我费力地寻找着词汇,紧张得喉咙发紧,“另一种……爱?”

他看着我,没有回答。许久,才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回去吧,帕特,周末愉快。”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辆老旧的福特从视野中消失。这是我最后一次和戴恩•诺里斯教授谈话,在此之后我许多次回忆起那双似有所语的棕色眼睛,试图揣度他的回答。在撇去戒备、悲伤、温柔和痛楚的浮渣之后,每一次我都更肯定他是在说,对,我爱他。

顺带一提,他最后真的只给了我一个B-,但这没有关系,毕竟米娅已经答应和我去看电影了。

全文完


[1] 1832年由James Monroe总统提出,原指反对西欧国家干涉美国事务的原则,也涉及到拉美国家的反殖民主义。外交方面,在二战期间发展成反对插手外国战事的中立主义。

[2] 四十年代美军曾用木枪训练新兵,直至今天也还有古董店将木枪作为“军队古董”售卖。

[3] 以纸箱代替坦克一事,可见威廉·曼彻斯特的《光荣与梦想:1932-1972美国社会实录》。

[4] Over the hill in October,over the hill的意思是当逃兵(可从多个来源查证,此处参考纽约时报)。说“十月”是因为征兵法将在1940年10月期满,士兵们以为自己到时能退役,但战争持续的时间比所有人预料的都要长。

[5] 指George W. Norris,美国政客,积极反战。

[6] 1940年,美国国内盛行孤立主义,以至于征兵信上也不直说“士兵”(soldier),而是采取“中选人员”(selectee)这种委婉说法。

[7] 第一次世界大战著名战役,法国军队在马恩河(la Marne)挡住了德军的两次猛攻。

[8] 1939年流行歌,歌手是邦尼·贝克。

[9] 1939年,一首名为《我们要把洗好的衣服晾在齐格飞防线上》(We’re Gonna Hang Our Washing on the Siegfried Line)的小曲在英国传唱,作词者是英军上尉Jimmy Kennedy,作曲者是Michael Carr。这里戴恩的意思是欧洲靠英国孤军奋战撑不下去。

[10] 据称是俾斯麦说的,但已无法考证。此说法有很多变体,都采取“上帝保佑x,y和美国”形式。也许源自法语谚语“上帝保佑愚人和小孩”。

[11] Burton Kendall Wheeler,民主党人,1923-1947年任美国参议院议员,孤立主义者,极力反对美国参战。

[12] Lewis Blaine Hershey,时任美国兵役局局长。

[13] Gaelic,爱尔兰及苏格兰部分地区的方言。

[14] Harry Hopkins,罗斯福的重要顾问之一。1938-1940年任美国商务部长,二战期间担任首席外交顾问。

[15] 1940年12月盖洛普做的一份民意调查,询问民众美国应该保持中立还是参战救援英国,两个选项的支持率不分上下。

[16] Pan-American Security Zone,罗斯福总统于1939年签署《巴拿马宣言》,将大西洋靠近美国这一侧300-1000海里的范围划为“泛美安全区”,被当时的记者嘲笑为“贞洁带”。

[17] Fw-190战斗机的别名。

[18] 士兵牺牲后会连升两级。

[19] Husband E. Kimmel,时任夏威夷海军司令及太平洋舰队司令,珍珠港受袭后被撤职。

[20] Pepper’s Young Family,自1936年播出的一档日间广播剧,至1959年停播。

[21] Walter C. Short,美国海军中将,珍珠港事件后被撤职。

[22] 指航空母舰“列克星顿”号,太平洋舰队的四艘航空母舰曾在珍珠港事件前被先后调离。

[23] Cordell Hull,1933-1944年任美国国务卿,是美国史上在职时间最长的国务卿。

[24] 1941年7月26日,罗斯福总统冻结了日本在美国的全部存款(意味着日本无法再从美国进口石油)。英国稍后亦采取了同样的行动。日本的主要石油进口国东印度群岛(当时是荷兰殖民地)随后也冻结了日本的所有资金,至此,日本的石油来源等同于完全断绝。

[25] 作为对陆军的辅助,盟军曾轰炸过亚平宁山脉周边地区,但这一战场主力还是陆军步兵。此处弗兰克的任务是杜撰的。

归途”的一个响应

  1. 一口气买了七本毛毛鸟劳斯的书!等我期末考完就来补其他文!(是通过好友转发认识的您)希望能继续看到您分享读书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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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话说话说,好想问一下为什么长佩这篇文的封面是F6F地狱猫(有什么含义的嘛,还是我多想了?)

  3. 最喜欢的还是这一篇,印象最深刻的是海因里希的画,虽然没有详细描写,但经常看到史料说战争里的人们对着焦野画宁静,就非常有感触(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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