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ip
1.
摄政公园旁的那间公寓,门口转角处有个放钥匙用的小木架,有时候司机会把备用手套放在下层的盒子里。查克时常忘记这个架子凸出的一角,出门的时候撞到,低声咒骂。
路易又在星期六清早听到这样的碰撞声和不高兴的嘀咕声,随后是大门关上的轻微咔嗒。但他忘记关上卧室门,伴着一阵急切的丁零声,猫咪跑了进来,跳上床,凑近路易的脸。路易躲开这只长毛动物粗糙的舌头,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查克的枕头里。路易的美国朋友最近经常在周末早晨悄悄出门,不留纸条,回来的时候也从不谈起自己的去向,要是被旁敲侧击地问起,就说自己去河边散步了,路易想指出没有人会“在河边散步”超过五小时,但还没找到最佳措辞。
他爬起来,披上睡袍,抱起正要钻进毯子里的猫,赤脚走到窗边。现在还不到六点,路灯仍然亮着,晨雾尚未消散,路易看着查克匆匆走过被露水沾湿的人行道。也许他想去俱乐部,但皇家空军的俱乐部再过三个小时才开门,而且也不在那个方向。
猫在怀里扭动起来,路易松手让它跳回地板上。猫咪抖了抖毛,快步跑向厨房,铃铛叮叮作响。查克已经消失在拐角处了,路易冲自己在玻璃上的影子摇摇头,系紧睡袍,跟着猫出去了,打算给自己泡一杯茶。自从他偷偷把查克安置在这个小鸟窝之后,就把男仆打发走了,否则半个伦敦都会知道他和辛克莱少尉在卧室里做了些什么。路易还要花很长时间才能习惯没有现成早餐和热茶的日子。
2.
所有谎言刚开始都不太明显,只是一小块石子,你踩到了,踢开,过两分钟就忘记了,只有仔细回忆的时候才会发觉有什么不对劲。查克的小石子应该是在从柏林回到伦敦的第二周左右骨碌碌滚落的,那是个星期六,或者星期日,路易和他一早到摄政公园散步,准备回家的时候查克让他先走,声称自己想去刚刚路过的露天市场买点花。路易从来不知道他喜欢花,最近一个月也没有什么节日,但没有理由怀疑辛克莱少尉,不是吗?没有法律规定一位退役空军军官不能独自去买花。
查克接近天黑才回来,用拿球棍的姿势攥着一把萎蔫的玫瑰,围巾不见了,说是路上遇到了熟人,到咖啡厅坐了一会,不小心把围巾忘在那里了。路易怀疑地挑起眉毛,没说什么,往一只啤酒杯里灌了些水,把玫瑰放进去,尽管这些花看起来已经回天乏术。
“哪个咖啡厅?”
查克正在吃一个塌陷了的约克布丁,抬起头来,用餐巾擦了擦手,“什么?”
“咖啡厅叫什么名字?明天可以让人帮你把围巾拿回来。”
“我忘了。‘三只杯子’,或者‘三颗豆子’什么的,现在的人们取名都很奇怪。我也不是很喜欢那条围巾,不用麻烦了。”
“查尔斯。”
“我发誓我真的忘了。”美国人举起右手,“请不要罚我睡在地毯上,我的肩膀会脱臼的,真的,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人们本来就不应该睡在地毯上,而且我的肩膀比其他关节更脆弱——”
“查尔斯·辛克莱。”
对方闭上嘴,拿起叉子,戳着布丁的碎屑。猫咪在桌下绕着他的脚打转。
“要是你卷入了什么非法的勾当——”
“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并且把你也卷进去的。”
“感激不尽,辛克莱少尉。”路易说,把他所能榨出来的讥讽都塞进这句话里。他本来还有别的感想,但查克在桌下蹭了蹭他的脚踝,皮鞋滑过路易的小腿,勾住他的膝弯,害他忘了接下来应该说什么。查克越来越擅长这件事了,而且都是从路易这里学的。
明早再说,他安慰自己,时间多的是。
然而次日早上,当查克睡意朦胧地凑过来吻他的脖子时,路易又把这件事忘到脑后。
3.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查克都学得很快,不仅是他们那些私下进行的小游戏,还有伦敦社交斗兽场的规则。辛克莱少尉现在不需要提醒,就知道应该选哪件外套去参加鸡尾酒会。不过他还是不喜欢领带和领结,扣好了马甲,却任由领口敞开着,像个一九二〇年代的殖民地总督。
查克正在和两个戴着勋章的军官谈话,路易略微举起酒杯,透过弯曲的玻璃打量他,寻找当年那个降落在比根山机场的美国大兵。那个不知道应该觉得好笑还是担忧。查克察觉了他的目光,露出微笑,拍了拍其中一个军官的肩膀,放下酒杯,走到他身边,手从背后探进他的西装外套里,轻轻按在路易的后腰上。两人都背对着墙壁,没人能看到查克的动作。
“是哪一个幸运的男孩引起你的注意了,长官?”
好吧,路易心想,松了一口气,还是那个农场男孩。
4.
然后,不可避免地,小石子卷上积雪,飞快地滚成一个吓人的雪球。
查克消失的时间越来越多,甚至一整天不知所踪,给出了花样繁多的理由,“去看赛马了”、“园艺展览”和“陆军航空队海外驻军的午餐会”。路易犹豫再三,终于去了一趟俱乐部,被告知最近一周并没有什么午餐会,也没有园艺展览,更没有组织赌马。辛克莱少尉也很久没在这里出现了,上一次来大概是两个月前,和一位英国电气公司的代表喝了酒。
“我还能帮您查出他们喝了什么酒。”那个年轻侍应说,带着一种时常帮助夫人们追踪丈夫行迹的殷勤。
“不用了。”路易看了他一眼,“你刚才说英国电气公司?”
“是的,长官。”
“谢谢。”
他差不多猜到查克在干什么了,只剩一些细节还需要另外确认。路易在俱乐部打了几个电话,撕了张便笺,匆匆写了几个字。出来的时候还没到下午四点,司机帮他拉开车门,问他是不是回家。
“不,亚瑟。”路易把对半折起的便笺放进衣袋里,“我们要出城。”
4.
当天晚上路易比查克更迟回到公寓里,厨师已经来过,又走了,冷掉的炖肉上结了一层发白的油脂。查克开了一瓶红酒,已经喝了三分之一,路易进门的时候他往第二只杯子里倒了酒,递给去。
“我猜猜,桥牌?”查克问。
“不一定,也许我在河边散步。”
“你生气了吗?我不太看得出来,因为你一般,”查克用没有拿酒杯的那只手胡乱比划了一下,“我猜你动手杀人之前和准备动手泡茶没什么区别。”
“我今天到俱乐部去了。”
“是吗?”查克对瓶子说,眯着眼读标签上的小字,这多半也是从路易这里学来的,当他想回避话题又不能做得太过分的时候就会这么做,“看见什么熟人了吗?”
“一些老鸟,没什么特别的。”
“我希望老安德森准将没有忘记带假牙,我一点都不想记起他是怎么把牛肉捣烂的。”
“他没忘,谢天谢地。我现在倒是想忘记他咀嚼的声音。”
查克做了个鬼脸,放下酒瓶,绕过餐桌过来,俯身吻了吻路易的脸,声称自己要去睡觉了。猫咪从软垫上站起来,跳下窗台,尾巴高高竖起,叮叮当当地跟着查克到卧室里去了。猫是路易抱回来的,但它更喜欢查克,这不公平。路易拉开椅子,坐下,从衣袋里摸出那张皱巴巴的便笺。他盯着上面的地址看了一会,对半折起便笺纸,放回口袋里,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5.
翌日是星期天,查克再次清早起来,蹑手蹑脚走进浴室。路易一动不动地躺着,假装还没有醒来,竖起耳朵听着所有声响。水龙头打开又关上,猫咪的铃铛,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最后门关上了,锁咔嗒一响。
路易飞快地爬起来,换好衣服,摇铃叫来司机。查克拐过街角的时候,路易的车已经开在雾蒙蒙的街道上了。一辆陌生的黑色轿车等在路边,查克笑着和司机说了两句话,拉开车门,坐到后排。引擎发动,黑色轿车开往东面,径直驶上出城的路。路易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晨雾散去的时候这两辆车已经驶入郊区,黑色轿车忽然转弯,溜进一条没有铺好的土路。路易让司机等了一会,直到那辆轿车从视线中消失,才跟了进去。路边竖着警告牌,告知来客他们即将进入军事禁区,往前开了三四分钟之后,一个岗亭拦住了去路。路易出示了证件和昨天拿到的介绍信,守卫扫了一眼这两份文件,挥手让他们过去了。路从这里开始铺上了水泥,像一道灰色伤疤一样割开平坦的草地,通往远处的机库和跑道。
他又见查克了,美国人已经穿戴好装备,走向一架喷涂着皇家空军圆形标志的飞机。路易从来没见过这种战机,它比停机坪上的其他轰炸机都矮,机腹快要贴到地面,加上宽阔的机翼,看起来像只匍匐着的银色蝙蝠。
“再过几个月,最多一年,就能服役了。”有人在他背后说,路易转过身,和安德森准将握了握手,“你喜欢我们的堪培拉吗?最漂亮的喷气式轰炸机。”
“她非常迷人。谢谢你允许我看试飞,长官。”
“一直都想邀请你来,但是你也明白保密协议之类非常麻烦。辛克莱少尉慷慨同意负责试飞,我们都非常感激。他经常谈起你。”准将拍了拍路易的背,“我告诉你,美国人也准备下订单了,买我们的堪培拉!这可不常见,不是吗,林登上尉?”
“值得庆祝。”
喷气式引擎发出低鸣。这架蝙蝠似的轰炸机在跑道末端昂起头,飞上苍白的天空,短暂地被稀薄的云层遮住,又重新出现,懒洋洋地做了一个翻滚动作,拉平。
“他可真是个了不起的疯子,我说的是辛克莱少尉。”准将说,仰头盯着飞机,“把轰炸机飞成单座战斗机。”
路易随口附和了一句什么,起码过了两分钟才察觉到自己正在莫名其妙地微笑,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机库,希望地勤们都没有留意到。堪培拉轰炸机灵巧地绕了个圈,向田野俯冲而去,掠过树梢,重新攀入云层,消失不见。路易倚在机库门上,看着天空。
等这只大鸟降落,他们应该好好谈谈查克的撒谎技巧了。
全文完。
查尔斯好会_w—,应该是林登上尉所致,不过姜还是老的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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