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物

Shcherbina叫它“猫”。因为他没有办法知道Legasov是怎么称呼这只动物的,就这么叫下去了。还不错,简单,直接,最要紧的是不需要投入情感,一旦你开始用名字来称呼什么东西,总是不免要投入一些感情的,Shcherbina现在没有多余的了。

猫的脾气是活火山和缩头乌龟的混合。从第一天开始就绝食抗议,挤进沙发和墙壁之间的小空隙里,怎么也不出来。退休的副部长把食物摆在外面,等它自己出来,但猫比他更顽固,肉换了三次了,猫一次都没有出来。

“你也这么对Valery吗?”Shcherbina问,扶着沙发,吃力地坐到地板上,他的哪个关节都不太好使了,“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养你的,从你还是小猫咪的时候?你也这么折磨他吗?我打赌是他把你纵容成这个样子的。事先警告,我一点都不懂动物,不要指望我和他一样。”

猫警惕地从缝隙里打量他,一动不动,耳朵往后拉平。

“来。”Shcherbina劝她,往前推了推装着肉的碟子,“要是你在等上一个人来喂你,那你就要失望了。我有很多事要忙,没空处理一只饿死的猫。”

猫露出尖牙,发出蝰蛇似的嘶嘶声。

“你非常不讨人喜欢,你知道吗?”

猫更深地躲进阴影里,看不见脸了,只剩下半只前爪。

“随便你。”

他站起来,很艰难,即使是最细微的动作都会触发意想不到的疼痛,不算严重,就是令人不快。医生说是因为年纪,但他去切尔诺贝利之前不是这样的。医生和他都明白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但他们不能说,也不能写在病历里。克格勃什么都能看到,而且苏联既然说了辐射影响不大,那Shcherbina当然不该有辐射病。

猫来到家里的第四天,碟子第一次空了。Shcherbina是一早发现这件事的,举着茶壶愣了一会儿,捡起碟子,到厨房去换了新的水和食物,这次摆在远一点的地方。猫一整天都没有出现,但在深夜某个时候出来进食,并且在一个花盆里留下了气味刺鼻的纪念品,把干裂的泥土挖得到处都是,Shcherbina把花盆连同里面枯死的无名植物一起扔掉了。

装肉的碟子越摆越远,最后放进了厨房。猫在冰箱旁边吃东西,要喝水的时候就跳到水槽旁边,等Shcherbina给她开水龙头。除吃喝以外,Legasov的猫谨慎地和他保持距离,即使窝在沙发上睡觉,Shcherbina一出现,她就立即醒来,耳朵直直竖起,人和猫面面相觑一会,猫窜到窗帘后面,Shcherbina发出不高兴的咕哝,到厨房去泡茶。

“他叫你什么名字?”猫到家里来的第十一天,Shcherbina问,用叉子捞起泡在肉汁里的豌豆。公寓里只开着两盏灯,一盏照亮餐桌,另一盏照亮了茶几和趴在沙发扶手上的猫,在昏暗中,那动物的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佝偻在桌子旁的人类。

“伽马?像射线那样。是这个名字吗?不是?书呆子喜欢给猫取什么拗口名字,铀?氦气?他没跟我说过他养猫,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值得提起的话题,尤其是在切尔诺贝利……那些公寓里有很多猫狗,‘全杀了,一只不留’,不是我的主意,科学家的主意,他们下这决定的时候就像将军。”

他咳嗽起来,弯下腰去,手指颤抖着,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手帕。嘴里全是血腥味,他已经习惯这种怪味了,从他去切尔诺贝利之后,这种味道就一直缠着他,像干透的血块、淤泥和酸苹果,Legasov说像铜和铅,因为伽马射线导致的电离。Shcherbina不太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当他想象伽马射线的时候,他脑海里一片空白。

“Valery看起来不像个会照顾小动物的人。”他继续说下去,折起沾了血的手帕,猫把头搁在交叠的爪子上,半闭着眼睛,根本没在听,“你懂我的意思吗?他自己看起来就不怎么样。要是我不在,他可能到乌克兰的头两个月就把自己弄死了。”

到这里他突然又不说话了,可能记起Legasov终究还是死了。猫蹬了一下后腿,也许在梦中奔跑。这动物还记得Legasov吗?还是说只要有食物,谁都一样?应该怎样处理死亡留下的空隙?Shcherbina熟悉死亡,他年轻时就在芬兰和它擦肩而过,亲手把战友冻僵的尸体拖到挖不深的墓穴里,埋上。但切尔诺贝利的死亡和其他的都不一样,围绕它搭建的“伟大”和颂歌都被快速消解,坍塌,落入毫无意义的虚空里。

“我理解他。”Shcherbina继续对猫说,也对窃听的克格勃说,“我不愿指责他。我只是。”

他也不知道只是什么。钟嘀嗒作响,一辆车飞驰而过,猫惊醒了,车灯消失后很久也依然看着窗外。Shcherbina想象这是一个普通的夜晚,想象Legasov从房间里出来,把手放到猫咪头上,心不在焉地揉她的耳朵,点上烟,倚着窗户看莫斯科空无一人的街道。不,不是莫斯科,在他的脑海里,窗外是普里皮亚季,那个最先死去的城市,他们两人的战场。Valery,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井底传来的回声,过来,坐下,休息。

“所以,他到底给你取了什么名字呢?”Shcherbina重复这个问题,猫的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目光炯炯,“尼娜?玛利什卡?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朱诺,但你看起来不像朱诺,你更像小尺寸的恶魔,不要这样看着我,猫,你知道我说的是对的。”

他站起来,着手收拾杯盘。猫紧绷起来,似乎在走和留之间犹豫不决,最后还是选择了逃跑,嗖地溜下沙发,尾巴尖一晃,消失在台灯照不到的漆黑角落里。

——

猫花了差不多二十天才容忍了Shcherbina的存在,允许他出现在离自己一公尺之内的地方。Shcherbina看报纸的时候,她就趴在电视机顶端观察他,Shcherbina有时候和她说话,猫心情好的话会眯一下眼睛,尾巴垂在电视屏幕前面,弯成一个倒挂的问号。

她会打翻东西。所以现在Shcherbina习惯了不把任何玻璃制品留在猫可以接触到的水平面上。Legasov的猫每天早上来抓卧室门,索要食物,饱餐之后就趾高气扬地在Shcherbina的客厅里巡视,尾巴像天线一样直直竖起。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她会在窗台上睡觉,蜷成一团,阳光落在她的深色斑纹上。

“你介意我给你一个名字吗?”Shcherbina问她,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你喜欢什么名字?他应该告诉我有这么一只猫的,给我一点预警。不能一句话都不说,就这么走了。你就像他,猫咪,特别顽固,拒绝合作,一开始就该把你扔在大街上。”

猫眯起眼睛,瞳仁在阳光里缩成一条狭缝。

Legasov的猫最终没有名字,因为Shcherbina无从得知科学家如何称呼猫咪。他喊这只动物“猫”,简单,直接,不投入感情。人们要是用名字来称呼一个人,一块石头,一条大河,一只动物,免不了会被感情沾染到,像细菌感染。Shcherbina已经吃过一次这样的亏了,不过,当猫在冬日清早跳上床,用头顶蹭他下巴,把他吵醒的时候,坚持这个原则变得比平常更难。也许他终有一天可以从Legasov留下的空洞里挖掘出一点闪闪发亮的、情感的残留物,分给这只柔软的动物,到那一天,他会用上那个新的名字。

Pamyat

记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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