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尔塔瓦之蓝

Splashes of Blue

1.

他的俄罗斯人名叫红色尼古拉。

那个俄罗斯人的名字显然不是红色,也不是尼古拉。戴维纯粹为了方便,才随便安了这么个绰号,要是整个分队的人都跟着叫起来,他可控制不了。

戴维所在的战斗机小队来到波尔塔瓦才三天——他甚至还不会念这个地方的名字,乌克兰某个鸟不生蛋的角落,指挥官声称苏联人慷慨地提供了机场,协助第八航空队“重击柏林”,在戴维看来,这地方根本不算个机场,只是一片压平的泥地,散落着帐篷。指挥部是帐篷,后勤部是帐篷,飞行员宿舍是帐篷,简直是个“他妈的飞天游牧部落”,用大块头波诺的话来说,波诺是德克萨斯人,对世界上的一切都非常有意见。

红色尼古拉是他的俄罗斯人,之所以使用物主形容词,是因为戴维是他的新搭档,两人要用同一个帐篷。从第一天开始就不怎么顺利,要是你们谁都不会说对方的语言,那无论做什么都不会特别顺利。整整三十分钟的激烈比划,并且不慎打碎了一只杯子之后,两人都坐了下来,陷入气恼的沉默,尼古拉踢了踢他的小腿,说了句什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戴维回答,“但去你妈的,顺便去他妈的联合作战。”

他的俄罗斯人冲他微笑。

2.

理论上,戴维和红色尼古拉合作驾驶Skymaster,实际上是戴维在驾驶,并防止尼古拉劫持这架飞机。他的俄罗斯人对仪表读数很没有耐心,而且对Skymaster所需的飞行高度有非常不一样的想法。戴维迅速学会了怎样用俄语说“不”,并下定决心在必要时把俄罗斯人丢出机舱,不过红色尼古拉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在戴维强烈抗议之后一般会坐下来,开始跟他说话,语气平和,有时候自己笑起来。

“这样非常可怕,你知道吗?”戴维告诉他,“莫斯科让我和一个疯子搭档,非常感谢,我到底为什么要和你说话?我变得和你一样疯了。”

“非常感谢。”尼古拉模仿道。

“对,谢了,说得还不错,你最好多学一些。”

他的苏联搭档又说了些什么,伸出手,拍了拍戴维的肩膀,起身离开驾驶舱,留下戴维一个人盯着基辅西南偏南云遮雾罩的天空。

3.

波尔塔瓦缺很多东西,但至少伏特加总是有的。军官的帐篷里有暖炉,但飞行员们只能围着火堆分享烈酒,完全就是大块头波诺口中的游牧部落。不过波诺昨天晚上和轰炸机一起被柏林的防空炮火击落了,戴维思忖那个德州人还有没有什么意见。

他坐在火光边缘,略有些冷,但懒得挪动到人群里去。大兵们在一轮一轮地喝酒,祝福罗斯福、斯大林和“他妈的丘吉尔”。临时用打孔金属板铺设的跑道伸向黑暗,戴维从未见过这么浓稠的黑暗,他是在布鲁克林长大的,夜晚从不降临在纽约。乌克兰荒野的黑暗充满野性,他甚至怀疑就算有人举着火把走进去,会被直接吞食,不留下一点光线。

玻璃破碎的声音让他吃了一惊,收回目光,看向火堆,一个喝醉的雷达操作员失手摔了一整瓶没开的伏特加,酒洒在沙地上,映着火光,竟然是黑色的,像血。戴维盯着它看了一会,像是感觉到什么,抬起头,环顾四周。

红色尼古拉注视着他,在火堆的另一边。戴维隔着跳动的火焰和他对视,一时间忘记移开视线。一种突如其来的焦虑抓住了戴维,他知道了,一个声音在脑海里说,他能看见我在想什么

不,他当然不能。戴维忽然站起来,裹紧了外套,踩着颤动的阴影,向帐篷走去。尼古拉并没有跟着来。

4.

“我叫戴维。”他说,测试刚学来的俄语句子。

“戴维。”他的俄罗斯人说,“我知道。”

这是1944年8月17日,在戴维的日程本里,这一天是空白的。

5.

戴维逐渐习惯寻找尼古拉的视线,在新建的机库里,在停机坪上,在驾驶舱里,在搬运弹药箱的时候,睡觉之前。两人总会对视一阵,然后各自移开目光。戴维再也没有学过比“我叫戴维”更复杂的句子,毕竟他在乌克兰的首要任务不是语言课程。

在波尔塔瓦的平坦沃土上,他时常梦见连绵的沙漠。戴维原本在北非服役,同时对付意大利人和沙尘暴。他给尼古拉描述尼罗河上的落日,对方一边缝上开裂的衬衫袖子,一边听他说,在他停顿的时候点头,假装明白。这是他们的沟通方式。

纽扣从尼古拉手里滑落,滚到戴维脚边,俄罗斯人轻轻咒骂了一声,戴维笑起来,捡起纽扣,递了回去。尼古拉伸出手,没有拿纽扣,而是碰了碰戴维的脸,拇指按在他嘴边。应该是因为酒窝,戴维知道自己笑起来有酒窝,只是从来没有特别留意,没理由留意,直到现在。

他等着,看着俄罗斯人的眼睛,想知道下一步是什么。对方也笑了笑,垂下手,把纽扣拿回去,重新把注意力放在衬衫袖子上。

戴维呼了一口气,躺到行军床上,看着帐篷顶。他这才留意到雨声,很微弱,可能刚刚才开始下。春天竟然来了,他从没想过它会来。

6.

“戴维。”他的俄罗斯人说,在驾驶舱里,飞机即将越过波兰的国境线。

他侧过头,好奇副驾驶有什么想说的,尼古拉凑过来吻了他,就在嘴唇上,只持续了一,二,三,也许四秒。他的心跳和引擎噪音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更嘈杂一些。

没有人再说话。

7.

第45战斗机队九月份撤出波尔塔瓦,机场和他们来时一样冷清。

8.

1998年12月。

“那里什么都没有。”翻译想了想,“可能有人在那里放牛,我想。”

“是吗?”美国游客说,“以前那里有个机场。”

“你怎么知道的?”

“我去过。”

“我在这里活了二十三年,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机场。”

游客用拐杖戳了戳泥土,好像要检查它的坚实程度,冷风扫过空旷的田野,没有牛,新的铁路在远处若隐若现。

“从来没有人要到这里来。”翻译说,听起来有点像抱怨,只是一点而已。

“我是来找一个人的,不过我不知道他的名字。”美国游客向前走去,走向没有机场的荒野,拉紧围巾,不让它被风吹走,“我以前叫他尼古拉。”

全文完。

波尔塔瓦之蓝”的一个响应

  1. 看了之后真的好难过TT因为时代和使命聚在一起的两个人,只短短相处过这么久,语言都不通,甚至戴维都不清楚对方的名字,这份牵绊却维持了半个世纪。。战争之间的爱情啊,总是突然的分离,经年的刻骨铭心TT,最后和翻译的对话真的哭了,见证他们过往的场所都被岁月磨灭了,可真正的感情在岁月冲刷后依然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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