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拉斯堡的乌鸦-番外02

Dusk

“还有一件事。”尼古拉姨父说。

安东已经走到结冰的碎石路上了,拎着一个孤零零的提包,里面塞着布料样品。他告诉尼古拉姨父自己是个纺织品推销员,需要把这个角色演好。石子在鞋底咔嚓作响,他重新穿过冻硬的泥地,跟着这个年老的牧马人回到房子里。狗不认识他,自始至终在吠,龇起牙齿,绷紧了栓在项圈上的铁链。

他重新穿过童年时的居所,熏黑的壁炉,光亮的铜茶壶,油腻的木桌和覆盖在厚厚灰尘下的圣像。尼古拉姨父从来不是一个高大的人,在这片疏于打理的昏暗中,他看起来比安东记忆中的任何时候都要矮小,白发稀疏,一边肩膀垮塌着,好像提着什么看不见的重物。他走进卧室里,出于礼貌,安东停在门口,看着他在柜子里翻找。

“这里。”尼古拉姨父递出一个比手掌略大的方形饼干盒,盒盖边缘都是磕碰出来的凹痕,“她想把这个给你。”

里面是一枚生锈的胸针和一张照片,安东把首饰拨到一边,拿起照片。它捕捉到了模棱两可的一刻,上面的人似乎未能决定要不要露出笑容,目光游移,带着凝固的疑心。他翻转照片,有人在右下角用铅笔写了年份,1937,没有名字。

“你的母亲。”尼古拉姨父说。

一个陌生人,对安东而言。他把照片放回原处,盖上盒盖,“谢谢。”

“那时候是八月,她们第一次去莫斯科,奥尔加和你母亲。”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点了点头。

“奥尔加会希望由你保存这张照片,她如果来得及——”

“我该走了。”安东打断了他,“在天黑之前。”

对方点点头,看起来有些难堪,安东想说些补救的话,但不知道应该从何开始。他也许说了再见,也许没有,尼古拉姨父这一次没有送他出去。冻雾像帷幕一样落下,太阳遥远而疲乏,被稀释的光线勾勒出远处森林的阴暗轮廓。汽车停得很远,因为他声称自己是坐火车来的,毕竟这才是推销员应该使用的交通方式。

安东把行李扔到副驾驶座上,花了十多分钟才发动了引擎。暮色像是要淹没这辆孤零零的车似的,汹涌而来,原先是一种通透的灰蓝色,然后变成惨淡的灰色。农场早就从后视镜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茫茫无尽的旷野。车载收音机找不到信号,不管调到哪个频道都只有白噪音。一段枯干的河床从路的右侧出现,转了个弯,向远处延伸。安东把车停在路边,双手放在方向盘上,听着引擎空转的低沉声音。过了一会,他戴上围巾,从提包里取出饼干盒,下车。

积雪比他想象中要深,而且充满欺骗性,有些地方是隆起的石块,另外一些地方却深及膝盖。倾斜的河岸边有几棵瘦弱的枯树,周围的雪新鲜松软。安东把盒子埋进雪里,踩实。他背负着的幽灵已经太多了,无法再带一个。

车头灯亮着,刺穿逐渐变深的暮色,凛冽的冷风夹裹着雪粉,拉扯着他,像一双不耐烦的手。他向那点孤单的亮光走去,因为寒冷而低着头。

——

华沙那边再没有任何消息。俄文报纸只字不提被枪杀的苏联叛逃者,欢快地报道莫斯科芭蕾舞团巡演。英文报纸早就被军情六处笑容可掬的联络官和他的美国同僚们扼住咽喉,套上了项圈,含糊地引用了一位“未具名的知情人”,说一个随乌克兰商团来的贸易代表意外死亡。唯有法文报纸使用了“枪击”一词,仍然没有提及除了苏联人之外的另一个受害者。

东柏林联络站藏在一栋回音重重的水泥建筑里,战后临时搭建的仓库,短暂地被改成住宅,后来又改了回去,显得不伦不类。砖墙把仓库切成并不整齐的四份,分别租给了不同的公司。安东每天早上骑车到这里来,推开挂着“安卡拉布料贸易:土耳其挂毯及各类纺织品”铜牌的那扇门,把单车推过被布料样品和打字机咔嗒声淹没的办公室,抬下一小段楼梯,那里还有一扇门,写着“贵重地毯存放,进出需登记”,由一个睡眼惺忪的警卫看守,安东出示他的证件(“B. 里克特,资深推销员”),把单车搬进去。

门后面就是另一个世界了,他和海因斯的世界,捷尔任斯基广场11号的世界。东柏林站有两个译码员兼翻译,如无必要,绝不和卢比扬卡的孩子们说话,可能是出于政治上的谨慎,也可能是见多了来来去去的间谍,把他们看作不长久的易耗品。除了负责窃听的伊戈尔·谢尔盖耶维奇·伊萨耶夫,他不认识任何人。彼得有效地把他从旧情报网中剥离,安东不能联系波恩和伯尔尼的线人,至少无法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这么做。

“美国人把嘴闭得很紧。”当他绕了许多个弯,终于问起华沙事件的时候,伊萨耶夫回答。那是个多云的三月下午,他们在栗树的阴影里抽烟,仓库旁边这一小片荒地一直挂着待租的牌子,始终无人问津。

“但是?”安东问。

“但是,一个好事的法国记者,碰巧有个相熟的餐馆侍应,这个侍应的弟弟是大使馆的波兰语翻译。”伊萨耶夫冲安东笑了笑,耸耸肩,好像在说你也明白流言机器是怎样运作的,“他说中情局的人死在去医院的路上。使馆禁止任何人谈论这件事,但是他的朋友,一个法语翻译,碰巧在机场接奥赛码头[1]派来的政治特使,声称自己看见一个棺材被运上飞机。”

“道听途说。”

“可靠的道听途说。”伊萨耶夫拍掉落在袖子上的烟灰,“这是我的工作。”

安东没有冒险再问下去,他对任何人说任何一句话都极有可能被记录下来,送到彼得的办公桌上。伊萨耶夫抱怨劣质烟草害他咳嗽,用鞋跟碾灭烟头,回到开着暖气的办公室里去了。安东又点了一支烟,侧过身,挡住从西面吹来的,夹杂着煤烟气味的冷风,假装没有留意到自己的手在发抖。

——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柏林,上一次他去的是墙的另一边,参加一次无疾而终的换囚谈判,就像所有类似的非正式谈判那样,裹在闪闪发亮的外交包装纸里,装饰着鲜艳的、名为“文化”的缎带。彼得毫无疑问是这场谈判的主角,而他则是“后备方案,以防万一”。

米切尔·普利斯科特显然有同样的想法,因为他也带了后备方案。

“新领带。”海因斯评论道,从长桌上拿了一杯新的香槟。

“特殊场合。”

“蓝色不适合你。”

“我不记得我问过你的意见。”

“确实没有,我只是特别慷慨。”海因斯喝完了手里的酒,乐队开始演奏一段新的舞曲,“我痛恨这音乐。”他抱怨道,走开了。安东看着他穿过人群,推开宴会厅西侧的双开门,消失在花园里。

安东等了五分钟,一点点地抿着酒,留意着彼得。他和普利斯科特坐在最靠近乐队的桌子边,悄声交谈,从什么角度看上去都像一对亲密的朋友。几个芭蕾舞演员从他面前走过,大笑着,丝毫没有留意到庆祝她们巡演结束的酒会里混进了外交的阴影。

他放下酒杯,离开了宴会厅。

花园里满是潮湿泥土的气味,树篱应该不久前才修剪过,切口新鲜,地上散落着还带着嫩叶的断枝。这是个温和的夏夜,离他们上一次在“鸟屋”里见面才刚过去一个月。安东提醒自己慢一些,不要显得过于热切。一截树枝在他脚下折断,咔嚓一响,海因斯回过头来,冲他微笑。安东走到他旁边,和他一起看着被灯光照亮的喷泉。

“我以为我们应该假装互不认识。”

“那会是个好主意。”海因斯回答,“但我发现我们都不太擅长实践好主意。”

酒会的灯光在树篱的缝隙里闪烁,枝叶里传来细微的响动,某种夜鸟,自得其乐地鸣啭了一会,又归于沉默。他们靠得很近,海因斯注视着他,像是在寻找什么。安东想象着把手放在他的后颈上,把他拉近,吻他的嘴唇;他们从没有这样做过,这不是他们关系的一部分,这界限模糊的关系本身已经太过危险,不应该再往上面加砝码。

“我们该回去了。”海因斯移开视线,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免得上司们在无人看管的情况下杀死对方。”

“那会给我们节省很多麻烦。”

海因斯又笑起来,安东思忖着是不是酒精让他如此不吝惜笑容。海因斯拍了拍他的手臂,停留时间比社交礼节允许的更长一些。

“晚安,安东·安德烈耶维奇。”

——

最后还是伊萨耶夫提供了线索,意外地。1971年春天,那时候莫斯科和华盛顿已经为罗杰·坎普尔和被击落的侦察机争吵了整整一年,先是在伊斯坦布尔,大使之间三次气氛僵硬的私下会面,随后移交更高级别的官员,随SALT[2]代表团一起迁移到赫尔辛基。安卡拉站要求柏林站提供一个政治参赞的窃听记录,伊萨耶夫向安东抱怨额外的工作,把伊斯坦布尔的外交通讯录砸在他面前,指着首字母G那一栏,问他知不知道这位“格里芬先生”在柏林用过的工作名。

在那一页的右下角,H那一栏的第二个名字,是海因斯 C.,初级助理

他也许呆住了,伊萨耶夫打了两下响指,催促他回答。

“不,抱歉。”他把通讯录还给同僚,“我不认识这个人。”

“你看起来像是犯了心脏病。”

“我很好。”安东向他保证,“不能再好了。”

——

这并没有改变任何事,他这么说服自己,躺在硬邦邦的单人床上,看着天花板的水渍。这间窄小的公寓靠近铁路,每隔一个小时就会随着呼啸而过的夜班列车而震颤。波恩就像一个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轮廓模糊,难以定义好坏。在柏林的深夜里,他甚至不能确定这个故事是否存在过。

已经结束了。他想,闭上眼睛,落幕,结案,封存卷宗

远远地,从铁轨连接着的黑暗深处,传来了汽笛的声音。

——

然后是1972年四月。

他本不该到伊斯坦布尔去的,原本是路线是基辅到塔林,为此他带着那本已经磨出毛边的旧波兰护照。火车在伊斯坦布尔只停靠五分钟,安东在最后一刻下了车,换了一本匈牙利护照,混在一群神色疲惫的乌克兰人里入境。

他找到那间有蓝色信箱的房子时,天已经快黑了,但路灯还没有亮起,阴影互相重叠,呈现出一种浑浊的灰蓝色。空气里满是番红花、污水和油脂混合的味道。他在街角等着,安全地藏在一家书店凹陷的门洞里。

他没有等很久,差五分钟到六点,他的朋友在街道对面出现,在斜坡底部停下来,点了支烟,火光短暂地照亮了他的脸。他又戴上了眼镜,就像四年前在波恩时那样。安东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看着海因斯摸索钥匙,开门,消失在钉着蓝色信箱的房子里,一盏灯亮起。

安东看着发出微光的窗户,在迅速熄灭的日光里,它显得尤其温暖。钟声敲响,暮色降临在海峡上,像只张开翅膀的巨鹰。他转身离开,并没有回头。

番外2完结


[1] 法国外交部位于奥赛码头(Quai d’Orsay),因此奥赛码头成为外交部的代称

[2] 限制战略武器谈判(Strategic Arms Limitation Talks),1963年由美国和苏联启动的谈判(早期谈判在赫尔辛基举行),旨在限制核武,该谈判至今仍在美俄之间继续

斯特拉斯堡的乌鸦-番外02”的一个响应

  1. 救命啊,因为看了新出的番外3所以重看了一遍乌鸦。说实话乌鸦是三部曲里最后一个读到的,也是读得最云里雾里的。可能一个原因是海因斯和索科洛夫都是老大爷了要比年轻人欠缺一些激情(bushi)总之二刷才开始get到故事的精妙之处,笑容时而猥琐时而心酸,大部分时候是猥琐里夹着心酸,看到番外2最后安东去了伊斯坦布尔,又离开,俺滴笑容定格在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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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缓缓滑跪)但是感觉海因斯和安东和《世界之王》里蒙太古家小伙子骂骂咧咧说世界之王到处挑事(“他们的战争不是我们的义务”)是一致的!大爷人老心不老=(: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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